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渐的融了,冰慢慢的消了。冰雪消融,化入春江之水。
春水悠悠东流,过关山边塞,似乎间,一夜的春风就绿了黄河两岸,那股绿意如万物勃发,顺江水而淌,充斥了京城。
经过一冬的蛰伏,汴京大城辉煌更胜,丝毫看不到西北的兵戈烽烟。狄青立在宫门外,见不远处树上枝头新绿,早莺争暖,眉头轻轻的蹙起。
又等了炷香的功夫,宫内有一人快步走出,到了狄青身前,低声道:“狄将军,圣上身子不适,不想见人。”那人正是阎士良,也是大内眼下第一总管,和狄青见过几面。
阎士良本阎文应的义子,当年阎文应一直追随赵祯,可说是劳苦功高。太后仙逝,罗崇勋死后,阎文应顺理成章的成为大内第一人。阎文应一直和郭皇后并不和睦,后来赵祯废郭皇后,范仲淹等人反对,阎文应却坚决地站在赵祯这边,支持废了郭皇后。
郭皇后最终还是被逐出皇宫,出家为尼。
不过后来听说郭皇后染恙,曾写封情书给赵祯。赵祯见信后,追忆往事,对郭皇后有些歉然,听说赵祯有意再招郭皇后入宫,但郭皇后提出条件,“要再受诏,必须百官立班受册。”赵祯考虑期间,赠药给郭皇后服用。
那药是阎文应送去的。
郭皇后服药后,第三日就暴卒。所有人都怀疑阎文应和郭皇后不和,认为阎文应怕郭皇后回转宫中对付他,因此下药毒死了郭皇后!
有人怀疑,但敢质疑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范仲淹!
范仲淹那时被贬后才再次回京,见群臣无声,上书直言,认为郭皇后之死,阎文应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范仲淹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让朝廷振动,甚至吕夷简都压不住此事。最后赵祯终究因郭皇后一事,将阎文应贬逐岭南,而阎文应未到岭南,就死在了路上。
往事如雾,云中出入……
狄青远在边陲,零散的听说些往事,也知道赵祯逐了阎文应后,对阎士良并不怪责,甚至提拔阎士良为大内第一人。
听阎士良说赵祯不适,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想,“我回转京城已半月,半月前圣上就推托身子不适,到现在还没有好转?我已经打听过,圣上早朝如旧,不像有病的样子。这么说……他暂时不想见我?或许他已下定决心和夏国和谈,因为不想我进谏,以免彼此尴尬?”
狄青再次奉旨,千里迢迢的回转京城,只为见赵祯再谈和吐蕃人联盟一事,不想他官职虽高了,见皇帝反倒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看到阎士良也有些为难之意,不便点破真相,只是道:“那请阎大人代狄青问候一声,有劳了。”
阎士良满脸陪笑道:“好,一定,一定。”
狄青无奈,只能向郭府回转,他回到京城后,一直还在郭家居住。物是人非,郭逵长高了许多,也壮了很多,见到狄青回来后,嚎啕大哭。狄青心中难受,好生的安慰了郭逵。郭逵不再习文,改练武技,几乎天天闻鸡起舞,和狄青对练。
郭遵战死后,赵祯心痛不已,厚赐郭家,郭逵因此早被提拔为三班之列。狄青却知道郭逵志在边陲,抗击西夏为大哥报仇。狄青有感郭遵的恩情,对郭逵照顾有加,心道反正无事,就悉心和郭逵切磋。这刻赵祯既然不想见他,狄青就想回转去见郭逵。
狄青行在路上,正过了一条长街,突闻前面铜锣声响,兵士开道,有一金顶小轿行过来。
行人见状,知道轿中多半是皇亲国戚,纷纷退让到一旁。狄青也闪身路边,静待轿子通过。这时天空一声燕鸣,狄青抬头望去,见到有新燕衔泥徘徊,貌似孤单,心中想到,“过几日,要去杨伯父那看看了。”
他回转京城后,一直没有再前往杨府,听说杨念恩最近生意做得不错,也就不再前往叨扰。都说睹物思人,他狄青戎马多年,从未有一日忘记羽裳。一想到杨府,就想到那蟹壳风铃、那眼儿媚、那本沾满欢笑泪水、如烟往事的……
狄青望着那燕子,眼帘微润,正怅然间,那轿子已到了他的身旁,缓缓地停下。狄青略有惊奇,听那轿子有人说道:“狄将军,一别经年,一向可好吗?”
