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19节 假定死亡
但这仍然拥有我衣衫的
一角边缘
设拉子的土地,鲁克纳的
银色源泉
萨迪(1184-1291)
艾伦从防空洞里摇摇晃晃地走进寒冷的第一线曙光。失踪,假定死亡。整个世界都改变了。艾伦就算是永远失去双腿,也会比接受这一可怕的事实要来得镇定。汤姆现在是失踪,假定死亡。
临时踏台上站着一个哨兵,他的脸上因为疲倦而面无表情。“那边有生命迹象吗?”艾伦问他。他的声音很刺耳,肺部空前的疼痛。
“没有,长官,什么都没有。”
“有没有伤员?有没有呼救声?”
“嗯,长官……”哨兵耸耸肩,好像这是个莫名奇妙的问题。“我想,总是会有人受伤的。多得简直说不清我到底听过多少。”
艾伦几乎想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他的右臂已经蠢蠢欲动。
“我这就出去,”他说,“我回来的时候请别对我开枪。”
“是,长官。”
哨兵本想告诉他在黎明将近时分离开战壕是件愚蠢的事,但艾伦态度里的那种冲劲使他没有开口。艾伦翻过胸墙,莽撞地向前爬去,直直爬向恐怖战场的中心地带。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铁丝网的碎片,霰弹筒,还有人。一张从头骨上分离的人脸飘浮在一个水坑的水面上,脸冲上斜视着天空。艾伦什么都不注意,什么都不在乎。他爬到他所认为的汤姆行动失败的地点,开始叫喊。
“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这么做简直是愚蠢到家。他现在正处于德军前线的狙击范围之内。
“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人类的声音,没有呻吟。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就将他送上西天的德军步枪没有开火。
“汤姆?汤姆?汤姆!”
没有回答。怎么可能会有呢?汤姆对德军机枪发起了突袭。机枪发话了。它们的话最具有决定性。汤姆现在是失踪,假定死亡。
头痛。
一阵剧烈的、极度的头痛吞噬了其它所有感觉,其它所有情绪。汤姆闭着眼躺了很长时间,除了脑袋里面肆虐的剧痛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慢慢地,不可避免地,生命逐渐回来。生命,还有随之而来的意识。
意识到他还活着。意识到痛苦以及他整条左腿的麻木。意识到自己平安无恙,虽然一切逻辑都表明他应该已经死了。
他撑开双眼。头顶上是由厚木铺成的天花板,坚固而且整齐。木板上映出摇曳的烛光。缝隙间抹着法国的泥土。天花板看上去让人觉得非常舒服。汤姆的意识恍恍惚惚地想着这片小世界里仅有的几件东西:头部的疼痛,腿上的疼痛,头上的天花板。
可生命和判断力仍在继续恢复,并随之带来恐惧感。
有光线从什么地方传来:是根蜡烛。汤姆翻过身看着它。蜡烛被放在一个英军钢盔上,钢盔已经被打得毫无形状可言。汤姆怔怔地看着。那是他的钢盔,可它为什么变得这么畸形……?他摸了摸腿:腿上受了重伤。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想起了更多。
他想起斯廷森被炮火轰得飞了起来,而矮子哈德威克则被铲到了地上。斯廷森的尸体挡在了他和子弹之间。很有可能正是斯廷森的死亡使得汤姆几乎没有受伤地躲过了猛烈的枪击。可怜的斯廷森……
他又闭上眼睛,可能又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时,仍然头痛欲裂,但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足以意识到头上的天花板过于整齐,绝不是出自英国人之手。清晰得足以意识到他成了德国人的俘虏。清晰得足以意识到是他的兄弟,艾伦·蒙塔古想要这样的结果,是他让自己去送死,是他想让自己死。
这段友谊曾经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但现在已经化为灰烬。
连续四个晚上,艾伦每晚都出去寻找汤姆。
他对无人地带的了解已经达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他看到尸体,他看到垂死的人,他看到双方的伤员。对于垂死的人,他会开枪把他们打死或是用吗啡使他们失去知觉。对于伤员,他会不辞辛苦地把他们拖回战壕,然后再爬回去继续搜索。他喊了上千次汤姆的名字。他不再小心翼翼。他就在月光下站起身子。他利用信号弹的光亮搜索着被炮弹摧毁的土地。他用最大的音量呼唤着失去的兄弟。
德国人当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他。艾伦都能听到德国哨兵模仿着他的呼喊——“汤姆!汤姆·克瑞里!”--然后就会爆发一阵大笑,以及带有巴伐利亚口音的低唱声。在把弹药筒从机枪的弹链上取下来的时候,他们甚至用枪敲击着同样的节奏。“汤姆,汤姆-姆。汤姆·克瑞-瑞-里-里!”但是没有步枪开火,甚至连机枪好像都没有瞄准他。出于好心和怜悯,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漠不关心,德国人就让这个疯狂的英国人在这片废墟中四处游荡。
“Komm, 汤姆, Komm!”
