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马案久审不能结案,刺客供词闪烁,主审官员含糊其辞,前后审案官员多达五十余人,每次奏结均疑点重重,无法自圆其说。所以一时流言纷纷,各种传闻迭起,飞短流长,更使得案情扑朔迷离。当年袁世凯年仅十五岁,竟然也十分好奇地去向参与会审的嗣父袁保庆(本为袁世凯叔父,袁世凯被过继给他为子)探询。
关于刺马案,民间有多种传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后,竟然也派心腹彭玉麟、赵烈文、吴汝纶等人四下出动,去民间访得这些传闻,作为审案的参考。
流传最广的传闻是马新贻“渔色负友”说。
传闻说,咸丰年间,张文祥与其友曹二虎、石锦标加入捻军,张文祥是个头目。当时马新贻因合肥县失守被革去县令一职。马新贻急于戴罪立功,率领团练与捻军交战。在一次战斗中,马新贻兵败,被张文祥、曹二虎等人活捉。张文祥和曹二虎有意投降清军,便主动与马新贻结为兄弟,随之反正。降军被编为两营,因为马新贻号谷山,称为山字营,张文祥为营官。山字营随马新贻四处作战,屡立战功,马新贻由此不断升官,一路扶摇直上。
这一版的传闻多有漏洞,年份、事迹无一与马新贻年谱和《清史》相符。根据《清史》记载,咸丰三年(1853)马新贻任合肥知县,随钦差大臣袁甲三攻打太平军,多有战功,并没有被革职一说。之后马新贻率军从太平军手中夺回庐州有功,还升任庐州知府。马新贻一生中唯一一次被革职是咸丰八年(1858)任安徽按察使时,在庐州被太平军英王陈玉成打败,但也是革职留任,两年后即重新复官。
传闻又说,同治四年(1865),马新贻升到安徽布政使,已有些看不起张文祥、曹二虎的意思了。曹二虎却不知情,还将妻子接至马新贻的官府居住。马新贻见曹二虎之妻美艳,顿起歹心,设法骗奸。张文祥得知后,告诉了曹二虎。正当二人商议该怎么办时,马新贻抢先下手,一边派曹二虎去寿春镇领军火,一边使人告诉该镇总兵徐周说曹二虎“通捻”。中军官拿着令箭当众逮捕了曹二虎,徐周告知原委后,随即命人在市集将曹二虎公然斩首示众。张文祥侥幸逃脱后,发誓为曹二虎报仇。他用精钢打造了两把短刀,用毒药淬过。每天夜深人静后,叠起三四张牛皮,用短刀去刺,练习刺击的手劲。起先因为手劲不够,难以贯穿。之后天天练习,坚持了两年后,已经可以一刀洞穿五张厚牛皮。张文祥这样做的用意,是假定马新贻身穿革甲,也可以一刀致命。自从功夫练成后,张文祥一直暗中跟随马新贻,先后到浙江、福建、江宁,最终找到机会杀了他。据说马新贻看清凶手是张文祥后,说了一声:“是你啊!”接着便吩咐左右:“不要难为他!”
这种传闻首尾俱全,枝叶纷披,听起来煞有介事。令其真实性得到加强的是乔松年的一首诗。乔松年任安徽巡抚时,马新贻刚好在他手下任安徽布政使。马新贻遇刺后,乔松年写诗吟咏,其中有“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之句,显然是讽刺马新贻“渔色”。既然马新贻当时的顶头上司都说他“渔色”了,民间当然就更加信以为真了。马新贻死后不久,他的小妾郑氏在江宁府后院上吊自杀,这小妾便被说成是曹二虎之妻,更成了马新贻“渔色负友”的佐证。而张文祥一击得手,精准地刺中要害,表现出职业杀手的素质,也让张文祥勤练刺牛皮一说更加绘声绘影,言之凿凿。
其实,同治四年马新贻已经升任浙江巡抚,人根本不在安徽,他在浙江任上做了许多好事,很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马新贻借寿春镇总兵之手杀曹二虎一事也不合常理,真要杀人灭口,秘密通知徐周即可,何须将曹二虎当众处死?而马新贻一生颇有清名,并非传闻中那般无耻好色,他死时跟在身边的两名小妾金氏、郑氏均已经年过四十,跟随他已经超过二十年了,又哪里来的曹二虎之妻?
