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如今在京城的眼线甚多,他身在范阳,朝中的一举一动都能了如指掌。近时王忠嗣案与杜有邻案,乃至新贵杨国忠的详细情况对他触动很大,这一日就召来高尚、严庄悄悄商谈。安禄山直接说道:“近来京城事儿挺多,令人有些眼花缭乱,二位先生不知有何观感呀?”
高尚微微一笑道:“事儿虽多,若追根溯源,无非几个老相识之间的事儿。不过现在杨国忠横空出世,朝局似为之一变呢。”
安禄山道:“对呀,杨国忠此前默默无闻,近来却颇得圣上宠信,身兼度支郎中、太府卿与御史中丞之职。近来章仇兼琼入京,圣上竟然将剑南节度使一职交付其遥制。杨国忠若以此种势头走下去,将来不可小觑啊。”
高尚道:“安大使所言甚是。杨国忠为贵妃之兄,确实无人可比。”
严庄道:“杨国忠能得圣上宠信,固然有贵妃的缘由,然主要还是得益于此次义仓折绢之事。我这些日子将这几件事儿连在一起琢磨,愈来愈觉得其中滋味良多,则杨国忠得宠另有幽微。”
安禄山与高尚便问其故。
严庄接着说道:“王忠嗣边功甚著,新近又被授为四镇节度使,圣上极为看重。然董延光败绩,却能一道奏书将王忠嗣下在狱中,其反差就太大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再看到杜有邻案兴起,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案看似毫无关联,然指向甚明,那个济阳别驾魏林不是密告王忠嗣‘欲奉太子’吗?柳勣密告杜有邻也有此等言语,则此两案意在太子。”
安禄山问道:“严先生此言,是否为吉温亲口转述?”
自从吉温与严庄相识后,严庄就负责与吉温的联络,基于此因,安禄山方有此问。严庄闻言摇摇头,说道:“吉温行事谨慎,他感念安大使厚待,对案情详细可以和盘托出,然案情内里,他从来不肯透露一字。”
高尚道:“当今天下,敢动太子心思者又有几人?安大使,这两案皆由罗希奭与吉温审理,那么幕后指使之人即可明了。”
高尚与严庄判断幕后指使人为李林甫,安禄山闻言,想起了李林甫日常惯有的灿烂笑容,眼前虽是阳光灿烂的白日,心中却不由得不寒而栗。
这两案眼见是李林甫做出的案子,为了达到嫁祸于太子的目的,李林甫可以借皇帝之力,轻轻地将一个战功卓著的四镇节度使拘入京城;至于太子良娣的父亲,在李林甫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他可以不用惊动皇帝,就将一干人的案情做实,并将他们或流或贬,其中数人在审理过程中竟然被活活打死。李林甫固然权倾天下,却对国家储君毫无顾忌,有此心力之人,除了对皇帝有所顾忌之外,其他人在其眼中视若无物!
安禄山自幼混迹于市井之间,练就了胆子大、手段狠的性子。他得了张守珪举荐方有今日之位,起初对张守珪毕恭毕敬,心中却不畏惧张守珪,最终将张守珪踩在脚下。然不知何故,安禄山自从见过李林甫之后,李林甫虽待安禄山一团和气,满面笑容,安禄山观之却不敢亲近,心中惧意满溢。
鉷严庄见安禄山不吭声,不知其心中所思,又说道:“安大人,听京中来人说道,吉温自从转授为户部侍郎,心思一时大坏,每日下衙回宅后即在那里长吁短叹。我暗自揣度,王鉷被授为御史大夫,吉温由此觉得在李右相面前有些失宠了吗?”
高尚颔首道:“吉温较之外人最明李右相心思,他有此状,显然心中有苦楚,应当有些失宠了。”
安禄山好歹将心思平定,却不理会吉温现在的遭际如何,转而问道:“二位先生,范阳与河东相邻,今王忠嗣被罢,河东由陈希烈兼知节度使遥制。我若向圣上请兼河东节度使,可否?”
高尚与严庄想不到安禄山竟然有此心思,二人对视一眼,高尚开口说道:“安大使有此宏愿,实为幸甚。前些日子朝廷授职制书颁下之后,我等二人曾议论一番,觉得安大使最该兼知河东节度使,然时机未到。”
“哦,为何时机未到呢?”
“河东为大唐龙兴之地,此前太原诸军政正使皆由藩王遥制,则此职重要,须圣上心系之人兼知;王忠嗣兼领四镇节度使,所谓树大招风,方有此祸,若安大使再领河东节度使之职,实与王忠嗣当时相若,殷鉴不远,更应慎重。”
安禄山脑海中又浮现出李林甫的灿烂笑容,就想自己若与王忠嗣相比无疑落在下乘。自己若处于显眼之位,在朝中又无可倚仗之人,别说遭李林甫之忌,就是其他人在皇帝面前说上一些不利于自己之言,自己的地位也势必堪忧。安禄山由此又想,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地位,凭的是什么呢?正是自己取得的边功得到皇帝赏识,除此之外,自己确实一无所有。
严庄接着说道:“安大使,此次章仇兼琼与鲜于仲通得杨国忠之荐,竟然皆入京中得居要位,由此看来,杨国忠得圣眷渐隆,假以时日,其在朝中地位确实不可小觑。杨国忠此前在李右相面前恭顺万分,然鲜于仲通入主京兆府之后办了一件事儿,看似不显眼,却耐人寻味。”
“什么事儿?”