汤姆在坠入更深的梦魇前勉强恢复了全部神智。
在一只结实的德国胳膊的搀扶下,汤姆用那只好腿行走着穿过迷宫般的战壕,来到一个战地医院。他被粗鲁地检查一番,然后被打了一针破伤风。随后他就被送到了一个农场,那儿已经关押了四个英国俘虏,再然后他们五个人就被送到更远的德国占领下的法国。
他们到达战俘关押营时,汤姆已经接近崩溃。他受伤的左腿就像着了火一样,一阵阵剧痛就像被困在鱼塘里的海浪那样冲击着全身上下。关押营由一群昏暗的小房子组成,周围环绕着带倒钩的铁丝网。在门口处进行了简短的搜身——汤姆的烟被拿走了,虽然他一再抗议——然后他被送进一间标有红十字会标志的小屋里。一名护士快速扫了他一眼,认定他不会在那天晚上死掉,就任他筋疲力尽地倒在草垫上。他闭上眼,但是无法睡着。沮丧向他袭来。
他成了战犯。
艾伦想要害死他。
转念想一想,他宁可已经死去。
艾伦放弃了搜寻。搜寻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疲惫得无法形容。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肺部能不能再经得起这样的一个晚上。再就是因为盖伊。艾伦听说盖伊受了伤,并得知了他所住医院的名字。
艾伦面对现实了。是时候离开前线、离开战斗、永远地放弃汤姆了。
**
两天后,艾伦来到鲁昂,来到盖伊疗伤的由学校改成的医院。他僵硬地走进病房。盖伊的床上是空的:除了乱糟糟的白床单,别的什么都没有。艾伦走进护士长的格间。
“你好,小姐。我想找蒙塔古少校——”(原文为法语——译注)
艾伦正要说下去,可护士长半转过身指过去,看到床上空无一人后就打断了他。
“哦,那边!他好像在抽烟!”(原文为法语——译注)
她指了指一扇门,那外面是以前的校园。艾伦走出去,发现盖伊正安逸地坐在藤椅上,打着绷带的腿上盖着一条绿色的薄毛毯,两腿搭在两个运货箱上,箱子上标着“战争物资——紧急“。他整个人被笼罩在雪茄的烟雾下,膝盖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三天前的《纽约时报》。
“盖伊!”他说,突然感到了一种眩晕和一种战争疲乏。“你怎么样了?”
两兄弟拥抱了一下,因为盖伊是坐在那儿的,所以只能说两人尽可能地拥抱了一下。
“仔细想一想,还不算糟。就是疼得要命。”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0节 我宁可去死
虽然他是专程赶到鲁昂来看盖伊的,可等他到了这儿之后,艾伦只能想到汤姆和汤姆的死讯,他迫切地想让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包括盖伊。可出于礼节他没有马上谈到这个话题。盖伊解开几件衣服,指给他看子弹进出的方位,以及子弹所造成的伤害。艾伦发现自己无法理解他哥哥说的每一句话。他甚至都没有特别在乎。那是个小伤,艾伦见过太多的重伤,对此已经无动于衷了。
轮到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问了句,“怎么发生的?”
盖伊耸耸肩没有明确回答,“就是那么回事,”他说,“我转过拐角想去急救站,结果一头撞上该死的准将。他对我很不高兴,因为我把血溅到了他那干净漂亮的卡奇布上。他那天下午要召开一个大型战争会议,而且命令我——命令我,记住——把伤口清洗干净包扎好,然后马上去他那儿报到参加会议。我可以跟你说,医生都有点生气了。他们想直接把我送到这儿来;坦白说,准将的态度真是有点荒唐。”
“对,我想也是。”
“更别提当时我正穿着你的军装了。当然了,我已经把衣服都洗干净了:你也不想衣服上沾着我的血吧。”
“是的。”
“是的?你真的想让你的衣服上沾着我的血?”盖伊挑起眉毛。
“我是说不。”
“你没事吧,老兄?”
“盖伊,听着,我得马上告诉你。你可能还不知道。是汤姆,他死了。”
盖伊的神情最初很是漠然,然后才变得有一些阴郁和关切。他把雪茄放到一边,“牺牲了?艾伦,我很难过,这真是个不幸的损失。”
盖伊的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如此的含糊不清,艾伦不由感到一阵愤怒。“不幸的损失?拜托,这已经无法用不幸来形容了。这是耻辱,这是丑行。这是该死的罪行,这才是它的实质。”
“罪行?艾伦,我已经尽力了。准将坚持要……”盖伊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艾伦突然警觉起来。
“你在那儿?天啊,你当然在。准将的战争会议。你在那儿?做决定的时候你在那儿。你在那儿,却没有阻止这件事。”
盖伊重重吸了一口香烟,靠回椅子上,好像想依靠病残来保护自己。“我没法阻止,不是吗?我只是个少校。准将他是个将军。下命令的是他。”
“可你知道情况,你知道那些机枪哨位根本是无法攻破的。”
“准将也知道。他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比我还清楚。”盖伊又坐起来,香烟被闲置在手中。
“可你是参谋,你可以发表意见。你可以替他说话,或是让总部的什么人替他说话。”
盖伊扯了扯衣领,像是要检查领子直不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次对话中,以往那种无精打采已经消失不见。“准将已经下定了决心。你知道他的。就算黑格元帅对他大吼也没有用。”
“可你连试都没试。因为是汤姆,所以你连试都没试。”
盖伊的音量抬高了。“事实上,汤姆是执行这次任务最适合的人选。如果有什么人能全身而退,那就是他。我认为这是个愚蠢的任务,我也这么说了——当然了,我没说这么多——可任务还是要执行,所以我们选择了正确的人选。”
盖伊的话说得太快,好像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他又拉了拉衣领。艾伦注意到哥哥的不自然,立刻抓住他的话尾。
“我们选择了?我们?我们是谁?你和准将……”艾伦停顿了只有一秒。突然之间,当汤姆不在身边的时候,艾伦认清了盖伊身上某种汤姆早就认清的东西。就好像那种旧时的直觉交流最后一次发挥作用。“准将宣布了他那愚蠢到家的计划。也许你提出了反对。可在准将坚持己见的时候,你推荐了汤姆。不要否认,盖伊。我知道。我知道。”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最佳选择。”
“哦,没错,我不怀疑这一点。”
“这个任务需要锐气,需要勇气,还有那该死的冲劲儿。那就是汤姆。”
“你恨他,盖伊。他总说你恨他。而我从不……我从不……天啊,你杀了他。我永远也不会——”
艾伦往后退去,就像面前摆着一具动物的尸体。他的嘴角因为憎恶而抽搐。校园的尽头走过两名护士,他们的制服在午后的阳光下白得耀眼。一个医生跑向她们。他的外套也是白色的,可上面沾染了血迹,在阳光下达不到同样的效果。
艾伦正准备走开,可盖伊探出藤椅抓住弟弟的胳膊。
“等等!还有些事你并不知道。”
艾伦犹豫了片刻,盖伊迟疑着。“什么事?什么事我不知道?”
