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襄阳方面迟迟未曾送来战况讯报,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吧?您不如速速下诏给大司马曹休,让他从合肥城发动奇袭,借此策应司马大都督!”
长乐殿中的御前军事会议此刻正开得十分紧张,整个大殿里的空气都憋胀得快要爆炸开来——侍中辛毗和黄门侍郎王肃联袂而出,向新帝曹叡举笏奏道。
曹叡今天是登基即位刚满两个月,坐在御座龙床之上却仍是掩不住一副微有倦色的模样。那虬龙盘螭的龙床又宽又高,五彩绚烂的锦垫冰凉而又软滑,足可并肩列坐三四个人——他端坐中间,两边的紫檀香木扶手完全形同虚设。往日在这里他也曾看过先帝起坐批红,他当时只是觉得坐在这里的人似乎高不可攀、威严难近,这两个月来自己坐上去才真正体味到了“四边不靠、虚悬半空”的孤家寡人滋味!瞧着丹墀之下的文武大臣们分班跪坐,他时常在暗暗得意之余又生出几分莫名的空茫来:原来这就是九五之尊、天子之位啊?!自己年纪轻轻,能镇得住这四宇八荒、六合九州吗?
辛毗、王肃二人的进奏之声还在他耳畔萦绕,他俩正等着自己答复呢——曹叡心神倏敛,沉吟着缓缓而道:“两位卿家所奏,亦是出自关心司马爱卿的一番好意。朕理会得了。不过,依朕之见,还是先等一等再看吧——司马爱卿的韬略之能、治军之才,朕在东宫之际便素有耳闻,亦对他素怀信任。况且,他又是先帝亲笔遗诏封拜为镇南大都督的……先帝还会将他看错吗?”
他话音刚落,大殿门口处就传来了值日侍郎的传呼之声:“启奏陛下,荆州牧裴潜、骁骑校尉夏侯儒、屯骑校尉曹肇、襄阳太守牛金等诸将联名递进八百里加急快骑战况讯报……”
曹叡一听,连忙抬手扶正了一下自己的玄冕,心头“咚咚”乱跳着,暗暗咬牙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朗声而道:“快快呈上来!”
翻开那份右边角上粘着雉翎标志的紧急军情讯报奏表,他屏住呼吸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念了出来:“臣裴潜、夏侯儒、曹肇、牛金等联名启奏,镇南大都督司马懿初临荆襄,坐镇不乱,用人得当,授任有方,励率三军奋勇出击,现已取得黑林峪大捷与汉江口大胜,一举而解江陵之围与沔阳之危……”
他正自念着,墀下诸臣已是一片轰动:这个司马懿好生厉害啊!平日里只看他经纶庶务是有板有眼、有条有理,没想到他刚掌兵权便是出手不凡,一招两式之间就为大魏朝化解掉了伪吴“东西交兵、两面夹击”的咄咄逼人之危局。
“先帝果然极有知人之鉴,他以遗诏而任命司马爱卿为镇南大都督,实乃英明之举!司马爱卿亦堪称天纵将才,平素不曾执掌过一兵一卒,然而赴荆持节之际,则是运筹如神、指挥若定,一月之内竟已逼退陆逊、诸葛瑾等猾虏,斩杀了张霸、张先等敌将,消灭贼军一万六千余人,功劳甚大!朕要重重赏之!”
曹叡“哗”地一下搁了那幅奏报表,抬起头来四下扫视着殿中诸臣,满面喜色掩不住地横溢而出。
太傅钟繇、御史大夫董昭、司徒王朗等互视一眼,齐齐领班出列奏道:“臣等恭贺陛下登位之初天纵英明、任贤有方,而使司马懿大展韬略、一战告捷,牢牢扼住了吴虏的猖狂跳梁之势,实乃社稷之大幸!”
曹叡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转眼一瞥之下,却见执握天下州郡兵马大权的太尉华歆竟是一个人坐在专席上闷声不语,显得面色沉沉、心事重重。他不禁有些愕然地看了过去:“华太尉,您的意思是……”
华歆急忙离席出列而拜,面现迟疑之色:“启奏陛下,老臣请问——此番拒吴之役当中,我军究竟折损了多少士马?”
