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萧振瀛已经在南京的蒋介石面前替张自忠求情了,除了上面已经讲到的那些意思外,他还传达出一个重要的使将策略,即“使功不如使过”。
有功之臣,心高气傲,驾驭必难,而有过之将,极思补过,即令其效犬马之劳亦不敢轻辞。
这一点对于身处危局之中的蒋介石来说,当然十分动心。
何况他也从萧振瀛那里了解到,张自忠禀性端正,不比石友三等朝三暮四之徒。他只是一时受人蒙蔽,现在已痛悔不已,确有立功改过之心。
过错,人人都会犯。
明代堪称最出色的宰相张居正就曾说过,只要不是天生的圣贤,谁会没有过错呢,关键还是看他能不能改。
如果你开始有过错,但“终能迁改”,虽然还有可议论之处,最终亦将既往不咎。
对如何对待这些改过之人,张居正的观点是:皆当舍短取长,优容爱惜。
要用,而且还要好好地用,用其所长,弃其所短。苟能如此,则人人乐于效用,天下无弃才矣。
这番话是张居正在当国师,也就是教太子的时候说的。当时他告诉未来的小皇帝,“此可以为万世人君之法”。
你要想做个好皇帝,一定要记住用这个法子。
蒋介石不是昏君,儒家经典读了那么多,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用张自忠这个改过之将,什么时候用,还不能完全由他说了算。
平津失守之后,张自忠不但在民间责诟满天下,政府高层喊打喊杀的也为数不少,皆要求对其进行审查,并以投敌叛国罪论处,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冯玉祥的来信让他大松一口气。这就说明不是他蒋某人一个要置党纪国法于不顾,进行有意偏袒。
你们看好了,连抗战爱国叫得震天响的老冯都持此说。
处罚还是免不了的,不然无以对外界之口舌,不过事情已可大大缓和,让张自忠来南京再说吧。
萧振瀛心里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地,但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于是又即刻动身北上。
张自忠还必须见第三个人,然而,与韩、冯相比,这第三个人却是张自忠更不敢贸然相见的。
同样,对方也不肯见张自忠,不仅不肯见,还不能轻易原谅。这个人,当然就是重新被张自忠呼为大哥的宋哲元。
两人之间必须有一座桥,萧振瀛北去就是要做架桥的工作。
他知道,宋哲元一直有一个心结,那就是北平弃守的责任问题,而且他也知道,宋亦是耿直之人,从不会干落井下石的事情,尤其是看到张自忠已落得如此境地,他更不会舍兄弟之义于不顾而痛下杀手。
萧振瀛把他与张自忠见面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宋哲元。
张自忠已经知错了,他亲口对我说,对不起团体,对不起大哥,而且我也明确告诉他:“其错在汝”。
从事情的整个过程来看,张自忠系受汉奸挑拨和诱惑,现在他境况极糟,我们应该帮帮他。
听到第一句,宋哲元郁结已久的内心为之一宽。
听到第二句,他的心立刻软了下来。
帮是应该的,可是如何帮呢?
萧振瀛闻言大喜,只需如此如此即可。
却说张自忠在看到冯玉祥肯为之写信后,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当天他就给过去的部下写信,信中情绪乐观,表示自己将有可能重返老部队,并通过拼命杀敌,以求见谅于国人。
这时正是59军(即扩编后的第38师)混乱不堪的时候。张自忠不在,副军长李文田暂代,可是李文田难以服众。
李文田是保定六期毕业的,按说这种军校资历,在其他军队应该金光闪耀,但老西北军发展出来的部队又不同。大家都是泥腿子出身,历来看重的不是文凭而是实际拼杀能力,对军校出身的军人,他们不仅不欢迎,还有一种本能的排斥。
李文田就是吃了这个亏,重编的59军下面,两个师长,刘振三和黄维纲,没一个鸟他的。特别是因为李文田在失守天津过程中“退亦不得,打又不能”的指挥,更是让师长们看不起。
凭良心说,那个时候的指挥失当,并不完全是李文田的错,可两个师长不会这么想,他们就认为李文田光会读书,不会打仗。
这些师长开始是不听李文田的,到后来则是连冯治安的话也不听了。
在原29军中,38师战斗力居于最强之列,四个主力师里面,可谓独占鳌头。天津之战中,连被日军抓住的小兵都能喊出“18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想见这支部队上上下下有多么骄傲。
与之能够形成竞争的只有37师。37师以卢沟桥之战而闻名,但38师仍然看低37师,认为对方战斗力不过乃尔,到头来还是打不过日本鬼子,守不住卢沟桥,致失北平。
这37师却也不是好惹的。老子们再不行,总还一直在打,你怎么样,老是“一个打一个看”,天津最后不是也丢了吗?
