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样说她很感动。别人总喜欢用一种尺度和模式去衡量一切。在英国,十足的平凡就是美德。听人说她非凡,她感到如释重负。从此她再也不用为那些俗气的标准发愁了。
“你知道,”他说,“我可是一文不名。”
“哦,钱!”他耸起肩道,“人长大了以后,钱是为你效劳的。只是年轻时难以有钱。别为钱犯愁,弄钱很容易。”
“是吗?”她笑道。
“总是这样。只要你要,杰拉德家会给你一笔钱的——”
她的脸红透了。
“我会向任何一个人要,”她很艰难地说,“但就是不向他要。”
洛克凝视着她。
“好,”他说。“就算向别人要吧。只是不要回那个英国去,别再回那所学校。别去,别那么傻。”
又一阵沉默。他不敢要她跟他走,他甚至不敢肯定她会需要他。再说她也怕他提这样的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独,很怕别人分享他的生活,甚至一天也不行。
“我唯一了解的别处就是巴黎,”她说,“可我无法忍受巴黎。”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洛克。洛克垂下头把脸扭向一旁。
“巴黎,不行!”他说,“陷入爱的信仰、最新式的主义和新的崇拜基督热中,还不如整天骑旋转木马的好。不过,你可以去德累斯顿。我在那儿有一间画室,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哦,很容易干的工作。尽管我还没看过你的作品,可我相信你行。到德累斯顿来吧,那可是个好地方,你想过的城市生活可以在那儿找到。你在那儿可以得到一切,不会有巴黎的愚昧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着,冷静地看着她。她就喜欢他跟她说话时那种坦率劲儿,就象在自言自语。他是她的艺术伙伴,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不行,巴黎,”他又说,“巴黎让我恶心。呸,爱情,我讨厌它。爱情,爱情,爱情,用哪种语言讲出这个词来都招人厌恶。女人和爱,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腻味的了。”他大叫着。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
“讨厌”他重复道,“我戴这顶帽子或那顶帽子这有什么关系。爱也是这样。我不需要戴什么帽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如果爱情让我不方便,我就不去爱。对你说吧,太太,”他向她凑过来,迅速打了一个手式,似乎要把什么打到一边去,“小姐,别介意,我告诉你吧,为了得到一个聪明的小伙伴,我会付出一切,包括你全部的爱。”他目光炯炯、阴沉沉地看着她。“你明白吗?”他微微一笑。“不管她年龄多大,一百岁,一千岁,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能理解就行。”说着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戈珍又一次感到被冒犯了。他难道不认为她长得漂亮吗?
她突然笑道:“我得再等二十年才符合你的条件,”她说。“我十分丑,对吗?”
他突然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审视着她。
“你很美,”他说,“我很为这个高兴。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他叫着强调,这让她有点得意起来。“你美,是因为你有智慧,你悟性好。而我,是个提不起来的人。那好!那就别要求我变得强壮、健美。可是,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放在嘴上,“我在找情妇,我是找你作情妇,因为你在智慧上跟我匹配。明白吗?”
