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乘上出租车去同久子会面,不是在霭霭晚霞的时辰,而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
镇上的天空燃烧着淡淡的霞红。透过车窗玻璃,眼前的市镇一片浅蓝的颜色。从落下的驾驶席前的遮阳玻璃看见的天空,是不同的颜色。银平便向司机的肩膀探过身去问道:“天空是不是呈现一片淡淡的霞红色?”
“是啊。”司机用无所谓的口吻答道。
“是染上了霞红吗?什么原因呢?莫不是我眼睛的关系?”
“不是眼睛的关系。”
银平仍然探着身子,闻到了司机旧工服的气味。
打那以后,银平每次乘出租汽车,都自然而然地感到眼前是一片淡淡的桃红色世界和淡淡的蓝色世界。透过车窗看到的是浅蓝色。相形之下,从落下的驾驶席前挡阳玻璃看见的,却成了桃红色。他本以为仅此而已,不料实际上天空。市镇房屋的墙壁、马路连街村的树干也出乎意料地都抹上了桃红色。银平不能相信了。春秋两季里,一般行车多是关闭客席的车窗,而打开驾驶席的窗口。银平的身份不是到哪儿都能乘小汽车的,不过每次乘车,这种感觉总重复出现。
于是,银平形成一种习惯的想法:司机的世界是温暖的桃红色,客人的世界则是冰冷的浅蓝色。客人就是银平本身。当然,通过玻璃的颜色看到的世界,是清明澄澈的。东京的天空或是街道,都凝聚着灰尘。也许是浅桃红色的吧。银平常常从坐席上探出身子,将双肘支在司机身后的靠背上,凝望着桃红色的世界,混浊空气的温热使他的心情烦躁起来。
“喂,老兄!”银平真想把司机揪住。这可能是要对某种东西的反抗或挑战的苗头吧。假使把司机揪住,他也就快要成为狂人了。银平迫近司机后面,即使露出咄咄逼人的神色,市镇和天空似乎也都是桃红色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不构成对司机的任何威胁的。
另外,也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吧。银平通过出租汽车的窗玻璃的光怪陆离,第一次分辨出淡桃红色的世界和浅蓝色的世界,那是在去会见久子的路上。而他向司机的肩膀探过身去,那是会见久子的姿势。在这种出租汽车上,银平总是想起了久子。
从司机的旧工服发出的气味,不久便引来了久子蓝哗叽服的香味,尔后从哪个司机身上都感受到久子的气味。即使司机穿上新工服也是一样,没有变化。
第一次把天空看成桃红色的时候,银平已被学校革职,久子也已转校,两人背人耳目悄悄地幽会了。银平担心事情会演变成后来的这个样子,曾悄悄对久子说:“可不能跟恩田谈啊。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久子好像是在秘密的场所里,脸颊染红了。
“能够保密,就会感到甜蜜、愉快。一旦泄露,就会变成可怕的复仇鬼闹翻了天的。”
久子脸上露出了酒窝,向上翻了翻眼珠,凝视着银平。这是在教室廊道的一头。
一个少女跳起抓住靠窗的樱枝,就像抓住单杠悠荡着身体一样,树枝摇晃个不停,树叶摩挲声,透过走廊上的窗玻璃,也是能够听得见的。
“恋爱,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是绝不能有第三者的。听明白了吗?就说恩田吧,现在已是我们的敌人,成了社会上的耳目之一啦。”
“可是,说不定我会对恩田谈呢。”
“那可不成。”银平害怕地环视了四周。
“太痛苦了呀。假使恩田体贴地问我:阿久你怎么啦,我可能就瞒不了她呐。”
“干么要同学体贴呢?”银平加强语气说。
“我一见到恩田,一定会哭出来。昨天我回家,用水洗了洗哭肿的眼睛,可还是不解决问题。夏天冰箱里有冰块可能好用些……”
“别那么漫不经心。”
“我太难受了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久子乖乖地把眼睛移向银平。从眼神来看,与其说她的这双眼睛望着银平,莫如说是让银平看着她这双眼睛。银平感受到久子肌肤的温馨,他沉默不语了。
银平和久子建立这种关系以前,曾想过向恩田信子探询一下久子家庭的内情。
据久子说,她对恩田无所不谈。
然而,银平觉得恩田这个学生有点难以接近,向她打听久子的事吧,又怕她看透自己的内心活动。恩田的学业成绩优秀,个性也很倔强。有一回,上课时间,银平给她们读福泽谕吉①的《男女交际论》:“川柳②诗句写道:走二三百米,夫妇始相伴。”
下面又是:①福泽谕吉(1834-1901)日本思想家、教育家、评论家。
②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的短诗。
“比如夫出外旅行,妻依依惜别;妻病魔缠身,夫亲切看护,公公婆婆就看不惯,是违背公婆之意,此等奇谈世上也并非没有啊。”
女学生们听了哄堂大笑,恩田却一笑不笑。
“恩田,你没笑吗?”银平说。
恩田不作答。
“恩田,你不觉得可笑吗?”
