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62-66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哈里·宾汉 本章:第五部分 62-66节

    第五部分 这一年是1929年第62节 有生以来第一次

    丽贝卡点点头。如果汤姆足够镇定的话,他会发现她的眼里充满感情。他会发现,虽然她的声音很稳,但她的呼吸却是急促的深呼吸。

    汤姆递给她一张白卡片,“这是我的新地址。如果你想找我,就来这儿。地方比较小,不过等我存的钱可以租到更好的地方,我会马上通知你。”

    丽贝卡拿过那张卡片,眼里满是诧异。上面的地址不再是十多英里远的地方,而是德士古加公司一个钻探地旁边的小村庄。

    “你住在这儿?”

    汤姆点点头。

    丽贝卡又看着卡片。她的眼里闪过第二个疑问,汤姆知道那是什么。

    “我在德士古加公司找了个活儿,”他说,“星期一开始上班。我再也不会……我是说,我不会再给那些骗人的赞助商们干活了。德士古加的那份活儿,我得从普通的钻探工干起,但我比他们大多数工人都有经验,我很快就会升职的。”

    “真的吗?你从钻探工做起?在德士古加?”

    “他们不错,他们不像美孚或是壳牌那么自命不凡,是个不错的公司。”

    丽贝卡点点头,静静地惊愕着。有三件事让她惊愕。第一,汤姆搬到离她和米奇很近的地方,而不是试着说服他们搬回去。第二,他让自己降级了。他是个非常能干的领头钻工,拿普通钻工的工资对他来说是个污辱——而汤姆从来都不是个接受污辱的人。第三,德士古加。不管汤姆怎么说它,他们俩都知道这是一家大型石油公司。他会拿到工资,会有像样的工作条件,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什么。没有“租约”,没有“出井原油的百分比”。没有保证,没有谎言,没有无用的纸片——简而言之,没有幻想。

    “我想你,”他说,“我不会再过着没有你们俩的生活。这次我会做到的。都是……直到现在每次都是我的错,不管我在过去说过什么。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我会心碎的。”

    丽贝卡上前坐到他身边,温柔地将帽子从他手上拿开,把它的残骸放到旁边的红木桌上,然后拿起他的手。

    “这是为什么,汤姆?”

    “因为你,你和米奇。我不能忍受让他长大以后以他的父亲为耻。”

    “我们一直都在这儿,米奇和我。是什么让你改变了?”

    汤姆叹道,“年纪,也许吧。年纪和智慧。”他微微一笑,两人都笑了起来。“好吧,没有智慧,但可能已经稍微地脱离了愚蠢。我觉得很惭愧。我意识到我不该……不该低下到那个程度。”

    她又和善地笑了。她总是很和善。

    事实是这样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跟哈勒尔森在一起的头一天晚上。锅炉工需要钱。这很有可能不是付给新锅炉工的定金,最有可能的是欠给上一个锅炉工的债务。哈勒尔森原本可以当时当地就把钱付给他的。在他把钱付给汤姆和其他工人之后,他的钱包仍然鼓鼓囊囊。可哈勒尔森用不着那么做。他可以轻易的玩弄汤姆,那天下午他出现的时候就很确信能够从他身上弄走一百五十块,而且其中的三十块早就许诺给别人了。汤姆只是一种偿还哈勒尔森那笔烂债的手段。

    汤姆知道哈勒尔森是个骗子,但他这种做法比骗子更糟糕。哈勒尔森根本没有想找到石油的意思。说句实话他根本不在乎。他可以出售油井的“股份”,并以此为生。等到发现油井干枯的时候,他会凭空消失,把烂摊子留给霍林太太,让她去面对一大堆没有偿还的债务和没有兑现的承诺。

    汤姆完全觉醒了。他坐在走廊的木头台阶上,听着树上传来的虫鸣。他无意中把手放到身后的一样东西上:米奇的玩具火车,在黑暗中放出柔和的微光。他将上面的尘土拂去,在手掌上滚动着车轮。这个时候,小东西紧紧挨着他,像是要靠他们两个建立起一个家庭。汤姆突然感到一阵想家。米奇,丽贝卡和他。那并不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家,但是,天啊,它是个家。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以忘掉赚大钱这回事。他可以忘掉艾伦的成功给自己带来的混乱感。他可以忘掉一切,他只需要让他的妻子和孩子幸福舒适。有什么呢?他们都还年轻。他还想再要一个宝宝。最好是女孩,但无论是男是女都很好。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石油的沉迷归于寂静,旧时的背叛也不再重要。是时候让别的东西占据它们的地位了。

    他用手摸了摸脸上被一块掉落的托板擦伤的地方。丽贝卡伸出手,碰了碰同样的地方。她的手就像一群蝴蝶一样柔软。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

    他也是。

    这是一辆漂亮的银绿色劳斯莱斯“幽灵”,光泽耀眼,皮革锃亮。把这车开进伦敦东区是件愚蠢到家的事。

    “就把它停在这儿好吗,弗格森?”艾伦说,“如果你能阻止这些孩子们把车给拆了,那我会非常感激——而且会让我印象深刻,我得说。”他递给司机一袋铜币,希望弗格森能够用钱买通那群早已围在车外的顽童们,“我会尽快回来。”

    街道两边各有一排工人住房,所有的房子都挤在一起,散发出浓浓的煤烟味和厕所味。屋子上全都没有门牌,所以艾伦就请一个孩子给他带路。那孩子渴望地看着劳斯莱斯,只顾得上掉头用肮脏的指甲冲着一扇门指了一下,说,“那是我阿姨家”,就回过头继续崇拜那辆车。

    门没有关牢,艾伦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被完全推开了。一个衣着破烂、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在台阶上行了个曲膝礼,而她后面有个男人喊道,“滚出去,你个寄生虫!走的时候带上那个寄生矬子。我们这儿来了个该死的绅士。”那女人行完礼,那男人也喊完话。屋子里陷入一种充满期待的沉默。

    “早上好,是哈德威克太太吗?”

