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壶茶工夫,他们一行人行到了雪庐茶肆门前。不料进门一看,茶肆里四五张方桌,八九条长凳,简朴得很。朱护见状,微微皱眉;司马懿却安之如素,神色平淡,入店坦然就坐。
茶肆里只有店主和两三个店小二,见来了客人便急忙前来张罗。司马懿笑道:“店家,你这茶肆里生意清淡得很哪!”那店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甚是清癯,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马懿,苦苦一笑:“这世道兵荒马乱的,生意哪里好得起来?我这里不光卖茶,还卖面筋、馒头、米饭、菜肴,一个月做得顶好也不会超过百十个客人来光顾。还有,不瞒您说,我这茶肆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是唯一的一家。”
司马懿笑了笑:“照你这么说,偌大一个南阳,却只有你这一家茶肆,也实在是太难得了。”便含笑抬眼望向朱护。朱护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干咳了一声,低下头点肴点菜。司马懿又问店主:“你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吧?这里一户人家一年能种多少粮食?郡里又向你们征多少粮呢?”店主见他们几人身着儒服,想来也不过就是几个路过的普通文人书生罢了,不疑有他,直直地便答道:“我们一家六七口人,一年辛苦劳作也不过才种出百六十石粮。郡里边就要征收一大半上去。唉!这日子过得苦啊!”
朱护脸色一变,便要开口。司马懿却先讲了话:“郡里代表朝廷向你们征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削平诸寇,靖清中原,待得天下太平,你们就可以过上轻松日子了。”
“朝廷用兵打仗,本也是为了救民于水火,我们也是十分支持的。但我觉得朝廷若真心为我们这些老百姓着想,就应当精兵简政。军营里的士兵,其实有不少是郡里的刁民,游手好闲惯了,混到军队里白吃饭的……”店主愤然说道,“你想,这乱世之中,天下百姓十有七八从军平乱,剩下的十之二三居家耕田,实在是民少兵多。我倒是觉得,军营里的士卒个个身强力壮,平日里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朝廷用兵平乱,本就是为了安民的,不是来扰民的……”
司马懿听得十分认真,有时还微微点头,轻轻称是。确实,朝廷目前拥有八十万大军,粮草供应一直是个令人头痛的大问题。这店主的建议虽是平实无奇,却十分正确,实在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回到府中后,一定要向曹丞相进献。他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笑了。看来此次微服巡检,倒真是不虚此行。单是这条建议,便是他和他的同僚们在书斋里枯坐冥思而难以想出的。王昶在一边也颇为惊讶,想不到这草莽之中竟也有这等见识不凡之士,倒真是令人不可小觑。
司马懿忽又看了一眼朱护,问店主道:“不知这南阳郡的民生、民情如何?想来在清正廉洁的朱大人的治理之下,应是‘士尽其长,民乐其业’吧?”店主却摇了摇头,道:“朱大人确是一代能吏,为官清廉也是不假,但他督民太严,为政太苛,执法太峻,天天派人上门催粮催赋,违者株连九族,一律下狱。这么干下去,是要出大乱子的。很多南阳士民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纷纷准备着迁到周边的荆州、豫州等州郡去呢!”