“不可笑。”
“自己虽不觉得可笑,大伙都觉得可笑而笑了,你笑笑不也很好吗?”
“我不愿意。和大家一起笑也未尝不可。不过,大家笑后,我不跟着笑也可以嘛。”
“诡辩。”银平一本正经的样子。
“恩田说不可笑,大伙觉得可笑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不可笑吗?这篇东西,福泽谕吉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写的,战后的今天读后也不觉得可笑,那就成问题啦。”银平接着这么说,话说到中途,突然不怀好意地问道:“话又说回来,有人见过恩田笑吗?”
“见过,我就见过。”
“见过。”
“她常笑的呀。”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边笑边回答。
银平后来回想:这个恩田信子和玉木久子所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久子也把异常的性格隐蔽起来吧。久子身上似乎荡漾一股诱着银平跟踪的魁力,久子深藏在内心的情感不是接受了银平的跟踪吗。久子这个女性像霎时触电而战栗一样,震惊不已。久子委身于银平的时候,恐怕都是和大多数少女一样的吧。连银平也感到一阵颤栗。
对银平来说,或许久子也是他第一个情人。他们在高级中学里,是教师和学生的关系,银平却爱上了久子。银平觉得这段自于是他以往半生最幸福的时刻。父亲在世时,幼年的银平在农村曾向往过表姐弥生,无疑那是纯洁的初恋,只不过是年纪太小了。
银平不能忘记,九岁还是十岁那年,他做了家鲫鱼的梦而受到了表扬。故乡的海里,那深黑色的波浪上,漂浮着一艘飞艇。细看,原来是一尾大家鲫鱼。家鲫鱼是从海里跳跃起来的。而且长时间地飘浮并停留在空中。不止一尾。家鲫鱼从一簇又一簇的波浪之间跳跃。
“啊,大家鲫鱼!”银平喊着醒过来了。
“这是个吉祥的梦。了不起的梦。银平要发迹啦。”人们这样传扬开去。
昨天,从弥生那里得到一本画册,里面附有飞艇的画。银平没有见过飞艇的实物。但是,当时已经有了飞艇。大型飞机发展起来后,如今没有飞艇了吧。银平所做的飞艇和家鲫鱼的梦,如今也成了过去。这与其说银平做了发迹的梦,不如说是梦卜,有可能是与弥生结婚的梦兆吧。银平并没有发迹。即使没有失去高中国语教师的职务,也是没有希望发迹了。没有像梦中美丽的家鲫鱼那样从人波中跃起的力气,也没有在人头之上的半空飘浮的力量了。归根到底,可能是堕入了幽黑的浪底的因果报应吧。自从和久子燃起鬼火之后,幸福短暂,沦落却很快。正如银平对久子警告过的,她向恩田泄漏的秘密,可能变成复仇的魔鬼闹腾起来,恩田告发是毫不留情的。
打那次之后,银平决计在教室里尽量不瞧久子一眼。难办的却是,不由自主地把视线移在恩田的座位上。银平把恩田叫到校园的一角里,请求她保守秘密,还威胁过她。然而,恩田对银平的憎恨,不是出于正义感,而是出于直观产生的强烈的谢罪感。银平就是向她申诉爱情的可贵,她也断然地说:“先生太不纯洁了。”
“你才不纯洁呢。人家向你坦白了自己的秘密,你却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还有比这种事更不纯洁的吗?难道你心上爬满了蛤蝓、蝎子、蜈蚣吗?”
“我没向任何人泄露过啊。”
然而,不多久,恩田给校长和久子的父亲投了信。投信是匿名的,据说有时信署“蜈蚣缄”。
银平终于按久子选择的地点幽会了。久子在战后买的房子,在过去来说是郊外,不过战前山手的宅邸遭战火洗劫已是残垣断壁,只留下部分钢筋水泥墙。久子害怕被人发现,喜欢在这样的墙后同银平幽会。现在这屋敷叮的废墟,大都修盖了大大小小的屋宇,空地已经不多。一个时期令人生畏的废墟景象或危险也已消失了。那地方确是被人们遗忘。那里杂草丛生,高得足以把他们两人隐藏起来。当时还是女学生的久子,也许认为这里原来是自己的家从而感到安心吧。
久子是很难给银平写信的。银平也不能给久子写信,不能往久子家里或学校里挂电话,不能托人捎口信,同久子联系的途径几乎都不通了,只好在这块空地的钢筋水泥断壁的内侧,用粉笔写点留言,让久子到这儿来看。约定好写在高墙的下端。
野草掩盖,不易被人发现。当然不能写得太复杂,充其量写上希望见面的日子和时间,起一种秘密告示板的作用。有时也由银平来看久子写下的留言。久子方面决定了幽会时间,就可以用快信或电报通知银平。而银平方面则需要提前早早将日子和时间写在墙上,然后等待看到久子写上答应的暗号。久子受到监视,夜间很难出来。
银平在出租汽车里第一次看到桃红色和浅蓝色那天,就是久子来找的日子。久子蹲在近墙的草丛中等待着银平。有一回银平对久子这样说道:“这堵墙的高度不正说明你父亲太残酷无情了吗。墙上还插着玻璃碴儿和倒钉尖吧。”的确,从周围新建的平房,是窥不见墙这边的。即使修建一户两层洋房,由于新式设计,楼房低矮,从二楼探出身子,庭院的三分之一遮掩在视野之外。久子了解这一情况,就呆在靠墙的地方。门原先是木造的,没被烧毁。这土地不准备出售,首先就没有好奇的人进来。午后三点左右,就可以在此幽会了。
“啊,你刚从学校回来吗。”银平说着一只手搭在久子的头上,然后蹲了下来,靠过去用双手抱着久子苍白的脸。
“老师,没有时间呀。放学回家的时间家里人都掌握了。”
“我知道。”
“我说,有①的课外讲座,想留下来,可家里不允许。”
“是吗?久等了?脚麻木了吧?”银平把久子抱到膝上。光天之下,久子有点腼腆,滑了下来。
“老师,这个……”
“什么,钱?怎么啦?”