轿中人声音轻柔,狄青听了依稀耳熟,却想不起此人是谁。
沉默半晌,轿中人笑道:“狄将军,妾身常宁。”
狄青恍然,终于记起轿中人是谁,忙施礼道:“臣狄青,参见长公主。”当初他回转京城,赵祯曾想留狄青在身边,曾要将妹妹常宁公主许配给狄青,却被狄青断然拒绝。狄青后来虽有歉然,但已淡忘此事,不想常宁竟还记得他,居然还和他打招呼。
常宁公主似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许久不见,狄将军看起来还是一如往昔。”见狄青不语,常宁公主问道:“适才妾身路过,见狄将军愁眉不展,似有心事,不知能否和妾身说说呢?”
狄青苦笑道:“臣奉旨回京,本有急事要见圣上,不想听阎士良说,圣上身子不适……是以忧心。”他说的含糊,掩盖了真实的心意,同时言语试探,想确定赵祯是否真的病了。
轿中的常宁沉默了半晌,这才道:“原来这样呀,那妾身有些无能为力了。不过狄将军也不用过于忧心,想你鏖战西北,一心为国,此心天日可见,很多人不会忘记你了。妾身有事,先走一步了。”言罢,轿子抬起,慢悠悠的离去。狄青摇摇头,才待举步,突然感觉有人在留意他。
狄青侧望过去,见到路边站着两人,一人是个盲者,手拿两块梨花,另外一人是个姑娘,手拿曲颈琵琶,梳着两个长辫。
望着狄青的是那个姑娘。
狄青见到那姑娘,就有些眼熟,再望见那盲者,就记起那盲者姓江,那姑娘叫做露儿,他曾在安远寨见过这爷孙儿。
见露儿想说话却又不敢,狄青大踏步的走过去,主动道:“江老丈,露儿姑娘,怎么到了京城?”
露儿又惊又喜,不想狄青还记着他们,羞涩道:“狄将军,真的是你呀,不想你也到了京城?自从安远大捷后,就一直没有听说过你的事情,我们是从安远说书到了京城,你……伤好些了吗?”
狄青一笑,“早过了半年,怎会不好?你们在京城可过得惯,需要帮忙吗?”他见露儿适才有些胆怯的望着他,只以为这爷孙有什么为难之事。
盲者早听到狄青的声音,一直喏喏不敢出声,闻言忙道:“过得惯,不需要麻烦狄将军了。都是这丫头,隔着好远就说你在附近,老汉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碰到了将军,老夫可真是幸运。对了,我们还有事,前几天有个公子赏脸,竟给了百两银子,让我们在这酒楼说书十天……说的是狄将军的故事。”
狄青倒有些尴尬,道:“那……不错呀。江老丈,我就不打扰你们说书了。”说罢转身要走,露儿叫道:“狄将军,你不上去听听我们说书了?”
狄青脸有赫然,道:“你们以说书为生,怎么说我没有意见。但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听了。”
盲者呵呵笑了起来,拉了一把孙女道:“那……狄将军,我们就去说书了。你请去忙吧。”
狄青当下告辞,大步离去。
露儿嘴已撅起,一跺脚,恼怒盲者道:“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再见狄将军一面,你好像要撵人家似的。”
盲者手中梨花木敲了下,发出声脆响,可人却沧桑道:“露儿,你长大了,也应该懂事了。狄将军肩负重任,戎马倥偬,肯定事情很多,他能记得我们,过来和我们说两句,主动帮我们,已是我们前生修的福气。他的忧愁比谁都多,我们就算不能帮他,可也不能总缠着人家,给人添麻烦了。他是将军,他是天下无双的大英雄,我们是说书的,和他不是一个天下的人,你应该懂得的。”
露儿涨红了脸,咬着唇,半晌才赌气道:“我懂,我比谁都懂。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你别多想,我只想好好看清楚他,多记他说过的几句话,然后话于你知。你若真的明白事理,那以后就不要总向我追问狄将军的相貌了。”说罢一甩辫子,上了酒楼。
盲者苦笑不语,又闻脚步声跑到,露儿又跑回,“噗哧”一笑,拉住盲者的衣袖,说道:“上楼吧。那公子还没有来。”
盲者摇摇头,和孙女上了一间酒楼。露儿上楼时问,“爷爷,那公子一出手就百两银子,每次来听说书,又总有几个人护卫,你猜他是谁呢?”