    “以前是哈德威克太太,”那女人飞快地回答道,“哈德威克先生为了国家放弃了他的妻子,先生,现在是杰夫森太太,先生,对不起。”

    “我能进来吗,杰夫森太太?我想问些事情。”

    艾伦被带进狭小的前厅,一个小孩正试图赶在被杰夫森先生的靴子踢走之前迅速消灭最后一点早饭。屋子里脏得一蹋糊涂。墙上曾经糊过墙纸,但大部分墙纸都已经因为湿气而剥落,脱落处贴上了从杂志里剪下来的图画:农家少女组合,威尔士王妃,约瑟芬·贝克,鲁道夫·瓦伦蒂诺,格雷塔·嘉宝,克拉拉·鲍。有人甚至把一些普通的信纸剪成错综复杂的装饰图案,钉在脏兮兮的架子上。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先生。”两人不停地说着。

    “对不起,”艾伦说,“我应该抱歉我的突然到来。请不要为我麻烦。”

    那男人和女人都整了整衣服。他穿上一件黑迹斑斑的夹克,显示出他的职业是一名运煤工。他重重地踩死一只巨大的蟑螂(“对不起,先生!”),然后坐下。那女人把裙子上有污迹或是有补丁的地方全都塞了进去,只留下了件既单薄又破旧的东西紧紧绷在腿上。

    “我想找一个叫做哈德威克的人,爱德华·哈德威克。陆军部给了我这个地址。”

    “哦,是的,先生,”那女人说,“这是锉——你要找的是矮子,先生。矮子是我们以前对他的称呼,先生,战前的时候。”

    “他现在在吗?”

    “哦,在,先生,只是……”

    两人对望了一眼。

    “他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先生。他看上去可不太顺眼,但这孩子的心地很好。”

    “这我敢肯定,杰夫森太太,”艾伦温和地说,“有很多的好小伙儿都受了重伤。我自己也在场。”

    两人尴尬地看着彼此,然后杰夫森先生站起身,“我去带他出来。我相信他也该出来换换气了,”他加上一句,看上去很像是滑稽地模仿艾伦的举止。

    他重重走到后面。杰夫森太太试着再次调整一下她的裙子,但用这么小的一片布料去挡住一对相当肥大的屁股很有难度。又一只巨大的黑蟑螂蹒跚地爬过地面,他们俩都像被催眠了一样地盯住它,然后一扇门砰地开了,杰夫森先生喘着气走进来,从前的二等兵爱德华·“矮子”·哈德威克歪歪斜斜地躺在他胳膊上。

    矮子哈德威克没有了双腿,所以有了个新名字——矬子。他看上去很蓬乱。肩上和头上因为沾着蜘蛛网和石灰浆而发白。他的脸像东区所有的孩子一样脏兮兮的。他身上有着隐约的粪便味。有一两秒钟左右,艾伦就粗鲁地张大嘴瞪着他,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为了匆匆地给他们的贵客清理出楼下的空间,杰夫森夫妇把矬子从他平日的椅子上搬到他们惟一能想到的地方:厕所。

    “矮子哈德威克,是吗?”艾伦说着,伸出手,“我叫艾伦·蒙塔古,以前是蒙塔古上尉。”

    “长官,是的,长官。”矬子将手举到前额,做了个类似敬礼的动作。

    “别,别,没关系。我们现在都穿着便装。”

    “好的,先生。”

    “听着,我想了解点情况,而且我有理由相信你也许能够提供帮助。”

    “好的,先生。”

    “那是在法国的时候,1916年8月。那个晚上你无比英勇地前去突袭枪哨——”

    “机枪,先生。总共是两挺。”

    “没错。两挺。我认为当时指挥你的是一位克瑞里先生。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他是个正直的人。挑了我和博比·斯廷森,因为他不想让那些有老婆的人去送死。”

    “确实,确实。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克瑞里先生中枪的时候你也在场,是吗?”

    “是的,先生。”

    “请你尽可能精确地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我尤其想知道克瑞里先生是当场牺牲还是只受了重伤。”

    “哦,不,先生,他躲避得很好。我们中能有人活下来真是奇迹。他们的子弹非常密集。我失去了两条腿,”他加上一句,以防艾伦还没有注意到。

    矬子平板的口吻让艾伦退缩了,但他继续追问下去。韦斯特菲尔德说的对。他的梦一直在急切地告诉他汤姆没有死。他的梦几乎肯定是错误的,但是,在韦斯特菲尔德的鼓励下,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挖掘出当时的真相,他的夜晚永远也不会安宁。所以他回去查了一下当时的官方简易派遣单。他找到了那两个和汤姆一起执行任务的二等兵的名字。他还利用陆军部的抚恤金记录(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人居然还活着,只不过受的伤非常严重,于是他就利用同样的记录找到了哈德威克的地址。

    “你能确切地说出当时发生的事吗?”

