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襄言辞激烈,矛头直指吕夷简。狄青远远的望着吕夷简,突然发现他有些孤单。
吕夷简老了,曾经那么叱咤朝野的吕相老了,从狄青的角度看去,看到他的满头白发,略微弯曲的腰身。
狄青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伤感,流年孤寒,可摧毁世间万物,就算堂堂两府第一人也不例外。他并不知道,范仲淹适才见到吕夷简的时候,也是如斯伤感。
对于吕夷简,狄青并不讨厌。因为他能入三班,还要仰仗吕夷简的功劳。
将西北兵败、流民造反、内忧外患的责任都推到吕夷简的身上,狄青有些不以为然。有些人的过错,必须亲自来承担,但若不是他的过错呢?
质疑过后,吕夷简并没有以往的那种犀利、沉冷的反击。
群臣发觉异样,开始窃窃私语。赵祯人在龙椅之上,望着吕夷简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奇怪。
不知许久后,赵祯才开口道:“吕相,对于蔡司谏的指责,你有什么看法?”
吕夷简这才回道:“圣上,臣这些年来竭尽所能……”说到这里,吕夷简稍顿了下,蔡襄心道,“你一个竭尽所能,就能推卸责任不成?”不想听到吕夷简又道:“臣心力交瘁,无能为圣上分忧、无能为天下解愁,再加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特请辞相,请圣上恩准。”
蔡襄怔住。
不但蔡襄发愣,满朝文武无不错愕不已。谁都没有想到过,把持朝政多年的吕夷简,竟对指责毫不反击,而且提出辞相的请求。
蔡襄公然指责吕夷简尸位素餐,导致如今宋廷的颓废局面,其实并没有和范仲淹商议过。但他和王素、余靖、欧阳修三人曾私下商议,一直认为要推行新法,吕夷简因循守旧,肯定变法的最大的阻力。因此蔡襄今日早就立下决心,定要将吕夷简摒除到变法人员之外,他已经准备应对最猛烈的回击。可不想吕夷简竟立即辞相,蔡襄虽得手,但心中总感觉不安。暗自想到,“吕夷简为人深沉老辣,这一招难道是以退为进之计?想当年太后仙逝,天子登基时,吕夷简就退了一次,但不到数月,就重返两府,这一次,他是重施故伎吗?”
殿中终于静寂下来。
赵祯转望范仲淹道:“范卿家,你意下如何?”
范仲淹眉头微皱,沉吟道:“依臣认为,蔡司谏的指责或有不妥,吕相何必因此辞相?”
群臣一听,范仲淹竟有挽留之意,再次哗然。王素、余靖等人大皱眉头,纷纷向范仲淹使眼色,只盼他莫要挽留吕夷简。
范仲淹视而不见,又道:“变法一事,事关重大,吕相把持朝政多年,知其利弊,我等正要仰仗吕相,还请吕相三思。”
群臣大感意外,没想到吕夷简辞相,竟是范仲淹挽留。本以为吕夷简会就坡下驴,不想吕夷简平静道:“范公好意,我已心领。但我意已决,还请圣上恩准。”
吕夷简声音平稳,但其意决绝。赵祯听了,神色似乎有些异样,终于还是开口道:“既然如此,朕准了。”
群臣微有骚动,均没想到会是这种平静的结果。有一直跟随吕夷简的官员见了,均是暗自后悔,心道为何不早些联系范仲淹?
夏竦一旁听了,洋洋自得,暗想吕夷简一走,这朝廷中,就是他和范仲淹的天下。他早知道这次圣上要重用范仲淹、韩琦二人,范仲淹既然和他没有矛盾,韩琦也没有道理对他不利,要知道当初三川口惨败,还是他为韩琦担责,把过错全部推到了任福的身上。
既然这样,他夏竦入主两府无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早有舍人宣读两制拟定的圣旨,吕夷简罢相,由章得象、晏殊二人同为宰相,范仲淹为参知政事,主理变法一事。
这旨意宣读出来,群臣稍有意外,却在情理之中。
章得象身为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几年前被赵祯提拔,入主枢密院。这次从枢密院转入中书省,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示意对朝中元老的尊崇而已。而晏殊本是范仲淹的恩师,自会力挺范仲淹,这三人同在中书省执政,当齐心协力推动新法。
群臣都在想着日后的处置,琢磨着名单上的人选关系,只有狄青留意到一个细节。
狄青久在宫中,当然知道圣旨是两制拟定。宋朝两制,就是翰林学士院和舍人院的总称,负责撰拟皇帝的诏令,而舍人眼下只负责宣读内容,绝不能更改,这么说来,在吕夷简主动辞相之前,诏书中已内定要将吕夷简踢出两府?