曹叡的目光复又投回那幅奏报表上静静看了片刻,蹙眉低低而道:“在此番拒吴之役当中,我军亦是总共折损了九千余名……”
“哦?原来我大魏战士也折损了九千余人啊?”华歆冷冷一笑,双手一拱,肃然而道,“陛下,如此看来,所谓‘黑林峪大捷’‘汉江口大胜’,化解江陵之围及沔阳之危云云,都不过是司马懿凭借武皇帝和文皇帝的灵威一时侥幸得手罢了!此番拒吴之役,我军亦是折损了近万名士马,与吴虏相比,可谓一场‘小胜’而已。司马懿借此‘小胜’,只可证明文皇帝遗诏里对他的任命英明无误——他只能算是一个眼下看起来似乎比较合格的大都督!据此而言,对他那些区区薄劳,何必予以滥赏?”
“这……”曹叡没料到华歆一开口便将司马懿的战绩贬得如此微薄,他顿时不禁大大地惊疑起来——作为司马懿在魏国军界的顶头上司,太尉华歆居然不为司马懿请功求赏,反而对他这般吹毛求疵,实在是有点儿匪夷所思!
他正自沉吟之际,却听得值日侍郎又在殿门外禀道:“启奏陛下,镇南大都督司马懿以八百里加急快骑呈进谢恩请赏表……”
“谢恩请赏表?此人好生无礼!论功行赏乃是陛下亲掌之事,自有一番权衡明断。想不到他却先行呈上这一道奏表来,给自己‘谢恩请赏’了!这忒也心急了些吧?”华歆一听,不禁愤愤而道。
曹叡也觉司马懿此举颇为不妥,便拉下了脸,一手接过司马懿那道“谢恩请赏表”,慢慢地翻看了起来。一阅之下,他脸上顿现惊讶之色,接着又流露出深深的钦敬之情:“唔……原来司马爱卿不是为自己的功绩而‘谢恩请赏’的,而是为他的部下裴潜、夏侯儒、曹肇等诸将‘谢恩请赏’的……”
听得此语,华歆也是悚然一惊,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曹叡:司马懿此人,果然是城府极深,令人实在捉摸不透啊……
“司马爱卿真是高风亮节啊!他在这道奏表中声称此番拒吴之役乃是皆由群僚和衷共济、齐赴时艰、尽心竭力,方才取得了黑林峪大捷与汉江口大胜!所以,他顿首恳求朕为裴潜、夏侯儒、曹肇、牛金等大加恩赏,以励三军壮气。而他自己却逊辞谦称,自己乃是托赖先帝灵威与朕之洪福而偶获小胜,不足以承恩受赏。一意归美于上、分功于下,司马爱卿实有一代圣臣之伟操也!”
说到这里,曹叡目光凌凌然看向了华歆:“更为可贵的是,司马爱卿还在奏章里提出自己甘愿辞去尚书仆射一职,以求专心戎事、抗击吴虏……”
华歆脸皮再厚,此刻也不觉微微有些发烫,不禁低下头去,不敢与曹叡迎面正视。
曹叡的声音蓦地一振,在大殿上空清清朗朗地回响着:“司马爱卿不恋禄位、不贪封赏、不事浮夸、任劳任怨、为国尽忠,朕心甚是嘉之!不错,如今他掌兵在外,尚书仆射一职确是不必虚悬于他之身了——朕要升他为御史中丞,以他的忧公忘私、精忠报国之嘉德懿行而为百官楷模!”
“御史中丞”一职名义上虽为御史大夫的副官,但它却是独立开府治事的,专管天下激浊扬清之庶务,官秩高达从一品,与尚书令一职平起平坐。曹叡将司马懿一下从尚书仆射之位提到御史中丞任上,实际上是擢升了他半级官阶,也算对他有所封赏了。
曹叡此诏一宣,殿上诸位大臣齐齐伏下身来,华歆也不得不跟着山呼:“吾皇公正贤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山呼刚毕,殿门之外忽然又传来了值日侍郎的禀报之声:“启奏陛下,大将军、镇西大都督曹真自长安城送来八百里加急快骑军情讯报……”
曹叡一听,心想:大约又是曹真在凉州剿除西羌取得了战绩吧?今天可真是“喜事迭逢”啊!他便漫不经心地吩咐道:“当众启读!”