    第五部分 这一年是1929年第63节 令人惊奇的丽贝卡

    矬子不是个说故事的好手,但是,艾伦耐心地听到了最后。他们三人爬到了离其中一挺机枪很近的地方。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机会能够攻下它,除非第一波手榴弹能够侥幸让德国鬼子惊慌失措、到处逃窜。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他们就被敌人发现了。一阵枪林弹雨从近得惊人的地方扫射过来。“斯廷森,长官,他就在我面前消失了,就像进了绞肉机。要说他身上中了一万颗子弹我都不会惊讶。”矮子——当时的矮子——也中了枪,倒到了地上。他身受重伤地躺在那儿,听天由命,这是一战中典型的死亡方式:躺在英军前线视觉和听觉范围内的弹坑里慢慢流血而亡。“我觉得我死定了。试着想起随军牧师说过的那些死后永生的话,不过我真不觉得那有多大意义。我昏过去了,其它事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我发现自己躺在战地医院里,叫得惊天动地,长官,原谅我的法语,只是当时他们吗啡短缺,长官,那些家伙把我的腿齐齐切掉,快把我疼死了。”

    一个陆军军医队的下士——因为这一行为他还赢得了一枚优异功勋章以及中士军衔——救了他之后,矬子缓慢但是完全地愈合了。但奇怪的是,等说到汤姆时,他的描述几乎跟艾伦的梦境完全一样。“密集的枪弹,长官,密集的可怕。我看见他倒下去。我知道他肯定中枪了。不像斯廷森,长官。斯廷森就在我面前变成碎片。但受的伤很严重。肯定应该死了,长官。没有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活下去。”

    就是这些。

    一阵枪弹——汤姆倒了下去——可能死了——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跟梦里完全一样。什么问题都没解决。艾伦发现在他回顾听到的一切时,胃里闪过一阵紧张。他抚摸着并不存在的胡子来掩饰他的不安——又是战时的动作。

    “谢谢你,你帮了很大的忙。”

    “哦,先生,不用在意。我很乐意提供帮助,先生。”

    在那间可怕的小屋里,艾伦看到一张相片:年轻时候的矮子,穿着二等兵制服,一张苍白而且显得营养不良的长脸,几乎可以肯定当时他还没有成年。

    “听着,哈德威克,我现在经常去步兵假肢委员会做些工作。我们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你曾经量过腿的尺寸吗?它们没有真腿那么好使,但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得多。”

    “哦,不,先生。”

    矬子脸色苍白。在全家人敬畏的等待中,屋子里的沉默几乎变得神圣起来。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带你去找一个家伙,他在假肢方面可是一把好手。你怎么说?”

    “哦,先生!”

    “我会帮你做好预约,然后派车把你送过去。这样方便吗?”

    “哦,先生!”

    “好小伙儿。”艾伦点点头。等矬子哈德威克变回矮子哈德威克之后,艾伦会帮他在艾伦汤石油公司的某个工厂找份工作。他本想送点现金,但最后决定此刻并不是最佳时机,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他站起身准备离去。他跟杰夫森夫妇握握手,两人都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场。在他们眼里,他此时已经不亚于复活的耶稣。

    弗格森开着车,载着不同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绕着街区转着圈子,他用这种方法保证了车子不受邪恶之手的破坏。想要再坐一次的队伍已经排得长不见尾。艾伦沉默地把车开回去。

    让他惊讶的是,他并没有怎么想到汤姆。那些思绪会在晚上出现。和洛蒂呆在一起时,和韦斯特菲尔德医生呆在一起时,他会封闭所有跟汤姆有关联的渠道,直到头脑和心脏都因此而疼痛。可现在他的脑中全都充满了别的东西:怒火,让他喘不上气、失去全部判断力的怒火。

    他满脑子都是他在法国认识的人的名字和面孔。汤姆:死了。弗莱彻:残废。这么多人牺牲、失踪、残废或是失明,有时候真奇怪英国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洛蒂那血迹斑斑的围裙鲜明得就像是昨天才见过一样。他看到矬子·哈德威克那张娃娃脸因为一双空洞的金属腿而神情一亮。他的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哦,先生,哦,先生”,一直到车子开出市区进入西区,喧闹的车流声吞噬了他的思绪。

    纽约股市骤然狂跌的消失传遍了全世界。在整个美国,经济波动开始粉碎和摧毁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期的泡沫经济。但在得克萨斯一个小村落里,工作仍然稳定,收入仍然不错,生活变得美好。

    1930年早春的时候,汤姆一直在为德士古加公司工作,并做到了在这一份工作上坚持干了连续九个月——这是自从他成为英国军官以后第一次做到。更重要的是,在这九个月中他没有出现一次过失。他没有跟女人鬼混。他不再打架。他饮酒适中。最重要的是,他不再把钱交给任何骗人的销售商,这些人总保证说这些“必能成功的野猫油井”(听上去就够自相矛盾的)能够带来数不清的财富。在六个月的模范表现之后,仍然干着会计工作的丽贝卡相信了他,让他回了家。

    当然了,没有人,尤其是汤姆,能够在一朝一夕就洗心革面。

    他上班的钻井地区是个发展得很好的旧镇,这大大帮助了他。妓女,酒吧,妓院,这都是任何一个石油小镇的重要部分,现在它们全都搬迁到了别处。留下来的姑娘们看上去既干枯又倦怠。而且他上班的地方是德士古加,这是一家大公司。钻塔林立在接近三千亩的大片土地上。不管汤姆去哪儿,他都站在德士古加的土地上。那些依靠从投资商身上敲点小钱混口饭吃的赞助商,他们没有租契就没法干活。赞助商们出现在俄克拉荷马。他们在加利福尼亚追逐幻影。他们在得克萨斯东部的松树林和玉米地上挖着油井。他们没有出现在墨西哥湾沿岸地区的大片油田。

    但汤姆确确实实在取得进步。他仍然是个钻探工——现在是高级钻探工了——但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职位的得失。他只盼着每天钻完井后,就匆匆回到埃尔维克农庄,赶在米切尔(他现在已经六岁了)睡觉之前见他一眼。他跟儿子一起玩耍,教他打棒球——自己先匆匆学会这项运动。他教儿子学字母做算术。他看着丽贝卡给儿子洗完澡,然后再把他送上床。