“我的伤。我并没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哦,拜托,盖伊!一点点的皮肉伤,你就把自己当成烈士了!成熟点吧!”
艾伦往外走去,这次盖伊没有试着拦住他。“记住,你不是每件事都知道。”他喊道,“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怪我。我已经尽力了。”
他大喊着,可艾伦没有回答。
校园的尽头处,那两名护士正沿着原路返回,步伐缓慢。医院里充满了死亡的腐败气息。
纸板托盘颤了颤,沉下去。
汤姆用饥饿的双眼盯着它。他的战俘同伴——从军装看应该是个加拿大人——把左手的面条片切下一小块,放到另一个盘子里。天平平衡了。加拿大人把两片面包都放到一块布上。总共有五片,重量完全一样。加拿大人收回手。
汤姆伸手拿过离他最近的一片,虽然黑乎乎的面团上一看就有块木屑。加拿大人等所有人都选好之后,才拿过剩下的那块。其他人都离开了,汤姆没有。
“吃到锯屑了,嗯?”
汤姆耸耸肩。
“新来的?”
汤姆点点头。
这是他在赫特斯特战俘营的第四天,这个战俘营位于杜塞尔多夫城外不远处。营地是个荒凉之地,只有小小的棚子,荒芜的土地,带刺的铁丝网,还有岗哨。里面总共有一千人,每个简易工棚里住六十人。十二个冰冷的水龙头构成了整个营地的洗漱设备。所有人都要长时间干活,而且永远处在德国卫兵的监督之下,这些卫兵被称作“看守兵”。汤姆要干的是把岩石敲碎,为附近一家汽水厂提供原材料。
可住宿条件并不是问题所在。水龙头也不是。干活也不是。
食物才是。
每天五个人平分一块面包,就这么多。别的什么也没有。汤姆早就已经饥肠辘辘。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见到了濒临饿死的人,而且他自己也加入了这一行列。
“你可以把锯屑也吃下去,”加拿大人说,把纸板天平收进被褥下面。“可以好好嚼一嚼。”
他身上有种特质让汤姆立刻喜欢并信任着他。“汤姆·克瑞里,”他说,伸出手自我介绍。
加拿大人面带微笑地看了看周围,“米奇·诺加德。”他说,“嗨。”
他们把犯人们经常交换的信息交换了一遍。诺加德自1915年12月以来就被关押在赫特斯特。虽然诺加德加入的是加拿大军队,但实际上他是美国公民。他之所以入伍是因为他母亲是比利时人,而且战争最初几天德国士兵在比利时犯下的暴行让他震惊不已。
“所以我想我也应该参军入伍,让他们对我也施加暴行。我想,我的计划实施得比我希望的还要好。”
“你是美国人?我还以为——”
“对,对,加拿大军队不容许接收美国人。对,他们是不容许,可他们接收了。”
汤姆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诺加德:编队,被捕日期,工作细节。
诺加德点点头问道:“红十字会?”