听着听着,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朱护脸色越发难看了。王昶看到他只是沉沉地埋着头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茶,左手搁在茶桌上,手指竟把桌面抠出了几个深深的印痕。司马懿斜眼把这一切都看得分明,也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笑了笑,取出一串铜铢来放在店主手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十分佩服,谢谢。”便站起身来,朱护、王昶也站了起来,和司马懿一道向店主拱手作别。朱护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在店主脸上一剜,令他感到十分难受。他不知此人何故竟似与自己有深仇大恨一般,也只得赔上一脸笑容,将他们送出店去。
三人走出数里之地,竟是各怀心事,默默无语。还是司马懿先打破了这一片沉闷,笑道:“朱大人一向对朝廷、曹丞相忠心耿耿,曹丞相对您一直都是十分看重的。曹丞相这次派司马懿前来,便是向朱大人致意,不久之后,您可能会荣升入朝,可喜可贺!”朱护铁青着的脸上这时才放出了一些笑意。他向司马懿拱了拱手,道:“只要朝廷和丞相大人能懂得下官这一份尽忠报国之心,下官身受重谤,也是无怨无悔了。”
司马懿笑了笑:“愚民无知,请朱大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在下就此告辞,请朱大人在任上励精图治,不负朝廷、丞相之望!”朱护点了点头,与他二人各自上了马车,告别而去。
一上马车,司马懿的脸色便冷了下来。王昶不知他为何神色这般冷峻,也不敢多问。马车驶出十里之外后,司马懿突然喝了一声:“停!”扭头对王昶说道,“我现在要马上返回那茶肆一趟。你立刻带上我的印符到最近的河间郡去找崔大人速调三百士卒过来,务必在今天天黑之前到达。切记,一定要尽快赶来!”王昶大惊,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道:“大人,还是我回茶肆较为妥当。您去调兵吧!”
司马懿果断地一挥手,道:“我返回去后,若朱护果真带兵来犯,我还能用口舌拖延片刻;而你去,只怕被他一见面就灭了口,还是我回去最好!”王昶的双眼此刻被泪水模糊了:“大人,请珍重!”骑上一匹快马飞驰而去。
司马懿匆匆忙忙赶回茶肆。进门一看,却见那店主早已换上一身儒服,摆好了一桌菜肴,笑容可掬地迎接他的到来。司马懿也像见了老熟人似的,满脸堆欢地跑了进去,笑道:“胡兄,久违了!久违了!懿没料到你竟也来到了这南阳境内‘中隐隐于市’——刚才假装不识,实是事出有因……”
那店主原来正是司马懿在灵龙谷紫渊学苑时的同窗好友胡昭。胡昭见他时隔多年相见仍是这般亲热,也有些感动,微微笑道:“司马君近日以丞相特使的身份微服出巡各大州郡,观风巡检,体察民情,整肃吏治,早已是声名远播。昭焉敢不闻风疾动而待你前来解民之困乎?”
“哦……原来如此。”司马懿不禁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叠信函,往桌上一放,用手指了指,恍然而悟,淡淡说道,“想来这些状告朱护有失民之举的信函,大概便是胡兄和其他一些南阳士绅所为了?”
胡昭缓缓点了点头,肃然道:“司马君此番去而复返,当真是用心良苦。你也知道,胡某见天下大乱,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想独守穷庐,躬耕乐道,度此一生。然而,胡某终不忍见生民憔悴,深怀为民请命,为国尽谏之心,才向丞相府举报了朱护的这些事。今日司马君前来暗访,胡某尽以百姓疾苦告之,望司马君日后能念念不忘,施仁和宽平之政,解民于倒悬!”
司马懿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从胡昭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当隐士时的影子。许久,许久,他慨然说道:“胡兄这番济世安民的情怀,司马懿永志不忘。他日我若能执政,必定扫除群秽,令天下重归一统,消乱世之纷争,还万民予和平,开创尧、舜、禹三代后第一盛世!”
胡昭默默点头,无言无语,捧起茶杯,向他敬来。司马懿将茶接过,一饮而尽,道:“古语有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胡兄日后隐居民间,无论见到何种民之疾苦,您都要来函告知——懿一定千方百计切实化解!”豪气顿生,与胡昭一边喝茶一边谈起心来,大有不眠不休之势。
门外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司马懿见状,让店小二把饭菜撤下,自己打扮成一个店小二站在柜台之后,道:“胡兄勿忧。朱护若真是去而复返,意图加害于你,仲达自有对策应之;朱护若胸襟宽阔,心中不起害人之念,此事便休,我便饶了他这苛政虐民之过。”
胡昭哈哈一笑:“胡某在南阳郡呆了这两三年,倒也摸清了这位太守大人的脾性。他外似清廉而内怀暴虐,贪求虚名而不恤民情,刚愎自用而心胸狭窄。今日胡某这般犀利地指责他的过失,凭他这斗筲之器,如何容忍得了?待会儿他必会带兵前来。”
司马懿长叹一声道:“我真不希望看到他回来。”正说之间,“砰”的一声巨响,店门被人一脚踢飞开来。随着这一声巨响,门外进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当头的一个衙役厉声喝问道:“谁是店主?”