“是的,”她说,“我明白。”
“至于爱情,”他打个手式似乎要扔掉什么讨厌的东西,“是无关紧要的,无关紧要。今晚我喝白葡萄酒或不喝酒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嘛。所以,爱情与偷情,今天与明天甚至永远,这都是一回事,都没关系,跟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样。”
他说完这话绝望地垂下头去。戈珍凝视着他。她的脸变得苍白。
突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说得对,”她尖着嗓子激动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最主要的是理解。”
他抬头胆怯地看着她。然后阴郁地点点头。她松开了他的手:原来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他们沉默地坐着。
“你知道吗,”他黑色的目光盯着她象在预言什么似地说:“你和我的命运,会交织在一起,直到——”他做个鬼脸打住了。
“直到什么时候?”她的脸和嘴唇都变得苍白起来。她对这类恶劣的预言总是很敏感,可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杰拉德去滑雪,直到黄昏才回来,没有吃上她下午四点准备的茶点。雪质很好,他一直滑了好长时间。他独自一人在雪坡背上滑着,他爬得很高,直到能看到五英里外的山口,看到山顶上半陷在雪中的玛丽安乎特旅馆,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深谷和暮霭中的松林。那条路通向她的家,可一想起家他就感到恶心。你尽可以滑下去,滑到山口下古老的大路上去。可为什么要到路上去呢?一想到重返人世间他就恶心。他应该在雪山上呆上一辈子。他一个人曾经很幸福,独自在山上,飞快地滑雪,架着雪橇飞越过覆盖着晶莹白雪的黑色岩石。
可是他感到心头愈来愈发凉。他已经开始不那么耐心、不那么单纯,他又要被可怕的激情所折磨。
于是他很不情愿地浑身沾着白雪来到空谷间的房子前,象个怪雪人。他看到屋里亮着桔黄色的灯光,他踌躇了,他很不愿意进去碰上那帮人、听他们吵吵闹闹、看他们那杂乱的身影。他感到他的心头一片空虚,忽而又感到一阵冰凉。
一看到戈珍,他的心不禁发颤。戈珍在德国人面前显得极为高雅,很大度地冲他们微笑着。他心中立时涌上一个念头:杀死她。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头脑里恍恍惚惚想着雪和他的激情。他一直在想要掐死她,把她体内的每一点生命火花都挤出来,直至她一动不动地躺倒,浑身柔软,永远象一堆软团躺在他的手掌中,那将会满足他极大的情欲。那样的话他就从此永远占有了她,那将是情欲的高峰和终点。
戈珍并没意识到他现在做何感想,只觉得他仍象平素一样文静、温和。他这种温和的样子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对他太野蛮了一些。
她来到他屋里时正赶上他宽衣。她根本没注意到他眼中那仇恨的奇怪光芒。她倒剪着手站在门后。
“我在想,杰拉德,”她那种漠然的样子简直是对他的辱没,“我不回英国了。”
“哦?”他说,“那你去哪儿呢?”
她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她仍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么好,”她继续说,‘我和你之间就算了结了“
她停住话头等他说话。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顾喃喃自语:“了结了,是吗?我相信了结了。可还没完。记住这还没完。我们得让它完蛋才行。得有个结论,有个尾。”
他自言自语着,但没大声说什么。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接着说,“我从不后悔什么——”。我希望你也别后悔什么——“
她在等他开口。
“哦,我什么都不后悔。”他随和地说。
“那好,”她回答,“那好。那就是说,咱们谁也不后悔什么,算我们活该。”
“活该。”他漫无目的地说。
她停了停,理清了思绪。
“咱们的努力是一个失败,”她说,“不过我们还可以在别的方面再试试。”
他生气了。似乎她是在挑逗他,激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努力?”他问。
“努力成为情人啊,”她说,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们做情人的努力是个失败吗?”他大声重复道。他心里在说:“我要杀了她,就在这儿。非杀了她不可。”
他已经变得杀气腾腾了。可她却没看出来。
“难道不是吗?”她问,“你以为成功吗?”
