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达,这些日子老夫总是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常常白日打瞌睡……”贾诩对坐在自己面前的司马懿自嘲自笑着,“呵呵呵,大概是武皇帝在想念老夫了……在召唤老夫赶快到地下去侍奉他了吧……”
“贾太尉……您可万万不能这么想啊!”司马懿的眸光里不禁流露出深深的关切来,“大魏朝怎么离得了您的坐镇经纶啊……”
“人总是要死的。老夫从来不会避讳这个问题。而且这世界离了谁就真的不可开交啦?那一年武皇帝去世之时,大家不也是觉得简直要天崩地塌了吗?结果,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大魏朝在当今陛下和司马君你们手里照样欣欣向荣!呵呵呵……在这白骨遍野、血流漂杵的大乱之世,老夫以一介西凉寒士之身出生入死,能够活到七十多岁,这已经足够了!真的,真的——老夫已经很知足了。”贾诩捋着自己长长的花白胡须,悠然而笑,“对了,那个以‘触龙鳞、敢直谏’而闻名的议郎桓范倒是很有趣——他有一天竟坦坦直直地问老夫,‘贾太尉,你辅董卓而董卓亡、佐李傕而李傕灭、助张绣而张绣降……这些难道就是您身为谋士之杰、一代“鬼才”的成就吗?’”
司马懿一听,急忙将话头转圜了开去:“哎呀……贾太尉,这个桓范最是口无遮拦的了……您千万不要把他的这些话放到心里去!为着他这直言无忌的脾性,听说陛下正准备将他外放到沛郡去当太守呢!别说是您,就是和他素有同乡旧交之谊的陛下也受不了他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实说,对桓范君的这一派清刚方正之气,老夫打心眼里一直是暗暗欣赏的。陛下若真是要将他外放到州郡任职,那可真是朝堂激浊扬清大业的一大损失啊……”贾诩先是微微笑着,听到后来又不由得轻轻摇头,“当时他那么质问老夫时,老夫也不恼不怒,笑着回答他道,老夫的侍上之道,乃是顺势而为、因时制宜、择人而发,从来不以‘事必成’‘功必立’为唯一鹄的。老夫当年佐董卓和牛辅,并不等于老夫就非要全力助其作恶不可,也不等于老夫便是一味以搅乱天下为乐,那都是给王允司徒那道针对西凉人士的‘绝杀令’所逼的;至于李傕,他真心信任老夫的时候老夫自会全力回报,他若起意疏离老夫的时候老夫也自会识趣地选择离开;而张绣将军,他的心思本就不在逐鹿天下,老夫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至于那些昏主庸才,如段煨之流的叶公好龙之徒,老夫与之共席便觉得有些辱没了自己,终是不屑一顾。只有太祖武皇帝,能用度外之人、能驭非常之士,所以老夫在他手下纵横中原的近二十年时光是一段最为畅快惬意的日子……不过,老夫讲得情意谆谆,可是看起来桓范君却听之藐藐:他大概还是以为像比干忠事纣王、范增殉身项羽那样才是谋臣智士的最佳结局吧……”
讲到这里,他忽地又向司马懿眨了眨眼,莞尔笑道:“司马君也不要以为他的看法就错了:其实,这些见解,只是老夫与桓范君二人之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司马懿敛容正色,深深颔首道:“贾太尉,您现在是愈来愈超凡脱俗了——您的修为已经达到了‘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至高至妙之境了……”
“‘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从心所欲不逾矩’这等至高至妙之境,老夫何曾达到了?!依老夫看来,这普天之下、千年之间,也唯有荀令君一人足以当此——司马君以为如何?”