“我偷来给您的呀。”久子闪烁着炯炯的目光。“二万七千圆呢。”
“是令尊的钱吗?”
“母亲的钱。”
“我不要。马上就会发觉的。还是放回去吧。”
“发觉的话,点把火将房子烧掉好喽。”
“你又不是蔬菜店的阿七②……哪有人为了二万七千圆就烧掉值一千多万圆的房子呢。”
①,日本中世纪的著名历史演义小说。作者不详。
②蔬菜店的阿七,是传说故事的主人公。相传她是江户本乡驹入蔬菜店主市左卫门的独生女,遇上天和二年十二月的大火灾,逃到某寺院里避难,同寺院的小和尚产生了爱情,小和尚以为放把火毁掉寺院,两人就可以出走,事情未遂,被处以火刑。
“这是母亲背着父亲积攒的私房钱,她不会嚷出去的。我也再三考虑才偷出来的。既已偷出来又把它放回去,那就更可怕了。一定会全身颤抖,被人家发觉的。”
银平收下久子偷来的钱,这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银平出谋划策,而是久子自己的主意。
“老师嘛,勉强可以维持生活。我有个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是一家公司经理的秘书;那经理叫做有田,这个朋友不时让老师为经理撰写讲演稿。”
“有田先生?……那人叫有田什么?”
“叫有田音二,是个老人。”
“唉呀,是我这个学校的理事长呐。他……家父就是拜托有田先生帮我转校的。”
“是吗?”
“原来理事长在学校的讲话稿,也是桃井老师写的啊?我过去不知道呀。”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是啊。明月一出来,我就想老师大概也在赏月吧;风雨的日子,我就想老师的公寓不知怎么样了。”
“据秘书说,那位叫有田的老人正在为一种奇怪的恐怖症而苦恼呢。秘书拜托我:在讲稿里尽量不要写妻子、结婚一类的话。我觉得在女子高中学校发表讲话,当然要写上罗。有田理事长演说中途,恐怖症没有发作吧?”
“没有。我没有注意呀。”
“是吗。啊,在众目暌睽之下……”银平独自点了点头。
“所谓恐怖症发作,是什么样的呢?”
“情况各种各样。说不定我们自己也有呢。我佯装发作给你看看吧。”银平说罢闭上了眼睛,故乡的麦田便浮现在他的脑际。一个妇女骑着农家的无鞍马,从麦田对面的道路奔跑过去了。女子将一条白手巾围在脖颈上,在前面打了结。
“老师,哪怕勒脖颈也行啊。我不想回家了。”久子温情脉脉地窃窃私语。银平发现自己一只手抓住久子的脖颈,不禁愕然。他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试量着久子的脖子。银平双手的指尖接触在一起了。银平让钱包滑进久子的胸口。久子马上蜷曲着胸部,后退了一步。
“把钱拿回家吧……这样做,你我都要犯罪的。恩田不是告发我是个罪人吗。
据说她的信里这么写道:像那样一个见不得人的人,那样一个撒谎的人,以前一定干过许多坏事……你最近见过恩田吗?“
“没见过。也没来信。我不了解她的为人。”
银平沉默了片刻。久子给他展开一块尼龙包袱皮。这样反而传来了泥土的凉气。
四周的草吐出一阵阵清香。
“老师,请您还跟踪我吧。不让我发觉地跟踪我吧。还是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好。
这回的学校路远了。“
“而且,在那扇豪华的门前面,你装作才发现的样子是吗?然后你在铁门里涨红脸瞪着我是吗?”
“不。我会让您进来的。我家很大,不会被人发现。我的房间里,也有地方可以躲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