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虽对李亨夺去皇位有些不舒服,然眼前山河破碎,李隆基早已失去往昔的锐气,现在儿子既然愿意挑起平叛的千钧重担,他也就多了一些轻松,开始了悠闲的蜀中生活。
成都较之长安多山多水,满城似掩映在无边的葱茏树木之中,李隆基初入成都正是盛夏之时,满目的姹紫嫣红兼而满鼻的馥郁花香,可以抚慰李隆基那颗破碎的心灵。其行宫所在位于成都西南侧,宫内清流翠筱,树石幽奇,方圆百亩之地,其中建有新亭、流水、竹洞、月台、渚亭、竹溪、北湖、花岛、柳溪、西山、竹径、荷池、柳巷、镜潭、孤屿、梯桥、月池等数十处景观,眼前夏日之时,就见其中石寒水清,松密竹深,甘棠垂阴,皓壁如霜。李隆基初入行宫之时,某日叹道:“想不到鲜于仲通如此奢华,这里的景观似胜过兴庆宫了。”
那些日子,李隆基白日里常常独自坐在柳溪之侧饮茶。他不许别人随侍,身边仅有一小童为自己烹茶。李隆基入乡随俗,现在偏爱剑南蒙顶石花茶,再从青城山间汲来泉水烹之。
时光渐渐流逝,品尝着清冽的茶水,李隆基开始静下心来回忆自己的往事,并反复咀嚼近半年来如电光火石般的皇帝岁月。
这日午后,李隆基午膳后在柳溪边的胡床上品茗歇息,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待他醒来之时,就见高力士正侧立于身边。
高力士微微笑道:“陛下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只是外面湿气颇重,恐怕会对身子不利,今后最好还是在室内歇息。”
李隆基此前不许别人在侧,知道高力士现在前来,定是有事要奏,遂说道:“我喜欢如此景致,就随意吧。高将军,有事吗?”
“陛下,绵郡太守齐瀚求见。”
“齐瀚?”李隆基一时想不起此人为谁。
高力士道:“陛下,齐瀚昔为中书舍人,曾经品评过姚崇和宋璟,因其颇知史事,善评人物,外人常称之为‘解事舍人’。”
“哦,原来是他。算来他的年龄也不小了。竟然还活在人间,他如何又成了绵郡太守?”
“臣见齐瀚来此,也觉奇怪,就多问了几句。他当初因过被贬为县尉,此后又任两道采访使,再迁汴州刺史、润州刺史,后来不知如何得罪了李林甫,再迁为平阳太守,终为绵郡太守。”
“呵,想不到他的宦途如此曲折,能存留至今,实属不易了。嗯,让他进来吧,如今天色已晚,就留他共进晚膳吧。”
齐瀚入内,此时也是银髯飘飘,李隆基见之不免感叹道:“岁月如刀啊,齐卿昔在中书省之时,何其俊雅飘逸,不料今日也成为一老者了。”
齐瀚礼毕后,忽然老泪纵横道:“臣入蜀多年,本想再难见陛下之面,不料陛下幸蜀,臣……臣感叹由之……”
李隆基打断他的话头,上前携起齐瀚之手,说道:“罢了,不要再说这些感伤的言语。人言老来念旧,我今日见到故人,心里很高兴,我们要好好叙话一番。走吧,我们先去进膳,待膳后再来这里坐地饮茶赏月。齐瀚呀,你此次不要急着回去,在这里多陪我数日吧。”
他们入室坐定,齐瀚举盏祝酒,却见到李隆基面前没有酒盏,脸上有不解之色。高力士见状解释道:“陛下此次幸蜀至于巴西郡,群臣以为蜀中气候温瘴,因而数进酒,陛下不许,并宣旨今后再不饮酒。齐太守若饮酒请自便,就不用再劝陛下了。”
齐瀚知道李隆基酒量甚宏,嗜酒成性,不料入蜀之后竟然断酒,心中顿有感触,遂将酒盏放下,说道:“既然陛下不饮,臣如何能独饮?臣随陛下进膳便了。”
李隆基笑道:“蜀中气候确实温瘴,饮酒有利身体。我不愿饮,齐卿何必相随?你可随意呀。”
齐瀚闻言,顿改拘谨之状,举盏祝道:“如此,臣祝陛下身体康健,这就先饮一盏了。”此后齐瀚边吃边饮,共饮酒六盏,李隆基这日确实有异乡遇故人之感,其瞧着齐瀚畅怀饮食,心中甚觉惬意。
成都较之长安似水汽要多一些,虽一样为天上的明月,坐在成都地面赏月,似乎月轮要温润一些。李隆基与齐瀚膳罢,又携手来到竹溪旁,只听周围流水潺潺,虫鸣蛙声一片;再观水中的月轮随着流水而影影绰绰,与空中的明月群星相映,更添四周的静谧之感。
齐瀚酒量不大,饮了数盏酒后,话语不免多了一些。李隆基今日有了偶遇故人之感,少了一些昔日皇帝的威严,无形中又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们此时说话渐无拘束。
话题还是从齐瀚当初评价姚崇、宋璟时聊起,李隆基笑问道:“齐卿当初品评姚、宋二人,他们果然心服口服吗?”