这种污辱象一团火烧着他的血管,这种问题提得是那么轻浮。
“总有点成功之处吧,我说的是我们的友谊,”他回答,“可能,有成功之处。”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顿了顿。甚至刚开始这句话时他都不知道将要说什么。他知道他们从未成功过。
“不对,”她说,“你无法爱。”
“你呢?”他问。
她的两只黑眼睛象两盘黑色的月亮在盯着他。
“我无法爱你,”她一语道出了冷酷的真实。
他的头脑忽地一黑,身体不禁晃动了一下,他的心燃烧起来了。他的意识流向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心。他一个心眼儿要杀死她。他的手腕在燃烧,直到掐死她他才会感到满足。
就在他冲向她之前,她明白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她闪电般地夺门而出。她冲进她的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她怕,但心里又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渊的边缘上颤抖。可奇怪的是,她自以为很保险。她知道她的机智可以战胜他。
她站在自己屋里激动不已。她知道她会战胜他的。她可以依赖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可现在她明白,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稍稍跌个跤她就会失足。她只觉得一阵奇特、紧张、愈来愈烈的恶心,就象一个人从高处往下跌一样,可她不往下看,不承认自己的恐惧。
“我后天就得离开这里。”她心里说。
她要让杰拉德知道她不怕他,如果她这就跑说明她怕他了。其实她并不怕他。她知道这就是避免他在肉体上伤害她的武器。就是比力气她也不怕他。她想向他证明这一点。她要证明,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不怕他;她要证明,她可以永远离开他。但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场可怕斗争是没完没了的。她自己得自信才行。不顾她心里有多少恐惧,她不能怕他,不能让他吓倒。他永远也别想吓倒她,别想控制她,别想对她有什么权利。她要坚持这几点,要向他证明这些。一旦证明了这些,她就永远自由了。
可现在她既没问他,也没向她自己证明这些。她现在仍然无法跟他分开。她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一坐就是好几小时,没完没了地沉思着,可似乎她永远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他似乎并不是真爱我,”她自言自语道。他不爱我。他遇上哪个女人都要让人家爱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可他在每个女人面前都施展他的男性魅力,表现他强烈的欲望,他想让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他这个大情人是多么美好。他故意不注意女人,这是他的一个把戏。其实他没有不注意她们的时候。他就象一只公鸡,在五十个女人面前高视阔步,全把她们的心俘虏。可他这种唐。璜式的样子并不让我感兴趣。我要当个女唐。璜会比他当唐。璜强百倍。他让我讨厌。他的男子气让我讨厌。没有人比他更讨厌、更蠢、更娇傲得发傻了。真的,这些男人们不知天高地厚,真可笑,这群骄傲的小东西。
“他们都一个德行,看看伯金吧。他们都是些自以为是其实很不怎么样的人。的确是这样,正因为他们能力有限,生性卑下他们才变得如此自傲。
“洛克比杰拉德要强上千倍。杰拉德没什么出息,没什么出路了。他只能在旧磨房里推一辈子碾子。可碾子下面并没有粮食。碾呀一个劲儿地碾,却什么都没碾出来——就是说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干同样的事,没有变化。我的天,连石头都不会有这种耐性的。
“我并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自由的人。他并不摆大男子主义架子。他并不那么忠诚地推那架旧碾子。天啊,一想起杰拉德和他的工作——贝多弗的公务和煤矿,我就感到恶心。我跟这有什么关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以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还不如把一根自鸣得意的电线杆当情人。这些男人,他们永恒的工作,还有上帝赐给他们的磨盘,他们在没完没了地拉着磨,却什么也没有出来!这可太讨厌、太讨厌了。我怎么能看重他呢?!
“至少在德累斯顿你就可以摆脱这些了。会有些有趣的事让你做。去看看音乐舞蹈和演出,听德国歌剧,看德国戏剧,那会多么有趣!加入德国放荡的生活行列会十分有意思。洛克是个艺术家,是个自由的人。人可以摆脱许多东西,这很重要,摆脱许多重复进行的可恶的庸俗行为、庸俗语言和庸俗的姿态。我并不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在德累斯顿找到长生不老的仙药。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摆脱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熟人、自己的这个、自己的那个的人们。我将与那些没有财产、没有家、没有家仆的人为伍,我们不要身份、地位和阶层,不要朋友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让人的头脑象闹钟一样转,疯狂地象机器一样毫无意义地空转。我真恨生活,恨这一切。我真恨这些杰拉德们,他们什么也不能给予。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是种什么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周而复始——”不,不能去想它,太让人无法承受——“
她想不下去了,真吓怕了,实在不忍再想下去了。
一想起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这样一天天无穷地继续下去,她就要发疯。时间嘀嘀嗒嗒地过去了,表针在转动,转走了时光。啊,天啊,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吧。可谁也躲不了,逃不了。
她几乎希望杰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从这些胡思乱想中拯救出来。哦,她独自一人躺在那儿,听着表针在嗒嗒响着,这有多么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声,然后敲响了,一个小时,随后又是绵绵不断的嘀嘀嗒嗒声,指针在滑动。