胡昭转过头来,望着那站在柜台后边装成店小二的司马懿,只是微微一笑。司马懿却是早已被气得面色铁青。胡昭笑罢,坦然迎上前去,答道:“在下便是此店店主。”
那衙役冷冷逼视着他:“你就是那个出言不逊,目无王法的店主?我道你有什么三头六臂,也不过就是一个穷书生嘛!”
胡昭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不知大人如何得知小生出言不逊目无王法的?”
“是我告诉他们的。”随着一个沉缓的声音,门外黑暗之中闪出身着官袍面目阴沉的南阳太守朱护。“你不是刚才那位在小店喝茶的客官吗?”胡昭假装不识他是朱护,面露惊疑之色。
朱护冷冷笑道:“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督民太严,为政太苛,执法太峻’的朱护呀!”目光中恨意如冰,令人不寒而栗。胡昭假装大吃一惊:“原来您就是太守大人?小生刚才确是出言不逊,辱及大人,望大人海涵!小生知罪了。”
“晚了。”朱护冷然说道,“你不是说本官‘督民太严,为政太苛’吗?那就让你们店中人全都知道本官‘督民太严,为政太苛’的厉害!”说着转身吩咐众衙役道,“将这店中一干人等全部押入大牢重刑伺候!”
众衙役齐齐应了一声,摩拳擦掌,便要上来拿人。
却听柜台后边一个刚毅果决的声音冷冷响起:“慢着!”
朱护闻声一惊,向那发话之人循声看去。却见那人慢慢抬起来头,目光似利剑一般直刺过来逼得他不敢正视——竟是他下午才送走的丞相府东曹属大人司马懿!朱护一见之下,立刻变了脸色,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司马懿神色昂然,从柜台后边慢慢走了出来,道:“朱大人,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朱护的声音颤抖起来:“司马大人……朱护……朱护一时气急之下,便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来……请大人见谅……”
“我在丞相府中曾收到南阳郡士民送来的好几份联名血书,告你‘残忍峻刻,逼民太甚’。我原来还不相信,认为你是丞相亲书赐封的‘一代能吏’,或许有刁民嫉之,不过是诽谤之语罢了。”司马懿神色冷峻,不怒自威,“却没料到你果真是这般残忍褊狭胡作非为!怎么?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随我回许都接受惩处!”
朱护低下头去,猛一咬牙,把心一横,忽又神色傲然,仰起脸来,目露凶光,道:“司马大人既不念你我的同僚之情,本官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到我南阳,暗通关羽使者,出卖朝廷机密,是我大汉罪人。来人,将他拿下!”
众衙役见司马懿孤身一人,听得太守大人这一声喝令,果真大呼小叫,便要上来擒他。胡昭略一示意,他的店小二们也纷纷围了上来,护住了司马懿。司马懿哈哈一笑,道:“朱大人,你想杀我灭口?错了,错了,朱大人,你大错特错了。”朱护情知自己已是无路可退,喝令手下衙役道:“你们给我上!拿下这司马懿,本官重重有赏!”
正在这时,只听得店门外突然人喊马嘶,杀声大作。朱护急忙回头,只见火把通明之处,一队队精兵执枪举刀森然而立。他大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兵马?”