“鲜于仲通入职后,办的第一件事儿,即是将罗希奭逐出京兆府。当然,鲜于仲通多言罗希奭有功,恳请朝廷予以升秩,事儿办得可谓冠冕堂皇。然他定是得了杨国忠之语,不肯今后再让李右相的亲随插足京兆府,其意彰显无余。”
“如此说来,杨国忠与李右相之间已然有隙了?”
“不错,正是这样。我等二人议论之时,皆认为今后朝中局面定改,那杨国忠当然恃皇帝之宠与贵妃之势,与李右相隐然相抗。”
高尚与庄严所言,即是劝安禄山不可树大招风,由此招惹事端;且朝廷中已现李林甫与杨国忠相争端倪,安禄山自可静坐范阳,细观此二虎相斗即可。安禄山闻言不语,心间已认可了这二人之言。
高尚又道:“自从哥舒翰攻破石堡城之后,近来安西、陇右和河西诸镇再无战事。我等以为,战事不仅仅限于东北,譬如范阳与河东的结合之地,也须有战事辄起。”
高尚与庄严如此建言,即是让安禄山常有战事,这样能得朝廷重视,且胜仗又可获得许多封赏。安禄山言听计从,明白自己现在唯有迭立战功,才能得皇帝赏识,实为自己的立身之本。不过高尚所言在范阳及河东结合处兴起战事,他一时不明其意,待高尚解说一番,安禄山顿时心领神会。
非中土之人由于不读经史,难知诸子经籍及历代史事,也就难识前代事迹及人心幽微。譬如安禄山不识文字,他若仅仅凭借自己经历行事,做一名市井混混尚可,做一名大唐将军就勉为其难了,所以他早早便有了二位落第幕僚。这高尚与严庄无能及第入仕,却从书籍中窥知了许多谋略经验,令安禄山受益不少,这也正是安禄山与其他番将的根本区别。
经过杨国忠的一番筹谋,罗希奭被授为刑部员外郎,秩级顿时升了两级,此次就离开了京兆府。鲜于仲通此时已知杨国忠心意,其任职未及一月,这日晚间即入杨国忠宅中密谈。
鲜于仲通昔为杨国忠的东家,杨家上下因受其恩,现在对他异常尊敬。鲜于仲通却不敢有丝毫托大,入了杨宅后即低眉顺眼,如厮仆一般。
杨国忠问道:“那帮人调教得还算好吗?”其所指的那帮人,即是罗希奭在牢狱之中的那一干辖下。鲜于仲通去京兆府之前,杨国忠嘱他将这帮人好生对待,不可走失一个。
鲜于仲通答道:“请杨大人放心,这帮人并无长处,除了刑狱之事,他们又会干什么?下官既用言语恐吓,又赏给他们一笔财货,他们实为天下最势利之人,肯定不愿走了。”
“如此最好。鲜于兄还要对他们说清楚了,若有人胆敢再与罗希奭妄语,诸般刑具就让他们尝上一遍。”
“下官明白。杨大人,下官今日前来,想禀知大人此前交托之事。经过这些日子明察暗访,事儿似乎有了头绪。”
杨国忠大喜,急声道:“好呀好呀,快说快说。”
“下官先是派人访查王鉷,此人行事谨细,又无嗜好,难瞧其端倪所在。下官见此状况,一面派人继续盯紧王鉷,另一面派人在其亲属中逐个访查,未及旬日,果然有了收获。户部郎中王焊,杨大人定是谙熟了。”
王焊系王鉷的同胞弟弟,杨国忠初任户部度支郎中之时,这王焊仗着王鉷之势,未将杨国忠瞧在眼中,动辄吆五喝六,杨国忠只好笑脸忍耐。杨国忠想起这些不堪往事,心中的怒火顿生,恨声说道:“这厮飞扬跋扈,最不识礼,我早就忍了一肚子鸟气。好了,王焊怎样?”
“这王焊日常为人狂妄,其无才无识,却将自己视为高人。譬如其兄王鉷得圣上宠遇,王焊却瞧着很不舒服,见了其兄不理不睬,还动辄生事。”
杨国忠笑道:“嘿,天下还有这样的稀罕事儿。奶奶的,他狗仗兄势,还待狗兄不恭。嗯,后来怎样?”杨国忠口出骂言,显是对他们兄弟恼恨之极。
“王焊行止不端,专爱交结奇人。他最近偏爱与邢縡交往,日日混迹于邢縡宅中。”
“邢縡又是何人?”
“邢縡系鸿胪少卿邢畴之子。此人在京中颇有名气,专爱弄枪舞棒,家中养有会武门客数十人,最爱听人呼之为‘邢大侠’。”
“大侠?不过一浮浪之人罢了。此人不求仕不行商,却在家中养了那么多闲人,莫非仅靠其父的俸禄过活吗?”