而乔松年有意写诗嘲讽马新贻的动机也十分可疑。马新贻升任浙江巡抚后,乔松年调任陕西巡抚。不久,马新贻升闽浙总督、两江总督,青云直上,乔松年却因病被免职。昔日的下属飞黄腾达,而自己却江河日下,乔松年心中很不好受。此人出身富贵之家,自小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上有极浓的纨绔之气,即使做过巡抚这样的大官,也不改其本性。恰好刺马案发生后,迷雾重重,真假难辨,乔松年幸灾乐祸,趁机附和“渔色负友”说,写歪诗泄愤,推波助澜,也不足为奇。
之前马新贻被张文祥一刀刺中时,大喊了声:“找着了!”被好事者解释为“冤家路狭,终于被找到了”的意思,认定马新贻与张文祥是旧识,让“渔色负友”说听起来更加煞有介事。其实马新贻是山东人,有浓重的山东口音,他喊的那一句本是:“扎着了!”马新贻在遗疏中还特意提到自己是被“不识姓名之人”所刺,以他当时命悬一线的状况,十足可信。
在“渔色负友”版本的传闻中,张文祥被塑造成忠肝义胆、为友复仇的侠士形象,大有昔日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风度。但如果马新贻真是富贵背友的话,曾国藩的结案已经多方顾及马新贻的体面,作为马新贻亲信的孙衣言、袁保庆,应该考虑到马新贻的名声重要,立即接受曾国藩的结案才合情合理,为什么二人却拒绝在奏结上签字呢?对于马新贻的个人生活,自小跟随在他身边的四弟马新祐(马新贻被刺时任河南试用知县)应该最清楚。如果马新贻真是帷薄阴私,为了澄清人品,马新祐应该立即接受审讯官员的结案,以为兄长掩饰。可是即使后来张文祥被凌迟处死后,马新祐还是觉得兄长疑案未明,并为此而怅恨终生。
种种疑点,只能说明“渔色负友”版本的故事完全是伪造出来的,有太多牵强附会的成分,根本不足采信。
有意思的是,刺马案发生后不久,江宁的酒楼茶肆开始传唱《金陵杀马》的评弹。没过几天,上海租界里的丹桂茶园又编排出了《刺马》一戏,其中马新贻是一个忘友背主、勾结洋教、出卖朝廷的大坏蛋,而张文祥则是一个侠肝义胆的大英雄。戏上演后轰动一时,朝廷竟然也没有派人出面干预。当时正值乡试,安徽学政殷兆镛也赶来凑热闹,出试题的时候,竟然寓其讥讽。
第二种传闻则是马新贻“私通回匪”说。
这种说法来源于张文祥本人的供词。据陈功懋(其祖父陈镜题曾参与会审张文祥的录供研讯)在《张文祥刺马新贻案真相》一文中说:张文祥供称咸丰七年他为发捻时,马新贻庐州失守,曾经被其俘获。但当时他并不知道马新贻就是庐州知府,因此将马新贻与随从时金彪一起释放。时金彪感激张文祥饶命之恩,曾经暗中告诉他:马新贻一直暗通甘肃的回民反清武装。后来张文祥看见马新贻“私通回匪”,却还能青云直上,为之不平,决意为朝廷除害,将其刺杀。
同治元年(1862)三月,太平军西征部队进入陕西,各地回民纷纷响应,从此掀开了西北回民大起义的序幕。当时有个伊斯兰教阿訇名叫任武,曾经参加过咸丰年间的云南回民起义,起义失败后退回陕西,藏匿在渭南仓渡镇的清真寺中,时刻准备伺机再起。同治元年(1862)春,陕西团练大臣张芾强迫回民抽拔壮勇,又在华州虐杀回民,激起了公愤。任武感觉到时机来临,于是率领渭南回民揭竿而起,一举杀死张芾,并攻克华州等地,围攻西安,占领渭河流域。十分可惜的是,这支一度声势浩大的回民武装很快陷入了与汉人民众的敌对仇杀中,西安、大荔一带数十县均卷入其中,死亡人数多达数十万人,任武的力量也大大被削弱。同治二年(1863)初,清廷任命多隆阿为钦差大臣,西进攻打回民武装起义,相继攻陷了回民的后方基地羌白旗、王阁村等地,并以“护汉”为借口,大肆屠杀回民,史家河一带六十里之内尽成白地,渺无人烟。任武遭受巨创后,率部退往甘肃一带。此后,甘肃、宁夏、青海广大地区的回民也纷纷起义,逐渐形成了四支主要的军事力量:以马占鳌为首的起义军活动于甘肃南部;以马化龙为首的起义军活动于宁夏南部;以马文义为首的起义军活动于青海东部;以马文禄为首的起义军活动于甘肃西部。这其中,以马化龙部的力量最强,马化龙也因此成为整个西北回民起义军的一杆大旗。