司马懿深深埋下头去,泪水缓缓流下,打湿了他的胸襟:“贾太尉说得是。”
贾诩的目光从书房的窗户遥遥投射出去,望向了荀彧的故乡颍川郡那个方向,悠悠叹道:“老夫一生自命不凡,能运阴阳万机而如掌上弄丸,却终是不如荀令君德行周备,生死不朽啊!在这纷纭乱世之间,老夫还是做不到像他那样始终如一的执著与淡定啊……”
司马懿只是伏席而泣,哽咽无语。
过了许久许久,他俩的心情方才渐渐沉静下来。贾诩拭去颊边的淡淡泪痕,心底却飞快地思忖着:在这一次挫败郭氏外戚一党的斗争中,自己站在暗处窥测,不禁对这个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司马懿炉火纯青的纵横捭阖之运作叹为观止!连钟繇、王朗、董昭、辛毗等这样的元老宿臣都对司马懿如影随形、马首是瞻、同声呼应、内外联动,这除了当年的敬侯荀彧具备这样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之外,谁能与之匹敌?司马懿真是厉害啊!他经过这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全盘接纳了颍川荀门在大魏一朝所留下的一切政治遗产!并且,在他的幕后操纵之下,朝中各大世家豪族已经暗暗联成一气,形成了以河内司马氏为核心的庞大势力圈,甚至连皇室的权威在他们面前也唯有敬而从之!由此可见,老夫倘若在他司马懿身上投下重重一注,日后定是极有收益的!
心念一定之后,贾诩目光一抬,深深看向司马懿道:“司马君,不瞒你说,老夫这一生之中真正主动用心辅助的人,最多只有两三个……当年的李傕勉强算一个,武皇帝自然是最重要的一个……”他说到这里,忽又垂下了眼帘,将幽幽的目光转向了别处,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老夫在这临终离世之前,还想竭尽全力再辅助一个人……”
司马懿有些没听清他这后边的一段话,诧异地问道:“那第三个值得你认真辅助的人到底是谁?懿怎么没听明白……”
贾诩静了片刻,转过眼来正视了他一下,淡淡而道:“司马君,上一次南征之际,朝廷没有任命你为方面大将,你一定有些不愉快吧?”
司马懿听了,双目粲然一亮,脸上却微波不兴,徐徐叹道:“贾太尉您这话可就说得有些偏了!懿虽不才,但也断断不会以区区官位往事为意!只是如今西蜀有名相诸葛亮厉兵秣马而虎视,东吴有智将陆逊麾师长沙而狼顾,社稷之忧日渐深重——这才是懿心中闷闷不乐之根源也!倘若韬略无双的贾太尉您万一又有什么不测,这煌煌大魏还有几人能够真正撑持得住?”
贾诩听了他情真意挚的一番话,不禁感动得双眸泪光隐隐闪动。他慨然而道:“司马君何必如此悲观?依老夫之见,只要司马君你在世一日,这煌煌大魏的基业就定会始终固若金汤!眼下你虽未能获得方面大将之任,这并不意味着你以后永远不会取得此职……有时候,大势所逼,谁也阻挡不了啊……”
司马懿心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纵然有些不快,但却根本没有丝毫焦躁。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别人从旁边死挡也挡不住、硬抢也抢不去的……
贾诩的话现在是越讲越深入了:“不过,司马君,在老夫看来,你目前‘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可算一条良策;但你若能‘主动进取、未雨绸缪’,亦可谓是另外一条良策!”
“这个……懿恭请贾太尉明示:当今之际,懿该当如何‘主动进取、未雨绸缪’?”
贾诩轻轻咳嗽了一声,忽然将话题引了开去:“司马君,你恐怕也知道,前汉建安十八年武皇帝晋爵魏国公之前,曾经遭到三条在朝野上下传播甚广的流言袭击:一曰武皇帝既已身任丞相,便不当再兼任冀州牧,否则会予人以武皇帝‘狡兔三窟’之讥;二曰汉献帝诸皇子已经成人,可立为储君或封藩就国;三曰武皇帝功比周公,为保全名节,勿使小人诽谤,须当不再执掌兵权……”
司马懿静静而听,心里却暗暗想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往事呢?而且,我还知道这三条在当时影响颇广的流言,乃是当年荀令君为了捍卫汉室而向曹操发起的一轮声势浩大的舆论攻击……”
“这三条流言的攻势十分凌厉,处处点中了武皇帝的要穴:其一,当时魏室的根本在冀州。倘若武皇帝将冀州牧之职卸去,是自弃根本之地,易为奸人暗算。
“其二,汉献帝已有三个嫡子,俱已成人,若将他们一个立为储君、两个封为藩王,则必使汉室多一东宫、多二藩屏,此足以巩固汉室之翼而削弱魏室之势。
“其三,武皇帝兵权若失,则是自寻死路、任人宰杀也!”