“他之所以在京城小有名气,正是缘于他靠拳脚闯出了名声。如今京城东西两市商贾众多,其中又有许多胡商。这些胡商入京后两眼一抹黑,因怕被人欺生,最想找到倚靠之人。邢縡偶然从其父口中得知胡商这种窘境,顿时计上心来,由此寻到了一条财路。”
“哦,他恃其父名声,再凭拳脚为胡商提供保护,由此财源滚滚。你昔为蜀中大豪,这些行市里的门径最为知晓。这样一个人儿,顶多说他不务正道罢了,王焊与其交往,又有什么妨碍了?”
“是呀,他若养些闲汉,由此霸市收钱,亦无不妥。然其交往之人形形色色,其中最令人注目者,即是万骑右龙武军中十余人为其宅中常客。”
“哦,想是他们皆爱武艺,由此比武弄枪,也是有的。”
鲜于仲通稍稍停顿片刻,然后重重地说道:“下官起初也并未在意,后来慢慢想来,其中大有玄妙之处。圣上多次诏制重申,不许万骑将士私下与官吏交往,杨大人应该记得此节吧?”
“我知道。然邢縡并无官身,其实无妨呀。”
“邢縡虽无官身,其父却为鸿胪少卿啊。万骑将士若与常人交往不妨,他们为何要成群结队与爱舞枪弄棒的邢縡相交呢?杨大人,请忆起圣上昔年之事,就知此事其实并不寻常。”
李隆基营造了一个富庶的花团锦簇的天下,当今庶民对其爱戴有加,就对李隆基的轶事最感兴趣。是时,民间常有说唱艺人走街串巷,李隆基昔年的轶事就成为艺人口中说唱的主要内容。诸如李隆基上应天命在潞州时的灵异之事,乃至此后的诛韦氏之举,说唱艺人往往说得口沫横飞,遂使家喻户晓。杨国忠为闲汉之时,就知道当今皇帝昔年暗结万骑之人,方有了此后的雷霆一击。
鲜于仲通如此暗示,则邢縡私与万骑中人交结,就有图谋不轨之嫌了。杨国忠闻言大喜,击掌道:“好哇,邢縡图谋不轨,王焊与其友善,定为同伙。嘿,他们不过为小角色,能当何用?说不定其背后正是王鉷指使呢。”
鲜于仲通知道杨国忠缺文少谋,之所以能居高位,无非因缘凑巧而已。人世复杂纷纭,一些人无才无识,偏能飞黄腾达,实为无可奈何之事。鲜于仲通当初收留杨国忠,不料成为其今生做得最成功的富贵之源,现在当然要全力维护,遂笑道:“杨大人所言甚是。他们确实有谋反的嫌疑,王鉷许是幕后主使之人。然这些事儿向圣上禀明之时,须有一应人证物证,圣上方才信服。下官以为,现在不可声张,可悄悄派人前去探寻,以搜集证据。”
“对呀,就是这样。鲜于兄,我不欲使罗希奭留在京兆府中,就是事先想好了这些事儿。罗希奭昔日统辖的一班人皆为好手,他们只要肯出力,何愁事儿不成?”
鲜于仲通明白杨国忠的暗示,无非将人捉来屈打成招。与杨国忠直接简单相较,鲜于仲通毕竟是老江湖,凡事持重。此案若仅寻邢縡的毛病,可以大肆兴狱以获口实,然杨国忠意在王鉷,若随便拿人定然走漏风声,须小心翼翼地逐步核实。鲜于仲通心里这样想,也决定此后依此行事,言语中就爽快地答应了杨国忠。
安禄山又传来捷报,其亲带三万骑攻入土护真水与潢水的交汇处,横扫了奚人营盘,并俘获六千奚人。奚人无法在此处立脚,只好遁入北面的大漠深处。捷报传至京城,李隆基阅之大喜,又是下制书褒美,又对有功将士封赏一番。
时辰不觉过去两个月,安禄山又取得了一场小胜。其奏书报至长安,李隆基阅罢顿时皱起眉头,令人将李林甫与陈希烈传入宫中。
原来奚人不甘挫败,退至大漠深处之后,某一日选出三千精骑向南而行,他们昼伏夜出,悄悄从范阳军与河东军的结合处溜进内地,然后大肆抢掠一阵。自从张守珪主持东北境军事至今,契丹人与奚人再未侵入内地。
范阳军反应迅速,一万骑很快出动,奚人见势不妙,扭头向西狂窜,如此就到了河东所辖的云郡地面。河东军此前仅重点防御北方之敌,没想到一彪人马从背后出现。他们尚未弄清来者何人,奚人马骑早如一阵风般掠过山谷,由此抢过关隘,冲入北面的草原深处。
李隆基问二位宰相:“你们都见过安禄山的奏书了?”
陈希烈此时遥领河东节度使,由于奚人马骑从其防区中经过,知道自己难逃干系,故了解此事过程最细。他辩解道:“陛下,奚人小股马骑,在路上昼伏夜出,并选择两镇结合处侵入内地,可谓处心积虑,实难防备。”
李隆基冷冷地说道:“实难防备?安禄山所部能够很快觉察,并出一万骑前去围堵。河东军呢?只会眼睁睁地瞧着贼人逸出地面!”