只见店门外一位青年疾步而入,向司马懿一跪及地,道:“大人,王昶带兵救护来迟,请恕罪。”司马懿神色淡然,摆了摆手,王昶立刻起身,向店门外一招手,一队士兵冲了进来,将朱护和他的手下衙役团团围住。
朱护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司马懿!你好厉害,原来……原来你早有预谋……”司马懿冷冷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朱护,你身在郡县,不是安民、抚民、养民,只知残民、虐民、殃民,你辜负了朝廷和丞相对你的厚望,实在是咎由自取,罪在不赦!”
朱护呆了片刻,才惨然笑道:“好你个司马懿!厉害!厉害!朱某一生何等精明,竟也被你算计了!罢了,罢了!朱某就成全你吧。让你带上朱某的项上人头到许都去向曹丞相邀功领赏吧!”说罢,抽出腰间佩刀,往颈上一抹,顿时血花飞溅,气绝身亡。
司马懿冷冷说道:“王昶,你立刻拟出一个安民告示来,就说经朝廷和丞相明察暗访,南阳太府朱护外贪虚名浮誉之利,内怀邀功求赏之心,不恤民情,残忍苛察,以致郡内民不聊生,委实罪不容诛。现已明正典刑,枭首示众。”
此语一出,王昶早已拟好了腹稿。同时,他也暗暗佩服司马懿的深谋远虑。其实,朱护本人也并无大错,他残忍苛察,督民严峻,实际上都是为了朝廷。朝廷无时无刻不在用兵打仗,粮草问题自是头等大事,朱护于郡内百姓太严太苛,实则是损民之利以益朝廷,又何罪之有?但他这样一味于民虐取无厌,早已触犯众怒,导致南阳民心不稳,实在是岌岌可危。今日司马大人将他诱入法网治了他的罪,也是迫不得已,只得用他项上人头来替朝廷代过,借以安抚人心了。
想罢,他正欲去寻找纸笔撰写这篇安民告示,司马懿在他身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且慢!”
王昶闻言,急忙停住脚步,转身听他如何吩咐。
司马懿双目寒光凛凛地盯向店门口处被缴了兵刃,围坐在地的那些南阳衙役,面色肃然生威,冷冷说道:“你在那道安民告示上再添上一段话:凡南阳府衙中曾和朱护沆瀣一气,为虎作伥的僚属和差役,均要缉拿归案,即刻查实严办,勿枉勿纵,一个也不要放过!”
店中诸人听到这里,都是吃了一惊。这司马懿看似温文儒雅,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毫不姑息纵容,堪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念及此处,他们不禁对司马懿生出了畏服之心。
司马懿却没注意到这些,发号施令完毕之后,脸色方才稍稍缓和了一些,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向胡昭,欲有话说。却见胡昭一脸的讶然,瞪着眼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正看着他。
司马懿一怔,立刻明白是自己刚才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言辞举动惊住了胡昭。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有些不无自辩地说道:“唉!胡兄有所不知——官场险恶,仕途险峻,人心险诈,本座也难哪。光有一副菩萨心肠还不行,须得要有屠夫手段才能惩奸除恶啊……”
“司马君说得没错。我辈中人,在这乱世之中立身行道,也不得不学会通权达变啊……”胡昭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悠悠说道,“孔夫子当年在鲁国执政之时,也曾铁腕诛除少正卯呢……”
司马懿听得他这般说来,这才平复了心中稍许的忐忑,微微笑道:“胡兄,如今酷吏已除,南阳急需一位宽仁有德之士坐镇安抚。依司马懿之见,胡兄不如就此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胡昭默默地思索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说道:“这样吧,司马君,这南阳你且留下王君在此坐守,我暂时襄助着王君;你回到许都之后,请速速派人前来接替胡某。胡某一生闲散惯了,真的耐不住这官宦生涯呀!”司马懿大喜,拱手道:“如此甚好,那就让我即刻送你和王君上任,昭告全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