司马懿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三条流言当真厉害!懿当时也曾听闻了一些风声,至今想来仍然甚是惶恐。”
“那么,依司马君之见,这三条流言之中,哪一条最是厉害?”
“从明面上看,好像是第三条。但实际上最厉害的,是第二条。”司马懿微微皱着眉头,似是在一边说着,一边苦思。
“哦?此为何故?”
“依懿之见,恐怕当时那些散布流言的人自己也明白,想让武皇帝放弃兵权,那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要迫使武皇帝在彼时彼刻卸去冀州牧之职,亦是千难万难。但引诱武皇帝去实行第二条流言,却有成功的可能。”
“何以见得?”贾诩浅浅而笑,目光炯炯地盯视着他。
“贾太尉,当时懿正任丞相府东曹属之职,也了解那时丞相府内外的一些形势。其时东有孙权、西有马超,各拥强兵,正与武皇帝为难;武皇帝可谓内外交困,彼时若不向大汉天子有所表示与安抚,只恐会激出什么不测之变来!所以,在当时让汉献帝立了储君、封了藩王,将是武皇帝无奈之中的一个选择……”
“是啊!是啊!老夫当时正准备陪同武皇帝西征马超,时常见到他是焦心苦思、犹豫难决……最后他竟‘剑走偏锋’‘兵行奇径’,一下就将这三条流言消弭于无形……”
“武皇帝用了什么奇招?”司马懿装作吃了一惊。
“当时你应该猜得到啊!武皇帝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三个女儿曹宪、曹节、曹华送入汉宫之中,当了献帝的贵嫔!他一跃而成大汉国丈,与汉室结为姻亲、同为一体,就再也不必卸去冀州牧之职与掌兵秉钺之权,从而巧妙避开了一切典章礼法上的舆论攻击……”
“妙计!妙计!妙不可言!”司马懿听了,一边抚掌赞叹着,一边却拿眼看着贾诩,暗暗想道:我当时不但已经猜到了,而且我还清楚地知道这一条“剑走偏锋”的妙计当年就是你贾诩暗中给曹操进献的呢……
贾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须髯,这时才又将话题绕了回来:“至于对你目前如何‘主动进取、未雨绸缪’的良策,老夫倒有些建议。兵诀有云,‘善战者省敌,不善战者益敌。省敌者昌,益敌者亡。’如今陛下将兵权交付给了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个旁系宗亲手中——他们都是司马君你眼下绕不过去的三大障碍!司马君你暂时不能压倒他们,那就不如效仿武皇帝在前汉建安十八年前夕之所为,卑意敛伏、舍刚取柔、舍战取和,尽量与他们拉近关系、化敌为友,从而巧妙获得他们的助力,这才是上上之策!”
关于这个问题,司马懿先前自己也曾多次暗中谋划过。但今天第一次听到贾诩这样一个外人如此深切地给他指点出来,这让司马懿心头极为感动——这样私密切己的计谋,若非贾诩念念之间与自己易心而处、体察入微、忧乐与共,断断是设想不出来的!他只觉胸中一热,当场便湿了眼眶——自己这十多年来在宦海浮沉之际不懈努力所取得的成就,终于在今天换来了像贾诩这样一代人杰自觉而主动的归附和襄助,自己此刻当真是多么的惬意和兴奋啊!但自己这时还不能显得太过得意——这会让别人小看了自己的城府之量的!他暗暗咬着牙忍住了这一切的心情波动,脸上神情依然淡若秋水,只低低而道:“懿在此多谢贾太尉披肝沥胆如此竭诚相助!只是懿尚有小小疑惑:懿应当如何施为才能真正与曹真他们拉近关系、化敌为友呢?”
贾诩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缓声言道:“司马君,这个事儿老夫已经替你思虑了很久了。对了,你家大公子司马师今年不是刚满十六岁了吗?他已经到了婚娶之龄……依老夫看来,你司马家若能就此与他们曹家或夏侯家联姻结亲,你们双方自然便化敌为友、亲密无间也!”