陈希烈吓得不敢吭声,李林甫见此场面,有心替陈希烈排解,就开口言道:“陛下,贼骑骤然来袭,应当惩戒一番。微臣以为,贼骑来袭,还是报复安禄山上次征讨之仇,可令安禄山再兴兵剿之即可。小股贼骑实为癣疥之疾,陛下不必忧怀。”
“安禄山奏书也有此意,可嘱安禄山立刻前去痛剿一番。然贼骑此次选择两镇结合处突入内地,可谓用心险恶,不可不防啊。”
“两镇结合处皆有古长城,此前未曾相连。经过此事,臣等以为确有疏失之处,已嘱户部拨出钱款,再令两镇征集民夫,及早将两段长城连起来,使贼人今后再无空子可钻。”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长城毕竟为死物,若想妥当守边还要靠人力。李卿,若两镇节度使由一人兼知,还能有如此疏失的时候吗?”
李隆基显然认为陈希烈遥领河东节度使失于亲自提调,他如此说话,明显让安禄山再兼河东节度使。
陈希烈对兼知节度使一职并无想法,兼知也行,不兼更好,反正都是皇帝的心意。李林甫为相多年,深知诸事轻重。安禄山现在待李林甫既敬又惧,李林甫深识其心,然觉得安禄山兼领二使,坐拥十万雄兵,已然盛矣。若让安禄山再领一使,其势渐强,李林甫对安禄山没有忌心,却不能容许他今后有可能势大,所以必须把握好尺度,绝对不许他身兼三职。
李林甫于是缓缓说道:“陛下,若两镇结合处长城连起,则胡人难有一骑侵入。微臣以为,安禄山兼领范阳、平卢两使,主要让其专注东北军事,而河东、朔方二镇主要防备北方突厥人。若让安禄山兼领三职,臣以为有两个弊端:一者使安禄山心分两处,容易顾此失彼;二者,安禄山为突厥人,其面对同族之人恐有不便之处。”
李隆基本来就是灵机一动,并未深虑,既然李林甫反对,他也就不再坚持,遂说道:“也罢,就抓紧续修长城吧。李卿,安禄山欲兴兵讨贼,要求增兵,他瞧中了朔方的那数万同罗骁骑,卿现在遥领朔方节度使,愿意将同罗骁骑暂借安禄山吗?”
李林甫对待此事很爽快,朗声道:“朔方久无战事,圣上有旨,就让李献忠带领同罗骁骑前去相助安禄山,微臣并无异议。”
李献忠现任朔方节度副使,其原名阿布思,系昔日臣属东突厥汗国同罗部的首领。东突厥汗国灭亡之后,同罗部不堪回纥部的压迫,阿布思就率部来投大唐。李隆基令将同罗部安置在朔方河南之地,赐阿布思姓名为李献忠,册为奉信王,授为朔方节度副使,其手下有数万同罗骁骑。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李林甫与陈希烈退出后,即立刻发书授符、按旨调兵,并拨款修缮长城不提。
安禄山此次既想借兵,更想兼领河东节度使,不料李林甫轻轻一言,即令皇帝转换心意,令安禄山功败垂成。安禄山虽有意河东,毕竟不敢明言,他无非想试探一番,及至后来得知此事未成系李林甫相阻,就对高尚和严庄叹道:“二位先生果然识机,看来此事着急不得。也罢,此事就从长计议吧。”
高尚道:“我早年曾读了张九龄赠李右相之诗,其中将李右相喻为‘鹰隼’。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只‘鹰隼’愈老弥辣,还望安大使小心在意。”
安禄山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杨家姐妹得皇帝宠遇,其衣着服饰被长安贵妇人争相效仿。每至春日之时,杨家姐妹最喜结伴游春,其以大车结彩帛为楼,载女乐数十人,或游城中园苑,或至近郊漫游。城中豪富之家见之纷纷仿效,每至春日,就见城内外的游盖若青云飘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风。
虢国夫人游春,最喜乘马而行,其每次出行之时,身边皆簇拥着十余个骑马的使女。但见一片绿叶红花的原野之上,一群盛装的仕女骑马缓缓而过,将五颜六色的身影、人骑飘逸绰约的美姿、弥漫着异香的欢声笑语洒在过往的路上,成为长安一绝。杜甫此时还在孜孜不倦地求学,某三月三日游春之时,在郊外路上巧遇虢国夫人一行,归寓所后以《丽人行》为题写作一诗,诗曰: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诗中先写游春仕女的体态之美与服饰之盛,引出杨氏姐妹的娇艳姿色;再言宴饮的豪华及所得宠幸;最后感叹杨家炙手可热的威势。
李隆基也闻杨氏姐妹游春的名声,这年三月三日即将到来之时,主动提出到了三月三日那天与杨氏姐妹一起乘马游春,以感受别样的滋味。
虢国夫人闻言,嘴儿轻轻一撇,嗔道:“嘿,若陛下出行,定然车驾隆隆,仪卫云集,这分明是巡幸天下,哪儿为游春呢?”
