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1月22日,留在归绥的绥军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登上汽车,分多路纵队出了城。
不过方向不是往城东,而是往城西,不是演习,而是玩真的。
百灵庙之战就在这一天打响,由孙兰峰率队出征。
田中之所以会麻痹大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归绥距离百灵庙很远,足足300多里地,就算骑着马,一两天也跑不下来。
可是他忘了,傅作义有特种部队,有土坦克,土坦克跑起来比马还利索,而且中途根本不用休息。
他还忘了,傅作义的绥军有七路半之称,比八路只少半路,打仗向来注重三快,即集合快、出发快、行军快,长途奔袭不过是他们平时演习中的一个课目而已。
晚上8点,孙兰峰赶到百灵庙附近,可是一下车,他就激灵灵出了一身冷汗。
由于下过大雪,事先设置的标志找不到了!
环顾四周,除了冰雪还是冰雪,连民居都看不到一间,更别说能看到百灵庙了,再抬头望天,阴云密布,想借助星星测方位的想法也成了不可能。
草原上最怕的就是这个,没了方位感,如何知道百灵庙远近与否?不要大家胡转半天,到了天亮还在百灵庙外面,那就成大笑话了。
孙兰峰根本不敢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傅作义,后者要是知道,非得急得骂娘不可。
一天的艰苦行军,三天的精心准备,难道都要转眼成空?
事实上,古往今来,这样的倒霉事层出不穷。胜仗不是那么好打的,往往就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变故,一个谁都预想不到的意外,就会让你前功尽弃,徒呼奈何。
就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有人发现了“草原之宝”,孙兰峰闻讯大喜过望。
有时候,宝贝和粪土的距离非常之小,甚至有时完全是一码事。比如“草原之宝”,其实就是一块牛粪。
在内蒙古草原,无煤无树无电,只有捡拾干牛粪做燃料,所以有干牛粪处必有人家,而且多为人家聚集之处。
这里哪里人家最集中,自非百灵庙莫属。
百灵庙四周群山环绕,百里之内,找不到一口可以喝的水,就大庙里有水。有水就有一切,百灵庙便俨然成了一个市集。
一块普通的干牛粪,终于使傅作义的进攻计划得以绝处逢生。
这天晚上,天寒地冻,气温达到零下20多摄氏度,严格说来,并不一定适宜于军事行动,但选择这样的日子展开奇袭,却又恰恰是老傅有意为之。
因为它对奇袭方有利。
奇袭,听起来充满诗情画意,其实是一件最苦最累的事。既要奇,就要出乎对方之意料,如果你能做的人家也能做,那就称不上奇了。
草原之上,一览无余,既无山岭让你偷越,也无地道可以挖掘,唯一能恃者,只有这样的酷寒天气。
酷寒逼得大多数伪蒙军只能躲在家里取暖,谁也不肯进进出出地四处乱跑。
孙兰峰在解决外围警戒之后,很快逼近百灵庙内层阵地。
对百灵庙,孙兰峰采取的是虚实相结合的打法,西为虚,南为实,主力攻坚部队集中在南面。
可是他的作战意图却被一个喇嘛发现了。
这个喇嘛虽身披袈裟,却手执指挥刀,凶神恶煞,完全不像一个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出家人。
当时无人知晓,就以为是百灵庙众喇嘛中的败类。
几个月之后,此人在东京露面,并且给一大群痴痴迷迷的日本粉丝做了一个报告。
报告的名字就叫:我在内蒙古潜伏20年!
原来是个日本特工。
他的真名叫胜岛角芳,会说一口流利的蒙古族语,20多年里,他就以喇嘛的身份在内蒙古进行潜伏,专门进行地图测绘和情报刺探工作,而在这20多年中,竟也无人能识得其庐山真面目,确也称得上是一个王牌特工。
驻守百灵庙的是德王的骑兵部队,总共近三千人。不过担任指挥的全都是日本军官,计有四五十人之多,总指挥就是这位胜岛角芳。
胜岛察觉出孙兰峰的攻击重点在南面,便把重火力都集中到那里,十几挺轻重机枪一架,绥军的进攻节奏被迫慢了下来。
孙兰峰一连组织七次冲锋,打到第二天早上,仍无法突入百灵庙内层阵地。其时,天已经快亮了。
对绥军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伪蒙军,甚至是关东军会随时增援百灵庙,己方将转入劣势和险境。
在300里外的归绥,傅作义同样焦虑不安。
孙兰峰卡在了百灵庙,进亦不得,退也不甘,接下去的变数实在不堪想象。
据说傅作义平时自律极严,烟酒不沾,但那天彻夜不眠,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连卫士进门送来茶水,他都因害怕影响自己的思路而摆手回绝了。
主帅如此紧张,一众参谋们自然也不敢怠慢,接电话的接电话,送电令的送电令,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整个作战室的气氛压抑得人都快爆炸了!