齐瀚道:“臣实话实说,他们心中就是有些不满,终归无话可说。”
李隆基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姚崇当时志得意满,某日向齐瀚问道,自己与贞观名相房玄龄和杜如晦是否能够相比,齐瀚断然答道:“不如。”姚崇之所以如此问,其实自诩与房、杜相若,闻言后不免沮丧无比。齐瀚此时又补充道:“然姚公不失为救时之相。”姚崇闻言大喜道:“虽救时之相,亦属不易啊!”后来宋璟又谦虚问道:“我不敢与房、杜相比,若与前任之相相比如何?”齐瀚率然答道:“不如。”自是说宋璟不如姚崇。
李隆基叹道:“不错,姚崇果然为救时之人。如今亨儿令房琯为帅兵至彭原,此人不足以破贼也。若姚崇在,贼不足灭也。”
李亨近来在灵武大集士马,又从回纥借兵,就东至彭原,令房琯为帅率兵东进。房琯向为文臣,没有带兵的才能,李隆基由此不看好他。后来房琯与叛军战于渭水便桥,结果大败,由此可见李隆基识人眼光未失。
李隆基现在怀念姚崇,可惜姚崇已逝去三十余年。李隆基现在忽然明白了姚崇当时让他三十年不求边功的深意,又叹道:“姚崇当年不求边功,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基于国家需要恢复生机之因。现在看来,其还是大有深意,姚崇如此不轻易在边关开战,实想形成威慑之力,使四夷畏惧大唐之势不敢轻易启衅,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如今安贼叛乱,朝廷不得已自西北等地调兵,吐蕃与南诏又趁乱掠地了。”
齐瀚见李隆基如此怀念姚崇,遂笑道:“陛下如此器重姚崇,为何匆匆将他换下相位,以宋璟代之呢?”
李隆基叹道:“是呀,现在想来,我当初失于匆促了。你品评宋璟不如姚崇,此评甚是,宋璟成为丞相,少了姚崇的赞襄之能,此后多以直言换其名耳。”
其实李隆基当时以宋璟代姚崇,是因为他看到姚崇为相数年后渐有结党之嫌,且其纵子贪赃,难为天下标杆作用,遂选有正直之名的宋璟代之。
齐瀚见李隆基现在贬宋璟而赞姚崇,心中不以为然,说道:“陛下,臣当时品评宋璟不如姚崇,主要是因吏才而论,今日看来,陛下用宋璟取代姚崇,其实长远对天下有益。若让臣今日再品评二人,姚崇实不如宋璟也。”
“呵呵,齐卿为何有了现在的思虑?”
“陛下于开元之初倡贞观故事,罢酷吏之风,姚崇虽有吏才,然己身不正,万难实现陛下之志,而宋璟吏才稍逊,却能开贞观之风。”
李隆基呷了一口茶,叹道:“想不到齐卿颠沛边鄙之地,还能凝思天下大计。好哇,我们今昔就开怀畅谈,好好叙说一番。”
齐瀚也微笑道:“若陛下不嫌臣说话絮叨,臣就信口开河了。其中若有妄言,还请陛下恕罪了。”
“嗯,你还是先说宋璟如何能倡贞观之风?”