“诺!”那值日侍郎应了一声,就在门口边翻开奏报表定睛一瞧,倏然脸色大变,战战兢兢地颤声念道,“老臣曹真启奏陛下,伪蜀丞相诸葛亮已悍然亲率十三万贼军西出剑阁关,进驻汉中郡,锋芒直指雍凉二州……”
苍蓝的天空下,一叶轻舟在荆州第一学府“青云山庄”外的“沉壁湖”上悠悠飘游着,仿佛一朵殷殷红莲在万顷碧波中上下沉浮。
司马懿一身便服,背负双手,潇然挺立于船头,举目欣赏着湖畔四周的山色林景,兴致盎然,似乎沉浸其中而一味贪看不已。
“一去故地二十载,今日重游意深深。满湖秋色今犹在,不见当年同舟人。”他一边任由湖面吹来的习习清风徐徐撩动自己的须发衣襟,一边缓缓吟诵着自己一首即兴而作的七言诗歌。
“父亲大人先前曾经来过这里?”站在他身后的司马师生怕打扰了他的兴致,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师儿你瞧,那南边就是绣云峰,东侧就是抱璞岩……绣云峰半山腰上那座青云山庄你看到没?它就是你叔祖父司马徽老大人亲手创建的呢。前朝十三年间,荆襄莘莘学子尽出于此,现在身居高位的裴潜牧君、凉州孟建刺史、少府卿崔州平大人他们都是从这里毕业的。想当年,这山庄的声誉之隆足可与为父那时求学习道的灵龙谷紫渊学苑相媲美呢。你叔祖父真是一代伟人,听说这荆州上下有七八个郡县都为他立了纪念祠……”
一谈起“司马徽”,司马懿的喉头就不禁哽咽了起来,眼前恍然又似浮现出叔父司马徽那一派仙风道骨、凌虚高蹈的翩翩身影来,泪光立刻蒙眬了他的视野。他情不自禁地又吟起了司马徽生前最喜爱的那首诗:“‘寒云深深掩鹤影,独上渺渺摘星台。秋风飒飒动心帘,遥看山雨潇潇来。’唉,假如你叔祖父还活在这世间的话,他若是看到为父今天手执荆襄兵权而荣归‘青云山庄’之情景,却不知在心底里会有多么高兴啊……为父拼命奋斗了二十年,直至今日才真正拿到了独当一面的持节之权,想起来真是有愧于你叔祖父他们当年的种种牺牲和奉献啊……”
司马师见父亲此时不知为何竟是变得如此激动,慌得手足无措,却又踌躇着不知从何劝起。
过了半晌,司马懿自己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徐徐拭去颊边泪痕,忽又深深地感慨道:“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像你叔祖父这样的仁人志士,不知有多少人为求济世安民而不惜自掩声名、隐居草野、育贤养才以备大用……这等忧国忧民、可歌可泣之崇德高节,而今又有几人能及啊?”
司马师听了,思忖有顷,却在一旁嗫嗫地言道:“父亲大人也不必这么伤时感遇的……如今天下草野之间隐士高贤变得越来越少,岂非美事一桩?祖父大人当年曾有铭训讲得好,‘朝无滥竽、野无遗贤,则天下太平矣。’我大魏朝若能将天下所有的隐士高贤一网而尽,又何忧吴蜀不灭?何忧天下不平?”
“好!好!好!师儿你讲得好!”司马懿转颜呵呵而笑,意味深长地望了司马师一眼,“那么你有何等方法可以将天下所有的隐士高贤一网而尽呢?你且谈来给为父听一听?”
“这个……这个……孩儿也没有怎么细想过。不过,孩儿做事一向最是干脆利落了。对他们的征召,就用先礼后兵、软硬兼施的手段!隐士高贤嘛,都有些爱摆架子、爱装门面,最是经不得抬举,有时候你越抬举他而他却越摆谱了!孩儿自然先是好言好语、重金厚礼地邀请于他,但他若是故意推三阻四,则孩儿亦不容许他们如此藐视朝廷威仪,说不得就要绳之以法了!”
司马懿一听,睁圆了双眼瞪了他半晌,冷冷道:“你这痴儿——行事怎这么鲁莽?依着你那先礼后兵、软硬兼施之法,最多只能网罗到一些中才之士。至于像你叔祖父、胡昭先生那样的逸群之才、伟岸之器,你纵有刀锯在手,也唯有望影兴叹!归根到底,若想将天下所有的隐士高贤一网而尽,还是只有伪蜀诸葛亮在最近所写的那篇《出师表》里的一段话讲得好……”
“哦?是哪一段话?”司马师急忙追问。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诸葛孔明可谓深明取士治国之要诀也!他的这段话,才是可以将天下所有隐士高贤一网而尽的正确之道啊!”司马懿喃喃地说着,目光徐徐从“沉璧湖”湖面的粼粼清波上掠过,投向了西边的苍茫天穹,缓缓柔声而道,“诸葛孔明……你这篇《出师表》写得好啊!你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独掌大权、一展雄图的大好时机了么?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你怕是再没回过这‘青云山庄’来看过吧?这里青山依旧,绿水如前,只是舟中当年同游共啸之知音却天各一方了……”
他一语至此,心头涌现起了当年自己与诸葛亮、鲁肃在一起泛舟同游,共商抗曹大计的种种往事情景,不知不觉之间腮边的清泪已是缓缓流下。谁又能想到——一转眼二十年悠悠而逝,其间鲁肃早已身殁,三国鼎立之势已成,而诸葛亮亦终执蜀汉军政之大权,自己恐怕迟早真要与诸葛亮各为其志而交锋对峙了……这些都是当初自己心底深处隐隐有所忖度而及的,但眼下却似乎变得越来越切近,越来越现实……难道这就是自己和诸葛亮的宿命吗?