    然后就是丽贝卡,令人惊奇的丽贝卡。

    只有到了现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汤姆才意识到他无意中了得到了什么样的一块珍宝。她聪明,她体贴,她有着惊人的内在力量和决心,坚定得就像她内心的指南针。奇怪的是,汤姆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地觉得她漂亮过。但这些天来他看着她时甚至看不到她的缺点:稍微有点太过瘦削的脸庞,在她眼角撒下细网的皱纹。他只看到他的真爱,一个每时每刻都充满魅力的女人,一个除了拥有其它重要美德外还拥有爱和欢笑的女人。

    汤姆也变得年轻了。他年轻时曾经很有魅力,甚至是很耀眼。他可以只用几个词就把一个女人逗笑。他自己的微笑也总能引发相应的微笑。但是,在经历了战争、监狱和在美国的长期失败后,他连取悦他人的欲望都没有了。现在,这一切都回来了。这些天,他和丽贝卡欢笑着。如果说在这段日子里,除去米切尔童年时期无数的有趣细节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印象深刻,那就是欢笑。汤姆把头发又养长了,每天晚上回家之后他都会把头埋进大水桶里洗去一天的油污和尘土。然后每天晚上都会这样:她会把他摁到水下,他的反应就是冲她猛摇着头,就像小东西甩干身上的水那样。他们会泼水、玩耍、欢笑,他们的笑声会一起持续到他们上床睡觉。他们经常做爱,而且他们的做爱非常美妙。

    一个更好的消息:丽贝卡的父母终于搬家,远离了维尔纽斯和那儿的危险生活,搬到了德国的莱比锡。她父亲开了一家药店:比他在维尔纽斯那家要小,但生意已经不错。她母亲是个裁缝,在新环境里已经变得跟以前一样忙碌。他们已经很好地安定下来,周围有朋友,还有一个欢迎他们的犹太教堂。当然了,他们所入籍的这个国家里有一些让人不快的暗流。但到处都有不快。重点是他们重新安定下来了。他们很幸福。他们很安全。

    但是,即使身处天堂,人们也会抱怨。汤姆和丽贝卡正在他们的天堂里抱怨。

    他们租了埃尔维克太太农庄的一间小屋。如果他们发出喧闹,那是不允许的。如果他们在花园里玩水,那是不允许的。周日的时候他们早晚都得去一次教堂(虽然丽贝卡信奉的是犹太人的赎罪日),并坐在那儿熬过一顿既漫长又枯燥的英式烘烤晚餐。

    是时候搬走了,可问题是他们没钱。

    “你去请她教你基督教礼仪,趁这个时候我跑上楼偷走她的珠宝。”

    “那都是假的,我敢打赌。”

    “假的!”汤姆模仿着埃尔维克太太的尖声大叫,“你怎么敢这么说,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小贱人!”

    他们大笑起来。这天天气炎热,米奇正在床上睡觉,小东西在他脚边打着呼噜,而两个大人则轮流脱光衣服泡在屋后的水桶里。汤姆弄了一些木栅栏,免得有人偷看,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轻声细语,以免引起注意。丽贝卡把头埋到水下,吸了满满一口碧绿的凉水,然后吐到汤姆身上,汤姆把她摁到水里。

    等她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你觉得我们需要多少钱才能买一个自己的地方?”

    “嗯,那得看您具体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了,”汤姆用得克萨斯人那种拉长语调的说话方式说道,每个元音都拖了至少三个音节,“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各种选择,从木屋到竹棚到垃圾堆到杂物间到窖洞。我们目前惟一缺乏的是猪圈和监狱。”

    “严肃点。”

    “好吧,严肃点,我们的垃圾堆目前条件还不成熟。木屋也快被白蚁啃光了。”

    又一股绿水泼向汤姆,“没救了,绝对没救了。”

    “那些该死的白蚁。”

    第五部分 这一年是1929年第64节 不想再次引起战争

    丽贝卡从额头处清洗着她的头发,小臂搭在木桶边缘,下巴搭在小臂上。“三千块买个体面的住处?”

    “对,大概得三千块。我也想离埃太太远点,可我不想让米奇在贫民窟长大。”

    “我们现在有多少?”

    “哇,亲爱的——”汤姆又变成了得克萨斯人,“我是个百-万-富-翁。我有你,不是吗?”

    “美元呢?”

    “一千一百六十八块。”

    丽贝卡一脸苦相。她的收入和汤姆的一样多,就算加上她的收入,他们离独立自主也还有一大截路。

    “汤米克?”她有时会恶作剧地将他的名字发成悦耳的东欧音节。

    “嗯?”

    “从理论上说我们的钱比那要多。”

    “但从银行存款来说不是这样。”

    “对,从银行存款来说不是这样。”

    “你有着全世界最漂亮的眉毛,”她用湿漉漉的手指描着他的眉毛,“最可爱的嘴巴。我真幸运。”

    “幸运得不得了。”

    他们亲吻着。

    “不,事实上……听着,你觉得到底有没有办法能从哈勒尔森那个骗子那儿要点钱回来?”

    “啊!”

    汤姆猛地仰起头,一口呛住。他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一种感觉就是这是个好主意。汤姆用现金塞满了哈勒尔森的口袋,只换来一堆没用的纸。能收回一些钱是件不错的事,如果能够让他一家人拥有自己的地方,那就更不错了。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哈勒尔森愚蠢的枯井奇迹是汤姆残存的幻想和希望。从理论上来说,如果哈勒尔森挖出石油,汤姆将会分得一大份。这是个愚蠢的白日梦,可汤姆仍然依附着它,因为失败的阴云在他身边压得太重。

    “啊,呀!”

    “你能从他那儿要回点什么吗?”丽贝卡问。

    “嗯,不严格地说来,没有什么退款方案,这是肯定的……”汤姆顿住。他在蒂奇·哈勒尔森那口毫无希望的油井中的股份是他取得成功的惟一希望。汤姆密切关注着石油业的发展,他对艾伦汤公司的每一个成功细节都很清楚:波斯的石油产量一直都在增加;在伊拉克的勘探项目;在欧洲和亚洲的销售网。汤姆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厌恶。所有他能自夸的就是他在一口荒井拥有的愚蠢的百分之十。也许是时候把他那微弱的希望抛在身后了。“……当然,我确信我能从那家伙身上拿回一些钱。”

    “你能?”