李隆基向杨玉环笑道:“玉环,三姨还嫌我们碍手碍脚呀。”
杨玉环也爱无拘无束地出游,遂说道:“姐姐说得甚有道理,若身边满是仪仗与仪卫,就是到了原野之上,殊无游春的滋味。”
李隆基决然道:“也罢,届时不用车驾,仅让高力士带领百名飞龙甲士远远跟随即可。”
到了三月三这日,李隆基与杨玉环乘舆自复道中进入大明宫,又在宫内换了马骑,如此控骑缓缓地出了重玄门,就见杨家三姐妹在数十名婢女的簇拥下候在那里。一群盛装之女皆骑在马上,微风拂来,顿时奇香阵阵,确实为别样的风景。
虢国夫人在其中最为扎眼,她今日身穿淡青色窄袖上襦,肩搭白色披帛,下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裙下露出红色绚履,坐下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李隆基见状笑道:“三姨的这身装扮,独独缺了一杆银枪。嗬,若红装红马,再持银枪抢入敌阵,说不定会惊得敌骑目瞪口呆。”
虢国夫人接口道:“好呀,就请陛下赐妾银枪,妾从此不要这国夫人的名号,今后就做将军吧。”
杨玉环觉得近来皇帝和三姐说话太过随意,心中就涌出了一阵不快,遂打断虢国夫人的话头,说道:“姐姐不可胡说。哪儿有妇人为将的道理?你如此说话,岂不是信口开河?”
虢国夫人毕竟忌惮杨玉环,只好低头不语,李隆基见状,又呵呵一笑,就带领众人向北漫行,如此就行到渭河的河堤之上。李隆基眼观河中滔滔向北奔流的黄水,心中忽然充满激情,说道:“嘿,如此缓步游春,还是少了一些趣味。我欲沿河快马疾驰一阵,你们谁愿随行呀?”
杨家姐妹中以虢国夫人骑术最佳,其闻言顿时应道:“妾愿随陛下疾驰。”
李隆基又问其他三人:“你们如何?”
杨玉环道:“陛下有此兴致,可沿河疾驰一段,妾等缓缓赶上即可。只是这里荒郊野外,为策万全,陛下须使甲士跟随。”
李隆基就令高力士分出五十骑跟随自己,他与虢国夫人绝尘远去,五十骑与其保持距离,河堤上顿时现出一溜尘埃。
虢国夫人骑术虽精,不过与妇人相较而言,她今日又是一身盛装,向前疾驰了不及二里,早被颠得花钗凌乱,周身香汗淋漓,不觉控紧缰绳,放慢速度,李隆基瞬间前蹿了数十丈远。李隆基向有怜香惜玉之心,觉得虢国夫人落后,急忙放慢马骑速度,继而兜转马头,缓缓行到虢国夫人面前,待看到虢国夫人那狼狈样儿,顿时哈哈笑道:“三姨自诩骑术甚精,未及二里路即败下阵来。罢了,我们皆下地等候吧,也权且歇息一阵。”
李隆基于是先下马,然后一手拉着马匹,一手来扶虢国夫人。只见她娇喘吁吁,脸色红艳,与红衣红马相映,煞是好看,李隆基心间不觉一颤。待他扶到她的腰身,手触其柔软的肌肤,鼻闻其迷离的肉香,那颗色心又悠然而起。
此前游戏之时,李隆基最喜虢国夫人那如火一样的神情与银铃似的话音,二人说话,早已无所顾忌,只不过碍于杨玉环,面子上努力收敛着。李隆基色心即起,待虢国夫人站定,就将眼光定定地凝视其胸前,说道:“嗯,你这双乳房,似不比玉环小吧。”他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前去摩挲虢国夫人那双高挺的乳房。
虢国夫人身子顿时酥软,整个人就倒在李隆基怀中,喃喃说道:“陛下若喜欢,尽管拿去就是。”
李隆基本想与她缠绵一阵,然看到随行的甲士渐近,遂轻声道:“晚间樗蒲戏罢,你就不用出宫了,我要好好地把玩把玩。”
虢国夫人此时星眼迷离,周身无力,眼中飘出柔丝,似乎想立刻将李隆基吞没。
他们晚间回宫先是宴饮,继而樗蒲,杨国忠照例为他们点筹。待戏罢之时,杨国忠说道:“陛下,臣有要事奏闻。”
李隆基此时心中装满了虢国夫人,哪儿想听杨国忠奏事?遂说道:“时辰不早了,你这就出宫回宅吧。你若要奏事,明日再来。”
杨国忠不敢再请,于是躬身告退。
李隆基早就想好瞒骗杨玉环的法儿,他令杨玉环回南熏殿就寝,自己要在兴庆殿阅些奏章,杨玉环信以为真。待众人散去,虢国夫人从藏身的侧殿悄悄走出,如此就投入到李隆基的怀抱之中。
杨国忠欲向李隆基奏闻之事,即是鲜于仲通近来暗暗察知邢縡的谋逆证据。所谓证据说来简单,无非与邢縡交往之人中有二人首告邢縡谋反,且有伏辩为证。
李隆基前一晚与虢国夫人春宵一度,领略了同拥姊妹的诸般好处。杨国忠入宫禀报之时,李隆基一面听言,一面冗自沉湎于虢国夫人的迷人身段及淫声浪语,心中暗想:此种妙处,玉环就被其姐姐比了下去。
杨国忠禀报完毕,李隆基听其大概,方才从臆想中醒过神来,不屑地说道:“一个闲汉,不过与几个甲士交往一场,难道就敢谋反吗?”
杨国忠道:“这两道伏辩说得很清楚,邢縡密与龙武军甲士说过,若能斩杀龙武将军,就可率众擒拿李林甫和陈希烈,如此唾手可得天下。”
李隆基觉得好笑:“这个邢縡莫非为白痴不成?他若想谋反夺天下,应该想法谋害朕才是,他却要擒李林甫与陈希烈,于事何补呢?再说了,陈玄礼如今治军严谨,就是他能将龙武军策反成功,还在陈玄礼掌控之中,他又如何能入宫禁一步呢?”