汤姆摇摇头说:“失踪,假定死亡。”
“你在开玩笑吧,”诺加德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就好像汤姆刚刚承认他得了绝症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如此。大多数犯人之所以能撑下去,是因为除了监狱配发的口粮之外,他们还会收到红十字会从日内瓦寄来的包裹。但是,如果你的记录是“失踪,假定死亡”,那人权机构就什么也不会提供。“拜你们的皇家海军所赐,德国鬼子连自己都喂不饱,更别提他们的犯人了。没有这些食品包裹,你撑不下去的。”
汤姆耸耸肩,拉了一下自己的腰。他的腰带已经比平时系紧了一个扣,裤子也开始显得松松垮垮。
“那朋友和家人呢?”诺加德追问道,“你得写信出去。把‘假定死亡’的记录消掉。”
汤姆摇了摇头,“没有。”
“你见鬼的什么意思,没有?肯定会有什么人的。”
汤姆咽了口口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形势有多严峻。可是,艾伦曾经试图害死他,如果他还去哀求蒙塔古一家帮忙的话就太没出息了。当然了,还有他父亲,可汤姆知道杰克·克瑞里跟蒙塔古一家人有多亲近,给杰克写信跟直接给亚当爵士写信没什么区别。他摇摇头。
“我不会写的,”他说,“我宁可去死。”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1节 一个星期后
入秋以来的第一个冷天。屋里只有一盆火,可那张长长的木头桌子和坐在桌子后面的三个屁股把它的热气跟艾伦隔开。
中间那个屁股属于皇家陆军军医队的一位上校。其它两个属于军医队的两个上尉,他们都是在战争期间入伍的普通家庭医生。他们三个,三个屁股和屁股的主人构成了一个医学委员会,聚集在一起审查艾伦的案子。这只是诸多案子中的一宗。
“安德森?”上校问道。
“不,长官,蒙塔古。”
“你不是安德森先生?”上校的语气暗示艾伦的回答已经接近于抗命。
“恐怕不是,长官,我的名字叫蒙塔古,蒙塔古上尉。”
这是真的。艾伦在进攻德军前沿时的出色表现得到了承认,他被提升为上尉,并被推荐荣获十字勋章。
“嗯……啊!蒙塔古。”上校找到正确的文件。“被弹片轻微擦伤。没有截肢,没有重伤。德国兵的炮弹还拦不住你,嗯?”
艾伦没有答话。距离汤姆的牺牲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但艾伦仍然处于震惊之中。炮弹的爆炸声好像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和心中回响。更糟的是,虽然他离开了前线,一直接受医疗护理,可他的肺部好像越来越糟。可他不在乎。出于自暴自弃的心理,他请医学委员会将他定级为A1级,“适合在前线作战”。
上校说,“你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再次上前线吗?”
“是的,长官,”艾伦说,意识到自己是在撒谎。
“而且,当然了,你迫不及待地想被德国炮弹再炸上一回?”
艾伦没有回答这一问题,但上校并不需要他的答复。“是个好兵。”他说,转过头去看那两名中尉,寻求他们的赞同。可两名中尉有些犹豫不决。
“你可以奔跑自如吗?”
“你觉得自己能从多大程度上容忍炮弹的声音和冲击?”
“你觉得自己可以在严峻的形势下指挥下属吗?要记住下属的安全都靠你了。”
艾伦不想完全撒谎,所以他的答案明显地很是吞吞吐吐。短暂的询问结束了。
“请稍等片刻,好吗,蒙塔古?”上校说道,然后低声和两名同事商量着。艾伦能听到上校在说,“如果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让他们回到战场,那我们见鬼的来干什么?”而坐在他两边的中尉则表示强烈反对,并指出艾伦近期的医疗记录为证。艾伦坐在冰冷的屋子里,等待着他们的判决。他搓着双手取暖。
然后医生们停止嘀咕,上校再次开口。
“听着,蒙塔古,我们达不成一致意见。这两个家伙担心你还没有准备好再次面对德国鬼子。你——”
他的话被打断了。在上校和艾伦都没注意的时候,一名中尉拿起一册文件,将它重重放到桌上。那声音就像一声枪响。
虽然意识上没有受到惊吓,但艾伦的身体却失控了。他往空中跳起一码左右,当他落地时,脸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两眼大睁。他的呼吸声就像是煤气中毒者的发出的咯咯声。
片刻的静默。
屋子里惟一的声响就是火盆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艾伦的肺部因为需求空气而发出的痛苦呼唤。
上校悲伤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蒙塔古。就这样吧。”
一个星期后。
汤姆的身体越来越瘦,衣服越来越肥。随着身体的逐渐虚弱,他在汽水厂的活儿也越来越累人。每天早晚,米奇·诺加德都叫他拿起笔写信回家求助。每天早晚,汤姆都说“不”。可到了第七天,汤姆屈服了。既然没有别的可以下咽,他就咽下自己的尊严。他写信回家。他写信给他的父亲杰克,写信给亚当爵士和帕梅拉夫人。
他没有收到回信。
他又写了一次。
还是没有回信。
“那又怎样?”诺加德说,“再写。给你认识的每一个人写。给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写。不停地写,直到你收到回信。”
可是汤姆摇了摇头。战争会让人半疯,而战俘营会让人完全疯狂。汤姆放下笔,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
这是个错误,虽然可以理解,但仍然是个可怕的错误。
汤姆不知道的是,他的第一批信被装上了一条开往多佛的医院船,结果这条船被鱼雷击中而沉没。他的第二批信被装上了红十字会的卡车,这辆卡车原本将会经由黑森林地区开往瑞士。卡车受到了觅食饥民的袭击,东西被洗劫一空,信件全部丢失。
汤姆将一直是“失踪,假定死亡”,直到战争结束,或是直到他死去。