司马懿听了,微微低头,沉沉而吟。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忽地抬起幽幽亮亮的双眸,直视着贾诩:“若要借着与曹真、夏侯尚他们联姻结亲以求助力,懿何不一步到位,径直与皇家帝室联姻结亲?懿听闻陛下嫡生的东乡公主已届及笄之年……”
“东乡公主?唔……当今陛下确是非常宠爱他这位嫡生长女……只不过,如今甄皇后已死,而郭皇后又掺杂在中间,陛下对东乡公主的宠爱是否能够长盛不衰,似乎还在未知之间……还有,陛下一向猜忌多疑,司马君你此刻向他提出娶以东乡公主为媳,他肯定会怀疑你另有图谋,倒是有些反为不美了……”
听了贾诩这段话,司马懿这才暗暗彻底地放下心来:刚才他那番讲要娶东乡公主为媳的话其实是抛出来试探贾诩对自己是否真心襄助的——因为,假若贾诩真是别有用心,他就肯定会建议司马懿采取这条“外表光鲜而暗藏危机”的“馊主意”。然而,他却全然没有此意此举!如今看来,贾诩确实是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司马家的立场、角度和长远利益的取向来建言献策的!他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念及此处,他也就向贾诩开诚布公地讲道:“不错。贾太尉为我司马家的所思所谋实在是纤毫无失——看来,懿只能在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家当中做选择了!”
贾诩此时却显得神情一松,悠然问道:“那么,在这三家大魏宗室之中,司马君你自己认为与哪一家联姻结亲方才较为稳便呢?”
“这个……懿在贾太尉面前就直说了!依懿之见,曹真、曹休等都是赳赳武夫,门户渊源浅薄,懿不愿与他们两家联姻结亲。那夏侯尚却是一向崇儒好文、通达礼法,其子夏侯玄又拜王朗司空为师,其女夏侯徽亦有贤淑之名,可谓门第馨芳。再加上平日里懿与夏侯尚交谊不浅,想当年武皇帝的梓宫就是我俩一同护持着送回邺城安葬的呢!所以,懿有心与他家结为秦晋之好。”
贾诩一听,心念电转之下,却不禁对司马懿这一选择而暗暗称绝:所谓“崇儒好文、门第馨芳、交谊不浅”云云,都不过是司马懿的虚语托词罢了!司马懿真正看中夏侯尚家族的关键原因是:夏侯尚的妻子、德乡公主曹茹,正是曹真的亲妹妹!司马家族若与夏侯尚家族结为秦晋之好,实际上是“一箭双雕”,同时和夏侯尚、曹真搭上了紧密的亲戚关系!这样一来,曹丕手下的三大宗室重将中就有两个与司马懿关系非同寻常,那么他日后潜取兵权的幕后助力岂非大大增加?看透这一点之后,顿让贾诩不得不对司马懿的精谋明断、算无遗策叹服不已!
“这样吧!司马君既然与夏侯尚将军有意结为秦晋之好,那老夫就厚着脸皮自告奋勇亲自出马,挑个黄道吉日便去夏侯府帮你司马家说媒和亲,如何?”贾诩笑眯眯地望着司马懿开口说道。
“贾太尉的鼎力相助之恩,懿真是没齿难忘!懿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您才好!”
“老夫和你司马君一样,哪里会是施恩望报的人?老夫今日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在为我大魏社稷的长治久安而苦心斡旋啊……老夫坚信,只有司马君你,才能真正继承武皇帝的遗志,将‘横扫吴蜀、一统六合’的大业一举底定!”
司马懿一边在口头上向贾诩谦辞不已,一边却将幽亮的目光远远投向了窗外,心底倏然冒起了一股怪怪的滋味:我司马仲达本有用兵若神、运谋如鬼之奇才,而且朝野上下尽人皆知,到了今天却不得不靠着“裙带关系”来谋取军权,真不知是该当可悲呢还是该当可笑啊!