到宋哲元去泰山休养,第1集团军由冯治安负责指挥,两军之间的这种矛盾更是加剧。
前面吃了败仗,59军认为是77军(即扩编后的37师)的责任,而77军则认为,59军消极避战早有先科,属于屡教不改。
59军的师长把状告到冯治安这里,未料77军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提前把状子递到了冯治安跟前。
冯治安正为吃败仗而恼火,便想对59军训上两句,可是话才刚刚出口,对方就啪地把电话给挂掉了。
哼,我们老长官不在,这姓冯的还不是帮着他们自己的部队说话,找他告状,算瞎了眼。
从此他们再不理睬冯治安的任何命令,只要听见打仗,拉着队伍就往下面撤。
如此一来,59军的名声变得糟糕透顶。其实这些师长也不想这么干,只是以为,在内,李文田属于窝囊废,在外,受冯治安压制,没法起劲啊。
收到张自忠的信后,59军从上到下,如同被欺负的孩子盼父母一般,纷纷派人到济南,请张自忠归队指挥。
张自忠心有所动。
此时宋哲元已将秦德纯派至济南协助张自忠,但以他多年军内沉浮的经验,深知在中央未有定论之前,张自忠回军队只会弊多利少。
秦德纯到济南后,也发现韩复榘对张自忠采取了外松内紧的办法,张自忠实际处于被秘密监视的状态,万一轻举妄动,只会对己不利。
因此,当他见到张自忠时,立即告诉对方哪里都不要去,更不能回老部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宋哲元之所以要让秦德纯担此使命,无外乎秦德纯的特长就是富有心计,处事谨慎。
在大家都睁大眼睛瞪着你的情况下,这差使可不能再出一点差错。
秦德纯先发电报给军政部部长何应钦,说我准备带张自忠来南京请罪,只是现在外面谣传太多,对张自忠可能不利,能不能前往,请予定夺。
何应钦复电:即同来京,可一切负责。
确认沿途安全有了保证,秦德纯才偕同张自忠一起向南京出发。
韩复榘专门派人陪伴同往,但其实是暗中监视,主要还是怕两人半途溜掉,从而问罪到自己身上,在这方面,“山东王”的心眼多着呢。
南下必经泰山,宋哲元正在此处休养,特意嘱咐让张自忠上山一晤。
在上山途中,张自忠心里一定充满了忐忑和不安。他不知道,那个自己曾经深深伤害过的人,会怎样对待自己。
鄙夷和冷嘲,也许都是免不了的,即使是痛骂和责打,也是应得的。你伤害过别人,不可能幻想一晃而过。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大哥已经完全原谅了他,在这里等待他的,是兄弟间温暖的情义。
北平一别,才经两个月,但二人重新见面,却恍如隔世,竟觉得比两年还长。
没有了利益角逐,没有了钩心斗角,往日情怀伴随着记忆又回到身边。张自忠在泰山一住就是两天,兄弟二人对盏长谈,互诉衷肠,对于平津之失,同感沉痛不已。
当迷雾散尽,所有事物都会变得清晰,世事沧桑,只会让人更加懂得什么才最可珍惜。
从泰山下来,几个人继续坐火车南行。
行至徐州站,突然上来一群气势汹汹的青年学生,一下子拥到了他们所在的头等车厢门前。
张自忠呢,那个大汉奸张自忠呢,快让他出来!
肯定走漏了消息,还是有人欲置张自忠于死地而后快。
秦德纯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主动请学生派代表进车厢谈话。
你们想要的张自忠不在这里,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四处查看。
这些学生找遍了头等车厢,未见张自忠身影,只好相信消息有误,遂偃旗息鼓走人了。
张自忠人间蒸发了?
