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小城,二月,雪在下。冷风,刮,像是永远要将这素白隽刻在回眸的一刹。美好在这冰封的季节凝固在微湿的空气中,一滴一滴,坚硬,锋利,闪出深刻的棱角,从心的更深处探出头来。撕烂,划破,可以嗅得到湿滑甜腻中隐隐透出的殷红。血也会凝固,一粒一粒的,和这白,一起葬在行道树下。没有痛亦不会有泪,一切显得如此静谧、自然。就像此刻的我,静默地被裹上八角形的雪瓣。目光终不知留在哪里,合上双眼。多想,就这样老去。
我想,如果是你在,我不会这样感伤的。你定会扬起你葵花般清澈的笑让我的心在阳光那橘色汁液中浸透,毫不犹豫的,会拉着我的手侃侃而谈。指间的36℃会让我感觉很暖很亲很近,像浓浓的巧克力在舌间熔化然后流淌,醇香无与伦比。你会说,姑娘不可以这么忧伤。你会说,傻丫头要开心啊,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可现在,我又是一个人了。一个人走着,哈出白白的雾气来暖和僵硬的手指。一个人喝着,我们最爱的统一奶茶。没有人跟我争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不会有人跟我争到底谁高谁矮,没有人可以在我失落无助时抱我,不会有人再和我分享那指间的36℃。从此,一个人了。
雪还是会静静地下,伴着这小城里罕见的满是水气的微潮的风。回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但终不能随这落雪在风中飘散。电话中你的声音依旧爽朗、明亮,可以想象线那头的你正用右手将遮住眼的刘海拨到一旁时那自然地甩头。在公车的相遇,你紧抓着我的手可却对我说,不要拉着我的手,让我们走得更洒脱些。总会忆起你压低声音在老班的课上唱的《红颜》还有你最喜欢的life。也许你不知道,自从见不到你我开始讨厌身边的人与我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厌恶,憎恨,终不能习惯。看毕业照上的大家,还是会酸楚,看眼前的景,还是会想到初三那场雪和当时你们在教室里喝酒打闹的场面,一幕幕。
有人说,水只有收到美丽的祝福才会凝结成雪。记得去年六月在歌莱美聚会时,一进房间就看见你。后来你被叫去拼酒,我坐在外间沙发上用一根长长的吸管缓缓地吸桌子上淡绿的果汁隔着木制的格子窗看昏暗吧台前打在你身上暗红色的顶灯。冷气开的很足,耳边的音乐吵的厉害,外边下着即将是夏至的雨,淅淅沥沥的。不动,精致如达芬奇油画中静止的蒙娜丽莎。
终不知如何收尾,于是只有祝福了。雪还在下,希望可以将时间凝固,至于要葬在哪里,就葬在我那被撕裂的心中。
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我才明白,所谓爱情,也不过如人饮水而已。
一
我轻轻地飘在空中,俯视着一屋子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在思忖心事,整间屋子很安静。
有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噔——”地站了起来,“我认为这次的图文小说应该使用我的人物图。”
“John,别急,先坐下。”一个看起来颇有气质的女孩子摆了摆手,“这次会议正是要告诉你,你的任务组图已经通过议案了。”
“呼……这样就好。”John的面色缓和下来。
“不过……”那女孩子拉长了声音,“我们需要你对你的组图给点诠释,说明白点,希望你用你的图再现次故事。”
“没问题。”John满脸自信地把数据线接上了他的笔记本电脑。灯光关闭后,会议室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幅优雅的仕女图。
只见那女子眉清目秀,天真烂漫,一副少女的可爱情态。
John清了清嗓子,“正如大家所知,这便是这本小说的女主角——虞姬。”
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一样,眼前一下子明晃晃的一片白,我在空中差点昏厥了过去。
虞姬,虞姬,我,虞姬……
二
二世元年七月,襄城。
爹爹用破缸死死地抵住了大门,然后回到床边,缓缓地将我身上的被褥理好。
“小虞,你的烧还没退下去,好好休息,别担心。”爹爹一边低声安慰,一边再用那床薄得只像件单衣的被子裹好了我的身体。
“爹爹,外面的战况……怎么样了?”我艰难地发出声音。
“别怕,小虞,很快就结束了。”爹爹慈祥地抚着我的头。
“嗯。”我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再去想什么。
听受伤的士兵说,带兵攻打襄城的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少年……一位少年,当真能统率三军,打赢叛徒秦嘉手下的叛军吗?城已经被围数日,伤亡也越来越多,粮食和水几乎已经断绝,也不知像自己一样的平民的日子会有怎么样的改变?
我感觉身体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眼前竟出现了斑斓的云霞,时间忽快忽慢,身子也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沉。总觉得耳畔边回响着妇孺的哭喊,战士的殇歌,进攻的号角,还有爹爹的声声哀伤而急切的呼唤:“小虞,小虞……”
三
“John,你为什么要极力渲染这场襄城之战呢?要知道在项羽戎马一生中,这场战太过微小了。”那个女孩子突然发问。
John按下暂停键,“这里是那段倾城之恋的开始,不是吗?项羽从慌乱的人群中救出了虞姬,两人一见倾心。如此唯美的开头,怎能不用浓墨重彩?”