    汤姆叹口气。有件很困难的事他需要承认。“他把那口井卖了太多次,密西西比河这边沿岸几乎是人人都拥有一些股份。我只需要用法庭来威胁他,他就会用钱收买我。他只能这样。”

    丽贝卡沉默地听着。汤姆浪费的是她的钱和她的生命,还有他自己的。她有权利发怒,但她只说了句,“那些钱,他有钱吗?”

    “蒂奇?该死,没有,肯定没有。不过他能弄到钱,那是他生存的本事。”

    “你给了他多少?”

    “给他?什么都没给。我那是投资。”汤姆不安地笑了笑。这个话题让他越来越痛苦。这是他在一分钟内的第二次坦白,“现金外加工资,我想那老混蛋拿走了四千块左右。”

    “哦,汤姆!”

    汤姆对他的收入一直含糊其辞,丽贝卡也从没想过这些年来他浪费了多少钱。她很震惊,但既然她丈夫已经浪子回头,那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汤姆陷入沉思中。丽贝卡背上的水已经干了,但她的头发仍然从额前搭了下来,在她从盆里站起来的时候形成平滑而完整的一片。汤姆拿过一块烟草开始咀嚼,他试过只让这个习惯出现在钻塔附近,但没能完全成功。泛着黑丝的红色唾液开始斑斑点点地出现在地面上。

    “如果你不能做到,亲爱的,那就算了。不管怎样,我都不想再次引起战争。”

    “不……不。”

    汤姆又吐了一口口水,将烟草在牙齿间压成一团,然后把它放到一边。他没法将艾伦和艾伦汤驱出他的脑海。如果艾伦在波斯失败了,那事情会变得多么简单!他深吸一口气,“我会做到的,”他说,“如果我不能为自己做到,那我会为你和米切尔做到。”

    “你确定吗?你可以再想一想。”

    “不,下周去就可以。钻塔出了点问题,我们得有一周不能钻井,等着那些建筑工人再把它修好。”

    这是真的,但这不是理由。汤姆突然涌出要将阴影趋走的决心。最好趁着他的决心还很坚定的时候就采取行动,免得等待又让决心暗淡下去。丽贝卡在水里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在水里呆得太久,夜晚也开始变凉。她站起来,裸着美丽的身体,爬进一块他们用来当浴巾的旧窗帘。

    “我爱你。”她说。

    “我也是。我也爱你。”

    她深邃的黑眼睛又像往常一样打量着他,“你很勇敢。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夜风吹过,她又颤抖了一下。她感到一阵突然的寒意。他们在这儿很幸福。一切都很美好。把汤姆又送回他的沉迷当中,她是不是有点疯狂?不管是对是错,她都是在玩火。

    艾伦坐在床尾。洛蒂坐在床上,背靠着一堆枕头。她的白色晨衣半敞着。这是1930年3月12日。他们四个月前出生的第三个孩子波莉已经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她的小嘴仍然含着母亲的奶头。洛蒂轻轻把小宝宝抱开,拉上晨衣。她微微笑着。

    “你不累吗?”艾伦问。

    “现在是凌晨三点,亲爱的,我当然累。”

    艾伦在被子下面抓住洛蒂的两只脚帮她按摩着。在他知道的女人中——或者说,富有的女人中,他妻子是惟一一个亲自照顾婴儿的,她不厌其烦地用母乳喂养他们,甚至在晚上也是如此。即使到了现在,他们的第三个宝宝出生以后,艾伦都无法确定自己是敬佩洛蒂这么做,还是宁可她不要这么做。

    “你也得照顾好自己,”他说。

    “这正是我在做的。”

    “我们可以只请人在晚上照顾孩子,如果你想的话。”

    “对,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

    艾伦摇摇头,微笑起来。想改变他妻子的决心就像想在皮卡迪利大街挖出石油一样困难。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还要费这个劲。

    “你也没睡,”她说。

    “我睡得很轻,听到你醒了。就这样。”

    “你还在做梦吗?”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这是相当久以来她第一次提及他晚上的梦。

    “是的,”他说,“或者说不是。是和不是。”

    “多清楚的答案啊。真高兴我问了这个问题。”

    艾伦笑起来,“很奇怪。之前我也试着跟韦斯特菲尔德解释过。梦境本身没有任何改变。我每晚都会做梦。总是汤姆。总是战争。总是汤姆在一阵炮火中倒下去。”

    “哦,亲爱的!”

    洛蒂的声音中充满了担忧,但艾伦摇了摇头,“可奇怪的是,梦境已经改变了。以前我总在恶梦中惊醒。现在不了。并不是说我的感觉改变了,更像是它们已经完全消失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看一部新闻片,对它的基本真实性我其实一点都不相信。”

    洛蒂抚摸着宝宝的小脑袋。小波莉开始打起呼噜,嘴角吹起乳白色的泡泡。

    “韦斯特菲尔德怎么说?”她说,因为波莉的原因而将声音放轻放柔。

    “他说我的潜意识不接受汤姆已经死了。他要我……考虑一下汤姆仍然活着的可能性。”

    “我的天啊!你真的认为他可能还活着?”

