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79-83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哈里·宾汉 本章:第六部分 79-83节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79节 这一天1932年9月19日

    “我只是想赢得这个买卖。得克萨斯的石油多得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意大利人想买一大批。这桩买卖会让诺加德出人头地。”他的鼻子又很不舒服地痒起来,而他不得不克制着自己不要抬手去挠。

    丽贝卡仍然用双眼研究着他。然后她把手放到他的胸膛上,充满爱意地按摩着,最后一下从他的锁骨一直摸到他的两腿间。

    “为什么不说说呢?”她说,“我是说,你的过去。那已经过去了。不管是什么样的过去,它都不会影响到现在的你。”

    “不。”

    她对上他的目光,“我曾经是个妓女,这你知道。我欠了债。我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死于肺结核。我把自己的父母留在另一个大陆,而且我很担心他们的安全。你到底以为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会吓着我?”

    “这不是吓不吓着你。我只是不想说。”

    “我认为你迫切地想说。我认为你的过去每时每刻都在你的心里燃烧。”

    “而我认为你错了。”

    “如果你赢了那桩意大利买卖,有谁会在意?你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区别。”

    “它会给我们挣一大笔钱,这就是区别。”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管是什么让你如此困扰,这都不会带来什么区别。”

    “没有什么在困扰我,”汤姆大喊着,很清楚自己根本没说实话,“我一点都没有受到困扰。”

    “你的过去没有离开你。它在你的心里。你没法逃开它。”

    “我没有在逃。我只是想赢得一桩买卖,拜托。”

    丽贝卡看上去很恼火。她快速抽完烟,把它摁熄。“你会赢吗?”

    汤姆点点头,“进展得很顺利。我们的促销搞得很棒。现在的问题就是确保我们的出价是最好的价格。”他没有提到马里奈里,提到从罗马走漏的消息,提到他安插在意大利心脏处的间谍。

    丽贝卡坐起来,将头发捋到脑袋后面,力度大到额头和耳边的皮肤都被拉紧。然后她放下手,摇散头发,又躺回床上。她侧过身,开始用舌头和嘴巴逗弄汤姆的乳头。当她咬他的时候,她的力度咬得他刚好介于快乐和痛苦之间。

    “它在你的心里,”她说,“不管那是什么,它都在你的心里。”

    “很美的夜晚,不是吗?”

    艾伦侧过头。他记人的本领并不是很好,但这张脸不是轻易能被忘掉的那种。那上面红黑交错,疤痕满脸,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很久之前某口油井上发生的石油大火所造成的结果。

    “是很美,”艾伦表示同意,试着找到这张脸的名字,但没能成功。

    “抽烟吗?”“石油大火”问,递出一个烟盒。

    “谢谢,不用。”

    两人的身后正举行着一场宴会。意大利燃料秘书处为市里诸多外国石油商举办了这场盛宴。艾伦是在场石油商中级别最高的,谣言和密谋整个晚上都绕着他打转。那份意大利石油合同要求几天内就得报上最终出价,而艾伦仍然还没有决定出什么价。

    “石油大火”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模仿着艾伦的姿势斜倚在阳台上。在他们面前,罗马在夜晚的最后一丝光亮中闪烁着金光。

    “真疯狂,”那意大利人说,用拇指指着身后的舞厅,“对我来说太疯狂了。”

    艾伦微笑着表示同意,“你的英语说得很好。而且你是个石油商。我想,这表示你在美国呆过。”

    “没有,唉,我很想去,那里是石油之家,不是吗?”

    “嗯,我自己在波斯小有成就,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

    宴会仍是那么嘈杂,艾伦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在那个意大利人又点了一根烟的时候,艾伦也接受了一根。两人悠闲地继续讨论着晚宴,客人,还有石油——不可避免地谈到石油。

    “空中,”“石油大火”说,“石油的下一个大市场。在查尔斯·林德伯格之后,很快就会有乘客掏钱飞越大西洋了。不,真的!我相信!”

    艾伦笑着表示不同意,但那意大利人——很显然对航空业充满热情——坚持己见。

    “这么说,你肯定很为巴尔博元帅感到骄傲,”艾伦说,他指的是最近一次意大利飞行术公开表演。“十架水上飞机,从这儿一直到南美洲!而且只死了六个人。”

    “呸!六个人!值得吗?”

    艾伦又笑了,并转换了话题,“你看上去有很好的人事关系。”

    “哦不!我有一些钱。我喜欢款待别人。我有一些好朋友。”

    艾伦点点头,看上去好像不感兴趣,但事实上他早就注意到意大利官员们就像蜜蜂围着花蜜一样巴结着“石油大火”。

    艾伦想到洛蒂。他们刚刚结婚没多久的时候,曾经来过罗马。那真是销魂的时光。而现在,好像不太可能再有这样的两人世界。他不管自己有多么不可理喻,他只想让从前的洛蒂回来。他不想让她管理医院——更不想让她在那些可怕的手术病房里更换衣服。他紧紧地靠在阳台栏杆的锻铁上,感觉到坚硬的金属横在他的腰际,寒冷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

    “石油大火”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列举着他的朋友,夸耀着他的人事关系。

    艾伦只用了一半心神在听。在他身后的屋里,毫无疑问,政府官员正在受贿,国家秘密正在传播,私下买卖正在成交。艾伦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他还有工作要做。

    “我在结交朋友方面可能需要一点帮助,”艾伦措辞谨慎地说。

    “啊,是吗?”