盲者皱眉道:“管他是谁,他这么喜欢听狄将军的事迹,当然就是好人。他又多少人护卫有什么关系,我们说的内容问心无愧就好。”
说话间,二人上了酒楼的二楼,早有酒楼老板迎过来,招呼道:“江老汉,今天来的早呀。这边坐……”
酒楼中早坐满了食客,见盲者前来,纷纷招呼道:“江老汉来了,今天准备说些什么呢?”
原来这几天有位公子颇为阔绰,给了江老汉百两银子,就说狄青的事情,连说十日。酒楼的食客有免费的说书,当然纷纷赶来占座,一时间酒楼生意大好,老板自然对这爷孙很是客气。
江老汉坐下,露儿调了下弦,就有人催促道:“江老汉,快说吧……今天是不是要说安远大捷了?”
盲者笑道:“今天说的正是安远大捷,不过正主还没有到,各位看官还请稍等。”众人都知道盲者等着付钱的那位,嘟囔道:“这人素来准时,不知今日为何来迟了?”
话音才落,楼梯处又有脚步声响起,众人都道:“来了,来了。”
露儿举目望过去,见到先有两人并肩上楼,目光灼灼,四下望望,这才请后面的那公子上来。那公子低着头,匆匆而走,到了雅间坐下,有个侍从陪着他,为那公子满了酒,珠帘垂落。然后那侍从尖声道:“好的,可以开始了。”
每次那公子来,都会到雅间休息,隔帘听江老汉说书,行事有些古怪。众人见怪不怪,不以为异,都道:“好了,开始吧。”
盲者一笑,敲下梨花板,清了下嗓子,沙哑着先唱道:“塞下哀雁唱离苦,千里落日孤城兀。将军百战惊风尘,贤者十年履霜露。”
露儿跟着弹着琵琶,铮铮嗡嗡,乐声中满是萧索愁苦。乐声方歇,露儿已道:“爷爷,你今日说的是安远大捷,为何先说这四句呢?”
盲者道:“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这说书也是一样,开始总要点点缘由。老汉我这四句中,说的是西北边陲的情况,也说了两个人。”
露儿故作沉思状,突然拍手道:“是了,当初西北三川口、好水川两战后,西北堡寨无不自危,羊牧隆城孤城突兀,坚守许久,大宋兵士不知死伤多少,就像那失去亲人的孤雁般。爷爷,你这诗的前两句就是说这种情况吧?”
酒楼食客闻言,或羞愧、或切齿,盲者叹道:“不错,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就在我大宋人人自危之际,有两人挺身而出,挡夏军虎狼之兵,救西北百姓于水火。”
露儿又笑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将军百战惊风尘肯定说是狄青狄将军。我在边陲见过狄将军,适才……我在楼下还见到他了。”说罢脸上又是高兴,又是骄傲。
众人哗然,纷纷向阁楼的栏杆处涌去,差点挤裂了栏杆,都叫道:“在哪里,在哪里?姑娘指给我们看看。”原来京城很多人虽多听说过狄青的事迹,但见过狄青的人并不多,一听狄青就在楼下,忍不住想要观看庐山真面目。
露儿苦着脸道:“早走了,他是个忙人。”她有些黯然,并没有留意到帘内那公子对身边的侍从道:“狄青这些天如何了?”
那侍从恭声道:“狄青今日又请见圣上,但我依圣上的心意,把他挡了回去。”
那公子只是“哦”了声,听帘外有人道:“狄青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那人肩宽背厚,身着长衫,坐在那里颇有威严。听露儿不服气道:“狄将军的确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但比阁下要俊朗多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人听露儿讽刺,霍然站起,喝道:“你说什么?”