杰拉德无法拯救她。因为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也是这种嘀嘀嗒嗒声,同样象指针在表面上机械、可怕地滑过。他的吻,他的拥抱也是如此。她可以听得出他身上发出的嘀嘀嗒嗒声。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来把恐惧驱赶走。哈——哈,这象疯了一样,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这样想:某天早晨,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因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现实。如果她病病恹恹,她就会陷入梦幻中不能自拔。她没法逃避现实。她必须总要睁大眼睛、明明白白,永远也无法逃避,现在她就面临着钟面一样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车站上那样转过身去看看书亭,可她的心还是能够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钟。她翻弄书页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读书,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头拨弄着时钟,那指针在机械、单调、永无止境地转着。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她只是在观察生活。的确,她就象一只小钟,面对着永恒这座大钟,她既庄重又放纵,或着说既放纵又庄重。
她给自己勾勒的这幅图很令自己满意。她的脸不是很象一座钟吗?——圆圆的,时常苍白,缺少表情,她应该站起身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脸象一面钟,她就极为恐惧,赶忙去想点别的什么。
哦,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友善一点?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让她歇一歇,好好儿、安安静静地歇一歇?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抱在怀中,牢牢地抱在怀中让她睡上一觉?她总是睡不安生,总是睡不实在,无法松口气,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么能忍受这个,怎么能忍受这种无边无尽,永恒的紧张?
杰拉德!他能搂住她,用他的臂膀保护她安睡吗?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的所做所为就是给她增加重负,他在身边,她睡得就难受,他让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劳,让她睡不好。或许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许是。这就是他要从她那里得到的,就象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对她永不熄灭的欲火——他需要她安顿他入睡。
这算什么!难道她是他的母亲不成?她并没有让一个需要她昼夜伺候的孩子来当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肠变硬了。这个唐。璜却原来是一个夜间哭闹的孩子。
哦,她真仇恨夜里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这个孩子痛痛快地杀死算了。她要将他窒息,然后把他埋掉,就象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①。没错,海蒂。索莱尔的孩子是个夜哭郎,没错,亚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哈,亚瑟。唐尼桑恩们,杰拉德们。白天他们是那么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到晚上却成了哭叫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变吧。让他们成为工具,纯粹的机器,让他们纯粹的意志象钟表一样永远重复运动。让他们成为一架巨大机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转动吧。让杰拉德去管他的企业吧,他会感到满意,就象一辆来回往返的独轮车,她一直看着他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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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亚当。贝德》中的人物。农家女海蒂为庄园主的孙子亚瑟所诱骗,生一婴儿后弃之林中。
独轮车,可怜的轮子,就是企业的缩影。然后是双轮车,四轮卡车,八个轮子的辅助机车,十六个轮子的卷扬机,一直发展下去,直到一千个轮子的联合采矿机,然后是管三千个轮子的电工,管二万个轮子的井下经理,管十万个轮子的总经理,最后是管着一百万个轮子的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德。
可怜的杰拉德,他要管这么多轮子!他比一座精密记时表还要精密。可是天啊,这可真让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记时表,一只甲壳虫,一想这些她就会讨厌得头昏。要数,要考虑,要算计那么多的轮子!够了,够了,人处理复杂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过也不一定。
此时杰拉德正坐在他屋里读书。戈珍一离去,他的欲望就没了,人也痴呆起来。他在床边傻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时,头脑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没有动,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头时,发现到了入寝时间了。他浑身发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这黑暗。这周围的黑暗要让他发疯。于是他站起身来点亮了灯。他坐着凝视前方,既没想戈珍也没想别的事。
突然他下楼去了,在找一本书。他害怕黑夜的来临,他无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惧地凝视着时光流逝让他太无法忍受了。
他象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上读书,一读就是好几小时。他的头脑很敏捷,一门心思读着,身体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这样毫无感知地读了一个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经精疲力竭,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了,于是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等他起床以后,他已变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时说:“我明儿就走。”
“咱们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鲁克再分手?”