“父亲大人,听起来您和这个诸葛亮似乎很熟啊?”司马师非常惊疑地问道。
“他曾经是你叔祖父司马徽老大人座下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司马懿并不直接回答,面色平静之极,却似顾左右而言其他,“为父可以十分认真地告诉你,在不远的将来,他亦必是我大魏朝最强劲、最可怕的敌手!”
司马师听罢,露出满脸的不信不服之色,只是碍着父亲的面子,不敢开口公然反驳他。
“师儿啊,俗话说,‘奇山异水孕灵树。’这‘绣云峰’的有些树木定能让你大开眼界的……喏,你瞧见岸边那两棵树了吗?”司马懿瞅了瞅他那副表情,只是淡然一笑,也不和他多说什么,就顺势将话题转了开去。
司马师应声凝神望去,只见那湖岸边有两棵挨得不远不近的大树耸然而立,当真是各呈异态:前边的那棵是在同一条根株之上,同时生出两棵海碗般粗的树干来,一左一右,活脱脱像一个“丫”字,笔直地伸到半腰之际,再从中间斜斜分了开去,各自披枝展叶、争奇斗绿、不相上下;后面的那株,实际上却是由两株相邻约四尺余远的绿树,一左一右地从地面上直伸到两人多高处,乍然互相交结合拢,形成一整棵大树朝天生长。司马师远远看去,便觉犹如一个大大的“人”字立在那里,实在是稀世异物、百年难遇。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父亲,诧然而道:“这两棵大树长得真怪……”
“天生奇才,自是与众不同。”司马懿淡淡地说道,“这便是‘双子树’与‘合体树’……师儿,和你今天一样,当年为父在见到这两棵奇树时,也曾被它俩这分合交错之际的异态惊得目瞪口呆啊!冥冥之中的天工造化借着这两棵奇树,给了我们多少意味无穷的启迪:这世间万事万物,该分则分,分就要分得生机盎然、异彩纷呈;该合则合,合就要合得突兀雄奇、夺人心魄!”
司马师听着,不住地颔首称是。
司马懿的思绪却悠悠然放了开来:当日自己与诸葛亮、鲁肃等人在这“青云山庄”里的聚散分合,不也正像这“双子树”与“合体树”吗?如今自己执掌魏国心腹要地的方面重权,却不知又将与现任蜀汉丞相的诸葛亮演绎出什么“分分合合、攻攻守守”的大剧来呢?对了,此番诸葛亮兴兵伐魏,为何却选择了汉中郡作为自己立足的据点?汉中郡的位置是相当微妙啊,它西傍祁山,北朝斜谷道,而东挨我荆州门户魏兴郡,是一个可以三面出击的战略要地!莫非诸葛亮还在有意实施他那个“隆中对”方略?那个方略自己是早已熟知的,它的核心内容是“东和孙权,北伐曹氏;西出汉中,东出荆襄;左取长安,右攻宛洛”!啊呀!他现在正是意欲大举实施他的“隆中对”方略啊——他“东出荆襄”的第一步,就必会是从魏兴郡与孟达所据的新城郡下手!他就是想借助魏兴郡、新城郡这两个“跳板”一步插入我荆州的西北之域,然后顺汉水而下,抢夺华阳津口,前来攫取襄阳、樊城!一念及此,司马懿的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看来,自己是要须得“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时刻准备着一举拔掉孟达这个“钉子”,为我大魏扎实守好西南藩户!
这时,司马师却突然涨红了脸,朝他期期艾艾地问道:“对了,父亲大人……孩儿心中一直有一个问题萦绕不休,今天终于得空冒昧向您请教:为什么父亲您先前一天都没掌过兵权,但在此番与东吴诸葛瑾、陆逊的交手之中竟能如鱼得水、驰骋自如?”