露儿稍有畏惧,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别人小瞧狄青,昂头道:“我说是实情,我见过狄将军两次,见他额头有疤,脸颊有刺青,鬓角已白,虽看似沧桑,但我知道他是天底下最英勇俊朗的男人。谁问我都这么说!”
帘内的公子听了,喃喃道:“听她这么说,倒是的确见过狄青。不想狄青鬓角已白了,我和他,又有数年未见了。”
侍从道:“是呀,狄青沧桑许多。许是塞下风沙多磨,让人老得快些吧。”
“塞下不好,为何狄青总留恋边陲?”那公子喃喃自语,听帘外要打起来的样子,皱眉道:“让江老汉说下去。”侍从一听,尖声叫道:“莫要吵了,若不听书,就请下楼吧。”
众人纷纷道:“是呀,听书听书,不想听就下去。”
那长衫汉子见众人都对他不满,冷哼一声,自语道:“我还真想听听狄青有什么能耐。”声音虽不服,但毕竟不再挑事。那盲者已圆场道:“露儿,那你说说,我这诗最后一句说的是谁?”
露儿也不再争吵,想了半晌才道:“‘贤者十年履霜露’莫非说的是范公吗?不过这和履霜有什么关系呢?”
盲者脸上现出分光辉,说道:“不错,我说的就是范公。范公这几年坐镇西北,和狄将军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实乃大宋西北的中流砥柱。听说范公不但文采好,还弹得一手好琴,但生平弹琴,只弹一曲,就叫做《履霜》。范公沉浮多年,终日如履薄霜,不改气节,老汉我可是敬仰得很了。”
众人也都露出赞同之色,就算那长衫汉子,这次也没有说什么。
帘内那公子道:“范仲淹最近如何了?”
那侍从道:“他和富弼、韩琦、夏竦等人均从边陲调回了京城,目前正在等圣上的吩咐。其实圣上要知道范仲淹、狄青的事情,大可找他们、或找群臣询问,何必在这里听人说书呢?”
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旁人所言,未免偏颇,只有这等人所言,方能说出百姓的喜好。朕锐意变革,当然要兼听多方的言论,这才能有决定。”
那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宋当朝天子赵祯!
赵祯早没有了当年的青涩无助,神色间,威严无限。
侍从就是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闻言道:“圣上英明。”还待再说什么,赵祯已道:“听书吧。”阎士良立即垂手在侧,不再多言。
帘外的盲者这功夫,早就说起了安远大战。等说到狄青连斩两将,被夏人诡计重创落马时,众人都是担忧万分,露儿接腔道:“爷爷,狄将军重伤,那可如何是好?”
盲者道:“狄将军重伤,被封寨主抢回了营寨。夏军见状大喜,一直隐藏在夏营中的夜叉部第一高手,虚空夜叉嵬名虚赶快来搦战,只想捡个便宜,在营前骂战。狄将军才一回营,就已苏醒,闻有敌来挑战,当下再次上马,喝道,‘狄青可以死,不能不战!’”
盲者说的最后一句话,夹杂着梨花木的击打之声,铿锵有力。众人热血上涌,都道:“狄将军果然是真英雄。”
赵祯听了,想起当年的往事,唏嘘道:“这个狄青呀,真的变了很多。”
帘外的盲者又道:“狄将军当时重伤在身,别人都在担忧狄将军的生死。但狄将军闻敌前来,奋起再战,出寨只是一个回合,就斩了嵬名虚,喝令宋军反击。安远寨的宋军那一刻,就感觉周身都充满了勇气,当下和狄将军追杀出去。那气势,如洪水暴发,竟然又冲垮了灵州太尉窦惟吉的兵马,狄将军一马当先,又斩了窦惟吉。沿途堡寨军士闻言,纷纷跟随厮杀,转眼就汇聚了数万兵马,一直杀到三川口,收复了大宋的失地!”
盲者说的唾沫横飞,听着无不眉飞色舞、扬眉吐气。只有长衫之人冷笑道:“狄青重伤之下,还能追出几百里地去,有谁能信呢?”