没有,他就在这列火车上,只是被秦德纯事先安排到了三等车厢。
那里尽管嘈杂一些,却可掩人耳目。
宋哲元选择秦德纯陪伴张自忠同行确实是对的,这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虽然他已经得到何应钦的保证,但为预防不测,还是做了必要准备,从而化除了张自忠可能遇到的险境和尴尬。
火车遇险,使张自忠的内心又收紧了,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国民心中的形象已有多么不堪。
世界如此之大,却已小到了不能够把一个人装下,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含着眼泪对秦德纯说,你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真成汉奸了。
秦德纯赶紧安慰他,这才是战争的开端,来日方长,必须盖棺才能论定,只要你誓死救国,必有为全国谅解的—天,请你好自为之。
这段对话,由于后来张自忠名誉恢复等原因,在秦德纯的回忆中,被放到了北平失守那一天,但其实如果知道当年因果,它在这一段情境中才最为贴切。
南京,是最后一关。
能过得去吗?
此时的淞沪战场,正进入最激烈最残酷的阶段,蒋介石焦思终日,忙得无暇分身,但仍然第二天就抽出时间接见张自忠。
见到蒋介石,张自忠诚惶诚恐,赶紧起立请罪。
我在北方接连失地,丧师辱国,实乃罪有应得,请严予惩办。
说着,将早就写好的一份报告双手呈交蒋介石。
这份报告,大致就是张自忠对留守北平过程的一个交代。
在报告的最后一段,张自忠写道,自己受国家培养,理当以至诚效命国家,倘若有丝毫不忠实于国家的地方,甘受最严厉的处分。
话说得十分诚恳,蒋介石看得频频点头:你在北方的一切情形,我都很清楚。
张自忠再次请罪。
我是当兵的出身,一个大老粗,不学无术,愚而自用,本来想和平解决华北局面,结果贻害国家,后悔无及,请严厉处分,任何处分都是教育我改过学好。
蒋介石其实和很多普通人一样,是吃软不吃硬的主,你在他面前死不认错,一个劲儿顶牛,他比你还火大,立马拉出去枪毙都有可能。相反,看到你神色憔悴,誓言改悔,他却也有心软宽厚的一面。
你不用再说了,我是全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一切统由我负责,你要安心保养身体,避免与外人往来,我稍迟再约你详谈。
继冯玉祥之后,蒋介石又接到了一位大员的来信。
信是在泰山休养的宋哲元写来的,在信中,宋哲元表示,他以身家性命为担保,担保张自忠必能忠于国家,请求减免其罪责。
蒋介石已经了解到了北平失守的内幕,宋哲元作为受伤最重之人,能最大限度地宽容对方,并替张自忠说情,使他也为之十分感慨。
于是,两天之后,他再次接见张自忠。
这一次气氛更加融洽。
虽然会见时,正好日机在上空轰炸,但蒋介石神色镇静如常,脸上没有任何惧色,攀谈时也再不涉及北平的那些事,都是家长里短,比如最近身体怎么样、读些什么书之类。
最后,他告诉张自忠,当务之急是把身体养好,一旦你恢复健康,仗有你打的。
两次会面让张自忠感动至极,特别是蒋介石最后说的那句话,无疑表明他连重回军队都有希望了。
回寓所时,他在车上就泪流满面地对秦德纯说,如果能够有机会带兵杀敌,一定誓死以报国家。
政府的处分令下来了,是“撤职查办”,虽然比刘汝明的“撤职留任”要厉害,但你性质严重啊,如此处分,既未让你上军事法庭,又未关禁闭,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结果了,张自忠自己也心知肚明,因此才感激涕零。
然而解放张自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内外部非议这么多,必须经过一段冷冻期。
毫无疑问,这段时期对张自忠而言是非常难熬的。
前方战火纷飞,昔日的大将,却只能蹲在这么一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里,方向在哪里,道路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彼岸?