“我的儿子,亲爱的!”去温彻斯特火车站接艾伦的是帕梅拉。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当她终于放开他时,已经满脸泪痕。“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在为汤姆哭泣,那个她一直像母亲那样爱护的孩子;她在为艾伦哭泣,这个失去了兄弟的孩子。艾伦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后,他父亲和汤姆的父亲杰克也都是这样。当然,他们都很高兴见到艾伦,可他的存在只会让汤姆的死显得更加真实。
“他是最优秀的军官,是最优秀的人。”等他俩的声音都平稳下来以后,艾伦对杰克·克瑞里说。
“他当然是——你们俩都是……我说,这场战争是个肮脏的腐烂的臭气熏天的耻辱,伙计。请原谅我这么说,可任何会带走像他这样的人的事情……”克瑞里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艾伦在家呆了三个星期。这时节正是美丽的秋天,高大的榆树上一片黄灿灿。
事后证实炮弹爆炸对艾伦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当初意识到的要严重。一个像针那么尖的碎片扎进了艾伦的胸部,两个肺脏都被刺穿。碎片从外部几乎看不出来,所以最初的医生们没有发现。碎片在肺部呆的时间越久,造成的伤害越大。艾伦做了一次成功的弹片移除手术,不过等到他足够强壮的时候,他还得再接受进一步的手术。家里本来有几个客人,都是初进社交界的少女,她们现在在南安普敦当护士,在艾伦回家之前都已经悄悄离去,为了让病人得到该有的休息和宁静。
艾伦到家的时候是如此虚弱,以至于他不得不被抬上床。可在关爱和温暖下,他开始康复。虽然肺部的情况仍然很糟糕,但他的身体又开始强壮起来。除去肺部外,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健康的人了。
可是比生理上的伤害更痛苦的是心理上的伤痕。艾伦发现自己在二楼的卧室里几乎无法入睡。宽大的窗户和毫无掩蔽的方位使他觉得无法躲避随时可能袭来的炮火和枪弹。与恐惧斗争了三个晚上后,他屈服了,搬进了一楼的储藏室,储藏室建得就像一个碉堡,四面都有石墙把他和外界隔开。他睡觉的时候整晚都点着蜡烛。
大厅另一边的婴儿室里摆着一张大比例尺的扎格罗斯山脉的地图:汤姆十四年前亲手摆在那儿的地图。汤姆九岁时用蓝铅笔画下的弯弯曲曲的线条标出了石油用地权的范围。有的夜晚,当睡眠难以造访、肺部费力地呼进呼出空气时,艾伦会拿着蜡烛走进婴儿室,看着地图上设拉子以北山区那粗略的轮廓线。他向汤姆保证过他会去那儿找到所能找到的东西。那里会有石油还是只有干燥的土地?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证实,除了最古老的办法:钻井。
有的早上,在黎明照亮冬日天空的时候,他还呆在里面,穿着睡衣,举着蜡烛,看着地图,沉思着,沉思着……
有时候他觉得找到石油好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2节 找到石油还不够
诺加德在床上翻了个身,递给汤姆一把橡子。
“今天从工厂回来的路上对着一棵橡树撒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诺加德自己也有一把,他敲碎硬壳,嘎嘣嘎嘣地吃起里面的坚果。汤姆也照着做了,咀嚼得很仔细。他的胃开始向外鼓起,但它里面有的只是痛苦的肠气。有时候他试着呕吐,但能吐出来的只有混浊的气体,而且这种呕吐不能减轻任何痛苦。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艾伦·蒙塔古。愤怒、辛酸以及自怨自怜混在一起,就像胃里的肠气一样折磨着他。
“战前你是干什么的?”诺加德问道,“我可不是请你列举你的十顿大餐。”
汤姆咧嘴笑了。这些天来犯人们的谈话都是围绕着食物,或是肥皂,或是啤酒,或是生活中不胜枚举的小细节。“石油,”他说,“我干的是石油业。”
“不会吧?”诺加德坐起来,橡子掉到床上。“是钻探还是……?嘿,你们英国有油田吗?”
汤姆摇摇头,“是买卖。不,英国的土地都干透干透的。”
“我敢打赌,英王大概都快被这气疯了……哪家公司?”
“美孚,新泽西的美孚石油公司。”
汤姆希望爱国的诺加德能对他的回答感到高兴,可诺加德却撇了撇嘴,骂道,“该死的洛克菲勒。把我们所有人在这个产业的立足之地都给毁了。简直是见鬼。新泽西的美孚石油公司,见鬼去吧。”
他们聊了下去。在战前,诺加德是个独立的石油商,一个自己拥有工作队的钻探商。
“每次我们伸下钻井的时候,总希望能带出石油的气息。小子,当我站在自己那三十亩土地上的时候,我从来没像那样把钻头磨得那么利过。每次这么做的时候,你总会觉得油砂就在那一头闪闪发光。
“你找到过石油吗?我是说,你自己。”
“两次,就两次。”
“是吗?”
汤姆的饥饿,对家的想念,对艾伦的愤怒,统统都消失了。他怔住了,旧时的石油瘾比饥饿更让他难耐。
“第一次是宾夕法尼亚州布拉德福市的一口小井。第一天,我抽出了三十桶。两个星期后,八十五桶。四个星期后,不管我怎么做,都只能抽出十桶油,这还是运气好的时候。结果我以一条新裤子的价格把那口井给卖了。就在那条路上两英里远的地方,一块我曾经想买但没买下来的土地上,我的一个朋友挖出了石油。那个王八蛋在那儿一个星期就抽出了三千桶。”
汤姆敬畏地呼出一口气。这就是石油业的可怕之处,这个辉煌的事业集运气、冒险和地质于一身。“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就像美梦一样甜蜜。从一开始我就把那口井称作‘老福’。钻井轻松得就像切黄油。两千英尺后就发现了石油气。三千英尺后,我们的脚全都浸泡在石油当中。每天六百桶。‘老福’尽了最大的努力,上帝保佑她。”
“然后呢?”汤姆知道诺加德正在逗他玩,可他忍不住还是掉进他的游戏。“然后呢?”