盲者一怔,转瞬站起来道:“老汉当初就在安远,听说此事,怎么会有假?”盲者说书,当然也不详尽,事实狄青是诈伤拖延时间等待反击的机会,但盲者并不知道真相,为说狄青的英勇,当然直接就让狄青重伤之下奋起反击,大快人心,可盲者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古说书,只求流畅转折,细节自不必深究。方才露儿和那长衫人争吵,盲者心中还怪孙女多事,这会听那人质疑自己说的真实性,忍不住满脸通红,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那长衫之人冷笑道:“你就算当时在安远,难道就不能说假话骗人了。反正我不信狄青这么厉害,若真的见到他,倒想和他较量一下。”
众人都怒目而视,但见那人野蛮,不敢多言。突然有一人道:“凭你这点本事,还要找狄大哥较量?我在狄大哥手下走不了三招。曹英,来、来、来,你若能在我手下过三招,我叫你祖宗!你若接不下来,趁早滚他娘的,别总找软的捏,惹人耻笑!”
众人正怒极,见有人出头,不由振奋。那人方才一直都在角落静静地听书,旁人也没有留意,这刻长身而起,众人才发现此人胡子茬茬,双眸炯炯,虽似憔悴,但站在那里,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傲之意。
长衫那人就叫曹英,听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已是一惊,扭头望见那人,神色微变。众人之以为曹英要上前交手,不想他只是一跺脚,灰溜溜的下楼去了。
赵祯隔帘望见那人,嘴角浮出丝微笑,神色中有分感怀,喃喃道:“郭逵不辱其兄的威名呀。”
赵祯当然认得站出那人,原来那人正是郭遵的弟弟郭逵!
流年如箭,当年那嘻嘻哈哈的少年,经时光洗炼、伤别之痛,已远比寻常少年成熟的要早。
郭逵这些年来,勤修武技,极为刻苦,在禁军营中早打出了名头。曹英也是禁军中人,见是郭逵,自知不敌,又知此人得天子器重,不能得罪,只能离去。
众人见郭逵赶走曹英,又喜又佩,露儿抿嘴一笑道:“每次有人辱骂狄将军,都有人站出来维护。看来公道自在人心。这位公子,你高姓大名,不知道能否告诉我们?”露儿心中只想,这人称呼狄青为狄大哥,看来和狄青很是亲近。知道他的名字后,定当为他宣扬。
郭逵犹豫片刻,摇摇头道:“在下无名小卒,路见不平而已。我还有事,告辞了。”他倒是说走就走,转瞬下了楼,不知去向。他其实知道露儿的用意,但心想我虽然尊重狄大哥,但我是郭遵的弟弟,自会凭自己的双拳闯出一片天空,才不辱大哥的威名,既然如此,何须借用狄大哥的名头?
众人一阵唏嘘,再议论片刻,三三两两的散了。
赵祯让阎文应又给了江老汉百两银子,让他在这里再说十天,可不必说给他赵祯听了。
江老汉虽觉得奇怪,但这种条件没有道理拒绝,和露儿欢天喜地的走了。赵祯又饮了会酒儿,有宫人急急上楼,对阎士良低语几句。阎士良听了,对赵祯道:“圣上,夏竦入宫请见。”
赵祯点点头,起身下楼,在几个侍卫的卫护下向宫中走去。才过了几条街,前方不远处突然闪出一人,拦在路上。
众侍卫微凛,已手按刀柄,挡在赵祯的身前。
赵祯却已见到那人正是郭逵,喝退了侍卫,问道:“郭逵,你做什么?”他因郭遵的缘故,很器重郭逵。
郭逵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圣上,臣有一事请求。”
赵祯和颜悦色道:“你有什么事,起来说话吧。”
郭逵缓缓站起,不解道:“臣不解圣上为何一直不见狄青,只是请说书人讲书来了解狄青的事情?”
阎士良呵斥道:“圣上行事,何须话于你知!”
赵祯一摆手,止住了阎士良,淡淡道:“你早知道请江老汉说书的是朕,因此特意在酒楼等朕?是狄青让你来的?”
郭逵摇头道:“狄青不知道我来。这件事,是臣自作主张。圣上,狄青忠心为国,回转京城只为国事,不知圣上为何一直避而不见?”