一个年轻参谋实在忍不住,便大着胆子对傅作义说:军长,这仗一定能赢。
傅作义以为他有什么高见,便赶紧抬起头问:为何?
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因为军长的福气大嘛!
老傅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小伙子是在有意调节气氛,而自己也实在紧张得有些失态了。
他挥了挥手,去去去,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啊,我傅作义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连眼前这道关都闯不过去了吗?
在这片草原上,我一定要为自己圆一个梦,一个从防守大师走向进攻之王的梦。
为了这个梦,哪怕四周狂沙漫道,哪怕前方关山朦胧,我都要放开心胸去闯,去拼,去搏!
他站起身,给孙兰峰打去电话:不拿下百灵庙我绝不收兵,你必须速战速决,给我在天亮之前解决问题。
现在我命令,把特种部队全部调上去!
孙兰峰猛然醒悟,带来了好东西,怎么忘记用了。
20门火炮一字排开,有迫击炮,也有山炮,直接朝伪蒙军的轻重机枪掩体进行轰击。
不消一刻工夫,掩体就被炸趴下了。
消灭了主要火力点之后,炮火接着延伸,朝向庙内固守之敌,土坦克随即从缺口处冲入。
见掩体被打烂,绥军即将冲进来,胜岛急了,拼命组织伪蒙军封堵缺口。
土坦克当然是不能与真正的坦克相提并论的,尤其驾驶员和汽车外沿缺乏保护,这是它最致命的弱点。
第一辆挨了一顿枪子,驾驶员当场阵亡。
第二辆碰到的不是枪子,而是集束手榴弹,整辆汽车都被炸毁了,幸运的是,驾驶员只是受了伤,没有死。
这哥们儿真是好样儿的,竟然在受伤的情况下,还爬着钻进了第一辆土坦克的驾驶室内。
油门一踩,继续冲!
伪军正瞪大眼睛,等待和寻找着后面那第三辆,哪里能想到看上去早已瘫痪的汽车还能被人重新发动,并猛冲过来。
不好,快散了吧。
就在南面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支绥军骑兵已悄悄从北面绕了过来,并烧毁了飞机场。
这正是董其武在红格尔图使用过的那种打法,即绥军特种部队的三个分支依次使用,直至将对手的心理一点点击垮。
飞机场的大火把胜岛的脸都给吓白了,后路一断,不被打死就是活捉,以后还做个屁吹牛报告啊。
趁着包围圈没有完全合拢,胜岛夺路狂奔。
这个草原之夜,没有琴声,只有枪声和喊杀声,只听弓弦崩响处,万马奔腾。
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孙兰峰完全占领百灵庙。
继王英之后,德王的精锐主力也一蹶不振了。
最可怜的是那个羽山,一直到百灵庙战役结束,他都还被蒙在鼓里,对于绥军出击的情况毫无所知,一片茫然。
傅作义严丝合缝的情报工作,把这个归绥特务机关机关长给彻底打败了。
喜羊羊和灰太狼
百灵庙一溃如斯,等于是在田中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他不甘心,还想在傅作义身上翻本。
这次田中不敢大意,谨慎了许多,在行动之前特地加强了情报侦察——当然不能再去找羽山那个笨蛋,得自己搞定。
在得知绥军大部队已后撤,留守百灵庙的仅为一个营之后,田中起了歹意。
久胜必骄,既然绥军防守空虚,此时若不杀他一个回马枪,还有何机会再扳回局面。
立即整军点将,却发现手下无人可用。
德王不会打,王英打伤了,另一个伪军将官李守信要防守老巢商都,选谁呢?
