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相对于平定薛举父子和刘武周,李世民与王世充的较量显得更为激烈,耗时也更为久长,尤其是最后一个阶段的攻城战,其艰难程度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而且也是在这场为时长达十个月的中原之战中,李世民多次身陷重围、命悬一线,经历了他军事生涯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几个生死瞬间。
唐军进入东都战场后,李世民即命大将罗士信率前锋部队进围慈涧(洛阳城西),王世充接到战报,立刻亲率三万人前往增援。
七月二十八日,李世民率领一队轻骑兵在慈涧周围侦察。
第一个生死瞬间就在这时候悄然降临。当时李世民正在专心致志地勘察地形,谁也没有料到王世充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军队从天而降。由于双方兵力太过悬殊,唐军士兵们大惊失色,一时间不知所措。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王世充的军队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
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最容易看出一个统帅真实的个人素质。说白了,这种时候拼的是胆量。
德国著名军事学家克劳塞维茨把“胆量”称为“促使人们在精神上战胜极大危险的一种可贵的力量”。
也就是说,胆量首先要求的并不是战胜敌人,而是战胜自己——战胜自己对敌人和死亡的恐惧。
克劳塞维茨曾说,对于军人而言,“从辎重兵和鼓手直到统帅,胆量都是最可贵的品德,它好比是使武器锋利和发光的真正的钢”(《战争论》)。
接下来我们就将看到李世民身上这种“真正的钢”。敌人围上来的时候,李世民镇定自若地带领骑兵们且战且退,向着大营的方向突围,前后奔驰、左右开弓。弦声响处,最先冲上来的郑军士兵纷纷坠马,包括王世充的大将燕琪也被李世民一箭射落,唐兵立刻冲上去将其擒获。王世充慌忙勒住缰绳,不敢再向前追击。李世民遂和士兵们杀开一条血路绝尘而去。
死里逃生的李世民回到军营时,浑身上下沾满尘土,守军认不出他,差点放箭把他射杀。李世民摘下头盔大声呼喊,守门士兵才认出这个“土人”原来是他们的秦王。
“慈涧突围”的一幕充分展现了李世民作为一个军事统帅过硬的个人素质。这种素质绝对与地位无关。如果李世民不是大唐王朝的二皇子,而是普通一兵,那么凭他自己的本事,估计很快也能从一个小兵干到一个将军。
同时我们也发现,李世民指挥的军队之所以能成为一支所向无敌的钢铁之师,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他每战必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其勇气和胆识才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并且极大地感染每一个士兵,让他们变得跟他一样无惧死亡。
换言之,要想打造一支钢铁之师,统帅首先就必须具备克劳塞维茨所说的那种“真正的钢”。
次日清晨,对整个战场地形已经了若指掌的李世民亲率五万步骑进攻慈涧,王世充怯战,撤出慈涧,退守洛阳。李世民随即命各路兵马迅速缩小包围圈:史万宝自宜阳(今河南宜阳县西)进军,占领龙门(洛阳城南);刘德威穿过太行山,南下进围河内(今河南沁阳市);王君廓自洛口(今河南巩县东)出兵,切断洛阳的粮食补给线;黄君汉自河阴(今河南孟津县北)出兵,攻击回洛仓城(今河南偃师市北);最后李世民亲率大军屯驻于北邙山下,营阵相连,从北面威逼洛阳。
眼见唐军大兵压境,王世充属下的洧州(今河南扶沟县)长史张公谨与刺史崔枢随即作出了他们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抉择,献出州城,向李世民投降。
这个张公谨日后成了秦王府的一员得力干将,武德九年(公元626年)追随李世民参与了玄武门之变,并在政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后来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八月初,邓州(今河南邓州市)的一些豪强也发动暴乱,逮捕了当地刺史,举城投降唐军。
八月十四日,黄君汉出兵攻克了回洛仓,俘获郑军将领达奚善定。王世充急命长子王玄应与将领杨公卿等人反攻回洛,但几次进攻都被黄君汉击退,只好在回洛城的西面修筑了一座城堡,派重兵驻防,抵挡黄君汉。
数日后,李世民与王世充在洛阳城北的青城宫列阵对峙,双方隔着洛水河进行了一番对话。王世充向李世民喊话道:“隋室倾覆,唐称帝于关中,郑称帝于河南,世充未尝西侵,秦王为何举兵东来?”
