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振瀛“拥宋主冀”终于如愿以偿,成为29军控制华北的第一功臣,与此同时,他必须继黄郛之后肩负起对日外交之责。
作为宋哲元手下的第一谋臣,萧振瀛深知可马上夺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的道理,因此他重新定下了“逆取顺守”的策略。
对于被称为中央的南京政府,之前利用日本,是为了迫其就范,可谓之“逆取”。但在“逆取”成功之后,却不能再窝里斗,而要“顺守”,因为只有背靠“中央”这棵大树,第29军才有真正的实力对付日本。
当时在北方,除华北之外,日本人还在推动“内蒙工作”,竭力拉拢内蒙古的德王独立,而蒋介石在长城抗战之后,连华北都稳定不住,对内蒙古就更难顾及。
萧振瀛便设想了一个蒙察联盟的方案,以劝德王悬崖勒马。
他写了一封信给德王,约对方到北平商谈,但是后者正处于动摇之中,怕遭到暗算,不敢来,希望萧振瀛先去百灵庙。
宋哲元召集众将一商议,都觉得还是不去为好。
想那德王被日本人利用,必定心怀鬼胎,而且他至今态度仍不明朗,贸然前去,如入虎穴,太危险了。
萧振瀛说,我去!
内察靠近我们察哈尔防区,第29军陈兵境上,怕他怎的。若是他依从联盟,还则罢了,万一不从,我必“挟之以归”,把他给活捉回来,到时大军横扫内蒙古,易如反掌。
唯勇士方能有此豪气,连身经百战的宋哲元及其武将们都被打动了,纷纷“壮其言”。
萧振瀛立即带上卫士,到百灵庙与德王相见。
此行果然非常成功,不仅促成了蒙察联盟的签订,宋哲元、萧振瀛还与德王八拜结交,成了兄弟。
在绥远抗战之前,内蒙古就以这样的方式暂时平定下来。
萧振瀛专门敦请蒋介石北巡,内蒙古的德王、云王,华北宋哲元,山西阎锡山均至山西大同晋见蒋介石,表示服从中央。
这是当时萧振瀛为了“顺守”,在内部团结华北群雄而走出的最重要的一步棋,也因此得到了蒋介石的进一步欣赏和认同。
在华北,萧振瀛则需面对面地对付日本人。
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用,不是你用我,就是我用你,关键是得看谁利用谁。
毫无疑问,我萧振瀛利用了日本人,可是利用完之后,却绝不能真的躺到日本人的怀里去,否则,就要被其所用了。
千万得记住,第29军是以抗日起家的,这是立身之本。一旦做了汉奸,必定遗臭万年,子孙后代都要跟着挨骂。不仅如此,日本人还会看不起你,认为你贱,可以“任意狎侮”,到时将穷于应付,里外不是人。
所以只可表面应付,绝不能真当汉奸。
萧振瀛和黄郛,曾是政坛上的一对死敌,如今却殊途同归,要为同一件事而在华北苦战到底了。
萧振瀛的一大特长,就是惯于在人际交往中做手脚。他在平津两地不时举办宴会,把那些日本特务和武官都请过来做客。
先吃,吃得个个脑满肠肥,再喝,喝得人人晕晕乎乎,不知西东。吃完喝完之后,还送礼,没一个让他们空着手走的。
日本人也是人,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私下要价时就不太好意思逼人太甚了,而萧振瀛就利用你欠他这种心理,不断地跟你拖,跟你绕,缠来绕去,就是不给你个准信。
这就叫花小钱,得大便宜。
土肥原是华北日本特务的头,29军谈判的主要对手,当然是萧振瀛重点争取的目标。
于是,萧振瀛便和土肥原做起了“哥们儿”,除了没有换帖做兄弟,两人什么亲热来什么,他甚至还把有自己题款的字画送给对方作纪念。
然而土肥原这家伙着实够奸,一不留神经常会钻你的空子。
29军要驻防天津,华北“驻屯军”竟然不许他们通过。萧振瀛便毫不客气地打了个电话给土肥原:你们不是说要亲善吗,怎么这样不讲道理,竟然拦阻我们接防?这事你得给我办好。
土肥原说,这次我帮你忙,不过下次如果我有事,你也得帮我个忙。
萧振瀛急于让29军驻防天津,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只要这次事情办成,以后的事好商量。
土肥原给军部打了电话,经过他的疏通,29军顺利进入了天津。
过后土肥原却把萧振瀛叫到机关部,拿出一张写好的文件让他签字。
萧振瀛低头一瞧,这条件怎么可能答应呢,而且事前根本没有商量,不成,不成。
不管土肥原使尽什么办法,软磨硬泡,萧振瀛就是不肯签字。
土肥原喘了口气,忽然问萧振瀛: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萧振瀛哑然失笑,咱们这么要好,我连这个还会不知道吗。
土肥原却一点笑意没有,反而做一脸深沉状:不,你不知道,或者说不完全知道。