黄初四年五月,在太尉贾诩的极力“撮合”之下,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迎娶夏侯尚的长女夏侯徽为妻,从此司马家族与夏侯氏、曹氏等魏朝宗室连成了紧密异常的亲戚关系。司马懿通过这条由姻亲关系编织而成的“渠道”,源源不断地获得了来自魏室宗亲明里暗里的各种支持和助力。
过了半个多月后,一代谋略奇士、乱世“智囊”之杰贾诩在洛阳底邸溘然病逝,享年七十七岁。身为尚书仆射的司马懿率各部卿僚领衔上奏,呈经曹丕亲笔批准,追赠贾诩为“肃侯”之谥,并荫封其子贾穆为吏部郎。他的子孙后来在晋朝纷纷荣显贵达:他的嫡孙贾模曾任晋惠帝时的散骑常侍、护军将军之职,食邑三千户,以尽忠于晋而著名;他的曾孙贾胤亦任晋惠帝时的黄门侍郎,位居列侯;贾胤之弟贾龛历任凉州刺史、秦州刺史等职,踞为方面大吏;贾胤从弟贾疋担任晋愍帝时的骠骑大将军,封为酒泉郡公。这一切丰硕的回报,实际上都与当年贾诩潜心暗助司马懿谋取兵权终于得手而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且,因着贾诩的缘故,司马懿也对他的族弟贾逵高看了一眼,在后来的政治攀升历程中一直着意拉拢贾逵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随着司马懿与曹真、夏侯尚、曹休等魏国宗室方面大将的亲密关系日益加深,他现在推行起“军屯养兵”之国策来也愈是如鱼得水——很快,一道由他精心拟撰,由曹丕用玺颁布的《督促垦办军屯诏》灼然出炉了:
兴国之本,在于强兵足食。自世乱兵兴以来,连年饥馑,田地荒芜,兵无宁居,民无储粮——朕甚悯焉!倘若军粮尽资于民,而民何以堪?故须尔等将士自力屯田,且耕且战。现令、扬州、徐州、雍州、凉州等地军营将士广加开垦以收地利,庶几兵食充足,而国有所赖。
这道诏书迅速在荆州、扬州、徐州、雍州、凉州等地得到了贯彻落实。司马懿欣慰地笑了:在他的苦心运作之下,利国利民、强兵足食的“军屯”拓垦事业终于如火如荼地在各大州郡中蓬勃而兴了!
殷红如血的晚霞铺满了苍蓝的天幕,沉沉密密地压将下来,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压进这一片漫漫的血色之中。
司马府后院的庭坝上,一身戎装的夏侯尚正与身着便服的司马懿肩并着肩缓缓地踱着步。
“伯仁(夏侯尚的字为“伯仁”),你和子丹(曹真的字为“子丹”)此番进京入朝述职还没过几天呢……眼下你们就又要离去了,这真让懿很是有些依依不舍啊!”司马懿一边背负手慢步踱着,一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乃是铁了心决定又要御驾东征了——这一次他是亲率文烈(曹休的字为“文烈”)一道挥师二十八万从庐江向伪吴发起雷霆之击……尚也是奉了密旨,要赶回江陵城从西线呼应陛下和文烈,尽量争取把孙权和陆逊的精锐兵力多多地牵制在荆州一带……你说,尚眼下重任在肩,还敢在洛阳城中稍有逗留吗?”
司马懿沉沉一笑,并不多言。他自然是懂得曹丕这几年来不断地发起东征、南伐的用意的:曹丕这么做,是拼了全力想要尽快在自己生前拿下吴蜀二国,借此想为自己大魏一朝的江山永固夯下坚实根基啊!而且,从他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想法来推测,不能排除他其实是在企图凭借自己御驾亲征可能取得的煌煌战绩来阻断司马懿攫取兵权的道路!只不过,你曹丕和曹休究竟有没有这份荡平吴蜀底定四海的能耐呢?恐怕眼前这一场东征又和前面几番东征、南伐一样,其结局仍是战而不胜、劳民伤财、有损国威!
他一边这么暗暗想着,一边却微妙之极地点了一下:“伯仁啊!懿总是喜欢作破格之想,也可能是懿有些多虑了——当今朝廷上下皆是一心只以东吴孙权为意,而对肘腋之侧的西蜀伪汉之潜窥暗算视若无睹,只怕日后会有顾此失彼、左支右绌之隐患啊……”
“仲达,你这么说可真是有些太过虑了:西蜀伪汉本就国小民寡,后来又遭天降之厄——刘备、关羽、张飞等英杰枭将尽皆折损,哪里还是我巍巍大魏之敌手?他们还敢冒出头来自寻死路?我大魏朝没顾得上去收拾他们就算对他们不错了……”
司马懿听着他这番骄气十足的话,不禁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正欲开口继续深说下去,那夏侯尚却伸手一指前面的满月形门洞口,呵呵笑道:“好一座天然生成的翠绿屏风——不知它的背面关住了你们司马府中多少烂漫春色啊?”