王毛仲被贬赐死,昔日随同李隆基建功之人如李宜德、葛福顺和李仙凫等人受牵连,由此得罪。陈玄礼多年来专心养马,又性格谨细,行事端庄,此次又未涉案,遂得李隆基信任,从此取代了王毛仲成为京中禁军之首。其入职多年,将禁军打理得井井有条,且为人简约,绝不恃势妄为,李隆基用之非常放心。
右龙武军归陈玄礼节制,李隆基由于相信陈玄礼,也就根本不相信龙武军敢于叛乱。且杨国忠所奏事体中,言说邢縡兴兵作乱,其意在于李林甫和陈希烈,此为杨国忠的个人妄自臆猜,其实含有莫大的漏洞。
杨国忠继续拿着那两份伏辩为证,坚言邢縡有谋反的企图。李隆基有些不耐烦,最终同意王鉷与杨国忠一起前去抓捕邢縡。杨国忠见大事将成,心中狂喜不已,遂飞奔而去。
其时高力士在侧,他看到皇帝对这件事儿不以为然,就提醒道:“陛下,杨国忠刚才说邢縡宅中养有一帮闲汉,邢縡带领他们日日舞枪弄棒,想来身手不错。若王鉷与杨国忠带领一帮衙役去捕,邢縡束手就擒尚可,万一冲突起来,衙役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李隆基顿时醒悟过来,赞同道:“是呀,衙役们恃威吆喝庶民尚可,若真刀真枪与人相搏,他们如何有还手的能耐?也罢,你就在宫内带上百名飞龙军甲士,速去协助他们一番吧。”
高力士道:“或者臣去知会玄礼将军,让他带人前去抓捕如何?”
李隆基不屑地说道:“不过几个小蟊贼,哪儿需要如此大的阵仗?就不用知会陈玄礼了,你速去办理吧。”
杨国忠回到御史台,并不向王鉷叙说详细,仅传皇帝之旨,让王鉷速与自己一起前去拿人。
王鉷闻言大惊,他知道弟弟王焊与邢縡交好,心想自己若前去拿人,万一弟弟正好在邢縡宅中,岂不是遭到连累?他脸上不动声色,借口内急要去出恭,出门后悄悄对亲随言道:“你速去邢縡宅中,看到吾弟若在,速将他唤回吾宅,若不在,你也速速躲开。”亲随领命而去,王鉷在厕中蹲了良久,方缓缓入堂,看到杨国忠在那里焦急地踱步不已,就平静地问道:“杨中丞,拿人的事儿例归大理寺或京兆府职掌,御史台并无此职责呀。这样吧,我这就入宫面请圣上,还是让京兆府前去拿人最好。”
杨国忠没料到王鉷如厕竟然用了这么长的时辰,心里没有好气,就大声说道:“圣上金口,岂能收回?王大夫,我们若在这里磨磨蹭蹭,或者让人犯得了讯息跑掉,我等在圣上面前吃罪不起啊。”
王鉷觉得留给亲随的时辰足够了,遂慢腾腾说道:“王中丞既如此说,我们这就拿人去吧。”
王鉷此后召集衙役又费时不少,好歹集齐二十余人,便直奔邢縡宅居。到了其宅门前,衙役们簇拥着二位大人昂然而入,更有衙役大声喝道:“邢縡何在?还不敢快出来见官?”
邢縡带领数十人走至院中,看到王鉷骑在马上,急忙拱手问道:“原来是王大人驾临啊。不知王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王鉷尚未说话,杨国忠已然大声喝道:“这厮就是邢縡吧?!左右,将他绑将起来,押回衙中。”
两名衙役手执绳索上前到了邢縡身前,不料邢縡双臂一振,两名衙役顿时跌倒在地。邢縡向王鉷呼道:“王大人,邢縡安分守己,又犯了哪种王法?你们不说来由,上来就绑人,是何道理?”