    “确保艾伦汤公司的出价会受到应有考虑的朋友。”

    “说的对,说的对。”

    “但这需要小心谨慎。如果传出去的话,我们的机会就一文不值了。”

    “对,对,听着,也许我能帮上点忙……”

    夜晚变成了深夜。一项安排做好了。金钱易手,承诺多多。“石油大火”——吉安弗朗科·马里奈里,这是他的真名——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对艾伦的需求有极高的领悟力。

    等到那晚艾伦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全部努力来确保他的成功,他对此感到满意。他觉得自己几乎是赢定了。

    得克萨斯时间下午5点半。这一天1932年9月19日。

    在诺加德石油公司的办公室里,这一天的工作正在接近尾声。只是,今天不是寻常的日子。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今天,意大利政府将会宣布招标的结果,整个公司都屏息以待。

    首先,还是官僚机构。意大利政府将通过他们在华盛顿的驻美使馆宣布这一消息。那儿的电报系统出了一点问题,这表明所有事情都会耽搁。莱曼·巴德打了一整天的电话,就好像这样做可以让消息传得更快一点。

    不过,下午5点31分的时候,他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电报机开始哗哗作响,神奇的字母开始涌出。

    巴德从电报机上撕下电报,快速地瞄了一眼,然后开始奔跑。

    他飞快地奔跑,他狂野地奔跑。他跑向汤姆的办公室,像个孩子一样在光亮的镶木地板上滑出好远,在拐角处抓住墙壁推动自己跑得更快。他撞上一个速记员,差点将她撞倒,不过他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等到她恢复平衡之后,在她惊讶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然后又射了出去。

    他跑到汤姆的办公室门前,冲了进去。

    “我们拿到了,我们拿到了!”他大喊道。

    汤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喜悦和松懈就像洪水一样涌过他的身心。“我们拿到合同了?我们拿到了?”

    “别急,朋友,这烂玩意儿是发给你的。我还没看呢。”

    “可你在笑,”汤姆说,想要抓过神奇的电报,但没能成功。

    巴德喜悦地哼了哼,“好吧,”他承认,“可能我瞥了一眼。我只看到‘我们很高兴’这一点点。”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80节 我是在寻找汤姆

    汤姆又去抓电报,这次成功了。马里奈里告诉汤姆,艾伦汤公司的出价将会比壳牌公司的价格低三到四分钱,而汤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的出价低了六分钱。赢到合同并不是太大的惊讶,但这仍是结束一天工作的好办法。巴德砰地摁着汤姆桌上的对讲机按钮,要着“香槟,红酒,威士忌,蛋糕,再加上该死的整整一个歌舞团的康康舞女。”他在屋里快速地转来转去,自己一个人被快乐冲昏了头脑。

    汤姆专心看着电报,试着不受他的影响。

    就在莱曼·巴德像只小狗一样在汤姆的办公室里乱蹦乱跳的时候,英国时间是晚上11点36分。

    这天晚上艾伦在家举行了一个晚宴。宴会正在接近尾声。仆人们偷偷打着呵欠。厨房已经陷入安静。屋外柏油路上的街灯在雨里沾上一身泥泞。大多数客人都已经回去,带走了他们的毛皮大衣、他们的汽车以及他们的喋喋不休。剩下的人正在道别。所有人,除了盖伊,他仍在四处溜达。

    “不累吗?”艾伦说,希望他的哥哥能够离去。

    “今晚不累。”

    “可你站了这么久!”

    盖伊已经不再是皇家军队的一名军官。他已经无望得到进一步升职。他的下一步工作可能是在作战地区呆上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是东非或是印度东北部。盖伊憎恨这种工作,所以作了一些安排,给自己在陆军部找了一个高级文官职位。

    “我习惯了,”盖伊说,“台球?”

    “好,好,可能就一局,然后我真的得……”

    他们拿着烟和白兰地走进台球室,盖伊把球摆好,“一分一先令?”

    “不能不玩钱吗?”

    艾伦的水平很一般,而盖伊则是个中好手。他一般是为钱而玩,而且一般都会赢。他的为钱而玩有着一种强烈的迫切,这种迫切是艾伦难以容忍的。盖伊耸耸肩,轻轻将球击到桌面四处。晃眼的绿色台面呢,周围的昏暗,喀嚓相撞的小球,这一切几乎起到了一种催眠效果。盖伊打完之后,站直身用白垩擦抹球杆顶端。

    “很抱歉把你拖在这儿。我知道你很想睡觉。”

    “对,因为明天我们在办公室会很忙。”他说的很含蓄。意大利政府今天应该已经宣布了招标结果,但他们的使馆在电报机的毛病得以解决之前就已经闭馆。他们许诺明天一早就发来消息,而艾伦——还有整个艾伦汤石油公司——都在屏息以待。

    “有些事我想要跟你谈谈。”

    “是吗?”

