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大明王朝终于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这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开朝改元,旋即渡河东征,一路势如破竹。这时,明朝的精兵良将已经丧失殆尽,吴三桂手下的三万关宁铁骑成了最后一张王牌。
正月十九,崇祯帝在德政殿召集大臣,正式商讨调吴三桂入关事宜。这其实是饮鸩止渴的一步棋,吴三桂入关,就意味着撤去了满洲人面前最后一道屏障:大明朝用吴三桂挡住了前胸,同时也把后背裸露给了敌人。面对这个难以决断的问题,大明朝的官僚系统最后一次典型地表现了它的低效性。
先是在皇帝焦急的注视下,满朝的文武大员面面相觑,因为怕承担责任,谁都不敢发言。后来,还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陈寅打破沉默,老相毕竟阅历深厚老谋深算,他首先慷慨激昂地打出“一寸山河一寸金”的旗号,坚决反对弃地,同时又认为调兵势在必行。
老相慷慨激昂了半天,却等于什么也没说,可是满朝文武却大受启发,纷纷按这个调子发言,结果调兵之议一议再议,迁延了一月有余仍然没个结果。
李自成却不必等待廷议的结果。这一个月之中,他的大军已逼近畿辅。
北京的陷落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了,只有到这个时候,朝廷才下了最后决心。
三月初,崇祯帝诏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命其入关勤王。
面对平西伯这个尊贵的头衔,吴三桂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在等待朝廷决议的这一个月时间里,他的心情应该比北京城内那些官员更为焦虑。如假设在这一个月内吴三桂曾经多次失眠,也许不会离历史真实太远。因为他的性格里缺乏逆来顺受的因素,所以面对绝境,他的心理挣扎应该比常人激烈得多。
有足够证据表明,在朝廷作出决定之前,吴三桂已经作出了某种决定。
现在,皇帝的诏命已下,大明朝的最后一个柱石之臣立即行动,检阅步骑,带兵上路。
从宁远到山海关,距离是两百四十多里,在当时,按正常行军速度,两天内可以到达。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样短短一段路,吴三桂的大军竟然走了八天。是由于队伍过于庞大以致影响了速度,还是出现了什么特殊情况呢?
这成了明清易代史上的一个谜团。
俯视一下当时的情势,这个谜其实并不难解。此时,大明朝的腹地已成鱼烂之势,大半领土已在起义军的控制之下。李自成的军队连战连捷,士气正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能挡得住李自成的步伐吗?根本不可能。吴三桂也许能在北京城下阻挡李自成几天,却没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作为受恩深重的军官,他应该与大明朝共存亡相始终。
问题是,现在只有终,没有始;只有亡,不能存。如果天下势仍有可为,他有可能做个中兴名将,拯大明于危难,扶大厦于将倾,不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吴三桂也不会却步。可如果只是单纯地送死,他实在没有必要那么兴冲冲地自投罗网。
当然,吴三桂不能按兵不动。如果他按兵不动,就会成为帝国和民族的罪人,就等于宣告自己是叛臣逆子。他可不想给天下人这样的口实。
所以,吴三桂选择了这样一个最佳方案:拖延。他摆出一副对朝廷尽职尽责的姿态,在行进的路上等待着大明朝的灭亡。等到明朝的灭亡已经成了既成事实,他的效忠对象已经不存在之后,他就有了道义上的行动自由。下一步的取舍,就轻松多了。
真实的吴三桂在求生本能的指引下,在道德的荆棘阵中寻到了一条缝隙,做了一次诡秘的出逃。
天地巨变,终于彻底压碎了吴三桂身上的道德外壳,他选择了求生而不是殉道。经过多少不眠之夜,吴三桂才终于把自己从忠君报国的道德外壳下剥离出来,不过这种剥离是血淋淋的。毕竟,自命不凡的吴三桂有过真实的道德理想。他对自己的生命构想绝不仅仅是一个衣食俸禄层面的碌碌之辈。
现在,他的人格理想已被击碎,可以肯定,自诩为血性汉子的吴三桂从此不得不面对世人的指指点点,他不知道自己最终将以什么样的形象进入历史。
吴三桂只能仰天长叹。
现在,他的前途中剩下的,只有家族的平安,个人的功利地位,还有,陈圆圆。
一想到陈圆圆,他觉得这一切损失毕竟还得到了补偿。这个女人啊!
只是在认识陈圆圆之后,他才明白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道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存在的。
在拥有陈圆圆以前,他虽然有着风流将军的美名,但是他从来没有把女人真正当回事,女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供他消遣的玩物,不过是比其他东西更好玩罢了。可是自从结识陈圆圆之后,世界在他眼中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瑰丽、美妙而莫测的世界。
他发现自己也变了,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汲汲名利的吴三桂了,他变得浪漫而多情,变得单纯而透明,和这个女人相比,许多以前显得那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却无足轻重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可以改变世界。
现在,对他来说,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比做其他任何一个角色都重要,甚至比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大英雄更重要。
现在,陈圆圆和他的家族,和大明皇帝一起,都留在京城里。他没法救出皇帝,但是,以他的三万铁骑,跟李自成去换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陈圆圆还是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