    艾伦摇摇头,“不,当然不。几个月来,韦斯特菲尔德不停地这么跟我说,可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撇去别的都不说,如果汤姆还活着,他现在肯定已经来找我了。不管怎么说,战争已经结束的够久了。”

    第五部分 这一年是1929年第65节 哈勒尔森达到了让汤姆尊重的级别

    “对,”洛蒂将这一话题持续了片刻,然后换了一个话题,“我还没告诉你呢,亲爱的,我们很幸运,现在波莉能跟我们在一起。”

    “哦,当然了……为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

    “波莉决定出来的时候,她被脐带给缠住了。脐带绕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为了让这小调皮出来而使的每一份力其实都是将脐带在她脖子上越勒越紧。”

    “天啊!我一点都不知道!我……”

    他妻子生孩子的时候艾伦一次都没在场。他从来没问过,也从来没有被告诉过这些满是鲜血的细节。

    “已经没事了。我身边有一个医生和一个助产士,他们很清楚该怎么做。”

    “谢天谢地。”

    “对,这件事让我开始思索,它让我开始怀念我当护士时的那段日子。”

    艾伦咽了口口水。洛蒂的用意他已经猜出了几分,而且不确定自己会喜欢这个主意。“你不会是想要……我是说,你不会真的……”

    “不,真的。”

    艾伦又咽一次口水。“在哪个方面?”

    “不是婴儿,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洛蒂说,“我喜欢护理的部分原因在于我喜欢我见过的那些军人。那时我同情他们。现在我仍然同情他们。比如说,你跟我说的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矮子什么的?你帮他弄了假腿的那个。”

    “哈德威克。爱德华·哈德威克。那些假腿还不错,就是走起路来会发出咯吱声。”艾伦咧嘴一笑。爱德华·哈德威克现在是艾伦汤公司的最新职员之一,“他们现在喊他拐子。”

    洛蒂也还以一笑,然后又严肃起来,“有上千个像他这样的人。整个伦敦。整个英国。他们的祖国忽视他们。这些可怜的家伙没有钱去寻求帮助。哦!我们不贫穷,我希望我们不要忽视他们。”

    艾伦摇摇头,“我也这么希望。”

    “爸爸给了我很多钱,我几乎都用不上的钱。我想在东区成立一家医院。为退役军人和他们的家人。我们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帮助,完全免费。”

    艾伦沉默了片刻。

    他爱洛蒂,也爱和洛蒂共同创造的家庭生活。如果她忙着成立医院,他们的生活就会改变。他已经很忙了。她也会变得同样地忙。他们平静的家庭生活将永远改变。

    “那你的工作会是……”

    “把医院建起来。”

    “然后呢?”

    “我知道好的护理人员和不好的护理人员之间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什么管用。我会负责护理这一方面的事情。如果我不时想带上围裙去病房看看的话,我想我会这么做的。”

    艾伦不快地微笑了一下,“我想你也会。”

    “而且你错了,你知道吗?”

    “错了?”

    “你说战争已经结束得够久了。其实没有。你在梦里仍然受着它的折磨。还有上千个矮子哈德威克渴望成为拐子哈德威克。还有其他无法正常呼吸的人。那些每晚都会尖叫着惊醒的人。那些失明,失聪,或是因为旧伤没有得到正确护理而仍然受到折磨的人。而且,战争对德国人民来说也还没有结束,因为我们仍然觉得有必要严厉惩罚他们,而事实上他们自己对这一罪行并没有任何决定权。”

    艾伦叹口气。小波莉满足地叹口气,打了一个奶味儿十足的饱嗝,往下滑到妈妈的肚子上。一只小手仍然平放在洛蒂的肋骨间,像是要防止自己再次滑动。艾伦伸出手,将洛蒂脸上的发丝拂到一边。

    “我想你是对的。”他说,掩饰着自己对妻子提议的持续不快。

    她微微一笑,“而且韦斯特菲尔德说的对,”她说,“你确实认为汤姆还活着。你从没放弃过。”

    “亲爱的,我——”

    “说出来。”

    “你跟韦斯特菲尔德一样坏。”

    “我很希望自己更坏一点。说出来。”

    “说什么?”

    “说汤姆还活着。”

    “可是如果我非常清楚他并没有活着,为什么——”他本想继续抗议下去,可他从洛蒂的脸上看出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汤姆还活着。”他觉得自己这么说就像一个傻子。

    “不是那样的。大声点。就好像你真的这么想。”

    “汤姆还活着。”

    “再来。”

    “汤姆还活着。他还活着。汤姆还活着,他没死。汤姆,我的兄弟,我的——”

    但他没能再说下去。就像是一个万桶喷油井一样,他的情感全都爆发出来,将障碍物击得粉碎。艾伦·蒙塔古,艾伦汤石油公司的常务董事,军功十字勋章的获得者,三个孩子的父亲,坐在妻子的床边哭得就像个婴儿。

    洛蒂等到激烈的哭泣过去,然后柔声说道,“告诉我,亲爱的,不管这听上去有多么不切实际:你想怎么做?”

    “我想找到他,”艾伦说。

    “你当然想,那就去找。”

    哈勒尔森在小木屋后面高高的草丛里到处乱踢。

    “那样可找不到石油,蒂奇。你得去钻井。”

    “嘿,朋友!欢迎回来!你消失得太突然了。”

    汤姆耸耸肩。哈勒尔森一直踢到有只脚卡在一片该死的草丛里,然后他单脚四处跳着,一边诅咒一边将那根带刺的小种子从腿上拨出来。“呀,该死的……听着,这里是不是放过一个打捞工具?”

    “那边的小棚子,木材后面。”汤姆用手指了指方向。

    “该死,你应该早跟我说。我在这儿踢了半个多小时了。”

    哈勒尔森走进棚子,然后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打捞工具,用来从油井里捞出断折钻杆的那种。

    “这么说井钻得还不错?”汤姆微笑着说。他在德士古加用的是一个像样的钻塔,他不会经历锅炉故障,油井下陷,钻杆拧断,钻头碎裂。在德士古加,他甚至都没见过打捞工具。

    “真是见鬼,”哈勒尔森啐了一口。“自从你不见了之后,整套该死的东西就毛病一个接一个。”汤姆带有一丝兴趣地注意到哈勒尔森的愤怒。也许他看错了哈勒尔森。当然,他是个骗子。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也许他身上有一小部分也在意着能不能找到石油。汤姆喜欢这点。

    “我来要回我的钱,蒂奇。”

    “什么?”