“陛下,贞观之初曾经有过一场争论。那日太宗皇帝召集群臣和学士在弘文馆议事,封德彝等人倡言治乱世须用严法霸道,而房玄龄与魏征等人却建言用教化之策。两帮人争论不休,太宗皇帝最终决意以教化治天下。”
此为贞观时期很著名的故事,李隆基知悉甚细,便说道:“我之所以倡言依贞观故事,正是欲依教化之策治天下。”
“臣后来细思这场争论,愈加钦佩太宗皇帝的高瞻远瞩。秦代专用法律,汉代杂用霸道,到了董仲舒建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历代视儒家为治国大道,唯有太宗皇帝身体力行,所以出现了‘贞观之治’。陛下此后依教化之策治国,也就有了开元盛世。”
李隆基叹道:“什么开元盛世?如今山河破碎,却与盛世扯不上干系。”李隆基说话时语调黯然,可知心中有无比的悔恨。
齐瀚谈兴正浓,继续言道:“陛下,人心叵测,孔孟圣人察知了人心幽暗之处,因而有了仁心君子之说。其努力使人心向善,较之秦始皇与隋炀帝的严法苛政相比,可使国家政治清明、人心思善和谐,使君权长治久安。陛下当初倡言去除酷吏之风,行清明政治,宋璟为相实有标杆作用。臣之所以妄言宋璟优于姚崇,实缘于此也。”
李隆基在月影下摇摇头,说道:“我当初禁毁《罗织经》,不料到了天宝年间,‘吉网罗钳’又复盛行于世,唉,此事颇为自嘲啊!”此前的日子里,李隆基不知道天下有“吉网罗钳”的名号,此次入蜀途中方才得知。
齐瀚宽慰李隆基道:“李林甫为保相位,方有了‘吉网罗钳’,却与陛下无涉。酷吏之行向为去除异己之手段,李林甫为了翦除李适之、王忠嗣等人,不惜罗织大狱。陛下,法律为国家公器,若沦为权臣打击异己的手段,则国家实属危矣。”
李林甫迭施机谋罗织刑狱之事,将朝中许多大员相继拿下,若非李隆基认可,其事难成。李隆基现在不愿意承认这些事儿与自己有关,仅仅说了一句:“是子妒贤嫉能,举无比者。”
齐瀚是夕多饮了几杯酒,说话时就少了一些拘束,听到李隆基如此说话,就追问道:“陛下诚知李林甫如此,为何任之久耶?”
李林甫任宰相十九年,其算计张九龄后独专宰相位十六年。此前李隆基授宰相之期多为三年左右,李林甫任期之长实为异数。究其原因,李林甫为政时确实能掌控天下,且李隆基怠政放手,方有如此局面。李隆基现在见齐瀚如此来问,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黯然以应。
齐瀚又道:“李林甫嫉贤妒能,确实无敌于天下。然天下凋敝如此,臣以为李林甫实为始作俑者。”
李隆基想不到齐瀚对李林甫如此看法,心中不以为然,说道:“李林甫虽有小过,毕竟能掌控天下,使朝政井井有条。齐卿如此说话,有些太过。”
“陛下,李林甫与前任宰相相比,其不同处何在呢?”
李隆基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不过任期稍长而已,并无太多不同。”
齐瀚摇摇头,说道:“此前相者如姚崇、宋璟、张说、韩休、张九龄等人,他们虽各有所短,然皆有相同之处,即他们胸怀圣人仁之理想,愿以己身之力为国劬劳。以张说为例,此人既有功劳,又逢迎陛下,倾轧同僚,然其终以圣人理想治世,如此就与李林甫有了根本区别。再观李林甫,理政时能条理众务,增修纲纪,大唐天下由其手而得到驾驭。然其常怀妒忌之心,打压同僚,不重科举,使天下后继无人;其行事皆以保位为要,使朝政看似有条不紊,实为庸政;他还上瞒陛下,下绝诤谏言路,使百官沦为‘立仗马’。李林甫心无圣人理想,整日盘算己身之利,看似他掌控天下大局,不过尸位素餐罢了。”
李隆基说道:“若论个性,张说与李林甫确实相似,齐卿为何还要推崇张说呢?”