    艾伦很惊讶。他和盖伊并不亲近,也从未亲近过。他几乎想不出来在过去十年里他哥哥曾经有哪次迫切地想要跟他谈谈。

    “我听说——嗯,听我的司机说,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他无意中听到一次谈话,听说你正在寻找……寻找汤姆。”盖伊说到汤姆的名字时就像这个人为艾伦所知,但对盖伊自己来说则几乎一点都不熟悉。

    艾伦的惊讶更甚。他按捺住自己对多嘴仆人的一丝恼意,说,“你的司机说的很对。我是在寻找汤姆。”

    “汤姆死了。他死在法国了。”盖伊定定地看着弟弟,僵硬地说出这些话,然后他弯下腰,迅速地连击三球,先是靠着优雅的连中两球赢得了双倍的分数,然后又打进难度很高的一球。

    艾伦的恼意更甚。“汤姆还活着。他没有死。他受了伤,然后被俘了。他在杜塞尔多夫附近的赫特斯特战俘营里呆到战争结束。他在1918年离开了战俘营,回到了英国。”

    盖伊舔了舔嘴唇,刚舔完嘴唇马上又干了。“他在英国?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说他在英国。我说他回到了这儿。然后他又离开去了美国,并改名换姓一直住在那儿。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调查出来了。”

    艾伦说的话中有什么内容让盖伊放松了一小点儿。他指出轮到艾伦了。艾伦打了很糟糕的一球,为盖伊设置了一个很容易的连击。盖伊连击两球,然后是一个判断正确的安全球,使艾伦毫无进球机会。

    “如果他改名换姓住在美国,这好像表明他急切地想要消失。”

    “对,但这是两面性的,消失。”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他就不会再消失多久。”

    “他用的是假名,可能住在美国的任何地方。这不会——”

    “我会找到他。”

    “这并不容易。”

    “我说我会找到他。”艾伦突然意识到他十分生气。他从来没有原谅盖伊在那个可怕的战争之夜推荐汤姆执行那次任务。他心中一直认为盖伊应该对汤姆的死负责;认为他跟凶手没有什么区别。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平静一点的声音说,“我马上会拿到一份在相关时期通过埃利斯岛入境美国的人员名单。我有很好的线索。我会找到他。”

    盖伊点点头。该轮到艾伦打了,可他又弯下腰,将球打到桌上四处。他的动作格外地轻松。虽然已经年界不惑,但盖伊仍是个英俊的男人。无尾礼服适合他的体形和面庞,而艾伦就从来不是这样。艾伦将一只手指伸进衬衣领子,那儿有一颗松了的纽扣摩擦着脖子。

    “也许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他想要离开。如果他想找到你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拜托,盖伊!我们在说的是汤姆。汤姆!你真的以为我会在知道他还活着之后不去找他?”

    “不管他可能做过什么?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他躲藏起来?”

    “你见鬼的是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那次你到亚眠的医院来看我时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腿上中了一枪的那次?”

    艾伦耸耸肩。他很愤怒。他知道盖伊会为自己针对汤姆的谋杀行为编造一些憋脚的辩解。这个时候,他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意。”他说。

    “你记得我中枪的时候是在哪儿吗?”

    “在战壕里,我记得你说过。当时正有一场战役,我记得。”

    “那我怎么会在腿上中了一枪呢?”

    艾伦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有着短暂的沉默。然后他往后退去,在他退后的时候,他的球杆撞到了悬挂在台球桌上方的灯。巨大的黄铜灯开始在桌面上沉重地摇摆。艾伦伸手想去把它扶稳,但是,因为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盖伊,所以他没能摸到灯,灯继续摇摆着。

    “怎么?”

    “我知道他为什么消失。当时我就想告诉你。”

    艾伦摸到一把椅子,然后坐下,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盖伊。

    “怎么?”他又说一遍。

    “那天我正从前线往回跑。德国人炸坏了电话交换机,我们的通信员也不停地牺牲。参谋部对战况毫不了解,所以派我过去看看。”

    艾伦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回来的时候,我撞上了从另一边跑过来的汤姆。那时你跟他刚刚……你刚发现……”

    “你刚刚让我发现他跟莉塞特躺在一张床上。你可以说出真相。这已经不再让我难过了。不再了。”

    “真相?”盖伊轻轻一笑,“真相?那很好,如果你想听的话。汤姆冲我开了一枪。他对我很生气——我不能说我怪他——但你跟我一样了解你那该死的双胞胎。他毫无顾忌。一点没有。他对我大喊,揍我,然后冲我开了一枪。他把他那该死的枪对着我脑袋,因为我撞了他的手一下,所以才——”

    艾伦听着,一种冰冷的愤怒在心头堆积,“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你。他不会那么做。他是很暴躁,可他绝对不会——”

    “你用不着相信我,”盖伊苦涩地说,“只要事情扯上那该死的下人的儿子,我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你等一下。我的公文包在客厅里。”

    盖伊走出去。艾伦闭上眼擦着脸。在他闭上眼后,一切都回来了。打滑的白垩地面。爆炸的炮弹。淡绿色的烟雾。艾伦意识到他在梦里见过盖伊描述的情景。不是一次,而是上百次。他在梦里从来没能看清过这些人的脸,所以从来没有明白它的重要性。艾伦的新认知让他觉得厌恶。

    盖伊再次走进屋里,手上拿着一张纸。“当时有证人。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你和你那出色的侦探才能将会找到他们,这我毫不怀疑。我想你会找到他们证实一切。”