吕夷简辞相,赵祯脸上并没有惊奇之意。据狄青所知,赵祯能从太后手中夺回权位,吕夷简绝对是拥护的第一功。那吕夷简究竟是主动辞相,还是和赵祯间已有默契。
这时中书省的任免名单宣读完毕,舍人转读枢密院任免调动,夏竦竖着耳朵来听,等听到“枢密使夏竦”五个字的时候,不由轻吁一口气,暗自得意。
这个结果虽在意料之中,但总要落袋为安。看朝臣表情各异,又见蔡襄、余靖等人表情惊诧,夏竦微皱眉头,盘算着这几人多半事先也不知情,才有这种表情。蔡襄等人素来耿直,既然是范仲淹的党派,日后要和他们打好关系才行。
枢密副使由韩琦、富弼二人担当,而谏院仍旧由蔡襄四人充任,御史中丞仍是由王拱宸担当……
圣旨读完,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消息传出,京城轰动,也正式宣告庆大宋历年间变法的开始。赵祯等舍人读完旨意,这才问道:“众卿家可有异议?”
百官沉默,蔡襄望了眼夏竦,才待上前,有一人越众而出,施礼道:“臣有异议。”
群臣望去,见那人神色清朗,双眼微小,目光闪烁,正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当年狄青尚在磨勘不得志之际,王拱宸已高中天圣年间进士头名。这些年来仕途一帆风顺,如今已位列台谏两院的高位。
赵祯有些困惑,问道:“王卿家有何异议呢?”
王拱辰沉声道:“圣上锐意变法,普天欢庆。执政人选,多为贤明,然则臣觉得有一人入主两府,深为不妥。”
群臣均惊,不想吕夷简罢相,不过是朝中变革的开胃菜,王拱宸竟质疑天子拟定的两府名单,他要斥责是哪位?
赵祯皱了下眉头,缓缓问道:“你觉得谁入两府不妥呢?”
王拱辰一字字道:“臣认为,夏竦不宜入两府为政。”一语既出,群臣表情各异。
夏竦又惊又怒,想不到竟是王拱辰对他执政质疑!夏竦知道王拱辰算是吕夷简的门生,属于吕夷简那派,为何吕夷简倒台,王拱辰不攻击范仲淹,反倒拿他夏竦开刀?
赵祯也像有些意外,半晌才道:“为何夏竦不宜入两府为政呢?”
王拱辰道:“圣上以夏竦为枢密使,显然认为他在西北颇有功劳,这才能掌军机大权。但臣闻夏竦到了西北后,整日寻欢作乐,不理军事。夏竦为人邪倾险陂,贪财好色,对夏战事中畏懦苟且,实乃我军三川口一战失利的主因。这种人若入枢密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夏竦大怒,额头上已青筋暴起,恨不得揪住王拱辰重打一顿。
赵祯心有犹豫,对王拱辰所言倒也认可。他选夏竦为枢密使,是因范仲淹的推荐。但这些日他总是听书,知道百姓对夏竦很不买账,民间议论中,也认为西北战功都应归在范仲淹、狄青的身上,而夏竦在军中饮酒作乐之事,也早就传到赵祯的耳边。
虽说饮酒作乐在汴京再寻常不过,但在边陲如此,难免让人有种“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之感。
赵祯想到这里,对范仲淹当初的提议不免有些怀疑。见范仲淹似要发言,目光却掠过去,望到蔡襄身上,问道:“蔡司谏,你意下如何?”