在客居南京,等待查办的日子里,被寂寞和彷徨双重折磨的张自忠再一次坠入“烟霞之癖”,又开始靠吸食鸦片来麻醉自己。
此时萧振瀛仍然时刻关注着张自忠的命运走向,他为此很担心。
谁都知道,蒋介石生平最深恶痛绝的就是“鸦片鬼”,他在新生活运动中曾经作出明确规定,对吸食鸦片屡教不改者以及毒贩,要严惩不贷,一律予以枪决。
吸食鸦片这件事,时间一长,不可能瞒过蒋介石的耳目,而后者一旦得知,极有可能会对再次起用张自忠产生顾虑,并会认定对方还是“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当然,张自忠自己也会因此陷于颓废之中而不得自拔。
情况似乎没有变得更好,而是更糟了。
必须继续想办法,早一日把张自忠从坑底给拉上来。
在纵横大师的暗中运作下,老西北军和29军的团体力量再次加快运作。
现任六战区高级参谋的张克侠赶来了。
他看到的张自忠,样子更加憔悴,心情也更加不佳。
张克侠此次南来,就是以原29军僚属的身份,给张自忠打气,鼓励对方竭力振作。
你是一个良将,来日方长,是非可明!
张自忠独居寓所,有故人探看,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与张克侠分手时颇有惜别之意。
最主要的,还是蒋介石对张自忠的态度。职务撤了可以恢复,可那个说不清的“查办”着实折磨人啊。
张自忠在天津时的秘书长来了。
通过一番转弯抹角,他得到了蒋介石的约见。在约见中,他表示自己身为张自忠的重要幕僚,如张自忠有过错,愿意分担责任。
一听这话,蒋介石就明白了,这是在向他传达一个信息:你得有个说法了。
在这段日子里,萧振瀛把能动员的人脉资源几乎全都动员出来。从冯玉祥、宋哲元开始,就连本来跟29军毫不沾边的何应钦、李宗仁、程潜、张治中等都跑到蒋介石身边,给张自忠说过好话。这是多大的一个“院内外游说集团”啊。
是时候了。
几天之后,蒋介石的侍卫长来看望张自忠。随身带来的,还有一张委任状。
在委任状上,张自忠赫然已是“军政部中将部附”。
委任令一出,所谓“查办”就烟消云散,不了了之了。
侍卫长还告诉张自忠,自即日起,你可以接见记者,发表谈话,借以平息民间舆论的冲击。
张自忠突然明白,他终于被解放了。
一直盼着这一天能到来,真的来了,却恍如隔世。
张自忠当即对这位侍卫长说,对“委座”的宽宏大德,我只有战死才能报答。
鸦片烟具扔在了一边,因为他知道重上战马的一天已为时不远。
此时张自忠的老部队59军却已乱得像锅粥。
李文田等不到张自忠回来,自己又指挥不动下面的师长,便暗生另投“山寨”之心,已开始暗中与韩复榘接触,想把59军拉到鲁军系列里面去。
这下子,59军官兵可急了。
他们往地上一坐,哇哇地就嚷开了。反正是一群没娘的孩子,破罐子破摔,谁的规矩都可以不管,谁的命令都可以不听,爱谁谁。
不仅是冯治安,连宋哲元的命令都不接受。
你让我们上前线,老子们就不去,除非老长官张自忠亲自来调遣。
如果是一个两个师长不听调令,你可以直接进行处罚,甚至让他们吃牢饭,可现在是一个军上上下下都不听命令。
59军有三万人,难道你将这三万人都关起来?
冯玉祥见宋哲元都没办法,只得派时任六战区副司令长官的鹿钟麟前去做工作。
老冯的面子,他们也不卖。
鹿长官,你先给蒋介石发个电报,让张自忠回来再说。
见鹿钟麟发完电报后,还是没有一点动静,59军各个师就自己派人去南京找张自忠,希望能把他直接接回部队。
张自忠已获自由,他在见到这些老下属后虽百感交集,但也知道此时此刻,必须极力控制情绪,不可意气用事。
你们放心,“委员长”待我很好。
我现在有过,你们像目前这样闹下去,对我反而不好。
老长官传来了话,59军顿时安静了,随即依言渡黄河重新开赴前线。
59军的事也惊动了蒋介石,觉得这支部队以往素有能战之名,缺的恐怕还就是一个能镇得住的龙头老大。
不过一开始,59军军长一职并没有属意张自忠。
原因也并不复杂,一者张自忠已经跳过查办程序,直接升为了“军政部中将部附”,这么短时间内,又马上授之以军权,恐遭外界非议;二者59军之所以大闹,起因于张自忠,若骤放张自忠复职,等于开了个恶例,以后哪支部队有这样那样要求,岂不都可以胡乱闹事了。
李文田作为军长人选最早被提出来,能不能将其扶正,以安众心?