    艾伦像梦游一样接过那张纸。他茫然地看着那些名字。二等兵亨普利斯维特、琼斯和卡拉赫。团队和连队细节。

    “这就是汤姆消失的原因,”盖伊说,“他知道他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他知道他只可能面对一种宣判结果。所以我推荐他去执行那次任务。无论如何他都必死无疑。我想,他像个英雄一样死去对大家都更好一点,包括汤姆自己。被行刑班处死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对不起,老弟,但情况就是这样。”

    第六部分 1932年6月第81节 他们输了

    时间:得克萨斯时间下午5点39分。

    莱曼·巴德的大呼小叫停歇了片刻,汤姆终于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看电报。

    “致托马斯·卡洛威先生,继工业和对外贸易部管辖下的燃料秘书处发出邀请之后……”

    汤姆眨眨眼。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过电报,想要找到实质内容。这儿。“我们很高兴地通知你,我们完全接受你在润滑产品方面的报价,因此宣布……”

    汤姆停住,眨了眨眼,然后又看了一遍。润滑产品?他强迫自己看完电报上的每一个字母。没有关于石油的内容。等等。不。不对。“我们很感激你们在石油方面的投标,但我们只能予以拒绝。”予以拒绝?

    莱曼·巴德瞥见了老板的脸色。他彻底沉默下来。世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

    “坏消息?”

    汤姆没有回答。巴德拿过电报,沉默地看完。上面的英语很糟糕,但意思很清楚。

    他们输了。

    他们输掉了供应汽油、燃油和煤油的合同,这几个部分占据了整个合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价值。他们只赢得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合同:润滑油供应。他们从润滑油里赚得的利润还不够支付他们在投标时的开销。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这一点。电报上写着:“诺加德石油公司必须与下面的石油供应公司紧密合作:艾伦汤石油公司。”它就写在那儿,白纸黑字。汤姆输了。艾伦赢了。这是整个世界最糟糕的结果。

    汤姆就像雕像一样坐在桌边。他知道这种感觉。这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感觉。那是艾伦。那是蒙塔古一家。那是锡格纳尔山。那是失败。这次惟一的区别在于有人可以责备。

    “那个混蛋,”他低语道,“那个该死的混蛋。”

    时间:伦敦时间上午9点12分。

    艾伦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去了意大利在伦敦的使馆。一些官僚之举将事情耽误了一会儿,但他最终拿到了从罗马传来的宝贵消息。

    他赢了。

    他赢得了供应石油、煤油和燃油的合同。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艾伦汤都是一个重要的石油产商,但在销售方面则相对较弱。这种局面将在一夕之间改变。这一个合同将会把艾伦汤提升到国际顶尖石油公司之列。艾伦汤的销售方面将会和生产方面一样强劲。要想巩固这一胜利还有很多的工作需要去做。从这一合同中获得的利润将会被用来进行再投资,从而完成艾伦汤公司的转型。但艾伦对艰苦的工作并不担心。这个时候,他对什么都不担心。

    乔治·雷诺兹站在艾伦身边,他瞥了一眼电报,然后淡然把它塞进上衣口袋。

    “哦?”雷诺兹不耐烦地说,“哦,老弟?”

    “哦什么,乔治?”艾伦快乐地漫步向外走去,“我说过我们会赢,对吧?”

    **

    当天的晚些时候,伦敦时间下午6点17分。说得更贴切一点,在切尔西某座白色大房子里,这是家庭年轻成员的洗浴时间。

    波莉满意地在全是肥皂泡的水里泼着水,而洛蒂则使出浑身力气坚定地清洗着她身上需要清洗的部分。刚刚下班回家的艾伦在门边停住。对一个拥有洛蒂这种财富和教养的女人来说,亲自负责孩子们的洗浴是一种违反了社会通则的行为。但洛蒂喜欢这么做,而只要她喜欢做的事,她就会做。

    “爸爸!”

    无忧无虑、将近三岁的波莉抬头冲着父亲露出微笑。

    “哈罗,波儿!”

    他抚乱她的头发,假装要用水泼她。她尖叫着。他把手拿开。“再来,再来!”她喊道。他假装要用水泼她。她尖叫着。

    艾伦对妻子微笑着说,“哈罗。”

    她也回以一笑,“哈罗,亲爱的。”

    “再来!”波莉大喊。

    “就在今天,是吗?”洛蒂说。

    艾伦点点头。

    “咦?”波莉发现了一小块浮石,正尝试着看能不能把它塞进鼻子里。“别,亲爱的,”洛蒂拿走浮石,给了她一块海绵作为交换。

    艾伦发现自己想要吸引洛蒂的全部注意力,但他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波莉吵着要玩具的时候他等了片刻。

    “我们拿到了,”他说,“我们赢了。”

    “哦,太棒了,干得好。”

    波莉的下一个游戏是让海绵吸满水,然后把水挤到地板上。洛蒂拿走海绵,试着使波莉的兴趣转到一辆木头油轮模型上,这是乔治·雷诺兹几年前为小汤米做的礼物。

    “你听上去不太感兴趣。这是自我们找到石油以来艾伦汤公司最重要的消息。”

    洛蒂直起身,“真的吗?那你对我所看重的事又有多感兴趣?”

    “你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赢的吗?”