杨国忠喝道:“哼,你大逆不道,今日还敢拒捕,更为大罪。左右,速速将这厮绑将起来。”
邢縡日常横行东西两市,早练就了蛮横的性子,他看到杨国忠坚执要绑自己,心中的怒火腾地燃起,遂大呼道:“兄弟们,赶快抄家伙,将他们打将出去。哼,此为我宅,焉能让你们横行。”他说完话,就从腰间抽出长剑,只听“扑”的一声,顿时将一名衙役砍翻在地。
王鉷见势头不对,拨马掉头奔出院外,杨国忠也见机甚快,两马一前一后就冲出大门。可怜那些腿短的衙役,片刻间即被邢縡的手下打倒在地。
杨国忠虽慌乱无比,毕竟眼尖,冲出大门后即看到前面有一帮禁军服色的甲士,他顿觉有了救星,纵马越过王鉷前去求救,到了近前方才发现这彪甲士由高力士带领,遂滚鞍下马手指邢宅,连声叫道:“高……高将军救我,有人造反了,他们已然斩杀许多衙役。”
高力士此来所带非止百骑,一下子唤来了四百甲士。他见邢縡果然作乱,且敢斩杀衙役,遂回首呼道:“你们前去将此宅团团包围,有敢突围者或敢反抗者,杀无赦。”
邢縡带人将所有衙役打翻在地,并未伤了一人性命,其喘息之余,蓦地发现又有禁军甲士围来。他心中大惊,心想自己将衙役打翻已闯下祸事,现在若束手就擒,恐怕难得善终,遂大声呼道:“众兄弟,随我闯出京城,切莫落入官家之手。”
这帮人对付衙役绰绰有余,然与训练有素的甲士相抗,殊非对手。飞龙军系李隆基新设的贴身宿卫,人数不过千余,不归陈玄礼节制,仅听高力士之令。他们皆从禁军中挑选而出,其身手超乎常人许多。如此数百人来围这数十人,又见他们欲突围而去,就奉高力士的严令,见人就是一刀,很快将邢縡及其从人斩杀干净。
李隆基得了高力士奏闻,叹道:“他们竟然敢伤衙役?国忠说他们谋逆,朕万万不信;然他们如此行为,表明他们日常舞刀弄枪,确有横暴不法之心。也罢,他们既已伏诛,此事也就到此为止吧。”
杨国忠随后请见,他见了李隆基之面就跪伏在地,且泣涕连声道:“臣此去一回,差点儿将命丢掉,如今能见陛下,实为幸甚啊。”
李隆基道:“哦,他们日常练武,朕让一帮衙役去捕,确实失于计较了。起来吧,总算高将军去得及时,还算有惊无险吧。”
杨国忠兀自不肯起身,再叩首道:“陛下,若歹人单纯行凶,臣并不畏惧。臣也是刚刚得知,原来王鉷与这帮歹人暗通声气,他们实为一伙,臣由是骇怕万分。”
李隆基大为奇怪,问道:“他们又如何与王鉷暗通声气了?一个朝廷的三品大员,怎么会与一帮闲汉厮混?你起来说话,别是有人妄图攀诬王鉷吧!”
高力士上前搀起杨国忠,叹道:“杨中丞,刚才皇帝已然说过,既然歹人悉数伏诛,此事也就作罢。”
杨国忠起身后脸上泪痕满布,他重重地摇摇头,说道:“陛下,臣与王鉷前去抓捕邢縡之时,邢縡一面挥刀砍伤衙役,另一面呼唤手下动手,其时还不忘嘱咐一句‘勿伤王大人’。陛下,邢縡为何相护王鉷?虽危难之际不忘嘱托,可见他们同声连气。”
李隆基问道:“你亲耳听到此话吗?”
“臣当时站立靠后,并未听见,事后受伤衙役向臣转述此话。”
李隆基闻言默然不语。恰至此时,李林甫与陈玄礼得知邢縡拒捕之事,遂双双入宫请见李隆基。
杨国忠看到皇帝并不回应,遂又说道:“陛下,臣听那些衙役说,王鉷与邢縡许是没有直接干系,然王鉷之弟王焊却为邢宅中的常客。”
李隆基目视李、陈二人道:“嗯,国忠说歹人与王鉷相连,朕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们来得正好,就帮朕分剖一番吧。”
由于此事变起仓促,李林甫不明其中究竟,他又听王鉷与杨国忠共同前去拘捕,现在辄听杨国忠将此事扯向王鉷,心中就哑然失笑。他瞧了一眼杨国忠的满面泪痕,心想你欲陷害王鉷,哪儿能用如此浅显的法儿?他当即说道:“陛下,臣觉得王鉷与此事相连,有些虚妄。王鉷为朝廷三品大员,为人谨细端正,案上的书奏堆积,其虽日日劬劳,犹难襄理,哪儿有闲心与闲汉交往呢?其弟想是与邢縡有所交往,却与王鉷无干。至于意指王鉷谋反,更是虚妄。王鉷敬陛下以忠,陛下待之以恩宠,他又如何生出谋反之心呢?请陛下慎思之。”其言语中对杨国忠颇有不屑之意,因而话说得相当干脆。
李隆基闻言,又瞧了一眼陈希烈,心想陈希烈每遇此等场合,皆以李林甫所言为准,也就不准备向他问询,遂言道:“李卿所言不错,朕也是如此认为。王鉷办事谨细,他如何能与闲汉来往呢?国忠呀,那帮歹人已然伏诛,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生枝蔓!”
杨国忠见皇帝不认同,李林甫又替王鉷说好话,看来一时难将王鉷牵入案中。他心有不甘,终究无可奈何,只好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心中叹息一声。
陈希烈此时却拱手禀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案有幽微之处,不可轻轻放下。王鉷固然与邢縡没有干系,然其弟王焊却与邢縡来往颇密,既有此干系,还是查证最好。若王鉷果然与此案无关联,也可以还王鉷一个清白嘛。”
杨国忠闻言心中大喜,而李林甫则惊愕万分:陈希烈今日怎么了?平时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今日却口齿伶俐,思虑缜密。
李隆基也对陈希烈的举动有些诧异,遂笑道:“陈卿果然以为要继续查证吗?”