司马懿听出他是在“王顾左右而言他”,就不再在那些敏感话题上“跟进”,举目往前一看,却见那满月形门洞里边一座高高的竹架上缠满了鲜绿的爬山虎,层层叠叠覆盖下来,形成了一面绝妙的高大屏风。他也微笑而答:“这个屏风乃是春华她精心构设而成的。懿也觉得她做得漂亮:一来巧妙掩住了满园的景致,以免让外人一眼瞧去竟是全无遮蔽,毫无回味之余地;二来这座屏风本身也是一道精巧的风景,既合乎自然又不乏灵韵,可谓深得天工之巧!”
“亲家母真是心灵手巧、别具匠心!”夏侯尚啧啧地称叹着,“尚也曾听闻徽儿回府谈起过你们司马府后花园的景色甚是迷人,仲达,你且领尚进去欣赏一下吧!”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举步迈入。
他俩转过那座翠绿屏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果然别有一番天地!司马懿走在前头,一边领着夏侯尚从东边的长廊徐徐行进,一边像一个导游一样向他娓娓解释起来:西北角落里种了一排杨柳树,边上的便是翠竹小亭,每值春季,那里便是一派杨柳依依的旖旎春光;长廊尽头是一座高楼,雕梁画栋,挺入云霄——名为“倚天楼”,登楼之际仰可观星赏月、闻风听雨,俯则一园之胜尽拥入怀;花园中央是一泓盈盈绿水,小湖中间有一座精致的弯月形榭台,那正是司马懿平时最为喜爱流连的所在——夏日可在榭台之上一边抚琴挥毫,一边欣赏湖中婢女汇舟采莲;湖面有一架“会心桥”,从湖中的水心榭台如一弧彩虹一直通往北面的凤鸣轩,桥下水底悠然可见群鱼穿梭畅游、怡然自乐,桥上之人看得此情此景便也欣然会心、与鱼同乐;西边长廊的尽头是栖鹤观,冬天可在此处坐看流风回荡、瑞雪翩跹,围着博山之炉,温着银樽新醅美酒,听雪而小啜,临风而轻啸,何等潇洒飘逸;北面正中就是富丽堂皇的凤鸣轩,周围环绕着千竿翠篁,当真是迎风摇摇,恍若凤尾森森,荡起细细龙吟,其清其幽不可胜言!夏侯尚见了,不由得赞不绝口:“想不到以仲达这样的名宦贵族之家,竟能营造出这般的人间仙境来——不带烟火之气,不含浮华之韵,令人实在是心旷神怡,当真难得、难得!”
司马懿有些傲然自得地淡淡一笑:“怎么?在伯仁的眼中,身居庙堂之高、世族之家,就不能有心游江湖之远、神通八荒之极的情趣?入世之乐与出世之趣,懿自信足可兼而有之也!”他讲到这里,语气里忽又带出了几分慨然:“唉……当年若非武皇帝三番五次遣使辟召懿出仕,懿此生说不定已是栖心此园而终老于山水林泉之间了!”
“仲达真是‘大隐隐于朝’的一代高人啊!我那玄儿,近来亦是颇醉心于老庄清虚之谈。他若是知道你这位长辈也好此道,说不定会前来向你求教呢!”