我就是传说中日本武士——的后代。
萧振瀛饶有兴致:哦,不错。
土肥原来劲了。
我们大日本武士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一旦失败将切腹自杀。
现在你不肯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没有办法回去交代,只有履行武士道精神,朝自己肚子上划十字了。
萧振瀛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土兄,其实一直以来,我也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呢?
我立志要成为一个中国的武士,而我们中国武士的精神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说着话,萧振瀛刷地从身上拔出手枪,大叫道:要是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我就失败了,只有自杀一途。
土肥原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反而愣住了,赶紧劝萧振瀛把枪放下。
这回轮到萧振瀛来劲了。
为什么要放呢?不能放。
你不让我自杀,那咱们就来“他杀”。你开枪打我,我也开枪打你。记住,你的枪法一定要准一些才好。
现在我来数数,一,二,三……
土肥原吓得魂飞魄散,忙赔不是,打圆场:事情不致如此,不致如此,我们可以慢慢再商量。
可以“慢慢商量”就好,萧振瀛收回了枪。
接下来他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又把土肥原给彻底雷倒了。
萧振瀛哭了,而且还是大哭。
搂住土肥原,眼泪鼻涕擦了他一身。
土兄,你怎知道萧某之苦楚哦。
“商量”条件,变成了萧振瀛漫无边际,滔滔不绝的“诉苦会”。
此后,只要土肥原一提到他的那些条件,萧振瀛二话不说,就是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鬼愁神悲,哭得对面的土肥原呆若木鸡。
当时很多人都看出来了,萧振瀛在这里套用的是中刘皇叔曾经用过的那一招。
大家看三国,可能觉得刘备很窝囊,什么都不会,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阵,就会哭。
可你知道吗,人家那江山就是哭出来的。不会哭或不肯哭的能人多了,最后却都心甘情愿,排着队跟他干,而且一个比一个忠心,你还能再小看这一哭吗。
正是: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想做强人就得去多流眼泪。
作为“中国通”,土肥原哪能不知道这点典故,可知道又能如何,你还能当着面指责这位悲从中来的“老朋友”是假哭不成?
土肥原呆了半晌,也哭了:萧先生,你总得让我对政府有个说法呀。
萧振瀛抹了抹自己的眼泪,站起来拍拍土肥原小朋友的肩膀:别哭别哭,我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
土肥原没有办法,只好放萧振瀛先回去。
经过这一回合的较量,连土肥原也不禁发出感慨:萧振瀛真是“胆大如斗”。
这是在我的地盘,他竟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掏枪就掏枪,这样的人,太难搞了。
私下不行,就到正式谈判上去给你好看。
机关部的那一幕,对于萧振瀛来说,就是演场事先没有经过排练的戏。但是这场戏演得着实有些惊心动魄,而土肥原那种狗急跳墙,蛮不讲理的样子,也让萧振瀛直到回家后,仍气得脸色煞白。
他看得出,土肥原已经有些急了,今天的样子分明是图穷匕首见的表示。
马上要进行正式谈判,而这是萧振瀛的弱项。
萧振瀛不是黄郛,他本人对谈判准则、程序内容这些形而上的东西确实不太精通。
怎么办,必须拉郎配。
萧振瀛找到的搭档是同为29军军师的秦德纯,不过秦德纯在以前的谈判中曾失过手,现在仍有心理阴影,非常害怕上谈判桌。
萧振瀛说,你别怕,我给你撑着,保险没事。
正式谈判开始,一方代表是土肥原,另一方代表是秦德纯,萧振瀛只是旁听。
谈着谈着,果然谈不下去了,或是土肥原强迫秦德纯接受他的要求,或是秦德纯一时找不到什么好词进行回绝,这时候就轮到萧振瀛上了。
他一上来,不说别的,就是对“老朋友”土肥原的响应——没错,讲得好,十分好。
究竟好在哪儿?