    “我猜你正要告诉我。”

    “我们发现有家竞争对手在罗马安插了一个间谍。”

    洛蒂不由自主地感起兴趣,“别告诉我你也决定安插间谍去调查他们?这可不像你!”

    “没有,至少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我让他们调查我。我可以利用这一点。”

    可这一次,洛蒂又忙着照顾波莉,艾伦又一次觉得自己被妻子的注意力欺骗了。同时他也知道了她的抱怨很有道理。当洛蒂说到关于医院的消息时,艾伦最多就是以同样极为淡漠的方式予以回答。

    过了片刻之后,艾伦说,“这对我们来说是个重大消息,你知道。我很抱歉我没有一直……我想,在你谈到医院时我对你有点粗鲁。”

    洛蒂又坐起来,“对,你是这样。”

    “对不起。”

    “是对不起-但你还会继续粗鲁下去的对不起,还是你已经看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已经学会热爱我所热爱的医院的对不起?”

    艾伦做了个鬼脸,“更像是前一种,没准。”

    让他惊讶的是,洛蒂趋身向前,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下,“不管是哪个,这都是进步,野蛮先生。所以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抓到那个间谍的?你抓到他用一个化妆镜往外发送电码?”

    “不是这样的。”

    艾伦笑起来。其实事情非常简单。

    艾伦知道这个石油合同的重要性,所以自从他抵达罗马之后就十分警惕。早在马里奈里跟在他后面走上阳台的时候,艾伦就已经起疑了。这种怀疑得到了进一步证实,因为马里奈里知道美国飞行员的一切,但却没有发现艾伦把巴尔博将军说成巴尔博元帅,把十四架水上飞机说成十架,把五个人失踪说成六个人死亡。然后,当马里奈里——他宣称从未去过美国——立刻明白了艾伦所说的“一文不值”是什么意思时,艾伦剩余的不确定已经全部烟消云散。

    从那一刻起,事情就变的简单了。

    艾伦让自己接受了马里奈里所提供的“帮助”。他就出价一事询问这个意大利人的意见。比壳牌公司的油价低两到三分的时候,马里奈里很开心。低四到五分的时候,他变得非常着急。当艾伦提出将价格降低六分钱的时候,这个意大利人变得极为不安。根据他的反应可以很容易就猜出他的雇主(不管他们是谁)打算以比壳牌价格低五到六分钱的出价进行投标。所以艾伦告诉他自己打算低三分钱,但实际上他的出价低了七分钱。

    就算是这种相当拼命的价格,艾伦汤也有足够的廉价石油,每一桶都可以赚取极高的利润。

    “爸爸!爸爸!”

    浴盆里的波莉恼火地扭动着身体。她才是宇宙的中心,不是石油,而且她认为是时候她爸爸给予她明摆着应该得到的膜拜了。

    “现在轮到我——了”

    艾伦和洛蒂看着彼此。他们的分歧还没有消失,但有些事已经改变了。当艾伦微笑的时候,她也回以一笑,而且不仅仅是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

    “爸爸!爸爸!”

    艾伦走向浴盆。波莉高兴地绽开大大的笑容。膜拜即将开始。

    “以阿拉真主的名义,慈悲而仁爱的真主……”

    他们坐在一架小飞机里,飞机现在正陷入强有力的侧风之中,每阵风吹来,这种现代化的金属构造都会颠簸摇晃。很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做到穆斯林的以头叩地,所以汤姆身边的那个男子只能将头轻轻叩击握紧的拳头,而他的左手则沿着膝盖上那本祈祷书上的字句移动着。

    飞机又摇晃了一下,并处于让人心都悬空的失重状态。

    汤姆斜过身看着窗外。他看见德黑兰这座古城里的那些扁平的抹泥房顶。他看见远处的沙漠。他看见一些花园,虽然周围满是尘土,它们却异样的葱翠碧绿。他看见一条铁路,没有完工,也没人动工,直直地通往虚无。丽贝卡要他面对过去,是吗?好,现在他正这么做,虽然是以她所不知道的方式——或者说,如果知道,她也不会同意的方式。

    飞机又颠了一下。

    汤姆身边的那人一下子找不到自己念到哪儿了,于是又坐着开始,“以阿拉真主的名义……”

    天啊,汤姆想,有这么糟糕吗?飞机后座肯定有人掉了一筐酸橙,因为有二十多个绿色的小酸橙弹到了中间过道,撞击着乘客们的腿,有两个甚至穿过开着的门猛地冲进驾驶舱。

    天啊!汤姆一点都不信教。他在这方面的任何倾向都被战争经历尽数摧毁,但这趟飞机旅程将会给他带来一些改变。窗外,一条暴露于狂风之中的跑道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迎来。窗边闪过抹泥的房屋、几个穿着长袍的身形、一辆牛车、突然瞥见的在寒风中哀号的电报线——然后飞机着陆了,虽然速度过快、颠簸不已,但终究是着陆了,仍然是成功的着陆。

    汤姆呼出他一直屏住的那口气。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来到了波斯,他童年梦想中的国家。

    包裹以快递的形式从纽约寄到。

    艾伦知道里面是什么,他把包裹撕开。里面是三十张粘在一起的廉价信纸,每一张上面都歪歪斜斜地写满高尔斯顿神经紧张的笔迹。姓名。目录和姓名:每页二十五条,乘以三十页,总共七八百个姓名。每个姓名:英国男性,入境地点埃利斯岛,入境时间1919年或是1920年。