“陛下,张说在众人眼中,其优劣之处可谓鲜明;而李林甫似无迹可寻,这样的人儿其实最为可恶。”
李隆基笑道:“我知道了,你之所以推崇张说等人,再贬李林甫,缘于你与张说他们皆为科举出身,由此鄙夷李林甫无文,不过党同伐异罢了。”
齐瀚摇头道:“臣刚才说了,臣等之所以与李林甫不同,在于臣等常怀圣人之心。只要常怀圣人之心,有文无文其实并无差别。譬如某人科举出身,然他抛却圣人理想,专爱如李林甫那样混迹宦途,这等人一样可恶。臣听说陈希烈累受皇恩,如今却投奔安禄山了吧!”
陈希烈未曾逃离长安,他端坐于家中,待叛军攻入京城后即率领一帮官吏向安禄山投降。李隆基后来得知此事,不禁感叹良久,此时切齿说道:“是呀,此人为左相时在李林甫、杨国忠面前唯唯诺诺,危难当头又降了贼人,真正是一个软骨头!齐卿,看来还是我识人不明,如此就看走了眼。”
齐瀚想起李隆基于开元年间时择相甚严,往往以三年为期另择新相,李隆基由此掌控国家大局,再令那些专任而不久任的丞相发挥所长,就将国家引领至富强的路上。孰料到了天宝年间,李隆基不肯再逞心力,让李林甫长期为相,就为帝国崩塌埋下了隐患,则皇帝的怠政实为主因。齐瀚这日说话已然直接凌厉,现在又想为尊者讳,不想直斥李隆基,就将话儿闷在肚中。
李隆基此时也许想到了自己的过错,遂叹道:“我昔为天子,任人不明,实为我之过错啊!齐卿,我将国家引入富强的路上,天宝年间的广运潭之会,天下珍货集于京师,则天下之富、庶民之康,实为有史以来的极盛之貌。我有此财富,将朝政之事交予臣子襄理,我持渐老之身享一些清福,难道不可吗?”
齐瀚道:“臣此前读魏征的《十渐疏》,起初觉得魏征确实有些吹毛求疵。太宗皇帝戎马取得天下,又励精图治,取得贞观之治,魏征为何对太宗皇帝接受了外藩的赠马和赠物横加指责呢?臣后来方才明白,天子之行昭于天下,其细微之行可以传递至百官乃至庶民,若奢侈风起,势必耗费巨大,由此用度加剧,而臣下为满足天子日益增加奢求,必想法增加赋税来搜刮百姓,由此荼毒天下。”
李隆基听出了齐瀚话中的深意,遂笑道:“齐卿这是在怪我啊!我在天宝年间重用王鉷、杨国忠二人,当时觉得这二人颇有吏治之能,听了齐卿一席话,方知他们能替我敛财,于是大称心意。唉,奢侈之风既害人又于国不利,天下人长期追求奢侈之乐,再不思习武应乱,结果叛军袭来,瞬间便土崩瓦解了。”
齐瀚觉得这日说话过于大胆,遂起身躬立道:“臣仅是思虑前事而已,万万不敢责怪陛下。”
李隆基令其坐下,说道:“你叙话前说过,今日若说错了话儿,不许我加罪。你刚才说的皆为至言,并未妄言啊。嗯,齐卿,我致力于国殷民富,然民富之后就忘了战乱之事,那些募来的兵丁毫无战斗力,往往遇敌即溃,实在不堪啊。”
“陛下,安禄山之所以叛乱,缘于陛下给予他的权力太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初张说废除府兵制,李林甫继而全面实行募兵制,其实埋藏了安贼起乱的祸根;此后陛下大力任用番将,使边将势力日重,京师无制约之力,遂有此乱。府兵制虽笨拙,毕竟天下兵事集于朝廷之手,边将不敢有异心;如今天下皆行募兵之举,中原少有战事,就不堪为安贼对手了。”
李隆基听到此处,身子后躺仰望空中,双目直视月轮,似入定了一般,许久不再答话。齐瀚先是等待,继而怯怯地问道:“陛下,莫非臣又说错话儿了吗?”