谁知道呢!
可我就是爱听,而且“拥护”。
萧振瀛的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反正我又不是正式的谈判代表,怎么胡说都行,就当消遣消遣你吧。
等他废话完了,秦德纯也休息够了,想好句子接茬再上,给土肥原打疲劳战。
此即以口号对口号。实际上就是秦萧二人唱双簧,一硬一软,把土肥原弄得云里雾里,搞不清对方的真实状况和态度,而萧振瀛也就达到了敷衍拖拉的目的。
这种谈判多了,原来胖墩墩的土肥原就真的有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的危险了。
由于土肥原的“华北工作”难以取得进展,军部十分不满,只好把土肥原调回国。
萧振瀛送君千里,还特地给土肥原办了个告别宴会。
土肥原刚走,板垣来访。
如今的板垣早已今非昔比。当年这哥们儿由于在天津搞“地下工作”没有成绩,结果挂了一个虚衔,跑到国外去转了两圈。未曾想重回关东军司令部后却否极泰来,竟然无功受禄,接替回国的冈村宁次,当上了关东军副参谋长。
看来“九一八”的光环还真能受用一辈子啊。
自己的老伙伴土肥原在华北遇到坎过不去,他为此着急起来。
要不,还是我亲自来试试。
连关东军副参谋长都出动了,宋哲元免不了有些紧张,赶紧向身边的军师讨计。
萧振瀛很镇定。
不用慌,板垣这家伙估计还是来探路的,他屁股后面绝不会真的跟来一大群鬼子兵。
他的对策是,先让宋哲元亲自跟板垣接触,摸清对方的路数再说。
板垣来了。
先请他吃饭。吃完饭,按照事先的约定,萧振瀛一抹嘴,撤了场。
屋里就剩下了宋哲元和板垣两个人。
板垣君,有什么心里话,你就照直对我说吧,反正也没外人,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板垣一路上想了很多歪点子,翻来覆去考虑怎么把“那话儿”表达出来,想得脑袋都疼了。他根本没想到宋哲元会如此爽快,这么痛痛快快地急着要跟自己“交心”了。
那我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当下,板垣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要华北完全独立,以及举兵反蒋这些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哲元。
宋哲元听完后却未做任何表示。
天太晚了,早点将息吧。我们明天再聊。
毫无疑问,板垣做了一晚的好梦。
第二天,萧振瀛来了,也请板垣吃饭。
呵呵,这好事,那真是一桩接着一桩,嘴巴都没有闲着的时候。
板垣所不知道的是,他马上就要开始做噩梦了。
“厚黑教主”李宗吾在“偏锋诡道”中言,厚黑之法,当以厚在前,黑则继之,如此可尽收全功。萧振瀛若在川中,真可继教主之衣钵矣。
他给宋哲元安排的角色就是“厚”,厚着脸皮把对方的心里话都掏出来,然后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就当没听见一样。
现在板垣的所思所想,都已看得清清楚楚,接下来萧振瀛就要自己扮演“黑”,给板垣拍拍惊堂木,看他会如何反应。
酒席宴前,照中国人的规矩,萧振瀛请对方首先来说道说道。板垣这个“中国通”自然也要入乡随俗,假意推辞一番。
好,你既然假客气,那客随主便,我就先说吧。
萧振瀛话一出口,板垣就呆住了。
他说的是:日本长久不了。
要是在公开场合,板垣没准就得跳起来:你敢如此冒犯我们大日本帝国,疯了不成。
可这是在人家家里,他是客人,板垣就是再有气,也只能放在肚子里,还得装作很认真很谦虚的样子继续听对方编排下去。
萧振瀛胸有成竹: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中日两国,要是真正平等合作,双雄出击,全世界都不在话下。
可是你们日本想不到这么远,真是太可惜了。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就是想打中国的主意,然而这是“舍远图而近私利”。试问,中国就这么好弄吗?非也。
说到这里的时候,萧振瀛的眼睛逼视着板垣的眼睛,那意思,精彩地方就要到了,快鼓掌啊。
板垣很无奈,只好强装笑脸,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萧振瀛继续发挥,开始下猛药了。
“贵国”嘴上说得是好听,今天亲善,明天合作,可事实如何呢?