    阿博特,阿布拉姆斯,阿克雷,阿当斯,阿德金斯,阿谢德……一直到亚顿,亚克斯雷,耶茨,扬,齐墨。

    每个名字旁边,都有潦草的注释。比如说第一个名字旁边,“阿博特——詹姆斯——88——1.6.19——堪萨斯州堪萨斯市—宏伟号。”

    头一个数字代表高尔斯顿所说的出生日期,虽然让人恼火的是只有年份。因为大多数移民当时都是二十多岁,所以有很多名字后面的出生日期都是1893年。

    接下来的3栏分别代表入境日期、美国境内的目的地以及登岸船只的船名。艾伦试着想出一个利用这些资料的办法,但没能成功。在艾伦看来,汤姆可能会在1919年的任何一个时间抵达埃利斯岛;他可能会去往美国的任何一个地方;而且他也可能乘坐任何一艘船抵达。虽然高尔斯顿做了大量工作,但艾伦猜测这些信息毫无用处。

    那就只剩下姓名了。七八百个姓名,推测一下的话,其中大概有五十人或者更多人的出生日期是1893年。如果汤姆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改动了一两年的话,那人名还会更多。但艾伦还有更好的线索。

    自尊。

    从1916年8月到1919年汤姆踏上美国,不管在这期间发生过什么事,艾伦都不相信他会失去自尊。如果汤姆还活着,艾伦可以肯定他的教名仍然还是汤姆。可能会换成蒂莫西或是特雷弗或是特伦斯,但最有可能的还是以前的汤姆。他的姓也是这样。克瑞里是汤姆的姓。这是他父亲的姓。艾伦无法想像汤姆变成了一个琼斯或是史密斯或是罗宾逊:那就太像是潜逃了。

    所以艾伦翻到了C这一栏。卡伯特,卡芬,卡比尔,凯恩斯,卡洛威,坎贝尔……其中有个名字引起他的注意:“卡洛威——托马斯——93——6.12.19——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卡洛威号。”

    艾伦盯着纸。接近那一栏的顶头,有一个人,1893年出生,教名是托马斯,而且姓是以C开头的。

    在怔怔地顿了好长时间之后,艾伦查看了剩下的名单。有十二个名字的开头都是t和C。在这些人中,有五个人的教名是托马斯。在这五个人中,只有汤姆·卡洛威的出生日期是1893年。

    希望开始变得热切而强烈。他翻回到高尔斯顿对卡洛威所做的潦草注释——然后注意到高尔斯顿无意中将他的姓抄了两遍,一次是作为姓,一次是作为登岸船只的船名。艾伦的第一反应是失望。如果高尔斯顿把这个写错的话,他可能把姓也写错了,也可能把出生日期写错了。也许艾伦应该再检查一下所有的t和C,确保万无一失。

    然后他脑中灵光一闪。

    那条船!高尔斯顿没有写错。不管托马斯·卡洛威是谁,那都是个假名,是从他的登岸船只那儿借来的名字。这个巧合太大了。艾伦找到了一个托马斯,生于1893年,并换了一个以C开头的姓。艾伦盯着纸,一直盯着。

    在失去他的双胞胎16年之后,艾伦终于找到了他。

    汤姆入境美国已经13年了,而他成为美国公民也已经8年了。他尊重星条旗(非常乐意地)。他缴纳税款(非常不情愿地)。除了第十八条修正案外(就是宣告进口、生产和出售酒类产品为非法行为的那条),他一直都很遵守宪法。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是一名忠诚的美国公民。一名美国公民以及一名共和党人。

    国王和君主让他感到厌恶。英国国王曾经派他去送死。德国皇帝曾经想把他饿死。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君王都在一夕之间变成普通人:擦鞋匠,石油钻井工人,旅行推销员,乞丐,那汤姆会非常开心的。

    然而。

    一位国王身上总有一些东西会不由自主地威慑到他人。一位国王会让他头晕目眩,让他的心跳稍微加快,让他浑身局促不安。

    汤姆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正站在一位国王面前。

    让平克顿侦探社去搜寻汤姆·卡洛威将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搜寻并找到。只是艾伦还没有这么做。正如他还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洛蒂一样。还没有。

    他要先做另外一些事。

    **

    车站里充斥着尖锐的汽笛声。白色蒸汽和黑色烟雾徘徊在房顶周围。鸽子尖叫着飞扑而下。

    艾伦走上站台,走向一名铁路搬运工。那是个饱经风霜的矮壮男子,身上散发出烟草和煤炭的气息,但这给他带来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艾伦立刻认出那是个曾经加入英国军队并在法国苦战过的人。

    “乔治·亨普利斯维特?”艾伦说,“我想找一位——”

    “就是我,亨普利斯维特。”

    搬运工有所保留地说出答案,就好像人们一般应该掏钱才能拥有知道的特权。艾伦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他带着盖伊给他的那些名字去过陆军部。陆军部确认了盖伊所给出的团队和连队编制。很不幸,卡拉赫已经在1918年的德军大进攻中牺牲,但亨普利斯维特和琼斯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艾伦不费什么劲就查出了他们的下落。今天他来找亨普利斯维特,第二天他会去找琼斯。

    “嗯,先生?”