“哦……好啊!你回去便转告玄侄,让他把我这里就当作他自己的家,随时来玩,莫要拘礼。他在这里会碰到一个知音的:我家昭儿亦是喜好研习老庄修身养性之学,可能会和玄侄谈得来呢……”
他俩一边谈着,一边进了湖心榭台坐下。
“对了,懿有一件事情要和伯仁你谈一谈:子元(司马师的字为“子元”)从小就爱好练兵习武,立志想当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名将。他近来一直很想去军界开一开眼界、增一些阅历……懿呢,一直拗不过他,又瞧在他一意为国建功效力的份儿上,也不好拂了他这股志气,就只得允了。但是要将他送到哪里的军旅去锻炼,懿却一直没想好……”
“哦?师儿想来军旅中锻炼?好!好!好!好男儿就应当志在天下,以才立身、以功扬名!这样吧,他也不用去乱想哪里锻炼了,就陪在尚的身边先做一个从事中郎……”
“伯仁哪,懿就在此多谢你照应成全了……”司马懿正视着夏侯尚,脸上带着笑微微的表情,口吻里却透出一丝深深的坚定,“只是,师儿既然真是要去军旅之中锻炼,依懿之见,就不能靠着我司马家的这个名头压下去……不然,伯仁你那些手下,听到他是你夏侯伯仁的女婿、我司马仲达的儿子,岂不是个个都将他供而远之、敬而避之?那他在下面还锻炼得什么本领呢?懿要让他改姓换名,就叫做‘马斯’,从伯仁你军营中职阶最低的十夫长做起……”
“好!好!仲达,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吧!我也希望师儿他能够大有出息,早早成为我大魏的栋梁之材啊!”夏侯尚连连点头,抚须而笑。
场中稍静下来之后,夏侯尚呷了一口清茶,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微一皱眉,凑拢过来向司马懿附耳低声道:“仲达,尚听闻陛下此番东征之际,你向他举荐了一个兵曹参军,就是那个名叫蒋济的,据说他来自徐州九江郡?这个事情,在外面好像让人有些说道呢……”
“说道?他们说道什么?”司马懿两道浓眉一竖,诧然道,“不错,这个征东参军蒋济确是懿向陛下极力举荐的。懿还亲笔写了状语,评他是‘才兼文武、志节慷慨、忠诚奋发、可堪重任’——陛下带他东征,必有裨益的。在这个事情上,懿是为国举贤、坦荡无私的。”
“仲达你知人善察、取人以长的能力,尚自然是心服口服、决无二话的。只是,尚却听到子丹那里对蒋济有些异议:子丹当年随同武皇帝参加过赤壁之战,见到过蒋济的堂兄蒋干夸夸其谈,最后献上连环舟之计误了军国大事——子丹很是担心这蒋济也和他的堂兄蒋干一样华而不实、浮而无用啊!”
“伯仁,你要相信懿啊!我什么时候把人看错过?蒋济和他的堂兄蒋干完全不同,他满腹韬略、深晓兵机,绝无浮夸张扬之气,陛下带他东去,仓促之间必获暗助之益的!”
“仲达,尚当然是完全相信你的,否则今日尚也不会在此和你提及此事了。”夏侯尚慢慢转动着掌心里的茶杯,斜眼瞧着司马懿,轻轻笑着说道,“当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你司马仲达有如当年敬侯荀彧一样最是善于举贤任能、兼收并蓄、公正无私的了?!只不过,日后像是举荐蒋济这样富有争议之名的杂家之士,你也不必都要一一出头独力经办。毕竟人各有命、穷通在天,倘若其中万一有人出了些许纰漏,那就是你的失察了……这会给人留下口实的!你日后若有自己不太方便公开举荐的人士,可以暗中向尚知照一声,尚来出面帮你经营……”
司马懿听了,眼眶暗暗一热,抬头深深注视着夏侯尚:“伯仁!你待懿的这一片真心,懿真是难以为报!”
“瞧你这话说的——你司马家的事情,就是我夏侯家的事情!咱们两家亲如一体,你再这么客气就太见外啦!”
司马懿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脸色一定,右掌一举,重重一拍:“来人!”