“然后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偷走了最后一滴油……他拥有那个地区所有的精炼厂。他所付的价钱几乎都不够把石油运过去。他榨干了我的一切,然后在我上门求他的时候把我的井买走了。找到石油还不够,汤姆,把它变成美元才是最重要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和几个月里,诺加德一直跟汤姆讲述着他在宾西法尼亚州和俄克拉荷马州从事石油业的经历,还有“从来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以西,但是,等到这些国王们和皇帝们厌倦了打仗之后,你会在那儿看到我正在自己的后花园里钻探石油。”
汤姆的瘾又上来了。如果他能离开战犯营的话,他已经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他会进入石油业:不是和艾伦一起,而是独自一人。不是在波斯,而是在美国。不是依靠其他任何人的金钱或是善意,而是依靠他的头脑,他的勇气和他的决心去取胜。
虽然他被困在监狱里,可有时候他觉得找到石油好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艾伦越来越强壮:强壮到足以承受第二次手术,这也是最后一次手术。
1917年2月,他被送进南安普顿一家专业医院。一切都准备就绪,他被打上麻药。一名护士说,“请数到十。一,二,三……”
他在灯光下头晕目眩地醒过来。
床边摆着一架屏风,两个医生,一个矮胖的护士长,后面还站着一个漂亮的护士。医生正在争论治疗的方式,并且抨击着以前的缝线方式。等他们发现艾伦已经醒了之后,就开始问他一些问题,检测他的恢复程度。
今年是哪一年?
“1913年。”
哪个月?
“没概念。”艾伦因这个问题的愚蠢而发笑,希望医生们也能够注意到可笑的一面,可他们没有。
他叫什么名字?
“艾伦。”
艾伦什么?
“克瑞里。艾伦·克瑞里。”
医生们发出自言自语的啧啧声,然后就消失了。护士长不满地看着艾伦的被单,把它们掖得紧紧的,紧得简直就可以把病人打包送出国了。然后她也走了。
那位漂亮的护士走到床边。她有着一头红褐色的头发,脸上长着雀斑,还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她把被单松开。
“可能不太整齐,”她说,“但至少你能呼吸了。”
他冲她微微一笑,“我想医生们不太喜欢我。”
“他们谁都不喜欢,除非你的病情特别有意思。”
“这么说我还不够标准了?我觉得全身就像被汽车轧过一样。”
“哦,手术的时间相当长。比预计的要长,不过你会愈合的。我见过的更糟糕的病情都愈合了。”
艾伦意识到肯定就是她帮自己更换了衣服,还帮自己洗过澡。他的脸因为一种老派的困窘而发红。
“别担心,我在这儿已经呆了两年,什么都见过。”
“还是……”
“还是没什么。”她把体温计放进他口中,迫使他中断抗议,“中午是吃炖羊肉还是喝苏格兰浓汤?”她问道,“吃羊肉就点点头,喝汤就摇摇头。顺便说一句,羊肉炖得很糟糕。”
艾伦摇了摇头。
“不错的选择。我已经给你父母亲打过电话。他们晚上就会过来。我告诉他们你会有一点儿头晕,不过你很乐意见到他们。我会悄悄地帮你拿一些花瓶过来。帕梅拉肯定会带一些花儿过来,哪怕是把花房里的花儿全都拔光。”
“谢谢——”
“啊!体温计!别说话!”
“嗯。呃呃。”
她把了把他的脉搏。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感觉非常美妙,使他虚弱身体的其它部分感觉就像有卡车轧在上面。她的白制服让人头晕目眩。他看着制服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他慢慢睡着。
他的父母晚上抵达的时候,带了一大把鲜花,好几罐蜂蜜,好几瓶大麦汤,还有(他父亲趁着他母亲忙着插花的时候给的)一小瓶威士忌和一把香烟。
“那护士是谁?”他问道,“她说起你们的时候就好像认识你们一样。”
“护士?你是说洛蒂?红头发、蓝眼睛的那个?天啊,艾伦,亲爱的,我都跟你说过十好几遍了。那是洛蒂·邓洛普,今年在我们家呆过的姑娘之一。是个可爱的姑娘。我一直希望你能见见……”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3节 逃跑行动
“te Schnell!”
那个看守已经上了年纪,满头银发,是个犹太人。他站在监狱院子里大概三十码远的地方,冲着汤姆招手。
汤姆指了指自己,“Ich?我?”
看守点点头。
汤姆拖着步子走过去。酷寒的冬天已经转为春天。汤姆的体重仍在减轻,他已经确信自己将死于饥饿。他无精打采,无动于衷。他的胃鼓了出来,塞满了肠气和空虚。他跟上看守。
“Ja?”