李隆基长叹一声道:“你没有说错话儿。你的这番话又让我想起了九龄。唉,只悔当初未听九龄之言,使安贼终酿今日之乱啊!”
安禄山当初恃勇轻进招致大败,被张守珪解送京城,按例当斩。李隆基却觉得安禄山骁勇善战,可将之免职再回前线,容其戴罪立功。张九龄是时任中书令,数劝李隆基道:“禄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臣请因罪斩之,以绝后患。”李隆基坚决不许,安禄山因而保命。
其实张九龄当时不能预测到安禄山后来果然谋反,仅以安禄山的面相猜测而已,不料一语成谶!
李隆基起身时已是满脸泪痕,其啜泣着说道:“悔不用九龄之言啊!齐卿,两京终有克定之日,待返京之后,你代我前去韶郡曲江祭奠九龄,并持币恤其家人。”
齐瀚连声答应。
李隆基此时悔恨不已,忽然放声大哭道:“齐卿啊,今日我们共叙往事,让我深悔己过啊!我此前自诩开元之治不让贞观之治,咳,太宗皇帝慎始慎终,我如何能及呢?”
齐瀚看到李隆基悔及往事,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劝慰才好。
李隆基又悲声道:“我也不如则天皇后啊!则天皇后逝后,尚能为我留下治世能臣姚崇、宋璟、张说等。如今亨儿继位,我为他留下能臣了吗?”
齐瀚劝道:“如今圣上身边,文有韦见素、房琯等人,武有郭子仪、李光弼等将,这些人皆为陛下擢升而来,陛下须自心宽。”
李隆基道:“齐卿不过宽我心罢了,平心而论,他们何人能比姚崇呢?”
齐瀚继续宽慰道:“陛下使海内殷富,四夷来朝;使本朝涌现出来的文士、画者、乐师,可谓群星璀璨,仅此一节,即可傲视前朝。”
李隆基持巾抹了一把眼泪,稍稍思索了一下,既而淡淡地说道:“山河破碎,他们不过嘲弄风月而已,于国于家,又有什么用处呢?”
是时,三位最著名的为诗者居于三地,且遭际不同。
王维在长安城破之日,职任门下省给事中,为正五品官员,未能随同李隆基逃入蜀中,被叛军执押往洛阳。安禄山知其诗名欲授其职,王维服药取痢,诈称有病以却伪官,安禄山将王维拘入普施寺继续逼迫,王维最终无奈,只好接受伪职。然其心向大唐,曾作诗《凝碧诗》,其中有句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后来官军光复两京,王维藉此诗脱罪,被李亨授为太子中允。此后的王维虔心佛事,下朝后即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他又在辋川别墅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吟终日,成就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山水之诗。其中的《积雨辋川庄作》最能现其心迹,诗曰: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杜甫当初得知潼关失守,又闻李亨在灵武称帝,遂将家小安置在鄜郡,独自西向奔往灵武,不料被叛军俘获,被押回长安。他此后又逃出京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后来得知李亨到了凤翔,遂前往投奔,被授为左拾遗。杜甫在此期间作诗不少,其中的《哀江头》描绘了长安被叛军占领的景象: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杜甫观眼前山河破碎,实在想不通本来繁花似锦的人世,为何成为今日之模样呢?遂对往昔有着深深的追忆,其《忆昔》一诗最能表现这种心情,诗曰: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
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
周宣中兴望我皇,洒泪江汉身衰疾。