    “早上好,亨普利斯维特,我的名字叫艾伦·蒙塔古,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牵扯到1916年发生在战壕里的一起事件。你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一切。这件事不牵扯到任何官方调查或质询。这纯粹是个私人问题,我所希望的就是你能够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先生。”亨普利斯维特的声音立刻变得泰然自若、绝不提供任何情况——这是任何一个二等兵在被任何一名军官问及敏感问题时的说话方式。艾伦立刻认出这种熟悉的步兵抵制态度,但仍继续说了下去。

    “这起事件是在1916年8月发生的。它牵扯到两个人。蒙塔古少校和克瑞里先生。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

    亨普利斯维特掉头看着地面,扯了一下嘴角。

    “我再一次向你保证你所说的话不会用于任何官方目的。我说过,这是私人事件,没别的。”

    亨普利斯维特暗自掂量着风险,但眼里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

    “而且,如果你的答案对我有所帮助的话,你将会得到五英镑。”

    亨普利斯维特咧开嘴,“克瑞里先生,”他说,“汉普郡燧发枪团的中尉是吧?他不就是跟矮子哈德威克和博比·斯廷森一起玩完的那个可怜的家伙吗?对德国机枪哨位发动的愚蠢到家的突袭。”

    “正是——”听到汤姆的名字在这种情境下被提起,艾伦心头涌上一种强烈的情绪。——“还有当时的蒙塔古少校,他是我哥哥。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在他们两个身上。”

    “也许我看到了,先生,那得看你是什么意思。”

    “亨普利斯维特,我知道他们可能有过争执,甚至可能还开过枪。我再强调一下,这跟军事法庭无关。你跟我说的任何话都不会外传。”

    亨普利斯维特点点头,掂量着艾伦的话,看看能不能找出不利于自己的地方,结果没能找出。他清了清嗓子,“嗯,先生,是这样的,那天德国鬼子对我们发起了进攻。我正准备把我的刘易斯枪架上战壕,因为原本呆在那个哨位上的乔治·戴维斯,有一个弹片刚好扎进他的屁眼——对不起,先生,可弹片就扎在那儿,外面露着两英寸,里面扎着四英寸——他四处乱蹦,结果他的枪整个被泥给堵上了。那儿还有其他两个家伙,琼斯和卡拉赫,我想——已经有阵子了,先生,所以我也说不准——正在铲着战壕里的土。我想,他们都喊它摄政大街,虽然那其实只是一条战壕。不管怎样,他们正在铲着土,那儿的胸墙被一颗炸弹炸塌了——”

    “是吗?”艾伦知道他应该顺着亨普利斯维特的话往下听,因为那样的话他更有可能得出真相,可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不耐烦。但是,他很感谢亨普利斯维特那惊人的记忆力和意识流般的回忆。

    “先生,总之,这个时候,蒙塔古少校,应该是你哥哥,他沿着战壕跑过来。电话线全都被炸得稀巴烂,先生,请原谅我的用辞,而且那一天不停地有通信员牺牲。该死的齐射式攻击,所以战壕里才变得这么一团糟。不管怎么说,上头肯定也都急得团团转。所以少校才会跑到那儿,很有可能。”

    “对,对,我知道。”

    一辆火车开到他们身边,带着嘶嘶的蒸汽和刹车的哀鸣,然后就是车门和人群的嘈杂声。艾伦想换个安静点的地方,但亨普利斯维特就像脚底生根一样站着不动。

    “确实,先生,没错,”他说,无视着身边的火车,“嗯,你哥哥,他差点撞上了克瑞里先生。我自己并没有认出那名中尉,不过约翰尼·琼斯老早就认识克瑞里,是个好人,他总这么说,那次任务真是该死的遗憾,如果你问我的话——去的总是好人,先生,没有不敬的意思——他说那绝对是克瑞里,他对天发誓。他们吵得很厉害。你哥哥和克瑞里,我是说。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当时不停地有炮弹落下来,而且我那该死的刘易斯枪还卡在护墙上了,墙上伸出来的那些见鬼的钉子,清楚得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当时我还在想,保不准我还没来得及把那该死的枪搞定,就会有颗炮弹在我身后爆炸。”

    “不管怎样,我站在那儿试着把枪弄下来,但也顺便看了看他们会不会吵得很凶,这时,见鬼——原谅我,先生——克瑞里抽出他的枪,对着蒙塔古少校开了一枪——就是你哥哥,先生——砰,射在腿上。在我看来他原本想把子弹射到别的什么地方。”亨普利斯维特轻轻拍拍了额头中间,“就这些。克瑞里跑向前线,蒙塔古嘴里大喊着该死的谋杀,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亨普利斯维特用他那种无法效仿的方式说完故事。艾伦越来越震惊地听他说完。当然,他还会去找约翰·琼斯,但他已经确定,那个人只会确认亨普利斯维特描述中的主要情况。汤姆打了盖伊一枪。冷血地。在没有任何挑衅的情况下。盖伊没有对汤姆动手。他甚至都没有碰自己的枪,更别说拨枪了。

    那天晚上,艾伦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想着汤姆·克瑞里/卡洛威,他曾经形影不离的双胞胎。这个人,他现在对从前的另一半是如此的漠不关心,他在美国住了十五年都没有费心——一次都没有——发给艾伦一个消息告诉他自己还活得好好的。这个人,他能够对双胞胎的哥哥开枪。这个人,他的阴暗已经盖过了他的光芒。