李世民不屑于跟他说话,命宇文士及回答:“四海皆归顺吾皇,唯独你阻挠大唐的声威教化,这就是我们东来的原因!”
王世充接下来的这句话充分暴露了他对即将到来的这场中原大战的恐惧。他说:“你我和平共存,休战止兵,岂不更好?”
宇文士及最后给他的答复是:“我们奉诏取东都,没有奉命与你和解!”那一刻,王世充感觉有一道深秋的冷风正疾速掠过洛水河面,凶猛地打在他的脸上。
明年此刻,自己还能站在这洛水河边吗?王世充感到茫然。
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茫然。
面对四面合围、声势浩大的唐军,感到恐惧和茫然的绝不只是王世充一个人。他本人固然可以选择对抗到底,但大多数将吏却不愿陪着他一块玩完。
九月十三日,继洧州、邓州之后,王世充属下的显州(州治在今河南泌阳县)总管田瓒率下辖的二十五个州全部投降唐朝。数日后,尉州(今河南尉氏县)刺史时德叡(ruì)又率下辖的杞州(今河南杞县)、夏州(今河南太康县)、陈州(今河南淮阳县)等七个州归降。李世民全部保留各州县长官的官职,只将州名做了改动。黄河以南的其他州县见状,也纷纷举城而降。
这一连串大规模的叛降行动对王世充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因为它不但极大地削弱了王世充的势力,而且将他的地盘肢解得七零八落,致使北面的洛阳、南面的襄阳(今湖北襄樊市)和剩下来的其他城邑皆被唐军一块一块地分割包围,彼此道路阻断,消息隔绝,只能各自为战。
在这样的形势下,王世充预感那些未降的城邑很可能也会叛降,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可他对此却无能为力。
就在唐军攻打洛阳的前夕,李世民忽然遭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信任危机。
因为刚刚收降的那一批以寻相为首的刘武周旧部居然在这个时候纷纷逃离了军营。
而且一逃就逃得精光,只剩下一个尉迟敬德。
唐军将士大为愤慨,立刻将尉迟敬德囚禁。
李世民的“信任原则”遇到了严峻的挑战。
曾经劝告李世民不要轻易付出信任的屈突通、殷开山等人这回抓住了把柄,再次警告李世民说:“尉迟敬德骁勇绝伦,如今既已将他囚禁,他肯定会心怀怨恨,留他必有后患,不如干脆把他杀了!”
可李世民却不以为然。他说:“尉迟敬德如果要逃早就逃了,岂会等到寻相这帮人都跑了,他还不跑?”