蔡襄立即道:“臣赞同王中丞所言。”
夏竦怒视蔡襄一眼,可身在涡流中央,无从置辩。忍不住望向范仲淹,只盼范仲淹能为他说两句好话,范仲淹也满是为难,才待出列,赵祯已道:“好了,任命夏竦为枢密使一事,从长计议了。众卿家还有别的事情吗?”
范仲淹无奈止步,夏竦见了,心中暗恨,突然想到,“范仲淹呀范仲淹,你也恁地狡猾,假意示好于我,却让党羽参我一本。我若做不了枢密使,有你们好看!”
这时一人站出道:“启禀圣上,臣有两事禀告。”那人中等身材,虽已老迈,但脸上依稀能见到昔日俊秀倜傥的风采。
出列之人却是朝中重臣,新晋宰相晏殊。
晏殊是个神童,真宗之时,以十四岁被赐进士,名动天下。自后仕途无甚波折,可说是个富贵宰相。范仲淹是他的门生,而富弼更是他的女婿。眼下晏殊、范仲淹、富弼三人齐入两府,晏殊可说是春风得意,但他依旧脸色温吞,谦和依旧。
赵祯问道:“晏卿家何事启禀?”
晏殊道:“第一件事就是,广西侬智高数次求见圣上,请圣上出兵共击交趾。侬智高居留京城已久,圣上也该给个回复。不然只怕南蛮不满。”
赵祯略作沉吟,不由问计吕夷简道:“吕相……你有何看法?”赵祯虽登基多年,但对吕夷简很是信任,每逢抉择,多向吕夷简问计。话一出口,才醒悟吕夷简已辞相,不由神色讪讪。
吕夷简自辞相后,一直表情平静,淡看朝廷争执,听赵祯询问,轻咳两声道:“圣上,臣已不在相位,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圣上有疑,臣只说看法。南蛮难束,想太祖在时都曾玉斧划大渡河为训,说什么‘德化所及,蛮夷自服’。交趾边远,虽在边陲开战,但我大宋若出兵,变数多多。胜之无力管辖,败了徒添耻辱。既然如此,不如送点粮草军甲给侬智高,让他自行解决和交趾之事,如此一来,两不交恶,也算是平稳之道。”
赵祯点点头,问计章得象道:“章相,你意下如何?”适才他称呼有错,这会扯上章得象,无非是弥补下歉意。
章得象已年迈不堪,站得久了,都有些劳乏,闻言颤巍巍道:“吕……大人所言,很有道理。”
赵祯道:“既然都无异议,那晏相,就由你按照吕大人所议处理此事吧。”
群臣都想着京城一事,哪里管得了交趾,遂将此事略过。晏殊点头道:“臣遵旨。臣要禀告的第二件事,是关于西夏议和一事。圣上,元昊早派没藏讹庞前来议和,但圣上一直还没有见过此人,如今新法蓄势,这议和一事似乎也该有所结论了。”
赵祯点头道:“既然如此,宣没藏讹庞入殿。”他虽有意议和,但迟迟不和没藏讹庞见面,只想趁今日朝臣改选之际,看看晏殊等人的反应。
不多时,有宫人唱喏道:“西夏使者没藏讹庞面圣。”
群臣扭头望去,见到有两人跟随着宫人到了点殿上。那为首的一人,容颜猥琐,举止轻浮,留着一缕山羊胡子,唇边还有颗黑痣,看起来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没藏讹庞身后跟随一人,看起来倒还顺眼。那人面带微笑,和没藏讹庞同入文德殿中,被众人环望,依旧笑容不减。
没藏讹庞到了殿前,行使者之礼,大咧咧道:“大夏使臣没藏讹庞参见大宋天子。大宋天子,你今日找我来,可是想要商议和谈一事吗?”