他问。
“或许吧。”她说。
她一边呷着咖啡一边说“或许”,说话时吸气的声音让他感到恶心。他马上站起身离她而去。
他去安排第二天启程的事。然后他带了一些食物,准备去滑一天雪。他对维特说他可能到玛丽安乎特旅馆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
对戈珍来说,这一天象春天一样充满希望。她感到一种松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体内涌将上来。她优哉游哉地打点行李,看看书,试试各式各样的衣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体内,为此她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她柔软的体态,仪态万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爱。可这种外表下却是死亡。
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对她来说依旧很朦胧。为此她感到颇为欣喜。她或许会跟杰拉德一起去英国,或许会跟洛克去德累斯顿,或许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儿。明天可能会发生任何事。而今天则是一切可能性的开端——雪白,闪光的开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着她——美好的、闪光的、难以断定的魅力,这是纯粹的幻想。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死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别的都是不可能的。
她不想让什么东西得到实现,不想让它们有具体的形体。她突然想明天走,进入一个新的轨道,这全然出自某种偶然因素。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同洛克到雪野中去逛逛,但她并不拿这当成一回事来对待。
洛克也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头戴棕色的天鹅绒帽,整个头看上去象栗子一样圆。宽大的帽边松松地盖住耳朵,一缕黑头发在他那顽皮的黑眼睛上飘舞着,小小的脸上透明的脸皮挤到一起象在做鬼脸。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就象个没长大的人,一只蝙蝠。这副身材,再穿上草绿色防水布衣服,让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弱小,一看上去就有点怪,跟别人不一样。
他带着一副双人平底雪橇,他们二人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跋涉起来。风雪象火一样燎着他们的脸,他们嘻嘻哈哈不停地用几国语言开着玩笑,幻想着。幻想代替了他们的现实世界,他们非常高兴地扔着用幽默和怪诞故事做成的彩球。他们在交谈中使天性自然地闪出火花,他们在玩着一种纯粹的把戏。他们想让相互之间的关系只停留在逢场做戏上:这是一场多么奇妙的把戏呀。
洛克没把滑雪看得很认真。他不象杰拉德那样醉心、认真。戈珍对他这种态度反倒感到高兴。她太烦,对杰拉德滑雪时那紧张的动作烦透了。洛克放任自己的雪橇,让它象一片树叶子欢快漫舞,拐弯时他和她双双被甩出雪橇,滚进雪里。等他们从冻得象刀子样刺人的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并没伤着,于是又淘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知道他会说俏皮话的,即使在地狱中,他只要心情好,他就会逗趣儿、说俏皮话。对他这一点她十分满意。他这样子就象超脱了尘世的烦恼和单调生活一样。
他们玩着,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地玩着,直玩到日落西山。小雪橇很惊险地打个转,停在山坡下。
“等等!”他突然说道,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大暖瓶,一包饼干和一瓶荷兰杜松子酒。
“啊,洛克,”她叫道。“真是太好了!太令人兴奋了!这是哪种杜松子酒?”
他看着酒笑道:“覆盆子。”
“不对!是用雪下面的越桔造的。这酒看上去就象是用雪提炼出来的呀。你能——”她闻闻瓶子说:“你能闻出越桔味儿来吗?这可真是太妙了。可以透过雪被闻到越桔味儿。”
她轻轻地跺着脚。而他则跪在地上吹着口哨,把耳朵贴近雪地,眼睛眨巴着。
“哈!哈!”她笑了。他用这种奇特的动作来嘲弄她的夸大其词,这让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他总逗她。嘲弄她。可他的嘲弄比她的夸大其词还荒谬,因此她只能大笑,感到心里舒畅多了。
她觉得她和他的声音就象银铃一样在黄昏时分寒冷的空气中响着。多么美好,多么美好,这银色的孤独世界,他们之间的交流。
她吸吮着咖啡,咖啡的清香在空中弥漫开来,恰似蜜蜂在嗡嗡采蜜。她小口品着越桔酒,吃着冰冷的甜奶油饼干。一切是多么好啊!一切闻起来、品尝起来、听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在这黄昏寂静的雪野中。
“你明天就走吗?”他终于问。
“对。”
一阵沉默。夜似乎默默地上升,越来越高,愈来愈苍白,直升入近在咫尺的苍穹。
“去哪儿呢?”