    艾伦感到无尽的哀伤。他觉得一段远古的友谊好像已经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只有失落。

    凉亭里没有椅子,只有地毯和坐垫。波斯王四肢伸开坐在二十多只坐垫上,坐垫是用丝绸和丝绒做的,上面的绣花精美绝伦,珠宝闪闪发光。留给汤姆的坐垫也很多,但他不敢把腿伸出,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坐得要么舒服要么威严。波斯王傲慢地看着汤姆,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但毫不关心。他身材高大强壮,充满军人气概,比他周围大多数的随从都要高出整整半个头,甚至是一个头。

    “卡洛威?”波斯王说。他旁边的口译员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陛下。”

    “诺加德石油公司?”波斯王说到这些陌生的音节时口音非常浓厚,汤姆几乎无法听懂。

    “是的,陛下。”

    波斯王哼了一声,吸着他有而汤姆没有的冰冻果子露。虽然波斯王态度傲慢,但他以前其实只是波斯哥萨克旅的一名普通军官。他先是升为了上校,然后,他在1921年带领了一支三千人的部队进入德黑兰。他逮捕了一些政要,委任了自己的首相,然后,等了适当的时间之后,他加冕成为波斯王,这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君主制。他强硬、坚定而果断。汤姆想,如果换一种生活,他会成为相当不错的石油商。

    “好吧?”波斯王很不客气地说,“你想要什么?”

    汤姆听说过很多东方的礼仪。如果你想告诉你的对手,他是个下等贱人的名声恶臭的儿子,你很想刮下他的舌头,除非他把欠你的两个Kran和一个Abassi还给你——那首先你得颂扬他的先祖,称赞他的好客。如果你是来恭维一位国王的话,那真是天助你也……

    “陛下,我们在美国经常听说你们王国的美丽和你们土地的富饶,尤其是石油,那……”汤姆的天花乱坠提前嘎然而止。他擦了一下额头,觉得很不自在。他从前学过的波斯课程都被忘到了脑后的某个地方。他没法找到想用的词。不管怎么说,艾伦一直是天生的语言学家。汤姆只是个发音不清、说着英语、全部美国化的石油商。

    波斯王又哼了一声,看上去很不耐烦。

    汤姆又重试了一次:这次是美国版本。“陛下,我们很希望能够在此钻探石油。我们认为还能找到很多很多石油。我们会快速钻井,快速输送,快速出售。我们会为您的国库做出大笔贡献。”

    “我们的用地权已经出售了。”

    “是的,陛下。”

    “你知道。”

    “是的,陛下。”

    “卖给英国波斯公司和另一家公司。艾伦汤。”

    “确实,先生。”

    “那你为什么还来?”

    汤姆看着波斯王,希望能够找出他有可能打算违背协议的迹象。没有这种迹象。一阵山风吹起帐篷的一角。汤姆瞥见一片丝绸和一只女子的脚。他希望能够走出帐篷。他希望能够见见那个女子的脸,冲她微笑,对她调情。在逐渐现代化的波斯,女子都摘去了面纱。男子穿着长袍时会带着软呢帽。一种不顾一切控制了汤姆。

    “陛下,艾伦汤公司付给您的并不够多。他们这是在抢劫——把您当傻子耍,可以这么说。您拥有一些很好的油田,先生,我们诺加德公司会为开采石油给足价钱。”

    这番演讲的翻译工作有些困难。汤姆得先把“抢劫”和“当傻子耍”这些术语翻成更常用一点的英语,口译员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口译员们结结巴巴地翻译时,波斯王的脸色沉得就像天边的雷雨。

    然后他们翻译完了。帐篷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山泉沿着大理石水道汨汨流下,穿过凉亭,流向后面的花园。汤姆不知道自己是会因为冒犯而受到鞭笞还是会因为诚实而得到感谢。从什么地方传来女子的笑声,但很快就停住了。小鸟在后面的山上鸣唱。

    然后,沉默终于被打破了。波斯王再次开口。他说的话非常简短,不需要太多的翻译。只有两个字。

    “多少?”

    艾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他的司机弗格森九点半的时候在曼彻斯特火车站接到他,但艾伦不想直接回家。他先去了俱乐部,然后就开着车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着。等到弗格森把他在前门放下时,早已是深夜了。

    “晚安,先生。”

    “晚安,弗格森。很抱歉让你弄到这么晚。”

    “没关系,先生。晚安。”

    艾伦拿出钥匙,转向屋门。弗格森坐回司机座,正启动引擎准备离去。艾伦突然灵光一闪,又匆匆跑回劳斯莱斯旁边。他敲着窗户。

    “先生?”

    “听着,弗格森,你不会刚好知道怎么冲可可吧?”

    “可可,先生?”

    “对,蒙塔古夫人喜欢喝这玩意儿,可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冲。我只是不想吵醒厨房的人。”

    “好的,当然,先生。我很乐意……”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楼下。艾伦对自己的厨房简直陌生得无药可救。他不知道牛奶在哪儿,可可粉在哪儿,煤炭在哪儿。弗格森依次找到每样东西,然后开始热一锅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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