众人见没藏讹庞如此,都有不屑,心道蛮夷使臣,跳梁小丑。百官中有不少人知道没藏讹庞的底细,没藏讹庞其实也算个夏国的国舅,可这个国舅的称呼并不值得炫耀。
原来没藏讹庞本是野利遇乞妻子没藏氏的哥哥。天都王野利遇乞被狄青斩了手臂后,被元昊派到了沙州。但之后不久,元昊一次狩猎,偶遇没藏氏,竟被没藏氏美貌所动,和没藏氏勾搭在一起。
野利遇乞人在沙州,无可奈何。而这个没藏讹庞不以此事为耻,反倒沾沾自喜,更借此上位,甚至讨个来议和的差事。宋臣素来瞧不起元昊,虽数次被元昊所败,但骨子里天朝大国意识还在,见没藏讹庞如此,更增鄙夷之心。
群臣均望没藏讹庞,只有狄青在观察没藏讹庞身边那人。方才那人经过狄青身边的时候,也望了狄青一眼,狄青见那人沉稳凝练,虽看似文雅,但脚步轻漫灵逸,知道此人应是武技高手,不由暗自留意。又见那人立在没藏讹庞身边,虽无举动,但指若拈花……
脸带笑容、指若拈花?狄青心头突然微震,已想起一人,皱了下眉头。
龙椅上的赵祯见没藏讹庞不知礼数,心中不悦,但不想在群臣面前有失风度,还能平静道:“没藏讹庞,西北战乱日久,百姓受苦。朕不忍心让无辜百姓受苦,正逢你主求和,因此想你主只要答应几个条件,朕就不会再起战事……”说话间,向晏殊使了个眼色。
晏殊知会赵祯用意,一旁道:“只要赵元昊保证不再兴兵,退回横山之西,如赵德明般两国交好,我等就会既往不咎,答应议和一事。”
群臣闻言,均是点头。大宋虽两败于夏国,但在汴京群臣眼中,元昊不过是个赐赵姓的家奴,没资格和大宋平起平坐,只要元昊和他爹一样,大宋就觉得眼下的情形可以接受。这些条件其实和赵祯和两府商议的结果,只觉得再优厚不过,更认为西夏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想没藏讹庞哈哈一笑,在肃穆的文德殿中,显得颇有无理。
晏殊皱眉道:“没藏使者,你因何发笑?”
没藏讹庞笑后,傲慢道:“这种苛责的条件,你让我们大夏国怎能接受?”
宋朝文武都是皱眉,忍不住重新审读和谈的条件,晏殊还能耐着性子问道:“那依你来看,要什么条件呢?”
没藏讹庞伸出三个手指,对赵祯道:“若要和谈,你们必须答应我国的三个条件。”
赵祯脸沉似水,心中不悦。他见元昊主动前来求和,是以故作冷淡不急,想让夏国使者焦急。等今日才找没藏讹庞来,本来想显大宋国威,示大宋恩宠。晏殊提出的条件在赵祯看来,再宽待不过,哪里想到就是这样个无赖的人物,还向他们提条件?
眼下到底是谁想求和?
晏殊已看出赵祯不悦,还能保持冷静,皱眉道:“议和议和,当以商议为主。你们有什么请求,也可说出来听听。”
没藏讹庞没时间和晏殊在字眼上做文章,径直道:“第一个要求,当然是重开西北边陲榷场,恢复两国交易往来。”
满朝文武心中发笑,知道西夏开战,毁了两国的交易,得不偿失,这下终于急了。
晏殊点点头道:“那第二个请求呢?”
没藏讹庞道:“我大夏在这几次战事颇有损伤,你们既然战败,必须赔偿银两、布匹给我国,弥补我国以往的损失。”
赵祯大怒,几乎要拍案而起。晏殊也是大皱眉头,心道天子爱面子,这样岂不是就在打天子的脸吗?
“是你们主动挑衅,你们死人就要赔偿,难谁来赔偿我们?”蔡襄不等晏殊发话,站出来质疑。
没藏讹庞冷笑道:“那我管得了许多,我只知道,历来都是胜利者才有资格索要东西的。”
满朝文武均恼,但强行克制。晏殊半晌才问,“那你们的第三个请求呢?”
没藏讹庞看来早有准备,立即道:“第三个条件就是自此后,大宋、大夏以兄弟互称,互通往来,我夏国可自设官阶,以后你朝不得干预。”
赵祯怒拍龙案,喝道:“一派胡言!”他忍无可忍,不想赐姓家奴竟提出这种无理条件。当年契丹南下,真宗就是的澶渊城下答应了所谓的兄弟互称条件,正式承认了契丹的地位,终身为耻。那件事在真宗心目中一直都是个隐痛,后来真宗信神,和澶渊之盟可说是大有关系。
赵祯不想昔日之痛,今日居然重演,又气又恼,转瞬望向一人道:“葛怀敏,你如何看待西夏使者的要求?”