去哪儿?哪儿,哪儿,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儿呀!她永远不想回答,让这个字永远震响吧。
“我不知道。”她笑道。
他理解这微笑的含义。
“谁也无法知道。”他说。
“谁也无法知道。”她重复着。
都沉默不语。他飞快地咬着饼干,就象兔子吃树叶一样。
“不过,”他笑道,“你买的票是到哪儿的?”
“噢,天啊!”她叫道,“还得有张车票才行。”
这是一个打击。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火车站售票处的窗前。然后她松了口气,呼吸畅通了。
“也可以不走了嘛。”她叫道。
“当然可以。”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可以不按照车票标明的方向走。”
这句话震动了他。你可以买一张车票,但不按照车票上标明的方向走。你可以中途停下来,从而避开终点站,这是个办法。
“比如去伦敦的票吧,”他说,“那地方万万去不得。”
“对。”她说。
他往一个铁皮罐子中倒了一点咖啡。
“你不告诉我你去哪儿吗?”他问。
“真的,说实在的,”她说,“我不知道。这要看风往哪儿刮。”
他审视着她,然后鼓起嘴唇学着温柔的西风神的样子向雪地上吹了一口气。
“风往德国刮。”他说。
突然,他们发现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走近来。那是杰拉德。一看到他,戈珍的心不禁害怕地狂跳起来。她站起身来。
“是别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杰拉德的声音象是黄昏的苍白空中响起的宣判。
“圣母啊!你象个魔鬼一样。”洛克大叫起来。
杰拉德没有回话。他的身影对他们来说真象个鬼影。
洛克摇了摇水瓶,口朝下倒了几下,水瓶中只滴出几滴棕色液体。
“全光了!”他说。
在杰拉德眼中,这个奇怪、小小的德国人就象在望远镜中看得那么清晰。他真讨厌这个矮小的身影,想把他赶走。
洛克又晃晃盛饼干的盒子。
“饼干倒是还有。”他说。
他坐在雪橇中把饼干递给戈珍。戈珍局促地接过来一片。他本想递给杰拉德一片,可杰拉德摆出一副绝对不情愿的样子,于是洛克知趣地把盒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过小酒瓶,举在光线中照着。
“还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语。
突然他殷勤地把酒瓶举在空中,以一种极荒唐的姿式倾向戈珍,说:“小姐,为了健康——”
一声炸响,瓶子飞了。洛克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三个人都浑身颤抖,激动异常。
洛克转向杰拉德,恶魔般地邪视着他。
“干得好!”他愤怒地嘲弄说,“这真称得上是体育运动。”
话刚说完杰拉德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一下子把他打倒在雪中。可洛克挣扎着站起身来,浑身颤抖着,眼睛凝视着杰拉德。别看他身体羸弱,可他的眼睛却透着魔鬼一样嘲讽的目光。
“英雄万岁,万岁——”
说话间杰拉德的拳头在暗中又打过来,打在他头上,他躲不过这一拳,象一根折断的草被打到一边去了。
戈珍冲上前来,高举起拳头用力打杰拉德的脸和胸。
杰拉德大吃一惊,似乎天塌了一般。他的心裂了,痛苦万分。然后他的心又笑了,他终于伸出强壮的手去摘取他欲望中的果实了。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欲望了。他双手卡住戈珍的喉咙,那双手坚硬,力大无比。她的喉咙太美了,太美了,异常柔软,他可以感觉到那脖颈内滑动着的生命之弦。他要折断它,他可以这样做。这是多大的快乐呀!哦,这是多大的快乐!他终于可以满意了!他心中感到十足的快感。他在等待她胀起的脸失去知觉,等着她翻白眼。她怎么这么丑啊!他真满意,真满意!这真好,真好,上帝终于满足了他的愿望!他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反抗。这是她情欲的回报,愈是强烈、愈有快感,直到达到快感的高潮,待她的力气殆尽,她的抗争动作和缓下来、平息下来。
洛克在雪中清醒过来。他头晕得厉害,受伤太重,无法站起来。只是他的眼睛还看得清。
“先生!”他叫道,声音又细又弱,“等你把她干掉以后——”
听到他的话,杰拉德不禁感到一阵恶心。这恶心直令他想呕吐。哦,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还要走多远?!似乎他是因为太爱她才要杀死她的,似乎因为他太爱她他才要亲手解决了她!