西北局势如此动荡,清廷深感不安。同治七年(1868),清朝廷派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西征。左宗棠经过周密计划后,没有直接进攻甘肃回民军,而是先将矛头对准了在陕甘交界处活动的董福祥部。董福祥部在重兵围困下被击溃,董福祥本人突围而出,但其父董世有和弟弟董福禄被清军招降。左宗棠又通过董世有招降了董福祥。从此,董部成为清廷对抗回民军的急先锋。清军的下一个目标是回民军中势力最大的马化龙。马化龙见清军势大,多次请求投降,并改名为马朝清。同治八年(1869)八月,清提督刘松山率老湘军到马五寨受降,被回军中反对投降者开枪打死。回军乘势反攻,清军大败。左宗棠认为马化龙“阳虽就抚,阴实助逆”,主张“痛剿以服其心”,此后加强了对马化龙部的进攻,由刘松山之侄刘锦棠继统老湘军力攻马化龙基地中心金积堡。同治九年(1870)底,马化龙再次投降。左宗棠阴谋“先抚后剿”,命令马化龙召各地回军至金积堡就抚。结果各地回军被骗到金积堡后,左宗棠大开杀戒,一人不留,马化龙也被处死。不久,左宗棠在太子寺击败甘肃南部回民军,并打败了青海回民军马文义部,占领西宁。同治十二年(1873),甘肃西部回民首领马文禄战败,向清军投降后被杀,清军占领肃州。至此,坚持十二年之久的西北回民起义全部失败。此供一出,匪夷所思,惊世骇俗。审讯官员惊愕相视,难以相信。录供者也停下了笔,不敢记录。江宁将军魁玉知道了后,不断摇头,连称“荒唐”。他亲自审问张文祥,张文祥只说:“我为天下除了一个通回匪的叛逆,有什么不好?”
被追问得急了,张文祥干脆说:“将军是主使人。”魁玉问道:“将军是谁?”张文祥大笑:“就是江宁将军你呀。”魁玉因此十分难堪。
后来时金彪被官府逮捕,带来江宁与张文祥对质。时金彪竭力否认张文祥的供词说:“张文祥诬我说过马大人勾通回匪的话,我伺候马大人多年,他家虽是回教,总没见他与回教人来往。现在官至一品,更不敢遵奉回教,我如何敢昧良心说马大人通回匪,实在是他诬报我的。”
面对时金彪的对质,张文祥也改了口供:“小的所供时金彪曾向小的告说马大人勾通回匪的话,是小的前因救过时金彪性命,将他报出帮同作证,好污蔑马大人的。现与时金彪对质,小的也不敢狡执了。”
张文祥说马新贻通“回匪”,是有意为之,将马新贻绕到勾结回民谋反的大罪里,主审官员有所顾忌,便不敢再多追问。但这供词实在太过荒诞,明显是无稽之谈。不过,张之万、魁玉为了维护马新贻的清誉,刻意隐瞒,没有奏报朝廷。尤其是张之万、魁玉提审时金彪时,只有布政使和按察使参加,且连审两次均未录供。这就难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是以物议纷歧,讹言蜂起。
传闻说,马新贻是回人,信伊斯兰教,其父是山东菏泽回人的首领,与甘肃回王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马新贻与太平军、捻军作战时,军火多来自回民的资助,所以才屡立战功,一路升迁。马新贻对回王感恩,一直想要有所回报。马新贻的亲兵徐义本是太平军侍王李世贤部下,与张文祥是旧识。有一天,张文祥在杭州偶然遇到了徐义,徐义告诉他说:浙江巡抚马新贻正与甘肃回部联络,要与回王一起逐鹿中原。张文祥听了很是愤慨,认为马新贻背叛清朝是坏了良心,当场怒骂:“此等逆臣,吾必手刃之!”刚好此时马新贻下令取缔非法营业的小押店,张文祥的小押店也在其中。张文祥生计被断,联想到马新贻私通回部、蓄谋造反的行为,便决定刺杀他,一是为国除害,二是泄己之愤。
在这个版本中,张文祥已经成了保卫清室、报效朝廷的有功之人,而马新贻则是通敌的叛国贼。而这个故事之所以广为流传,得力于漕帮盐枭在茶坊酒肆中大肆宣扬。以漕帮和湘军的亲密关系,可想而知,如此刻意丑化马新贻形象的故事,只能出自被马新贻以高压手段对付过的湘军将领之口。只是不知道曾国藩听到这一版本的传闻后,在面对传说中的“英雄”张文祥时,会不会是哭笑不得的感受。
第三种传闻是张文祥“为天地会复仇”说。