葛怀敏出列,说道:“西夏使者要求,简直无理之至。”葛怀敏身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又是三衙的马军都指挥,出身将门,又因在多年前宫变中立功,一直坐镇京师。
赵祯不问旁人,独问葛怀敏,就是想看京中武人的建议。
葛怀敏人在京城多年,倒少领兵,但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见赵祯恼怒,知道这时是他表现的时候,对没藏讹庞呵斥道:“我朝天子以为你等是真心求和,这才屈尊纡贵的召见你等。不想你们得寸进尺,不感激天子的好意,这般条件,还有什么谈的。”转身对赵祯施礼道:“圣上,不如让他们,回转使馆再想想,改日再谈如何?”
不等赵祯回话,没藏讹庞已倨傲道:“既然没什么谈的,那我今日就回转告诉我主,说和谈不成,那西北再见好了。”
一言既出,满朝文武皆惊,葛怀敏心中后悔,不想竟是这般结局。他知道赵祯一心议和,不想再打仗,这样一来,赵祯不要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他脑袋上?
没藏讹庞转身要走,章得象已道:“没藏使者,莫要着急,有事好好商量了。”
赵祯突然喝道:“狄青,你如何看待此事?”赵祯发话,满朝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望向殿外,见狄青还在抬头望天,忍不住大皱眉头。
百官议和,从未想到过有狄青插话的地方,但赵祯询问,只怕堂上除了没藏讹庞以外,又没有人敢横加打断。
狄青收回目光,缓步从殿外走进来,站在了没藏讹庞的身边,看了没藏讹庞一眼。没藏讹庞昂首瞪着狄青,很是诧异,不想眼前这俊朗的男子就是西北的战神狄青。
狄青慢条斯理地说道:“没藏使者,想我天子宽以待人,不忍让天下苍生受苦,因此绝不会妄起事端……”没藏讹庞精神一振,只以为狄青示弱,不想狄青双眉一竖,凝望没藏讹庞,一字字道:“可真若有人无理取闹,我大宋天子也不会畏惧开战!”
群臣又惊又慌,都想眼下当以劝和为主,狄青这般说,主动挑起战火,岂不糟糕透顶?
没藏讹庞见狄青双眸目光逼人,心中倒有些畏惧。在西北,可以不听过赵祯的名字,但有哪个不知道狄青?但在这时,他骑虎难下,怎甘示弱,打个哈哈道:“好,好。你到底想要如何?”
狄青淡然道:“你可回转告诉元昊,说他若喜欢,可和我再次会猎西北。我狄青等他!”
没藏讹庞见狄青其语淡淡,其意决绝,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咬牙道:“好,你记得你说的话。”说罢拂袖离去。
群臣哗然,都有些恼怒的望着狄青,不待多说,赵祯已道:“退朝!”说罢已下了龙椅,离开了文德殿。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口气中都对狄青所言大为不满。众人心道此刻国事攸关,不能离去,均在商议挽留夏使的对策。只有狄青缓步踱出了大殿,出了宫中。
等到了宫外,狄青这才长叹一口气,仰望碧空如洗,暮春靡靡,摇摇头,才待离去。突然身后有一人叫道:“狄将军,请留步!”
狄青回头望去,见富弼快步走来,问道:“富大人有何见教?”