赵祯避而不答,道:“朕还有事,你回去吧。”说罢举步离去。
郭逵撞了一鼻子灰,见赵祯脸沉似水,不敢再劝,讪讪的闪身到了一旁。见赵祯离去,郭逵无计可施,回转郭府后,见狄青正坐在庭院中,望着空中飞燕,过来打招呼道:“狄二哥……今天没有见到圣上吗?”他做事率性而为,也不对狄青说见过赵祯一事。
狄青摇摇头,收回了目光,起身拍拍郭逵的肩头道:“今天还打吗?”他回转京城后,一直和郭逵切磋武技,知道郭逵已如宝剑磨砺,锋芒渐出。
郭逵不等回话,八王爷府的赵管家竟然走进庭院,道:“狄将军,八王爷有请。”
狄青微怔,他回转京城后,少联系他人,也一直没有去见八王爷。他感觉心中有愧,因为他一直没有实现承诺。
郭逵哈哈一笑,道:“狄大哥,你去见八王爷吧,我今天有些累,想休息一天了。”心中暗想,“若经八王爷请见圣上,也有些希望。哼……若几天后,圣上还不见狄大哥,我定当再次请见圣上,说说这件事。”
狄青到了王爷府后,见八王爷还是坐在堂前屏风旁喝着茶,衣着干干净净。
这些年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像只有八王爷和他的那个屏风没有变。但狄青眼尖,已看到八王爷容颜显得老了些,脸上的皱纹,更深刻些。
见狄青前来,八王爷只是摆摆手,示意狄青坐下。本来麻木的脸上,终于挤出分笑容,他对狄青的感情,似乎也没有变。
狄青坐下,有些惭愧道:“伯父……我还一直无能进入香巴拉……也一直救不了羽裳。”
八王爷有些意外道:“无能进入香巴拉,这么说……你知道香巴拉在哪里了?”
狄青点点头道:“从各种迹象来看,香巴拉就在沙州敦煌左近。而且很可能就在那沙漠之下!”
八王爷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你也知道了,我也才敢这么肯定。”
狄青一怔,问道:“伯父,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八王爷神色间有些疲惫,缓缓道:“我这几年来,不停的派人前往沙州找曹姓后人询问,这才得到的这个结论。听你也这么说,看来香巴拉的确在沙州了。可眼下就算知道香巴拉所在,却不能方便行事,那里有元昊重兵把守。贤侄,你这次回京,急着找圣上有什么事?”
狄青将要和吐蕃联盟、共击夏国的事情简略说了遍,又道:“伯父,若真能如此,一方面可遏制夏国的嚣张,亦可让我们方便去寻找香巴拉,可说是一举两得之计。可圣上一直托词不肯见我,伯父,你能否带我去见圣上?”
八王爷眉头紧锁,手指轻叩桌案,见狄青神色中有些期冀,半晌才道:“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救回羽裳,按理说我是义不容辞。”狄青心头一沉,感觉八王爷话中有话,八王爷叹口气道:“眼下夏国求和,西北终于有了喘息的功夫。圣上一口气从西北抽调回范仲淹、韩琦、夏竦几人,又把你招回京城,你多半认为圣上对你避而不见,是因为下定决心和夏国议和,不想你提及和吐蕃联盟一事了?”
狄青诧异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八王爷摇摇头道:“事情并没有你想像的简单,贤侄,你多半并不知道,在你征战西北之时,范仲淹、庞籍、韩琦等人已多次上书回京,指出眼下大宋弊端,认为不改无以兴国,不改无以强兵。如今先有郭邈山、王则等人作乱,引发全国各地均有流民造反,又因对夏作战不利,圣上有感大宋内忧外患,也锐意变革。”
狄青不解道:“那这是好事呀,和圣上不见我有什么关系?”
八王爷叹口气道:“可能是好事吧,不过这么一改,已动摇了当朝吕相的地位。你也知道,吕夷简独揽大权多年,风闻圣上变革,要除去吕夷简的相位,吕夷简如何能坐以待毙呢?前段时日,在你前往吐蕃之时,吕夷简特别建议天子任命郑戬为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前往陕西。”
“这个郑戬是谁?”