他感到浑身发软,溶化了似地失去了力量。他不知不觉地松了手,戈珍从他手中滑落下来,跪在地上。他一定要看看她,看她是死是活。
他又怕又虚,关节似乎化成了水。他飘飘然而去,似乎乘着风、飘然离去。
“我并不想这样做,真的,”他心里厌恶地坦白着。他有气无力地滑上山坡,毫无意识地飘乎着,躲着眼前的障碍。
“够了,我想睡了。我受够了。”想着想着他不禁恶心起来。
他很虚弱,可他并不想休息,他只想继续向前,向前,一直滑到底。不到头就不休息,这是他心里残存的唯一欲念。于是他就如此这般地飘然滑着,滑得有气无力,什么也不想,只是一个劲儿向前滑。
黄昏的天光象神光一样,蓝得发紫,寒冷的蓝夜降在雪野上。在身后深谷中的茫茫雪野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戈珍跪在地上,象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洛克直挺挺地挨着她坐着。
就这么一副景象。
杰拉德踉踉跄跄滑上雪坡,他在墨绿的天光下向上滑着。尽管精疲力竭,还是盲目地向上,向上。他的左侧是布满黑色岩石的陡坡,风雪扑打着黑黑的石崖。可是没有一点声响,风雪静悄悄地袭击着黑色的石崖。
他右侧有一轮小小的月亮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亮闪闪的东西真让人痛苦,他怎么躲也躲不开它。他想,就这样滑下去吧,一直滑到头。不过他还没有睡。
他痛苦地向上滑着,有时不得不飞越过一片覆盖着白雪的黑石山坡。他真怕在这儿摔倒,真怕摔在这个地方。这高高的山顶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几乎让他难以顶得住,他几乎要沉睡过去。只是,这儿不是目的地,他必须继续向前滑。他心中那难以名状的恶心让他无法在这儿呆下去。
爬上一道山梁后,他发现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影影绰绰出现在前面。总是更高的山峰,更高的山峰。他知道他这是沿着雪道滑向坡顶,玛丽安乎特旅馆就在那儿,然后从那儿顺另一面坡再滑下去。可他并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继续前进,只要能动,就一直滑下去,一直滑,就这样,直到滑到头。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他的脚凭本能踩着雪橇寻着雪道前进。
他滑下雪坡时踉跄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他没有带铁头蹬山杖,什么都没带。不过既然安全地停了下来,他就在熠熠闪光的雪地上走了起来。他又冷又困地行走在雪谷中。他转过身来,心想是否爬上另一道白雪覆盖的山梁然后再沿雪谷前进。他的生命线扯得愈来愈细弱了!他或许会爬上另一道山梁。纯静的积雪很坚实了。他往前走着。雪中冒出了什么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
那是一个半埋在雪中的十字架,顶端是一尊戴着头巾的小型耶稣塑像。他忙转开身去,似乎有什么人要杀害他。他十分害怕别人杀害他。这种恐惧就象一个魔鬼站在他的身边。
可是为什么要怕呢?这事必然要发生——被谋杀!他害怕地向四周的雪野张望着,四周的雪坡在影影绰绰地晃动。他明白,他注定要被谋杀。此时死神已经降临,他在劫难逃了。
主啊,难道这是必然的吗?主啊!他可以感觉死亡的打击正向他降下来,他知道他已经被谋杀了。他朦朦胧胧地向前滑去,高举起双手,似乎要去感触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在等待他停下来的那一刻,一切还没有完结。
他来到雪谷中的盆地中,四周尽是斜坡和悬崖,只有一条通往山巅的雪道。他迷迷糊糊地向前滑着,一失足,摔倒了。他感到灵魂中什么东西破碎了,随之酣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