富弼走到狄青面前,急道:“狄将军,你今日所言,只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想如今满朝文武均要议和,只有你独说出兵,圣上不悦离去,日后……”
狄青打断道:“圣上询问,我不过据实而答罢了。世人非议,我狄青何惧?”他笑容苦涩,心中想到,“当年也是这暮春季节,我狄青跟随郭遵大哥离开家乡,开始军旅生涯。征战多年,或许风水轮回,我狄青也该离去了。”
他真的无所畏惧。
富弼望着狄青良久,这才道:“但我等今日真的要感谢你为我们出口怨气,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骨气。对于此事,狄将军也不过太过担心,我等定会站在狄将军这面。”富弼和狄青共同出使吐蕃,心下对狄青的为人,极为敬佩。
狄青只是拱拱手,缓步离去。
富弼又急急地回转宫中,正见到范仲淹、晏殊、蔡襄等人行来,富弼才待询问范仲淹关于宋夏议和一事,夏竦已走过来,对范仲淹道:“范大人,你很好呀。”他言语中满是怨毒之意,说完后,拂袖而去。
蔡襄不满,才待追上去,被范仲淹一把扯住。蔡襄忿忿道:“夏竦奸邪好色,尸位素餐,王中丞所言极是,我只恨没有抢先一步参他一本。他竟然敢来指责范大人?”
余靖一旁皱眉道:“范公,这次变法人选本是你和圣上所议,为何要让夏竦入主呢?此人对西北战局毫无贡献,若进入枢密院,真的会沦为笑柄。范公为何不事先和圣上商议,而到这时才被他所妒?”
范仲淹暗自皱眉,不等多说,晏殊已叹道:“你们只知道进谏,可曾多考虑一会儿?希文不举荐夏竦,夏竦难道就不会因此嫉恨希文?夏竦为人是颇好沽名,在西北是无建树,但他在西北,毕竟会放手让希文、韩琦施为,这次希文让夏竦得入两府,就算让夏竦得些虚名又如何,只要变法顺利,天下得利就好。再说夏竦极为护短,有他在位,若有人攻击新法,他尽可抵挡。可现在一来,只怕新法未施,就树强敌了。”
蔡襄等人面面相觑,从未想到范仲淹竟是这般心思。
王素道:“就算晏相所言是真,难道新法在即,我们要和夏竦这种人一起共事?”
晏殊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朝堂之上,难道就你们几个主事?吕夷简在朝堂多年,均衡各处,岂是容易之事?”说罢连连摇头,他对范仲淹是欣赏有加,但对蔡襄几个激进之人,并不算认可。
余靖、蔡襄虽是唯唯诺诺,心中却想,“就算得罪了夏竦又如何?此人已出了两府,想必再如何,还能怎样?”
欧阳修本一直沉默,见状道:“其实蔡司谏只是附和王拱辰罢了,若非王拱辰参了夏竦一本,事情不见得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可奇怪的是,王拱辰本吕夷简一派,为何会指责夏竦呢?”
晏殊道:“这何难理解?王拱辰本是沽名钓誉之人,见吕夷简年迈失势,只怕再也无能东山再起,因此他参夏竦一本,用意却在讨好我等。”
欧阳修几人互望一眼,异口同声道:“都是此子坏了大事。”
余靖急于补救,询问道:“范公,眼下如何处置?”
范仲淹心道,新法才要开始,你们就连得罪吕夷简、夏竦两人,自树强敌,结果堪忧。可这些人的确又是为新法着想,他不便责怪,沉吟半晌才道,“我一会儿就去面圣,看看圣上的心意。”他一方面想要说及夏竦一事,一方面也想看看赵祯对狄青的看法。
范仲淹吩咐完毕,匆匆再向宫内行去,欧阳修几人一旁窃窃私语,像在研究什么,晏殊摇摇头,自顾自的走了。
狄青没有宫中这些人的心思,唯一想的是,“我今日再庙堂之上忍无可忍,再向元昊宣战,只怕圣上不喜。想我这官也当到了头儿,汴京终非我狄青久留之地,就算大军不能攻破沙州,难道我狄青自己不能去吗?”