“hier. Ein Geschenk. Fur dich.”一份礼物。给你的。
汤姆笨拙地伸出手。看守给了他一包糖,两小罐鹅油,一瓶黑莓酱。汤姆看着这笔财富,几乎无法理解。看守试着向他进一步解释。汤姆无法完全听懂这个犹太人带有口音的德语,但他听明白这是红十字会寄给另一个人的包裹,那个人最近刚刚死了。看守看到汤姆的状况,所以想帮帮他。汤姆是如此的感激——如此的震惊——他哭着说谢谢,就像一个收到圣诞节礼物的孩子。看守把他的感谢挥到一边,告诉他要慢慢吃,然后就走了。
这份礼物就像是生命的第二次机会。
汤姆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都吞下去,可他知道,如果这么做他的胃肯定会发起反攻。他用了五天时间吃完了鹅油和果酱,每天早晚就着一大杯凉水吃一勺糖。他的胃发出抗议,但痛苦的胃胀气减轻了。这么多月来第一次,汤姆觉得自己变得像个人。而且,作为一个人,他已经准备好采取行动。
那天晚上,在战俘营的角落里,他向诺加德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们逃走吧。”他说。
艾伦逐渐康复,洛蒂·邓洛普一直照顾着他。有天早上,就在他的意识逐渐走出手术前的一片迷雾时,他坐了起来试图表示感谢。
“多谢你所做的一切,”他说,“很抱歉我没有早点说这些话。我肯定表现得很粗鲁。我猜是因为麻醉剂的原因。”
“当然是。”
“嗯,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说对不起。那样太缺乏教养了。”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开始收拾他的餐具。
“你肯定觉得我很愚蠢。”他说。
她站起身子,放下那些盘子,“对,对,我是这么觉得。说到现在,你已经把自己形容得粗鲁、缺乏教养,然后是愚蠢。在过去几天里,你因为需要更换衣服而说对不起。你因为引起麻烦而道歉——而且我想你所说的麻烦就是指你为国英勇负伤。当我称赞你的勋章时,你跟我说那不是你赢得的。由此,蒙塔古上尉,我总结出你是个大傻瓜。”
他微笑起来,“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这次又是为什么?”
“那好吧,不说对不起……邓洛普小姐,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我是艾伦·蒙塔古上尉,非常高兴能够认识你。”
她优雅地屈了屈膝,伸出手,“我叫夏洛特·邓洛普。”她说,“请喊我洛蒂。”
**
艾伦在医院里呆了六个星期。起初的时候,他觉得很尴尬,因为让父母的朋友和客人如此亲密地照顾自己。但是,后来,当他康复得可以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在医院里到处逛逛的时候,他开始明白洛蒂的日常工作包括哪些内容。她所在的那个部门处理的是一些从法国送回来的最糟糕的病人。她照顾的人有失去双腿的,有失去视力的,有失去听力的,有被毒气摧毁四分之三个肺的,有在每次只要深呼吸就会吐出黑血的。和洛蒂每天所见到的一切相比,艾伦因为她替他洗澡而感到的尴尬就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们成了朋友。
她每天值完班后,就会来找艾伦,带着两大杯热气腾腾的茶和从家里拿来的一块蛋糕。她告诉他战争刚刚爆发时她正在法国度假。她延长了假期,“不想在打仗的时候出门——天啊,现在想起那些事,感觉好奇怪”。她住在布伦的一家旅馆时,遇到了几个远征军的伤员,于是就留下来帮忙。最初的时候她很震惊——“恐怕我是个从小受到很好保护的小女孩,我没想过……我从没想过战争会是什么样子”——但她逐渐在这满是血污的行业里发现了自己的使命。“因为爸妈的缘故,我从法国回来了,但我坚持至少要来这儿——”她指的是重伤中心——“因为我不想成为那些无聊的女孩,她们帮人量量体温换几件衣服,就觉得自己应该收到国王的感谢信。”
而他也跟她讲述了自己的一切。他发现自己能够带着某种类似直率的东西向她讲述战争。毕竟,对他目睹过的各种惨境来说,她也耳闻过相同糟糕的事情。而且他想,她甚至近距离目睹过死亡,因为由她经手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因为伤势过重而死去,而她的工作就是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前一阵子你思维混乱的时候,在梦里经常呻吟,”她说,“你在梦里喊着妈妈——每个人都会这样,”她飞快地说,“每个人——可你还喊着汤姆。是汤姆·克瑞里吧,我猜?那个和你一起长大的男孩。”
“对,虽然这还不足以形容。汤姆是我的另一半,就算他是我的亲兄弟我们也不可能比现在更亲密。在他死后的那几天,我整个人都蒙了。我恨不得自己也死掉算了。”
她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真的。这是个阶段。会过去的。”
“已经过去了,我想。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汤姆——听上去是不是很荒谬?可这是真的——但我不再觉得自己的生命应该因此而结束。事实上,我现在热切地想要活下去。”
她冲他微微笑起来。她的微笑就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
“我也是,亲爱的上尉。我也是。”
逃跑行动既是彻底的成功,又是绝对的失败。
1917年5月的一个上午,汤姆找了个机会把一把砂石放进汽水厂主传送带的发动机里。机器被卡住,停止了运行。工厂立刻认定这是一起破坏行为,犯人们被告知工时要被延长到当天的黄昏时分。这正是汤姆想要的结果。