传闻说,张文祥曾经是湘军鲍超部下。鲍超是有名的湘军将领,其部号称“霆字营”,为湘军主力,不过军纪败坏,经常公然掠夺地方民众,号称“所过残灭如项羽”。张文祥加入霆字营后,由于作战勇猛,受到鲍超赏识,被提拔为新兵营哨官。当时湘军内部时兴结盟自保,不少人都是哥老会成员,霆字营也有哥老会组织,张文祥加入了哥老会,并成为一个小头目。湘军后期,霆字营受哥老会煽动,在湖北金口闹饷,发生哗变。张文祥趁乱逃到天目山,躲进一座寺庙里。刚好寺庙长老是天地会首领,以出家人的身份做掩护,指挥山下的天地会从事反清复明的活动。张文祥知道真相后,加入了天地会。后来马新贻任浙江巡抚,在宁波、台州大肆“剿匪”,捕杀了不少天地会成员。寺庙长老十分痛心,便委托张文祥杀马新贻为天地会会友报仇。
这是第一个公然将刺马案与湘军联系起来的传闻。
第四种传闻是“洋教”说。
传闻说,马新贻在上海与小刀会作战时受了伤,在董家渡医院治疗时受洗加入了天主教。他上任两江总督后,与法国天主教江南教区的主教郎怀仁来往密切,关系极为特殊。安庆教案发生后,法国驻华公使罗淑亚到江宁同马新贻交涉,马新贻对罗淑亚极其友好,一切照法国人的要求办理。事后,马新贻与安徽巡抚英翰联衔发布告示,极力宣扬天主教的善行,劝人维护外教,并勒石竖碑保卫天主教。马新贻又派兵保护在江宁等地的天主教堂。同治九年(1870),江宁发生反洋教活动,组织者是提督陈国瑞。陈国瑞还得到了江苏布政使梅启照的暗中支持,帮助印刷了大量宣传传教士残杀中国幼童的材料。马新贻知道后十分生气,派兵捉拿陈国瑞。陈国瑞逃离江宁,经扬州到天津,参加了反洋教的活动,并得到了醇亲王奕的支持。天津教案发生后,法国传教士及驻华公使公开以武力威胁,要求惩办陈国瑞,但由于醇亲王的庇护,被军机处敷衍过去。马新贻被刺杀后,传教士反应强烈,镇江城里的传教士还公然为他搞悼念活动。刚好张文祥供词中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说法,又因为如没有内线指引,张文祥根本就无法进入马新贻由校场回署的箭道,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刀枪林立之中,一刀杀了两江总督大人。于是,江宁城中又流传着是醇亲王奕和陈国瑞指使张文祥刺杀了马新贻。而更为离奇的是,陈国瑞后来被发往黑龙江齐齐哈尔当差,于光绪八年离奇死于黑龙江戍所,风传他是被人杀死。
同治八年(1869)初,法国天主教教士韩石贞(Plerre hende),英国内地会教士密道生、卫养生等人来到安庆,以超低价格强行购买民房,拆除后改建为教堂,由此引发当地民众的不满。当年五月,湖南反教揭帖(传单)传到安庆。当时正值府院考试,安庆府各地文武考生云集于此,看到揭帖后群情激奋,对外国传教士强取豪夺的行径十分愤怒。到了九月,考场附近贴出了揭帖,号召大众在某个日期一起去拆毁教堂。九月三十日,英教士密道生、卫养生乘轿赶到安庆府署,要求查办散发揭帖之人。民众和考生听说后,十分愤慨,武举王奎甲率众捣毁了位于西右坊、东右坊英法传教士的住所,密道生、卫养生逃入安庆府署,韩石贞连夜乘船逃往上海。这就是安庆教案。当年十月初三,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和法国驻华公使罗淑亚联合对清廷进行要挟。为了达到恫吓的目的,罗淑亚还与法国水师提督一起率六艘兵船赶往上海,又派四艘兵船赶赴江宁,另派两艘兵船经安庆、九江至汉口查办教案。清廷立即屈服,立即命两江总督马新贻等迅速结案。马新贻对罗淑亚的无理要求一一答允:将安庆城内的官地或仓廒衙署拨给教会作为堂基;赔偿损失四千元;惩办“肇事首犯”等。曾国藩本人就是在天津教案上栽了个大跟头,与洋人有关的一切都令他避之如虎。而醇亲王奕是恭亲王奕?亲弟,慈禧太后亲妹夫,正受太后力捧,广结八旗子弟,整顿神机营,隐有制约湘、淮两军的用意,是个绝对碰不得的人物。因此对于这个版本的故事,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敢追查。