一念及此,狄青凄凉中又带有振奋,正行走间,突然有两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狄青微怔,已看清拦路之人,却是没藏讹庞和那手若拈花之人。
这两人找他做什么?狄青心中有分困惑,止住了脚步,望着二人不语。
没藏讹庞望着狄青,突然打了哈哈道:“都说狄将军实乃大宋第一勇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突然转了风向,对狄青颇为赞赏,倒让人意料不到。
这时街市人流如潮,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竟慢慢静了下来。
狄青鏖战西北多年,为国守疆,就算是汴京的百姓,都是知其事迹,但很少有人见过狄青。这刻听狄大将军就在长街之上,忍不住驻足观看究竟。
见狄青沉默无语,没藏讹庞嘿然笑道:“狄将军,你莫要以为我有什么诡计,其实我大夏,亦是最重英雄。我这次来到汴京,早就打定了主意,就算见不到你们的天子,也要见见到你的。”
狄青淡淡道:“现在你见到了,可以走了?”他举步要走,没藏讹庞伸手一拦道:“狄将军,请留步,我还有话未说完。”
狄青眯缝着眼睛,目光如针芒一样,“你想说,但我不见得想听。你想留我,只凭你身边的这个人,恐怕还做不到。”他最留意的还是没藏讹庞身边那含笑的人。
那人见狄青望来,微笑道:“狄将军,在下拓跋无名。想留狄将军还是不敢,但狄将军听没藏使者说两句,总没有坏处。”
狄青神色不变,皱眉道:“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真水无香。若说这世上还有迦叶王不敢的事情,我倒难以相信了。”
那人笑容不减,轻声道:“狄将军就是狄将军,竟然听过在下之名。真水无香,真勇无畏。难道说……狄将军赫赫威名,智勇无双,还不敢听我们的几句话吗?”
那人正是迦叶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真水无香。
迦叶王就叫拓跋无名,龙部九王中,多在夏国掌控大权,只有阿难、迦叶和目连三人好像一直都神踪无迹。狄青虽消息灵通,但也只知道拓跋无名一直在夏国藩学院进行经典研究之事,不想此人竟悄无声息的跟随没藏讹庞到了汴京。
听迦叶王激将,狄青道:“我不是不敢,而是不想。我和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事可讲。请让路。”说罢,缓步向前……
迦叶王笑容更浓,拈花之手突然一拦,不带尘烟般的拿向狄青的手臂道:“请、留、步!”他五指轻巧,似慢实快,转瞬间,就要拿住狄青的左臂。
更快的是把刀鞘。
“咯”的一声响,那拈花般的手指,已拈住了一把刀鞘。那坚实的刀鞘,似乎也抗不住那轻轻的一拈,似有断裂。
这时暖阳正艳,天蓝蓝。陡然间,一道光芒闪过,破了懒懒的春风。
天地间,有了那么一刻兵戈的寒气。
光芒过后,“呛”的声响,刀还在刀鞘之中,刀鞘握在狄青之手,迦叶王退开三步,脸上的笑容很是牵强。
他右手不再是拈花之状,反倒握紧成拳。
狄青冷哼一声,大踏步的离去。迦叶王眼中竟有分畏惧,突然扬声叫道:“狄将军,我主对你很是赏识,你若来帮手,定列九王之中!你若不满,开个条件吧。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狄青止步,长街消寂,所有人都在望着狄青。
迦叶王嘴角已露出分得意的笑,没藏讹庞也咧嘴在笑,无论如何,只要这句话说出来,狄青就不能不留下解释。
繁华的长街,有种难言的落寞,狄青缓缓转身,凝视迦叶王道:“这世上最少有两件东西是买不到的。一个就是我大宋血性汉子的真心,一个就是你们的良心。买不到你们的良心,是因为你们没有。而买我们的真心,你们不配!”他说完后,哂然一笑,大踏步的离去。
他知道迦叶王在挑拨离间,他知道无论别人信不信,但迦叶王说出这句话来,怀疑的种子就已埋下,但他已无需解释,他不屑再分辨。
长街百姓望着那远走的背影,心情激荡。那一刻,再无任何人会怀疑狄青的真心。
迦叶王笑容有些发苦,没藏讹庞还能喊道:“狄青,你不听我们相劝,很快就会后悔!”
狄青这次根本没有停顿,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迦叶王这才缓缓的摊开了右手,望着手掌心的一条淡淡的血痕,眼中露出敬畏之意。适才虽只交手一招,但他败了。
在他拈住狄青刀鞘的时候,狄青拔刀划在他的掌心之上。速度之快,如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笼罩大地,他根本来不及躲避。街上的行人,甚至都没有看到狄青已出刀。
如斯快刀,似水无痕,就算迦叶王遇到,都是铩羽而归。望着掌心的那道血痕,迦叶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狄青的武功,比传说中还要可怕,到如今,能挡住这快刀的,难道只有那五色羽箭?