今日掠一城,明日削一地!
告诉你板垣君,这样做很危险啊。
你还千万别听错了,我说的不是我们危险,而是你们危险。
我们中国泱泱大国,有四万万人,地方又这么大,进可攻,退可守,岂容轻侮。所以我们一点都不危险,还安全得很。
萧振瀛瞥了一眼板垣,这兄弟仍在强作镇定,但脸上的某几根筋已经一跳一跳的了。
我还没说完呢。
不仅如此,苏联还在边上虎视眈眈。我们争来夺去,他必收渔人之利,到时候,啧啧,你们日本真可怜啊。
我相信,现在有一句话足可以概括板垣的心情,那就是:出离愤怒。
敢情我们日本就这么软蛋,给你和苏联老毛子两个如此扯吧扯吧当点心是吧?
没等板垣发作,萧振瀛却话锋一转,又描绘起了另外一个“远景”:中日如果能“真正”合作会怎么样。
按照山人的估计,欧洲战场肯定要打起来,而且我告诉你,很快,不出三年。那些洋鬼子们一打,苏联能不参战吗?
那时节就热闹了,等他们疲惫不堪之时,我们就来个合作。往北边,你打西伯利亚,我打贝加尔湖,然后会师乌拉山,把个苏联像蛋糕一样分分掉。往南边,你打菲律宾,我打缅甸,解放亚洲被殖民的土地。
你看,这样多好,你可以继续做你称霸全球的美梦,执世界牛耳,而我也可以在这一过程中帮你的忙,岂不爽哉。
一番海阔天空,无远弗届的老牛吹下来,把个板垣吹得一愣一愣的,都晕了。
其实萧振瀛不过是再次复制了中“煮酒论英雄”的片断: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曹耳!
那所谓天下,不过是我们两个操持操持的。
板垣当然不会上当,在他眼里,中国包括华北,仅仅是他砧板上的一块肉,怎么可能跟你一道来“煮酒”呢。
但是表面上,他还得作出“亲善”的样子,不能当着面就说出“一块肉”之类的话。
板垣能做的,就是言不由衷地称赞:萧先生立论精辟。
坐了半天,板垣一无所得,只能在下面乖乖地当学生,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该他讲了。
本来是想说“华北独立”的,但被萧振瀛在前面一堵,不得不硬生生地从喉咙里倒咽回去。
那就说说反蒋的那些事吧。
可是看萧振瀛那架势,还不能正大光明地说出来。板垣只得换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口气,反过来问萧振瀛:你们的“蒋委员长”在中国的地位如何?
萧振瀛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他是领袖,是核心!
板垣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的气势已经完全被对方压住,纵使吃了败仗,也还得向对方敬酒,说上两句“萧先生气壮山河”的话。
“萧先生气壮山河”的结果,就是把“板先生”给气跑了。
领导总是更有水平,大家一向都这么认为,可是实际情况却往往相反。
板垣还不如土肥原呢。
虽然都是靠嘴吃饭,但板垣和土肥原这师兄弟都不是萧振瀛的对手,从他身上也讨不着半点便宜,这使恨不得华北一朝变天的日本政府更加浮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