陈希烈道:“陛下,那邢縡敢公然打杀衙役,可见他心中或有鬼或有所恃,自开元年间以来,如此行为罕见。臣以为,此事须查个水落石出,方无隐患。微臣不才,愿与杨中丞一起查证此事,乞陛下允准。”
陈希烈既力主查证,又主动请缨,其为宰相多年,此等的事儿还是头一遭。
李隆基闻言,目视李林甫道:“呵呵,想不到陈卿执意如斯。李卿,就让他们去查证一回吧,也可还王鉷清白。”
李林甫心中认定王鉷与邢縡绝对没有勾连,皇帝既然这样决定,他当然连声赞同。他鹰隼一样的目光偶尔掠过陈希烈之面,心想他今日有此举动,倒是不可大意,事后要务必弄清陈希烈的真实心意。
李林甫许是永远不会知道,陈希烈之所以胆敢反戈一击,实因杨国忠数日之前的一次拜访所致。
陈希烈见杨国忠携带礼物入宅拜望,一时不知所措,又不知其来意,唯有殷勤地将之迎入座中。二人寒暄已毕,杨国忠不藏不掖,很快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来意:“国忠今日前来拜访,实指望陈左相今后多多提携。国忠才陋识浅,也望得到陈左相及时指点。”
陈希烈非傻痴之人,他多年来与李林甫共事,之所以选择唯唯诺诺的行事方式,实因李林甫为人诡险,他若不用此法儿就难以保全。杨国忠如今恃贵妃之势,又能替皇帝敛财,得宠遇无限,陈希烈心知肚明。现在杨国忠主动登门拜访,定是有求于己,就不敢怠慢,答道:“杨中丞如此说话,实让希烈愧疚万分。希烈得圣上之恩,无非勤谨办事而已,哪儿有眼光与能耐指点杨中丞呢?假以时日,杨中丞前程不可限量,希烈还要请杨中丞多提携呢。”
陈希烈的话说到杨国忠的心坎之上,其闻言哈哈一笑道:“好嘛,陈左相果然有眼光,如此免了我的一番口舌。陈左相既然瞧清楚了今后大势,若遇到与国忠相干的事儿,定然不会难为国忠吧?”
陈希烈毕竟为弘文馆与集贤殿大学士,说话向来深沉,绝不会如杨国忠这样直来直去,所以听到杨国忠的势利之言,其心间难以接受,遂踌躇不言。
杨国忠不明陈希烈心中的幽曲,仍然自顾自说道:“陈左相,假若今后遇到一事,国忠与李右相各执一词,你居中会支持谁呢?”
似杨国忠此等无文之人,说话向来单刀直入,不会委婉曲折;而陈希烈为宦多年,深明言多必失的道理,说话时好留余地,且话语闪烁。杨国忠如此问话,分明将自己置于李林甫的对立面,然后让陈希烈抉择,由此让陈希烈好生为难,他斟酌再三,方缓缓答道:“希烈替圣上办事,食大唐禄米,行事须合朝廷规制。若李右相与杨中丞意见相左,且杨中丞意见与朝廷规制暗合,希烈当然会支持杨中丞的。”
这番话说得无懈可击,杨国忠听来却很不舒服,心中暗暗骂道:“老滑头。”他们随后又叙话片刻,杨国忠方辞出,心中的滋味其实不好。
孰料陈希烈今日旗帜鲜明地支持杨国忠,令杨国忠喜出望外。想来陈希烈经过这几日的思索,慎思了其中的利弊,终于决定舍弃李林甫,从此身归杨国忠。
陈希烈与杨国忠奉旨查案,剩下的事儿就变得相当简单。鲜于仲通指使罗希奭昔日的辖下,不断地拿人与刑讯,终于使案情大白。其中除了王焊曾参与邢縡的谋逆之事以外,还审出了另外一宗与王鉷有关的案情。
若以家居而论,王鉷实为一个孝母友悌之人,其弟王焊忌兄势强,王鉷仍然待其以关爱。然王焊实为一个狂妄无知之徒,某日他与一名术士叙话,王焊问道:“我有天子之貌吗?”吓得那位方士落荒而逃。王焊觉得好笑,就向王鉷笑谈了此事。王鉷闻言大惊,因为皇帝多次禁止官员与术士交结,现在弟弟又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万一那名逃走的术士泄露了此事,岂不是大祸临头?王鉷遂密遣人追到这名术士,当场斩杀以绝口。过了不久,王鉷又得知王府司马韦会果然从术士口中得知了弟弟的狂言,遂又指使人将韦会收在狱中,并连夜缢死。
李隆基知道了案情的详细,其中不乏陈希烈和杨国忠的殷勤添言,遂令当庭杖杀王焊,赐王鉷自尽,籍没其家。《赐王鉷自尽诏》中写道:“王鉷外饰公忠,干冒非据;内怀奸诈,包藏不测。”这句“包藏不测”实为预测之言,王鉷不法杀人当为事实,而说他谋反,则为杨国忠之功了。
陈希烈在李隆基面前盛赞杨国忠处事干练,使一桩谋逆大事胎死腹中,其既能理财,又善吏治,实为朝廷栋梁之才。李隆基龙颜大悦,当即擢杨国忠为御史大夫,并将王鉷昔日身兼的二十余使皆归杨国忠。
鲜于仲通因审理有功,得杨国忠之荐,也被擢为京兆尹。
扳倒了王鉷,杨国忠集荣耀实权于一身,真正与李林甫形成了分庭抗礼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