狄青才回到郭府,郭逵已迎了上来,道:“狄二哥,你怎么才回来。方才有人找你,是个女的……”
“是谁?”狄青有些奇怪。暗想此时此刻,哪个女的会找他?突然心口一跳,想到了飞雪。那一刻,他心中有些异样。他和飞雪虽只见过几面,但数经生死之关,原来不知不觉中,飞雪已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她说她叫月儿,对了……”郭逵一拍脑袋,说道:“是……是……羽裳姐的丫环吧?”他虽知道杨羽裳,但不知道杨府的详情,他怕狄青伤心,提及杨羽裳的时候,难免支吾。
狄青诧异道:“她找我做什么?”突然想到,难道月儿要说说羽裳的事情?一想到这里,胸口发热,急问,“她在哪里?”
郭逵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找你做什么,但是……她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她等你不到,总像怕什么的样子,之后匆匆的走了。”
“害怕?她在害怕你?”狄青皱眉道。
郭逵大叫冤枉,说道:“我这么玉树临风,她怎么会怕?”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郭逵认真道:“狄二哥,我看出来她找你真的有事,你如果有空,还是去找找她吧?”
狄青一头雾水,不由道:“小月什么都没有说吗?”
郭逵想了半天,忽然道:“我听她喃喃自语,说什么,‘不行,我一定要告诉狄青。把……’就这些了。把什么我不知道,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狄青大是古怪,不解小月怎么和八王爷扯上了关系?才待出门去杨府,一人到门前,说道:“狄青,圣上传你立即入宫。”
狄青一怔,见那人却是阎士良。狄青道:“阎大人,圣上找我什么事?急不急?”他还牵挂着小月那面,还想先去杨府,再入宫中。
阎士良慢条斯理道:“圣上的心意,我可不好揣摩。但急不急嘛,你说呢?”他是宫中第一太监,赵祯让他亲自来宣召,若是别的大臣早就立即起身,偏偏狄青推三阻四。
狄青无奈,只好先让郭逵去杨府找小月,说他很快就去。自己跟着阎士良再入大内。
他今日在庙堂上,公然对夏使宣战,知道赵祯找他,多半和今日庙堂一事有关。这在别人眼中,可能是很严重的事情,但狄青无愧于心,甚至有了辞官的念头,并不畏惧。
入了宫中,阎士良并不带狄青直入帝宫,反倒向广圣宫的方向行去。
狄青暗自纳闷,心道广圣宫附近,多是皇家林苑,妃嫔多数居在此处。赵祯到这里,无非是宠幸妃子,那叫他狄青来做什么?
带着困惑,狄青已到了皇宫西北角的苑囿所在。前方林木苍翠青郁,繁花似锦,有小桥流水,修竹挺立。春风中,竹叶秀拔如蓄势待发的箭,但在狄青看来,总少了西北的几分硬挺爽朗。
狄青早些年身为殿前侍卫,对宫中的一切很是熟悉,见到那竹子,感慨道:“我记得以前,这里并没有什么竹子的。多年不见,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他是有感而发,阎士良一笑道:“但很多事情还是没有变的……”
这时二人上了一座小桥,小桥下有流水淙淙,甚为清冽。狄青知道,这水是从皇宫外的金水河引来,用以灌溉宫中的花草树木。清风朗朗,陡然间,“铮铮”数声响,不远处飘来了琴声,比那清澈的流水还要净明。
那琴声一响,本是幽静的苑囿中,更显清幽。狄青听到那琴声古意,依稀中,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微有动念。
阎士良已带狄青下了桥,转过一条幽径,等出了林子,前方豁然开朗,现出好大的一个花园,有百花迎春。
百花争奇斗艳,给慵懒的暮春带来了无边的春色。赵祯正坐在黄罗伞下,望着一个比百花加在一起还要娇艳的女子。
女子抚琴,琴声鸣乱,激荡着狄青跳动不休的心。
那风情、那琴声、那韵律……
见到那女子的一刻,狄青心头微震,诧异想到,“弹琴的女子怎么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