还有一个:“大汉义军”的副司令雷中田。
这位“雷副司令”早年曾是西北军中的小喽啰,还加入过抗日同盟军,不过以前都没搞出什么名堂,后来不知怎么就到“大汉义军”里来混了。
田中重新调集人马,由雷中田率领,准备择日向百灵庙发动反攻。
可是令田中失望的是,傅作义不是别人,久胜却并不骄。在看到田中鬼头鬼脑的样子后,他即刻派孙兰峰率主力部队助防百灵庙。
在“傅家二虎”中,孙兰峰本以攻为专长,百灵庙就是他攻下的,按照以前的规矩,轮到防守,似乎应遣董其武才是。
不过用人譬如作战,兵无常形,人亦无常性,哪有一定之规。
孙兰峰防守百灵庙的最大优势,就是有奇袭百灵庙的切身体验,对当地环境非常熟悉。
在这一点上,孙兰峰肯定要强过董其武,所以用董不如用孙。
孙兰峰到任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反向思维:当初我靠长途夜袭端了百灵庙,难道雷中田就不会跟我来这一招?
千防万防,这一点不可不防。
就在这天晚上,天气一下子恶劣起来,从午夜开始就刮起了大风,然后飘飘扬扬地下起了大雪,一会儿就给大地来了个银装素裹。
假如你没有孙兰峰那样雪夜奔袭的体会,也许就会想当然地认为,今夜老天帮忙,敌兵行军困难,是断不会来劫我的营的。
如此,大家就可睡个好觉了。
孙兰峰有了那次奇袭战经历后,遇到这种情况却是不喜反忧,因为他的认识正好相反。
我们在中经常能读到这样的句子:狂风骤至,忽听一声响亮,将一面牙旗吹折。
都不需要主帅动问,那做谋士的立刻就会抢着上来咬耳朵——此不主别事,今夜某某必来劫营也。
果然,在所有预测里面,没有比这更准确和伟大的了。一般情况下,某某必“劫”无疑。
孙兰峰倒没有去看一下旗子折了没有,而是向百灵庙四周增派了各路警戒哨,并定时打电话给他们,要求不得放过附近的任何一点动静。
夜,一点点过去,并无什么异动。
到天蒙蒙亮时,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初听并没有什么,对方报告说,警戒哨在距离百灵庙两千多米的地方,发现有一个羊群正朝这里移动。
常年住在草原上的人,对羊群大概是司空见惯的,从警戒哨开始,估计也没人对此产生过特别的兴趣,若不是孙兰峰有言在先,兴许这条信息就得给提前“过滤”掉了。
孙兰峰的生活环境,跟警戒哨们并没有太大区别,同在一片蓝天下,草原不就是由羊群、蒙古包和各种喇嘛庙组成的吗?
可是孙兰峰却立即皱起了眉头: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羊群!
为什么这么说呢?
皆因它们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不能以常理论之,只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叫做诡异。
羊儿出来是要吃草的,这个一点不稀奇,稀奇的是现在天寒地冻,遍地冰雪,草原上根本无草可吃。
此时,天才刚刚透出些亮,从没见人这个时候出来放牧的,难道羊群也喜欢像诗人一样茫茫黑夜漫游?
由此可以推断,那不是一群羊,而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
我说过,孙兰峰这人性子有些急,喜动不喜静,但他又有心细如发的一面,为将如此,不亦奇哉。
孙兰峰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进入阵地,准备作战。
又一个急促的电话传来,极其准确地验证了他的猜测,部队已与“狼”交上了火,那确实是敌兵所扮。
孙兰峰一面命令部队将“伪羊群”拖住,一面在想,怎么耍弄一下眼前这个分外雷人的“雷副司令”。
能想出这种招数的人,肯定对羊群出现的时间地点深信不疑,那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赶快抽调部队,集体扮“喜羊羊”。
草原部队扮别的不行,扮这个是再方便不过,翻着穿皮衣就行了。
“喜羊羊”绕到雷中田的背后,一阵猛打猛冲,脑残的雷中田也挨了子弹,当场变成了“死太狼”。
又败了。
一二不过三,连折三回,不仅田中傻眼,德王也急坏了。
傅作义这么厉害,假使他继续乘胜追击,自己的老本岂不是要折得一个不剩了吗?
这时候他做了一件挺不仗义的事,准备把残存的骑兵师调走,只留少数兵力在大庙子防守。
王英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德王知道大庙子已成傅作义下一个攻击目标,想让自己给他做挡箭牌,以免最后的那点本钱一道被损失掉。
这王英也不是一个善人,当下就不干了。
好哇,三仗下来,我不是也赔了许多本钱进去,大难临头,怎么就你知道保存实力?