第五种传闻是“督抚不和”说。
传闻说,是江苏巡抚丁日昌花三千两银子买通张文祥,谋杀了马新贻。
江苏巡抚为两江总督下属,管辖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和太仓直隶州,驻在苏州。之前,太湖水师哨勇徐有得、刘步标陪同哨官王有明到苏州看病。当晚,徐有得、刘步标二人闲逛妓院,刚好遇到丁日昌族人都司丁炳、范贵等人。双方因为争夺一名美貌妓女起了冲突,打起架来。刚好苏州亲兵营游击薛荫榜带兵巡夜,将滋事的双方都抓了起来,各打四十军棍,以示警戒。偏偏徐有得很不服气,结果又被加打了四十军棍。这件事就此了结。
不料四天后,徐有得伤重而死,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江苏巡抚丁日昌为了表示自己公正,主动上奏,自请议处。此时他还不知道当天晚上在妓院参与打架的还有自己的儿子丁蕙蘅(时为候补道员)和侄子丁继祖,后来知道事情经过后,后悔莫及,但也无可奈何。
朝廷将案件交给了两江总督马新贻处理。马新贻接案后,倒也十分认真地秉公处理,但丁蕙蘅始终不肯来江宁投案,派人前去传唤,丁日昌则推托说儿子夜里越墙逃匿,不知去向。而实际上,许多人亲眼见到丁蕙蘅在巡抚衙门进进出出,毫无顾忌。这期间,丁日昌多次向马新贻请托,希望他高抬贵手。马新贻认为丁蕙蘅拒不投案是故意藐视自己,又因丁日昌是曾国藩亲信,十分警惕,置之不理。就是从这个时候,“督抚不和”的故事开始广为流传。
由于丁蕙蘅拒不到案,此案拖了将近一年也无法结案。马新贻十分恼怒,决定强行结案,将丁炳、薛荫榜、丁蕙蘅、丁继祖等人都处以革职,并判出款一万两白银以安置死者。丁蕙蘅仗着父亲是江苏巡抚,坚持不肯归案,马新贻也有办法处理,上奏请交朝廷议处。
以上全部是真事。四十天后,马新贻遇刺。最可疑的是,马新贻遇刺当天的阅射,按照惯例总督和巡抚都要参加,但江苏巡抚丁日昌却并未到场。他已经在刺马案发生前夕自苏州赶赴天津。
不过,丁日昌赶赴天津却是奉旨所为。当时,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不力,被全国上下痛骂,曾国藩感到难以支撑,便上奏请求另派大臣赴津协同办案。于是清廷选中了有“洋务能员”之称的江苏巡抚丁日昌。六月二十八日,清廷下谕令命江苏巡抚丁日昌赴津办理教案,因其路远,难以速至,又命工部尚书毛昶熙先赴天津。
奇怪的是,丁日昌接到谕令后,没有立即赶赴天津,而是一直拖到七月十四日。当时,从苏州到达天津需要十天左右,也就是说,丁日昌是在马新贻遇刺前十天就离开了苏州,并且刚好在刺马案发生的前一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到达了天津。一下船,丁日昌便直奔直隶督署,与曾国藩密谈良久。正是在当天,江宁大雨,马新贻阅射未能成行。
第二天,七月二十六日上午,身在江宁的马新贻被张文祥刺杀于回府衙的路上的时候,在天津,曾国藩正赶去回访丁日昌,秘密交谈了近一天。
第三天下午,马新贻因伤势过重而死时,曾国藩正在午睡,还在日记中记录当时的心情是“心不能静”。丁日昌随后赶到直隶督署,二人又是一番密谈,直到深夜。
刺马案后,丁日昌一直滞留在天津,直到朝廷让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的上谕到达。当时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不当,“残民媚外”,备受中外抨击,回任两江总督能够将他从泥潭中拉出来,绝对是一件好事。但曾国藩与心腹反复商议后,决定以身体多病为理由,固辞两江总督。不料朝廷的态度十分坚决,有病也必须去两江。