“不错嘛。”女孩子甜甜一笑,“继续吧。”
John可以瞧出满屋子对他赞扬的表情,心满意足地按下放映键。
另一张仕女图出现了,只闻得人群中一阵惊叹。
“怨不得项羽对他一往情深……”“是啊!这哪是凡人能有的容貌啊!”“不止容貌,身材、气质简直太完美了!”
John的声音晃悠悠地从下方飘来,“这便是十六岁的虞姬。她便是以这副容貌伴项羽走过他辉煌的一生。”
然后John换了很多张图,衣饰、动作、表情虽有所不同,可画中的“我”无疑是幸福的。
我冰冷的手指滑过我依旧光洁的脸,自顾自地流下了眼泪。
我可真有那么幸福过?
四
我一人独身坐在营帐中,蜡烛静静地燃着,形成了一幅孤单的图景。
外人只道项王对我情深意重,只有我知道,他所爱的,是我为他带来的虚荣与占有的满足。一个全天下都想得到的美人常伴左右,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更为满足?
外人怎么会明白,怎么会明白?
襄城之战,他破城后杀尽了守城将士,打听到我的住处,很顺利地掳走了我。我当时高烧昏迷,何来抵抗之力?可怜的爹爹硬是追着大军跑了十多里,想讨回他的女儿。项王怒目一瞪,路边就只不过多了具流民的尸体罢了。
他便是如此轻易拥有了我,天下第一美女——虞姬。
沉重的脚步伴着浑浊的呼吸,他进帐了。
我收拾起倦容,笑迎迎地相迎。
“大王久不至,让贱妾好等。”我故作娇嗔状。
他一把揽住我,满脸得意的笑意,“汝为孤最得意的战利品。”
……
夜半惊醒,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这位英雄,内心淌满了泪。
若是我们彼此间有点爱意,也许就真的是完美的爱情了。可惜爹爹是被他戕害致死,怎么能去爱他?然而,为什么连恨也无从寻觅?
我知道,我们是世上最好的演员,他在天下的舞台上英姿飒爽地扮着英雄,而我,就是他怀里只为他绽开笑颜的美姬。
我们是相互依赖的,可却相互不爱。
世上最美的爱情,不过是两人完美演技下的瞒天骗局。
五
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我身穿鲜红朱绫,拔剑起舞的样子,我沉默地看着,什么也没想。
“John,这幅我很喜欢!虞姬最后这曲剑舞,真的很感人。”那女子眨眨水汪汪的眼睛。
“是啊,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John声音低了几度。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看啊,我们的表演是多么的完美,骗过了当时的人,连后世的人亦没有发现我们这场伟大爱情下掩埋的骗局。他们依旧为我们的故事流着泪,反复传唱着,永无止息……
若是他们知道真相,又会有怎样的表情?
六
汉王五年,垓下。
我撑开帏帐,进了大营。
“大王,您找我。”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些,把士兵刚刚报告的楚军溃退的消息抛诸脑后。
“孤想再看你剑舞一曲。”说完,他温和地递上他的配剑。
我有点诧异,他是从不会这样放低姿态请我为他做事的,以前他也让我舞过几次剑,可每次都把剑直直地丢在地上,然后就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今天,是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了营帐外的楚歌,那凄凉哀婉的歌声总让我想到襄城,想到死去的爹爹,然后就止不住地心酸。
也许被这种情绪感染,我接过剑,竟问了句:“虞姬是大王的什么人呢?”
“战利品。”他僵硬地转身,似乎不愿让我窥见他的表情,“楚军大势已去,孤怕已经无法保护你了。舞完这曲剑,你就离开吧。你只是个女人,没有过错……况且天下人都艳慕你的美色,他们会善待你的。”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我举剑,旋转。
这一次的回旋舞步怕是我有生以来转得最好的一次。一切在生命的流逝中显得华美非常。
他听懂了我的话,却来不及转身打落我手中的剑,可却偏偏接住了我倒下的身子。
他只是看着我,却迟迟不肯说一个字。
“这样子……虞姬就完成了她所有的表演,这样子,大王就会喜欢吧……大王和虞姬……我……”
我本想把一长段话说完,然而眼前那张英武的脸却渐渐模糊了起来,再想努力凝视,却是漆黑一片。
我觉得有些水滴落到了我的脸上,请原谅我,就让我以为那是他项羽的泪吧。
原来,他也会为我流泪。
……
次日,项羽为虞姬举行了风光大葬,并追封虞姬为昭容王后。
项羽和虞姬的故事渐传渐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千百年后或许有人会忘记了项羽的功勋,却绝不会忘记他和虞姬的爱情。
不过我知道,即使我或许会因为爱恨交织改变故事的真实内容,不过,相比那些为我和他杜撰故事的人,总会好那么一点。
七
会议室的图片已播放完毕,人们商讨一阵后也就离开了。
我跟着那个女孩子回了家。
她快睡熟时,我轻轻问了句:“为什么那么喜欢虞姬?”
她甜甜地笑了笑,像在梦呓,“希望能有虞姬那样美好的爱情。”
我楞在了半空中。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我才明白,所谓爱情,也不过如人饮水而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