他通过日本顾问出面,把骑兵师强留了下来,同时又跟日本人咬耳朵:骑兵师虽然留下,却早无斗志,如果让他们这帮鸟人在前面站岗放哨,你我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日本顾问连连点头: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好办,把他们撤下来,由我们“大汉义军”站岗。
王英和他的日本顾问们都没想到,此举却歪打正着,对了傅作义的心思。
此前,傅作义专门设立了一个秘密机构,负责对大庙子的伪军进行策反。这次替换上来的金宪章伪军正好就是策反成功的那一批。
当初,金某既然肯顶着汉奸的恶名参加伪军,自然都是奔着升官发财来的,可是眼瞅着傅作义太猛,在他面前除了碰得鼻青脸肿,一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人生在世,要么出名,要么发财,结果辛苦了半天,这两样都没落着,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岂不冤死个人。
此地不宜留,更投佳处去。
现在王英给机会换岗,天赐良机,不正好吗。
傅作义给予重赏,不过他说接洽投降这事还得按江湖规矩办。
什么叫江湖规矩?
里说得很明白,要入伙,得交“投名状”。不弄几颗日本人的人头过来,我怎么知道你们是真情还是假意。
于是,金宪章便冲入营帐,把20多个日本顾问全给砍了,接着又与绥军里应外合,干掉了德王的骑兵师。
德王成了光杆王,“大汉义军”也走到了末路。
田中气急败坏:20多个日本顾问,竟然不是被傅作义抓住,而是由一手“栽培”的伪军给砍掉的,太让人上火了。
二话不说,缴械。枪给你们也只会当擀面杖使。
在汉奸这个行当几进几出的“民国吕布”石友三曾有一句名言:不知道的都以为汉奸好当,你进去就知道了,不容易!
王英是个老混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再一看日本人的脸都黑了,知道这里没法再待,只好孤身一人逃走了事。
对于大庙子一役,傻呆呆的羽山仍跟从前一样,从头到尾就没他掺和的分儿,别说向关东军提供情报了,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能干什么,只好整天借酒浇愁。
这位已经完全晕了。
倒是关东军还没忘记归绥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发电报给羽山,要求把那些死鬼顾问的尸体给要回去。
羽山便来找傅作义,可是傅作义说他无能无力。
对,我知道,好像是有这码子事。可那是王英的部下金宪章干的,金宪章是我训练出来的吗,不是吧,还不是你们关东军训练的人才。这件事,你应该去问问田中。
羽山急了,说那是以前,现在金宪章不是你的手下吗。
傅作义仍然直摇头。
不不不,金宪章可是在杀了人放了火以后,才来投奔我的,我怎么可能管得了他以前的事呢?
羽山怏怏走人,关东军却还一直发电报过来催,弄得他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只得再去找傅作义。
我得交差啊,实在不行,你弄些牛马尸骨给我都行。
看他可怜,傅作义这才点头“恩准”: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随便弄点骨头给你!
羽山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后,就平均装在小匣子里,运回国内算数。
面对着傅作义这个强悍的对手,曾经狂傲一时的羽山哪里还敢再耍日本特务的威风,从此成天躲在家里,连大门都不敢走出去了。
绥远抗战令国人相当振奋。
长城抗战失败之后,面对日本的疯狂进逼,人们不得不一再退让和忍耐,可是还要忍多久,已经没有人能忍得下去了。
突然有一天,一个草原英雄,一个寂寞高手出现在大家视野当中,他俯仰天地,挽弓射雕,以善守之将打出了善攻之将的威名。
终于出手了!
全国上下久被日本人压迫之气得到极大宣泄,那情形如同是今天的观众,在电影院里看到霍元甲、陈真、叶问们跳上比武擂台,痛扁那些张狂的东瀛武士及其他们的走狗。
各界对绥远抗战的支持程度是空前的,民众捐款数额之多,甚至能帮绥军重新组建一个汽车兵团。
此情此景,令傅作义本人也感叹不已。在事后发表的声明中,再三称他看到了全国的人心,而只要这种人心不死,国家必能复兴,民族也必能自救!
绥远抗战对日本的“内蒙工作”却是沉重一击。百灵庙和大庙子既失,等于拔掉了关东军安插在绥北的一颗钉子,其向西延伸的侵略线被拦腰斩断。
当初黄郛主政华北时,就十分看好傅作义,认为北方诸省中,绥远是最能在艰苦中积极求生路的一个省。
今观绥远抗战经过,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