此时,太常寺少卿王家璧上奏,直接指出总督马新贻被刺与江苏巡抚丁日昌有关,说:“江苏巡抚丁日昌之子被案,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还说,“闻此言者非臣一人,臣所闻者亦非一人所言,其言时皆相顾叹息,及向根询,则皆畏累不敢尽言。臣思陕西僻在西隅已有所闻,江南必有确实公论,属吏或难兼采,京师相距较近,亦必有所传闻。”连京官都这么说,可见“督抚不和”的传言流传很广,绝非一日之功。
丁日昌在马新贻遇刺前离开十分可疑。王家璧为此再次上奏说:“此其尤著者,丁日昌本系矫饰倾险小人,江南大小官员甚多,此事不疑他人,而独指该抚之子,难保尽出无因。或其子妄为而该抚不知,抑或与知而乘其驶赴天津,可以使人不疑,均难悬揣。”一针见血地指出丁日昌赶赴天津是有意要避开嫌疑。
尽管丁日昌有种种证据,可以证实他确实因公事才离开两江,并非刻意制造不在刺杀马新贻现场的证明,但朝野上下沸沸扬扬,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丁日昌的大有人在。流言蜚语满天飞,丁日昌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尤其是他到达天津后,奴相毕露,更加明目张胆地卖国求荣,比曾国藩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致被人称为“丁鬼子”。天津人还四处张贴告示,揭露他在江苏巡抚位上种种贪污丑行。
丁日昌看到时论的发展对他极为不利,急忙离开天津,火速赶回苏州。回去后也是如坐针毡,见到曾国藩始终在京城磨磨蹭蹭不起程,实在按捺不住,上奏请求朝廷敦促两江总督曾国藩尽快到任。
丁日昌是湘军一系的人物,曾是曾国藩的幕府和亲信,他上奏的本意,自然是希望曾国藩来江宁主持刺马案,局面会对自己更加有利。不过这道奏折倒也十分合慈禧太后的心意,立即下旨督促曾国藩起程赴任。
就在丁日昌日夜忧叹的时候,其母突然去世,他需回广东老家丁母忧。朝廷下谕旨免去丁日昌江苏巡抚之职,调漕运总督张之万任江苏巡抚。此时,曾国藩正在回任两江总督的路上。
这一版本除了丁日昌是否刺马主谋尚待商榷外,其他均为真事,顺理成章,是唯一得到了朝廷官方讨论的说法,看起来较为可信。尤其曾国藩先是推辞两江总督之位,不愿接手,之后又有意拖延,迟迟不到江宁,态度之暧昧,实在令人起疑。由此一来,“督抚不和”的故事更加蒙上了重重迷雾。
又有传闻说,在马新贻被刺前几天,江宁府衙门接到一封标明“紧急”、“机密”的公事。封套上还盖着大印,不过印文模糊,看不出来是哪个衙门所发。把门差役接到公事后,不敢怠慢,即刻送交外署的门房。门上接收后先登记在册,再送进位于内署的签押房——这里是马新贻日常办公的处所。马新贻打开公事一看,里面是一张纸,上面别无一字,只画了一匹死马。他醒悟过来后,立即派人赶出去追捕投送公事的人,但来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日复一日,刺马案的头绪也越来越多,盘根错节,牵涉太广。仅以上五种传闻,就牵扯上了回王、湘军、天地会、洋教士、陈国瑞、醇亲王以及丁日昌。
从曾国藩的角度看来,五种版本中,“渔色负友”说和“私通回匪”说如果是真的,将有损马新贻声誉,朝廷和马家人都不会满意,因此无须追查;如果是假的,当然更加不必追查。“为天地会复仇”说牵扯到了湘军,他也绝对不会追查。“洋教”说牵扯到洋教士和醇亲王,情节更是复杂,讳莫如深;他曾国藩一生就败在教案上,沾了洋字的他都要退避三舍;醇亲王不仅是皇叔,还是慈禧太后的妹夫,当然更加动不得。至于“督抚不和”说就更加微妙了,如果丁日昌是刺马主谋,那丁日昌为什么要在刺马前一天赶到天津?他曾国藩不是有极重的同谋嫌疑么?所以,此说是最不能追查的。
而案子拖延不结,只会招致更多传闻物议。思来想去,曾国藩觉得还是之前张之万和魁玉的奏结最为妥当。在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决定不再追查,仍照张之万、魁玉奏报所拟罪名,比照谋反叛逆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