可是这个方案,别说宋哲元,连冯玉祥都不同意。
外面人不了解内情,李文田要是在59军内镇得住,哪里还会出现这种混乱局面。
接着,又属意秦德纯。
秦德纯也颇有自知之明,赶紧推辞。
59军里面的骨干战将,皆为张自忠当年在学兵团的部下,他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非得能力盖过张自忠不行,这样的人,一时到哪里去找?
只好继续搁着。
等到淞沪战事不力,南京政府机关奉命向武汉迁移,张自忠亦随之一同撤离,中途须经过郑州。
宋哲元的第1集团军在郑州有办事处,办事处的负责人在看到张自忠后马上向宋哲元报告了这一消息。
宋哲元一听,马上派出专车,要接张自忠来军营。
经历过如此多的坎坷,张自忠变得越来越稳重,虽然他其实也归心似箭,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对来人说,我不能跟你走,要走的话,必须经过“委员长”同意才行。
宋哲元明白对方的处境,他随即向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进行了报告。
报告的主要内容就是59军的内部人事乱七八糟,各行其是,李文田不能领导,换其他人也不行,非张自忠不可。
程潜转报蒋介石,后者终于同意张自忠回军。
对外,如果这话说得太透,流言蜚语肯定少不了,所以具体处理方式为:张自忠仍然是“军政部中将部附”,不过从现在起,他将以上级领导的名义下基层指导工作,代宋哲元整训部队。
宛如重生,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张自忠谢天谢地谢人,他说你们大家对我都是恩同再造,在张某有生之年,应当以热血生命来报答国家、报答长官、报答知遇!
说到此处时,这个高大汉子已潸然泪下。
宋哲元亲自陪同张自忠到59军,北平往事仍然是难以避免的话题,因为它关系到一个带兵打仗之人的声誉和威信。
当着众将士的面,宋哲元说:张自忠留北平是我的主张,可那是为了掩护大部队安全撤退。
这是宋哲元第一次在原29军内部,对此事作出的解释,也成为后来很多关于北平撤退事件版本的源头。
宋哲元告诉59军官兵:军长一直未派他人,就是给张自忠留着的,现在他回来了,我还让他做你们的军长。
军营中欢声雷动,颓丧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面对三军将士,张自忠只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
闻者无不落泪。
还会想起那个夏天吗,那个起初晕晕乎乎然后又凄凉失落的夏天,曾经拥有的一切,无情地从身边悄悄滑落。
就当过去都已枯萎吧,虽然从无把握。
从现在起,我只有两天。
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他对过去的老部下说:我这次回来,你知道是来干什么的吗?
为国家而死的!
自此以后,“死”这个字从未再离张自忠左右。
张自忠的59军原属第一战区,是因津浦线战事紧张而由中国统帅部调入第五战区的第一拨援兵,但在此之前,李宗仁却已与张自忠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李宗仁刚刚被任命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尚未到徐州赴任,萧振瀛四处托人说情,也托到了他门下。
老李开始还有些犹豫,毕竟对方有汉奸的嫌疑,可能面临军法审判,而自己又与其素无瓜葛,别好事没办成,反惹一身骚啊。
他便多藏了个心眼,先对张自忠的情况打听了一下。
熟悉张自忠过去历史的人们告诉李宗仁,这人是不是汉奸可以另当别论,但绝对是把打仗的好手,早在老西北军时代,就以勇将著称。
第五战区有个执法分监,是张自忠的同乡,又与张自忠一起在老西北军里共过事。他言之凿凿地保证张自忠为人侠义,不大可能当汉奸,或许事出有因也说不定。
一个勇,一个义,让李宗仁暗暗地点了点头。
能打仗,又不像石友三那样没品,岂不是宝贝一件,五战区家徒四壁,或许自己今后也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提前送个人情还是有必要的。
不过道听为虚,眼见为实,趁着还未去五战区上任,李宗仁便让那位执法分监将张自忠请出来,私下里见个面。
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不敢出来。
这时张自忠并未被明确定罪,只是模棱两可的“撤职查办”。他一个人独居于第1集团军驻京办事处,这里也没有人从旁监视或者限制其自由。按说串个门,走个亲戚,谁也拦不着,但张自忠就像学校里遵章守纪的小学生一样,虽然老师已不在课堂,却还规规矩矩地坐在课桌后面一动不动。
看到同乡前来相约,他只轻声回答:自忠乃待罪之人,有何脸面去见李长官?