只见司马寅应声带着几个健壮的家仆抬着一只二尺见方的红漆木柜,缓步上得榭台而来。
夏侯尚微微侧头瞧着司马懿,眼中满是惊疑。
“值此伯仁南去立功之际,懿思来想去,唯有以此物相赠,或许略有薄用,还望伯仁笑纳。”司马懿站了起来,亲自上前打开了那只红漆木柜。
夏侯尚淡淡地笑着一眼瞥去,倏地却呆住了——那柜中竟盛着一副材质奇特的铠甲。粗粗一看,那副铠甲似是陈旧之极,紫沉沉之中现出一道道利刃划过的痕印。但细细一瞧,就会看到那副铠甲在熟铜冶炼而成的暗紫色中隐隐透出一派沉厚凝重的光华,仿佛坚不可摧。
“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灵犀宝甲’?”夏侯尚看罢,激动得失声嚷了出来。
“不错。这正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所披的‘灵犀宝甲’,其坚其韧足以与陛下身上所穿的那件‘金丝软玉甲’相媲美!”司马懿用双手捧起了那副铠甲,直视着夏侯尚,款款而言,“伯仁此去举师牵制东吴寇贼,必会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恐有‘兵凶战危’之虑——你若穿有这件‘灵犀宝甲’贴身防护,懿就大大放心了。”
夏侯尚这个人生性秉直,听到司马懿这么说,也就不再虚加谦辞,当下便慨然应道:“仲达说得是!这可是西楚霸王所披的‘灵犀宝甲’啊!尚穿上它后冲锋作战,说不定还真能沾染上西楚霸王的几分神通之气呢!这样,尚就可以为朝廷多打几个胜仗了!”
司马懿笑呵呵地说道:“是啊!是啊!宝鞍配骏马,犀甲赠英雄——伯仁你一定能在荆州之役中旗开得胜的!”他说到此处,忽又眉头一皱,“不过,关中子丹那边,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啊!”
“仲达,你担心关中那边什么?不过只是有些西凉羌贼不时跑来在边境上抢抢粮、偷偷马罢了!子丹大军一出,他们必成齑粉矣!”
“区区西凉关贼作乱,岂在懿之眼内?而是那伪蜀诸葛亮万一趁着陛下东征吴贼而西翼空虚之际,率师杀出汉中,由祁山、陈仓、斜谷口三处偷袭而来,则关中危矣!”
“又是西蜀伪汉诸葛亮!仲达你怎么对他这般忌惮啊!他有那么厉害吗?”
“伯仁,这样吧,懿只给你举一个事例来证明他的韬略之才——蜀中南蛮酋长孟获,盘踞于深山丛林之天险,手握三万凶悍藤甲兵,背后又暗通东吴之势力,岂是小敌?结果他在一年之内竟被诸葛亮巧施妙计七纵七擒而败得心服口服!这等用兵奇才,谁能及之?伯仁你须得及时转告子丹,让他对这个诸葛亮切切不可等闲视之!”
夏侯尚听司马懿这么一说,倒是渐渐有几分相信了。他沉吟片刻,不无诧异地问道:“既然仲达你如此洞明伪蜀军情,自己为何却不向子丹当面相告?”
“伯仁哪!你应当明白,懿乃治国宰辅,而子丹乃宗室重将,于礼于法本不当妄交私语。况且子丹为人一向高傲自负,懿若向他当面告知伪蜀诸葛亮之情形,说不定他倒暗暗以为懿要插手他的关西军机要务,反而可能会心生歧念。懿思前想后,唯有告诉给伯仁你,请你辗转告知子丹——在他面前,你可切莫提起这些乃是懿之所言也!只说就是你胸中揣想出来的就行了!”
“唉!仲达,你也是太小心谨慎了!好!好!关于你对伪蜀诸葛亮的这些看法,尚一定会巧妙转告给子丹的——你还有什么话需要尚转告给他的吗?就一股脑儿都讲出来吧!”
“难得伯仁如此古道热肠!懿就代大魏社稷谢过你了——你且再去转告懿的三条建议:一是谨防诸葛亮与西凉羌贼暗通声气,联手作乱!子丹一定要抓紧时间调兵遣将,速速荡清陇西全境,就如诸葛亮扫平南蛮孟获一般,为自己的御蜀大业拔掉一切隐患!
“二是陈仓要塞最与蜀寇边境接近,倘若诸葛亮起兵来犯,它必会首当其冲。懿暗中观察雍州屯骑校尉郝昭,其为人行事谨厚笃实、处变不乱,须当将他派去驻守陈仓,必能力拒蜀寇于国门之外,为我大魏驰援赢得宝贵时间。
“三是雍州刺史郭淮、凉州刺史孟建都曾与懿同在武皇帝时兵曹署里共事过,懿对他俩颇为了解。此二人均有良将之材,万望子丹能够倚为臂膀,委以重任!如此则社稷幸甚!关中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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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