当天晚上,他和米奇·诺加德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一片树林,两人跑出犯人队列,冲进树林中逃命。身后传来几声枪响。他们仍然跑着。
诺加德腿上中了一枪。他本来可以停下来的,汤姆本来也可以和他一起停下来的。可一想到要被继续监禁,这个心高气傲的美国人就受不了了。“自由!”他大喊道,“自由!”他继续跑着,汤姆跟着他一起跑。
跑进灾难。
他们的运气实在是糟到不能再糟,一队从营地回家的卫兵正好经过那片树林。汤姆和诺加德几乎一头撞上他们。一声枪响。诺加德又中了一枪,栽到地上死了。步枪指向汤姆。
他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继续跑。他考虑着选择死于枪弹而不是死于饥饿。他想了想,然后又否决了。他举起双手,然后——疲倦地,疲倦地——走向枪口。
成功之处在于:米奇·诺加德永远都不会再知道监禁的滋味。
失败之处在于:汤姆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其它东西。
汤姆受到的处分很宽大:一个月的单独禁闭,口粮减半。过完这个月后他被带到营地指挥官面前,这个时候他已经骨瘦如柴,腹部因为饥饿高高鼓起。他在监狱里已经呆了将近一年。他想他会死在这里。
指挥官皱起眉头。
“没有受过处分。工作记录良好。不像很多人那样总是生病。为什么要逃跑?你没被打死真是幸运。”指挥官说的是德语,语速较快,汤姆不是很容易就能听懂。
“幸运?为什么是幸运?”汤姆说。长时间的禁闭、对日光的缺乏以及临近饿死前的错乱使他头晕眼花。德语中“胃”这个词闯入他的脑中,“Magen. Mein Magen.”
指挥官哼了哼,然后转向身边的一个看守兵,飞快地下达了一系列指示。然后他用法语对汤姆说,“我已经更改了你的工作细节。农场上需要更多人手。5点钟之前做好准备,6点半到农场去。你得郑重地向我保证你不会试图再次逃跑。明白了吗?”
汤姆明白了——这一天,汤姆的战斗结束了,至少悬于生死之间的不确定性结束了。
指挥官知道,在农场里工作的人很容易就能生存下去。如果汤姆播种大麦,他会吃一把谷子。他给绵羊喂甘蓝的时候,会给自己留一块月亮状的甘蓝。他给猪和牛端麦片粥的时候,会大声吞食着盆底的稠粥。秋天收割的时候,他大口地咬着新鲜的苹果,把一些柔软的土豆藏进外套,在裤兜里装上鼓鼓囊囊一兜小麦。
被俘以来第一次,汤姆想起了幸福是什么感觉。
幸福和幸存。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4节 和平降临了
艾伦也在战争中幸存下来。
恢复了健康之后,他又回到法国。但不是回到前线,不是回到战场。陆军部难得地灵机一动,将艾伦派遣到了位于巴黎的一个名为军事燃料采购办公室的单位。
艾伦对这个单位的工作几乎毫无了解,直到他抵达那儿,见到他的上司,一位笑意盎然的中校。
“胜利的秘密,”中校说,“德国鬼子以为他们会赢得战争,因为他们的铁路比我们的强。我们知道我们会赢,因为我们的机动车交通更发达。我们的小伙子们来到法国的时候只有八十辆车是他们自己的。到明年底,我们跟法国人将会拥有二十万辆车,更别提上百辆坦克,上千架飞机,以及美国人带来的东西。可你知道最好的是什么吗?是这个。德国鬼子就算造出跟我们一样多的货车也没有用,因为他们没有石油。这就是我们在此的工作。将燃料输送到需要它的地方。如果做好这一点,我们就赢定了。”
中校说得没错。这项工作很重要,甚至可以说很关键。随着时间的过去,事实证实他的话越来越正确。协约国军队的机动性日益增加,已非敌军可以匹敌,而且随着美国军队在这一周的加入,人力也日益增加。所以艾伦安稳度过了战争的剩余阶段。他很疲倦,过度操劳,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很安全。幸福、愉快而又美妙的安全。
虽然既没有汤姆也没有洛蒂相陪,但他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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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盼已久的和平最终到来前的几个星期里,汤姆所在的监狱里流传着各种流言。在他工作的那个农场里,只有基本的工作有人干,其它一切都无人理睬。汤姆第一次听说了奥匈帝国打了败仗,土耳其人已经投降,基尔码头发生叛乱。
那天晚上,本该回到营地的时候,汤姆仍然坐在那儿。“我就呆在这儿,”他说,“为什么不呢?”
这绝对是违反了规定。看守兵们——他们的步枪被闲散地搁置在屋角,弹夹挂在木桩上,免得被猫叼走——看着农场主,农场主也看着他们,耸了耸肩。如果战争即将结束,那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还有谁会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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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18年11月11日这个美好的日子里,和平降临了。
西线的所有地方,人们扔掉手中的枪支,欣喜若狂地看着彼此。艾伦之前那个排里的一个毫发无伤地熬过战争的下士,把所有的装备都扔到地上,然后爬出战壕。他站起来。11月那寒冷的空气把他包围起来,可是没有子弹,没有炮火。他摘下钢盔,将它高高地扔到空中。“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朋友,”他对着德军前线大喊,“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战壕里他那些吃惊的战友们发出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