“呵呵呵……师儿啊,为父也看出你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你今天能够放胆直问而出,为父还是十分满意的,勤学好问,方为增才进德的必由之路啊!你日后若能时时处处都注意到这一点,那自然是会进步神速的。也罢,为父便告诉你吧:你可知道,这世间其实有两种战争——一种是‘有形之战’,一种是‘无形之战’吗?”
“‘有形之战’?‘无形之战’?”司马师一脸的茫然。
“不错。依为父之见,这‘有形之战’,即是与别人而战、与外敌而战,以真刀实枪而战,像你所敬佩的张辽大帅、曹彰大将等,他们擅长的就是这种战法,你以前所熟悉的也是这种战法;而那‘无形之战’,则是与自己而战、与天命而战,以韬略计谋而战,像周文王、汉高祖、光武大帝等,他们擅长的就是这种战法。真正的名将大帅,对这两种战法都应当‘两手并举’,不宜偏废。说近了,其实太祖武皇帝便是这等两手并重、两手俱精的天纵奇才——为父曾经侍奉在他身边,都多多少少地参与过各种‘有形之战’与‘无形之战’,懂得‘以术略自将己身者,方能以术略驾驭群雄’的真谛,所以一朝兵权在手,自然运用起来是轻车熟路,无往而不利了!”
司马师细细地听着,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师儿啊,你先前受到你岳父夏侯镇南的影响,念念只想学会足为‘万人之敌’的武艺将略,这本也不错。但我司马家的孩儿,立志成器应当更高一层才是。你也读过咱们先祖司马迁所写的《史记》,那里边记载的西楚霸王项羽厉害吧?他力能举鼎、威压万夫、叱咤风云、所向披靡——可是为何在逐鹿天下之际,他最终却一败涂地、身死东城了呢?”说到这里,司马懿顿了一下,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留给他片刻的寻思余地,然后又继续讲道,“这便是项羽一向刚愎自用、悍勇自喜,奋其私智而不善取长补短,‘以一才而掩众才’,压得手下群臣冒不出尖儿来,所以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反过来,你瞧汉高祖刘邦:他本是一介中人之材耳,智谋不及张良、陈平,用兵不如韩信,治国不如萧何,然而七年之间便已席卷六合,一统天下!这又是何故?这就是因为他善于识贤任能、从善如流,如诸葛亮所言‘亲贤臣而远小人’‘以一才而合众才’,所以才会赢得天佑人助,终至无敌不摧!你呀——就应该立下志向要当汉高祖这样拥有大智大慧的名将良帅才行!”
司马师听得父亲开口竟以汉高祖这样的“王者之材”期许于他,心中不禁怦然一动,便肃然而答:“父亲大人的谆谆教诲,孩儿牢牢记住了。依孩儿看来,父亲大人便可堪称这等善于‘以一才而合众才’的名将大帅了……”
“呵呵呵……师儿此言过也!在为父耳目所闻所见之中,真正善于‘以一才而合众才’的大贤高士,近世百余年间唯有大汉敬侯荀彧荀令君一人而已!他是真正的求贤若渴、爱才如命,所以也只有他才会真正地做到‘以一才而合众才’。实不相瞒,为父在私心里一直都是暗暗以他为楷模而衷心景仰的……”司马懿的目光忽然变得莫名地柔和起来,喃喃地说道,“你瞧为父对州泰的青睐有加,就像荀令君对为父当年的青睐有加。这个州泰是个天生奇才,我司马家日后定要精心栽培于他以作大用!师儿,你也要与他结为好友,向他多多学习精敏务实之长啊!”
“这……父亲大人,这州泰不过是偶有薄劳而被您一眼识中罢了!但究其根底,他只是一介寒门孤士,何来什么家学渊源?终是明而不深、行而不远……”司马师微一撇嘴,有些不以为意地说道。
“门户根底?家学渊源?你这痴儿!你难道不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句格言吗?你所敬佩的张辽大帅、曹彰大将,他们又有什么门户根底、家学渊源?哼……”司马懿板起了面孔,向他冷冷训道,“为父此番南来襄阳赴任之前,你那义叔桓范大人亲自将为父送出十里长亭,并以一段教诲之言相赠,‘为方面之任者,其要务在于决壅;决壅之务,在于进下;进下之道,在于博听;博听之义,在于无论贵贱同异、隶竖牧圉而皆可自达焉。若此,则所闻见者广;所闻见者广,则虽欲求壅而弗得也。’看来你的‘心壅之疾’甚是严重,你下去后且于每夜入睡之前将你桓大叔这段教诲抄写十遍,粘贴在床头榻侧,用以日日警醒你自己!”
“是。”司马师被父亲训得满脸通红,急忙垂手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