“郑戬是天圣年间的进士出身,和范公还有些亲戚关系,也算个忠臣,为人刚正,以往也和吕夷简在公事上诸多冲突。”八王爷道。
狄青有些困惑,又问,“如果郑戬真的如此,这也算是好事吧?”他见八王爷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是不明白。
八王爷轻叹一口气道:“贤侄,你领军是好的,但太不明白朝中的险恶。你真以为吕夷简是好心?郑戬刚正不假,但为人太过刻板认真,他一直和吕夷简交恶,这次得吕夷简推荐去陕西,当会兢兢业业的做事,不授之以柄。因为郑戬知道,若是营私事小,只怕更要牵扯到范公。但郑戬如果一认真,西北就出问题了。我知道范公和他好友滕子京素来成大事不拘小节,为求抵抗夏军,因此在公使钱方面使用很有问题。”
狄青倒知道公使钱一事。
公使钱算是宋廷独有的官给,也算是地方的小金库,负责地方灵活开支,性质上,类似大内的内藏库。西北积极备战募兵,若等朝廷调拨,肯定无法及时供应,因此范仲淹、滕子京、种世衡等人,均是巧用公使钱来保证狄青的用兵。
这件事本问心无愧,但毕竟违反宋朝的规矩,若真的查起来,很多钱去向难以深究,难免有贪污的嫌疑。
狄青想到这里,皱眉道:“外敌未去,夏人还在虎视眈眈,如今合议未成,吕相就要对自己人下手了吗?我觉得吕相为人尚可,范公也说过,此人处事果敢,难道分不清变法的益处?”
八王爷哂然道:“吕夷简当然也知道变法的益处,但已位居两府第一人,变法对他并没有益处!此人权欲之心极重,只管自己的地位,哪管西北的死活?”
狄青一点不笨,已从八王爷所言猜到了什么,试探道:“八王爷,你是想说,圣上变革,要重用范公等人,吕相为保官位,因此要借郑戬查西北公使钱一事攻击范公吗?”心中却想,“这和圣上不见我有什么关系呢?”
八王爷脸色凝重,半晌才道:“若只是这点事情,倒还好了。但现在朝中有传言,范公和你在西北拥兵自重,秘密训练十士,有造反自立为王的念头!”
狄青霍然站起,脸色铁青道:“哪有此事?我为何要造反?我这就去请见圣上。”狄青心中震骇莫名,从未想到会有这种传言,他对自己倒无所谓,但只怕连累了范仲淹。
八王爷忙摆手道:“贤侄,你莫要激动,你听我说,这种传言事情可大可小,你要化解并非难事。但你一冲动的话,只怕坏事。”
狄青镇静下来,缓缓落座,问道:“依伯父所见,我该如何处理此事?”
“想清者自清,我信贤侄忠心为国的。其实圣上对你也是很有好感,甚至可以说,你是圣上最信任的人,你若留在圣上的身边,以如今的官阶,假以时日,远比上西北作战要升到更快。圣上招你回京,不再让你领军,这自立为王的谣言不攻自灭,你留在圣上的身边,就算西北有些问题,只要有圣上开口,还有谁能奈何你呢?”
狄青沉吟许久,才道:“我明白了,圣上一直不见我,一是不想我再提联盟吐蕃一事,另外不想我再去西北了,是不是?”
八王爷笑笑,欣慰道:“你终于明白了。”
狄青涩然一笑,起身道:“多谢伯父提醒,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他告辞离去,心事重重,并没有留意到八王爷望着他的眼神变得很有些奇怪。
狄青心绪繁沓,回转到郭府后,数日闭门不出,也不再去请见圣上。
郭逵见了,忍不住的担心,但他也是无计可施。如是又过了几日,京中似乎还是波澜不惊,郭逵却有些按捺不住,这一日,才要出府去见圣上,突然在门前遇到阎士良。
阎士良见到郭逵,开门见山道:“狄青可在府上?”
郭逵又惊又喜,忙问:“阎大人,可是圣上想见狄大哥了?”
阎士良摇摇头道:“不是圣上想见狄青,而是曹皇后想见狄将军,特派我前来,请狄青入宫。”
郭逵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