张自忠不来,李宗仁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加深了好感。
老李不是第一天混迹官场,那些油头滑脑的家伙见得多了,很多人要是落此境地,一听到五战区司令长官相请,立马贴上来还来不及呢,哪见过像张自忠这样的,而且话又说得如此谦卑,看来的确是个老实不过的孩子。
再请再请。
等到与张自忠见面,李宗仁才发现,对方不光是老实,还老实到了一个让你难以想象的程度。
就像古装戏中带枷犯人上堂朝见钦差大人一样,张自忠完全是以一个犯人的心态来见他这位“李长官”的。最初进屋的时候,竟然连头都不敢抬,非得李宗仁来句与“抬起头来,恕你无罪”相类似的暗示,才敢正常抬头说话。
李宗仁最欣赏的就是这种老实本分人,真是越看越喜欢,同时心里也不住感慨,过去自己只在旧戏里看到过这一幕,不料还真有相仿之人,北方军人素传留有古风,看来不虚。
这次见面,基本上都是李宗仁一个人在说话,张自忠只是在一旁默坐静听。
老李一番安慰,表示将为之说情后,他才予以答谢,并说了两句话。
其一,等候中央治罪;其二,如能恕其罪过,则戴罪图功,当以自己的生命报答国家。
考察完毕,李宗仁先去找了何应钦,这才知道对张自忠的政策其实早就放宽了,只是考虑要不要马上放他回59军任职的问题。
好事做到底,老李又在拜见蒋介石的过程中,专门提到这事,说自己已经反复试探过,怎么看都看不出张自忠是想当汉奸的人。眼下既然59军谁都不接受,那不如让他重回老部队。
张自忠能官复原职,再次带兵,并非一人之功,真的是要谢天谢地谢人。
尽管有过这么一段缘分,当张自忠即将奉调来徐州拜见时,李宗仁心里还是有些没着没落。
原因无他,乃是他对北方军人又有了新认识,特别是屡次被韩复榘给甩臭脸之后,他发现,原来北方军人身上并不是都有“古风”,一不爽时朝你翻白眼骂街的大有人在。
过去张自忠对自己倒是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半步,不过那是以戴罪之身被剥夺了军权,现在重掌权柄,今非昔比,他还会把你放在眼里吗?
要知道五战区可是个十足的破庙,李宗仁这个穷菩萨于是也踌躇起来,想着见到张自忠时,没准还要看对方脸色行事哩。
但是,事实证明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
进得长官部,张自忠立正,敬礼,全部一丝不苟,并且一口一个“李长官”,俨然供李宗仁调遣的普通一兵。
你别看老李贵为战区司令长官,但他原先也不过是新桂系山头的山大王而已,论层次,都没有指挥娘子关战役时的黄绍竑高,人家好歹也是政府重要部门的部长,中央一品大员,加上五战区的门面又这么寒酸,所以一直以来,基本上都是老李讨好别人,没别人给他敬礼的。
张自忠一不许愿,二无索求,麾下兵强马壮,还能这么把你当尊佛供着,那感觉真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老李先前稳坐太师椅,那是为了维持一点“李长官”的起码体面,别像跟韩复榘在一起时一样,想跟对方套近乎,还反过来给弄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
现在一看张自忠这样知情识趣,赶紧起身,又是让座,又是递烟,不知道该怎样关心体贴这个宝贝爱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