    “你听到了。”

    “见鬼的没有钱给任何人。我没有,朋友,你也绝对没有。”

    哈勒尔森块头比较大,但他没什么力气,还挺着个大肚子。汤姆没他那么重,但他的肌肉就像钻塔上的缆绳一样结实。汤姆把手放到哈勒尔森的胸前推着他,他的动作并不粗暴,但力度足以把他推得顶到小棚子的角柱上。

    “蒂奇,你偷走了我的钱,就像你偷走其他每个人的钱一样。有些钱你花在了油井上。大多数儿你都放进了自个儿的口袋。我要进了你口袋的那部分。”

    “天啊,汤姆,天啊,”哈勒尔森用双手推着汤姆的胳膊,汤姆在抵抗了片刻之后,放下他的钳制。“以前你很相信这口井的,朋友,你是我能依赖的家伙之一。”

    “你把钱给我弄来,不然我就上法庭告你。他们都是些穷人,那些被你欺骗的人。你骗人骗得够久的了,也许现在是时候让你停手了。”

    “见鬼……天啊……你离开这儿之后肯定开始信教了。”哈勒尔森揉着胸部,就好像汤姆伤着了他一样,事实上绝对没有。“以前从来不知道你还会这么菩萨心肠。”

    “那笔钱,蒂奇,那笔钱。”

    “你要多少?”

    “你偷走的那些。”

    “我得有开销,朋友,你不知道的开销。”

    “给霍林太太买的法国奢侈品?”

    “嘿,我尽我所能了。”

    “把钱给我弄来,蒂奇。”

    “是,是,好,明白了。”

    “别忘了。”

    “好。”

    汤姆点点头,然后走远一点,不再正对着哈勒尔森那张脸。紧张气氛散去了。汤姆曾经在心底惧怕的那一刻变得非常容易。现在,他站在这儿,终于看清了整件事是多么愚蠢。他不想再跟哈勒尔森混在一起,也没想要再赌最后一次……他为自己骄傲,他迫切地想要回到深爱的妻子和儿子身边。

    “好吧,蒂奇。”

    “咝。”

    汤姆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烟草,递给哈勒尔森一些,他感激地接过。他们俩都默默地咀嚼了片刻。

    “听着,朋友,不废话,我会给你弄到些钱。”

    汤姆点点头。

    “可现在给我挖油井的那帮家伙是一群笨蛋。我们现在在挖三号井。二号井已经毁了。三号井——见鬼,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决定这口井的地点的吗?就在我们搬动钻塔的时候底梁倒塌了,钻塔就倒在尘土里。我们没法再搬动它。木材厂不会让我们拿十块钱买个底梁,所以我们就停在那儿了。内利·霍林三号井。”

    汤姆大笑起来。在德士古加公司的油田上不会出现这种事。

    “刚好你在这儿,朋友,帮我个忙,把那截钻杆捞出来。昨天折的那根。我现在找的那帮牧牛工捞一百年也捞不上来。”

    “没问题。”

    “再帮我提取一个岩芯。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提取一个岩芯。我们现在是三千两百英尺,已经很接近了。”

    “我七天后就得回去。你在六天内把钱给我弄来。在这期间,我会尽我所能。”

    “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了。油砂。”

    “对,对。”

    “该死,如果什么也挖不出来,那我就不管了。谁也不能说我没有尽力。”

    哈勒尔森的神情中有一丝绝望,一丝沮丧。并不是因为汤姆来要钱,而是因为他们没能找到石油。几乎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哈勒尔森达到了让汤姆尊重的级别。

    第五部分 这一年是1929年第66节 失踪,假定死亡

    军事档案室在四楼。屋子很小,只够摆下一张窄窄的金属桌子和一对窄窄的金属椅子,桌椅上写着“陆军部”,就好像什么人会想要偷走它们一样。一名中校站在窗前抽烟,背对着门。

    艾伦敲敲开着的门。

    “打扰一下,我想找——”

    那名军官转过身。艾伦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只有一只胳膊,左手空荡荡的袖筒松松地别在上衣上。艾伦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他的脸:一张他很熟悉的脸,几乎是他在法国前线见到的第一张脸。黑色的胡子,咧向一边的微笑,肩膀上的肌肉块。

    “我的天啊,弗莱彻!”

    “蒙塔古!”

    艾伦先是震惊,接着是诧异,然后是高兴。类似的情感也在另一个人的脸上掠过。弗莱彻大步穿过屋子,将手上的烟头扔开。“再见到你真是该死的好极了。真是该死见鬼的惊喜。”

    两人带着真正的暖意握了握手。弗莱彻看上去比以前要老——老,而且不再拥有从前那种具有威胁性的强健。但他的面孔仍然年轻,握手仍然有力。

    “看到我这丑陋的样子肯定吃了该死的一惊吧?是不是以为你能避而不见?”

