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下午,修一好像又去钓鱼池钓鱼了。
信吾把晾晒在廊道上的座垫排成一行,枕着胳膊躺在上面,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暖融融的。
阿照也躺在廊道前的放鞋的石板上。
在饭厅里,保子将近十天的报纸摞在膝上,一张张地阅读着。
一看到自以为有趣的消息,保子便念给信吾听。因为习以为常,信吾爱理不理地说:“星期天保子不要再看报了好不好。”说罢,信吾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菊子正在客厅的壁龛前插土瓜。
“菊子,那上瓜是长在后山上的吧。”
“嗯。因为很美,所以……”
“山上还有吧。”
“有。山上还剩下五六个。”
菊子手中的藤蔓上挂着三个瓜。
每天早晨洗脸的时候,信吾都从芒草的上方看到后山上的着了色的土瓜。一放在客厅里,土瓜红得更加鲜艳夺目了。
信吾望着土瓜的时候,菊子的身影也跳入他的眼帘。
她那从下巴颏儿到脖颈的线条优美得无法形容。信吾心想:一代是无法产生出这种线条来的,大概是经过好几代的血统才能产生的美吧。信吾不由地感伤起来。
可能是由于发型的关系,脖颈格外显眼,菊子多少有点消瘦了。
菊子的细长脖颈线条很美,信吾也是很清楚的。不过,在恰当距离的地方从躺着的角度望去,就愈加艳美了。
或许也是由于秋天的光线柔和的缘故吧。
从下巴颏儿到脖颈的线条还飘逸着菊子那少女般的风采。
然而,这线条柔和而缓缓胀起以后,那少女的风采就逐渐消失了。
“还有一条,就一条……”保子招呼信吾,“这条很有趣嘿。”
“是吗?”
“是美国方面报道的,说:纽约州一个叫水牛的地方,水牛……有个男人因车祸,掉了一只左耳朵,去找医生了。医生旋即飞跑到肇事现场,找那只血淋淋的耳朵,捡回来后,立即把它在伤口处再植上。听说,至今再植情况良好。”
“据说手指被切断,即时也能再植,而且能再植得很好。”
“是吗。”
保子看了一会儿其他消息,仿佛又想起来似地说:“夫妇也是这样的啊,分居不久又重聚,有时也相处很好吧。分居时间太长,可就……”
“你说的什么啊?”信吾似问非问地说。
“就说房子的情况吧,不就是这样的吗?”
“相原失踪了,生死不明。”信吾轻声地答道。
“他的行踪只需一调查就能知道,不过……眼下可不知怎么样。”
“这是老丈母娘恋恋不舍啊!他们的离婚申请书不是早就提出来了吗?请不要指望了吧。”
“所谓不要指望,这是我年轻时起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房子就那样带着两个孩子在身边,我总觉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信吾沉默不语了。
“房子长相又不好看。即使有机会再婚,她扔下两个孩子再嫁,不管怎么说,菊子也太可怜了。”
“倘使这样,菊子他们当然就要迁出单过罗。孩子由外婆来抚养。”
“我嘛,虽说不是不肯卖力气,不过你以为我六十几岁了?”
“那就只好尽人情,听天由命了。房子上哪儿去了?”
“去看大佛了。有时孩子也真奇怪。有一回里子去看大佛的归途,险些给汽车压了。可是,她是喜欢大佛,总想去看看呐。”
“不会是爱上大佛了吧?”
“好像是爱上大佛了。”
“哦?”
“房子不回老家去吗?她可以去继承家产嘛。”
“老家的家产不需要什么人去继承。”信吾斩钉截铁地说。
保子沉默下来,继续读报。
“爸爸!”这回是菊子呼喊道。“听妈妈说关于耳朵的故事以后,才想起有一回爸爸说:”世上能不能把头从躯体上卸下来,存放到医院,让院方清洗或修缮呢?‘对吧?“
“对,对。那是观赏附近的向日葵之后说的。近来仿佛越发有这种必要了。忘记怎样结领带了,或许不久连把报纸颠倒过来读也若无其事啦!”
“我也经常想起这件事,还想过把脑袋存放在医院里试试呢。”
信吾望了望菊子。
“嗯。因为每晚都要把脑袋存放在睡眠医院里啊!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吧,我经常做梦。我曾在什么地方读过一首诗,诗曰:心中有痛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实的继续的梦。我的梦,并非现实的继续。”
菊子瞧了瞧自己播完了的土瓜。
信吾一边望着土瓜的花;一边唐突地说:“菊子,搬出去住吧!”
菊子大吃一惊,回转身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信吾身边坐了下来。
“搬出去住怪害怕的。修一挺可怕的。”菊子小声说,不让保子听见。
“菊子打算同修一分手吗?”
菊子认真地说:“假如真的分手了,我也希望爸爸能让我照顾您,不论什么。”
“这就是菊子的不幸。”
“不,我心甘情愿,没有什么不幸的。”
信吾有点吃惊:这是菊子第一次表现出来的热情。他感到危险了。
“菊子对我好,是不是错把我当作修一了呢?这样一来,对修一反而会产生隔阂啦。”
“对他这个人我有些地方难以理解。有时候突然觉得他很可怕,真没办法啊。”
菊子以明朗的表情望了望信吾倾诉似地说。
“是啊,应征入伍以后他就变了。我也把握不住他的真心所在啊,故意地……
不过,不是指刚才的事,而是说就像被切断的鲜血淋淋的耳朵那样,随便再植上去,也许还能长得很好。“
菊子一声不响。
“修一对菊子说过菊子是自由的吗?”
“没有。”菊子抬起诧异的眼睛,“所谓自由?……”
“唔,我也反问了修一一句:说自己的妻子自由,是什么意思?……仔细想想,或许也含有这层意思:菊子从我这里获得更多的自由,我也应让菊子更自由。”
“所谓我,是指爸爸吗?”
“对。修一说过,要我对菊子说:菊子是自由的。”
这时,天上传来了声响。真的,信吾以为是听见了天上传来的声音。
抬头望去,原来是五六只鸽子从庭院上空低低地斜飞过去。
菊子也听见了,她走到廊道的一头,目送着鸽子,噙着泪水,喃喃自语:“我自由吗?”
扒在放鞋石板上的阿照,也追踪着鸽子的振翅声,跑到庭院的对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