李世民随即下令释放尉迟敬德,并且单独召见他,还拿出了一笔钱,对尉迟敬德说:“大丈夫既然意气相投,就不必因小小的嫌隙介怀,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听信闲言、残杀忠良,这点你应该知道。如果你果真要走,这笔钱就做你的路费,聊表一时共事之情。”
老大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尉迟敬德除了感激涕零之外,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说过,一个人如果愿意对别人付出足够的信任,回报的虽不一定是超值的感恩,但一定会是等量的忠诚。
很快尉迟敬德就给了李世民一份回报,并且还是一份超值的回报。
九月二十一日,李世民率尉迟敬德和五百名骑兵巡视战场,走到位于邙山脚下的景陵(北魏宣武帝元恪陵墓)时,一个多月前遭遇的那种危险再度向他袭来。
王世充带着一万多名骑兵突然出现,迅速将他们包围。郑军大将单雄信一马当先,飞快冲了上来,手执长矛直刺李世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尉迟敬德拍马狂奔而来,并厉声嘶喊,在单雄信出手之前的一瞬间,从侧面刺中了他。单雄信负伤落马,郑军士兵大为惊恐,不敢上前,尉迟敬德遂保护李世民突出重围,随后率兵反击,在王世充的军阵中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稍后,屈突通也闻讯率大军来援,郑军顿时崩溃。唐军俘虏了王世充的大将陈智略和六千名长矛军,斩杀了一千余人。王世充和单雄信带着少数部众狼狈逃回洛阳。
回营后,李世民大为感慨地对尉迟敬德说:“你的回报真是来得太快了!”随即赠给他一箱金银,从此对尉迟敬德更为信任和器重。
李世民的帐下虽然猛将如云,但是要说到这马上执矟(shuò,长矛)的功夫,恐怕是没有出尉迟敬德之右者。他能单枪匹马在敌人的长矛丛中往返无碍、毫发无伤,不但避矟的功夫无人能及,而且夺矟的绝技更是世所罕见。史称其“每单骑入敌阵中,敌丛矟刺之,终莫能伤”(卷一八八),并能“夺取贼矟,还以刺之”(《旧唐书·尉迟敬德传》)。
尉迟敬德如此大出风头,有一个人不禁妒火中烧。
他就是齐王李元吉。
李元吉一贯对自己马上执矟的功夫十分自负,于是向尉迟敬德发出挑战,提议双方都除去矛刃,只以矛杆较量胜负。尉迟敬德欣然同意,对李元吉说:“我自当遵命除去矛刃,但大王不必!”
李元吉闻言心中大怒。尉迟敬德表面上是在尊重他,实际上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比赛开始后,怒火中烧的李元吉使尽浑身解数,一心想刺死尉迟敬德,可手中的矛却总是与尉迟敬德擦身而过,连他的一根毫毛也伤不着。李世民在一旁暗笑。为了让这个本事不大可脾气不小的四弟彻底服输,李世民故意问尉迟敬德:“夺矟和避矟,哪一种更难?”
尉迟敬德说:“夺矟难。”李世民随即命他们再比试一场,以尉迟敬德能夺矟为胜。
气急败坏的李元吉再次扑了上去。可转眼之间,他手中的矛已经鬼使神差地到了尉迟敬德手中。如是一连三次,让自以为骁勇无匹的李元吉哑口无言,彻底没了脾气。
武德三年冬天,唐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王世充的地盘也在一天天缩小。
十月,郑朝的管州(今河南郑州市)总管郭庆、荥州(今河南荥阳市西)刺史魏陆、阳城(今河南登封县东南)县令王雄、汴州(今河南开封市)刺史王要汉等人纷纷举城降唐。
与此同时,唐将李大亮也奉命进逼王世充之侄王弘烈驻守的襄阳,于十一月初一攻克襄阳外围的樊城镇,斩郑军大将国大安,而且一连占领了十四座城寨;十一月下旬,李大亮再度攻占沮州(今湖北南漳县)和华州(今湖北宜城市),致使王弘烈的孤城襄阳岌岌可危。
十二月初,在各路唐军的强大攻势下,许州(今河南许昌市)、亳(bó)州(今安徽亳州市)、随州(今湖北随州市)三地也全部归降唐朝。
深冬。一场又一场暴风雪猛烈地击打着洛阳城。王世充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上,感觉一种无边的愤怒和恐惧正在把他一点一滴地吞噬。
曾几何时,满朝文武和万千子民都诚惶诚恐地匍匐在他脚下,向他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曾几何时,自己也一度焕发出开创帝王霸业的壮志与豪情,可如今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四方将吏叛他而去的脚步会跟当初他们蜂拥而来的脚步一样迅捷、一样争先恐后呢?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在这个即将灭顶的时刻,还有谁能向自己伸出援手呢?
王世充想起了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能挽救郑帝国覆亡的命运。
窦建德。
可让王世充深感忧虑的是——就在唐军大举来攻之前,他和窦建德还在不停地相互攻击,如今自己大难临头,窦建德愿意捐弃前嫌,向自己伸出援手吗?
王世充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