    “一点都没有,”艾伦微笑着。他的右手举起很随意地敬了一个礼。“这是最美好的惊讶。”他几乎是咬掉舌头才忍住没有脱口加上“长官”。“你还好吧,我想?你看上去……”

    “我看上去就像个该死的残废,蒙塔古。你可能觉得应该往我的帽子里扔两个便士或是从我这儿买一盒火柴。但至少我没死,对吧?这是最主要的。你看上去不错。四肢健在无损。”

    “对,他们把我拼凑了起来。”

    “说到拼凑,那不是你妻子吧,那个……”

    “没错,在东区为战争伤员设立的医院。她刚买下房子和地基,现在正等着那些建筑工人把地方弄好。这类设施非常有必要,你知道。”

    “对,我确实知道。事实上……”弗莱彻的脸因为困窘而微微发红,“我听说了这顶工程。我捐了些东西——当然了,很少——没法跟那些——不管怎样——觉得最好——可能不该说这些——该死的笨蛋。”

    “一点都没有。你很善良。”

    “对,没错,没错,”弗莱彻哼走困窘,突然改变了话题,“另外那个家伙呢?你的朋友。克瑞里。皇家军队里穿着最邋遢的中尉。他……还是说他已经……”弗莱彻顿住,试着记起克瑞里是否死在那场大屠杀中。

    艾伦勉强一笑,“事实上我正是为此而来。克瑞里被派出去突袭一些枪哨,设防严密的机枪哨位。”

    “天啊,对!准将的意思,对吧?以为这场该死的战争是上帝为他安排的获得晋升的机会。他如愿以偿了。头一天晋升,第二天心脏病发作。脑袋一头扎进整盘的牛肉。不过这都是我听说的,管他呢,你说什么?”

    “失踪,假定死亡。”艾伦轻声说。

    “假定死亡……我很难过。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军人,克瑞里,最优秀的军人之一。在阅兵场上会是个该死的玩笑,不过在战场上……你也是。非常优秀。我很幸运。”弗莱彻的手抚上左肩的残肢,紧紧握住。

    “谢谢你,汤姆会非常高兴的。”

    弗莱彻点点头,把手移开,“对,我很幸运。”

    “问题是,我不确定克瑞里真的牺牲了。”

    “嗯?真的吗?我记得那些枪哨。说到德国鬼子的长处,他们很擅长用枪。”

    “确实。只是,跟克瑞里一起执行任务的人里确实有个人活了下来。他受的伤很重,但他还活着。我认为克瑞里有可能也活了下来。没死,但是被俘了。”

    “战俘是吗?所以你来了这儿?寻找答案?”弗莱彻用惟一的胳膊冲出狭小的屋子和外面的走廊挥了挥,“陆军部档案室,嗯?”

    艾伦点点头。

    弗莱彻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战俘。对。嗯,听着,严格说来,你来对了地方,只是……”

    “只是……”

    “嗯,我们这儿有两种名单。当时前线会送来报告——‘克瑞里中尉,非常优秀,失踪,假定死亡,’那一类的记录。问题是,当时的报告非常的愚蠢,而且它们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那么愚蠢。就跟我们一样。很多我们假定死亡的家伙最后被证明是被俘了。很多我们以为被俘的家伙最后被证明是牺牲了。浪费了该死的时间。”

    “我明白。”

    “然后,还有些人是停战后我们从德国人那儿带回来的。我们的名单本应该是非常完整的。我是说,我们需要知道谁还在,谁不在了。陆军部里那帮该死的办公人员也想知道,因为抚恤金和这一类的原因,更别提哪些家伙死里逃生了。”

    “死里逃生?”

    “对……我想你应该知道战俘营是什么样的地方吧?那可不是该死的度假营,这是肯定的。”

    “我略有耳闻。”

    “嗯,可能还不够多。我们那些庄园主和领导人不想对德国人挥起仇恨的鞭子,仅仅是因为我们应该和他们言归于好。不能说我很同意。惟一比德国佬更坏的只有该死的法国人。不过,转念想想,惟一比该死的法国人更坏的是……”

    艾伦脸上的某种神情让他停住了对国际关系的分析。弗莱彻耸了耸肩。失去胳膊的那边肩膀是全然的僵硬。他的耸肩是不对称的,一半轻松,一半被毁。整个英国现在都是那样。

    “不管是哪样,”他继续说道,“我们每进入一个战俘营,都会记下姓名、军衔和编号。当然了,法国佬也这么干。可你得明白,有些时候,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战俘营已经瓦解得差不多了。如果已经输了该死的战争,那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再让战俘营里关满犯人,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再去管什么档案。”

    “所以说有些犯人就自己走了?”

    “他们会非常饥饿,你得明白。该死的德国鬼子不会让他们吃饱——记住,到了最后他们连自己都喂不饱——所以说,如果我被关在监狱里,我可能也会走掉。荷兰,瑞士,法国,离得最近的随便哪个国家。”

    “你说到饥饿……”艾伦的声音不太平稳。他在想汤姆。饥饿的汤姆。饿极了的汤姆。

    弗莱彻收紧下巴,试着让他的声音缓和地进入艾伦的耳朵。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奇怪地混合了粗暴和温和,“不仅仅是饥饿,是快要饿死。我们有些人回来的时候只有七英石重,六英石重,肚子向外鼓起,里面全是空气和肠气……被俘的人中每八个会死去一个,主要都是因为缺少食物。”

    “每八个一个?”

    “而且,当然了,你知道,克瑞里应该是‘失踪,假定死亡’。”

    “我不太明白。”

    “食品包裹。红十字会不会去管死人,那不是他们的工作。对不起。”

    “我明白了。我一点都不知道。”艾伦低语着。

    “而且……”

    “而且?”

    弗莱彻的脸色更加严峻,“我们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你,我,克瑞里,所有人,我们在索姆河被打得七零八落。1916年。8月。那表示克瑞里得熬过两年。不止,不止两年。不止两年的时间内没有足够的食物。我觉得十分的抱歉。”

    就是这样。他们继续坐在那儿闲聊着。他们追忆着过去的战友,过去的煎熬,过去的恐怖。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弗莱彻的香烟,空气里弥漫着蓝色的烟雾。他们许诺再次见面,也许他们会这么做。

    可是汤姆。

    任何的追忆都改变不了关于汤姆的事实。他几乎肯定是死在枪弹之下。如果没有,他也会在被俘后饿死。他生还的可能性好像只有一百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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