安禄山起兵范阳的时候,李白正避居庐山吟诗玩水。永王李璘奉李隆基之命出师勤王,李白被李璘召入幕府。此后李亨成为皇帝,诏令李璘入蜀中陪伴李隆基,谁知李璘自恃掌控江淮租赋,遂引舟师攻下金陵,意欲割据一方与哥哥分庭抗礼。李璘最终兵败身亡,李白也因此被流放于夜郎,其行至巫山之时,恰逢朝廷大赦天下,李白成为自由之身,于是顺着长江乘舟而下,就有了那首著名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是时已年届六旬,其瑰伟绚丽兼清新奇特的诗篇妙绝天下,杜甫赞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被后人誉为“诗仙”。只是他一生锐意仕宦,然宦途曲折实为败笔,可见李隆基当初确实有识人之能,若李白以翰林供奉的身份领取一份朝廷俸禄,再如王维那样寄情山水,对其自身大有好处。可惜李白常怀“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之心,又难如陶渊明那样断然隐居,如此进退失据,最终闹了个被流放的境地,殊为可叹。
纵观中国王朝的兴亡,其兴也勃焉,亡也忽焉,过错大致相似。安禄山手握大唐精兵叛乱,很快攻据两京,官军忙于四处抽调兵力,然一触即败。李亨派房琯为帅进兵至渭水便桥,房琯竟从古书中搬出春秋时代的“车战之法”,被叛军打得大败。以当时而论,官军与叛军实为相持阶段,且叛军势力稍稍占优。
然此时洛阳城里,一场宫变正在发生,就为官军带来了有利局面。
安禄山的眼疾越来越严重,到了至德二载(公元757年)竟然双目失明,其性情愈加暴躁,动辄捶打身边之人。严庄某日向安禄山奏事,一言不合,即被安禄山劈头盖脸捶打一顿。严庄早对安禄山宠信高尚不满,现在又遭暴打,心中就充满了愤怒,遂将目光转向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
安禄山现在最宠段氏,子因母贵,段氏所生之子安庆恩就成为安禄山最宠爱的儿子。李隆基当初斩杀了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作为次子的安庆绪认为自己年龄最长,理当成为太子,然观安庆恩风头正劲,其生怕安庆恩夺了自己之位,就日日恐慌不已。
严庄就与安庆绪一拍即合,又悄悄找来太监李猪儿相商。
李猪儿久侍安禄山身边,日常替安禄山穿衣解带,因而挨打最多。现在得知可以解脱苦厄,当然满口答应。某日晚间,三人悄悄进入安禄山的寝殿之内,安庆绪和严庄持刀站立在帐外,李猪儿则手持大刀抢入帐内,对准安禄山的腹部猛砍一刀。安禄山受疼醒后猛呼,催动破腹中的肠、血滚滚而出,很快死于非命。
安庆绪由此成为“皇帝”,严庄也因此成为“中书令”。
人性很奇怪,譬如安禄山,哪怕仅剩下一口气躺在榻中苟延残喘,其部下皆畏势不敢动弹。现在安禄山死了,其部将之中总有人不服安庆绪,则安禄山之死就为官军带来了胜机。
李亨此时率臣下进驻凤翔,令李光弼戍守太原牵制叛军,再令郭子仪率大军十五万进驻长安西郊,与据守长安叛军展开决战。至德九月十二日,郭子仪率军打败叛军,并进入长安城,沦陷一年多的长安终于光复!捷报传到凤翔,李亨百感交集,涕泪横流。
郭子仪此后乘胜追击,先克潼关,再复华阴、弘农二郡,至德二年十月二十日,双方在陕郡西新店展开决战,严庄率领叛军倾城而出,结果大败。三日后,郭子仪率军进入洛阳城,此时安庆绪和严庄逃至邺城,从人不过千余人。
李亨在凤翔接到收复长安的捷报时,当即派人奉表入蜀,表言奉请李隆基返回长安继续为皇帝,李亨则继续为东宫太子。
李隆基得知官军收复长安,当即满心喜悦,然他看完李亨的上表之后,又复脸色大变,就对使者说道:“嗯,你这就返回长安吧。你须转呈亨儿,朕当与剑南自奉,不复东矣。”
高力士在侧觉得奇怪,心想皇帝促请太上皇返回京城实为喜事,太上皇为何决计不回呢?
待使者走后,李隆基将李亨的上表交予高力士观看,并叹道:“高将军,我如何能回京城呢?”
高力士阅表后方知详细,也就知道了李隆基不肯回京的原因。
大凡皇帝之位,实为天下权力巅峰,历朝前代,为争此位虽有父子之亲、兄弟之谊,也会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弑父杀兄。李亨居太子位熬白了头发,终于得脱李隆基的控制自立为皇帝,如今整兵有道,光复两京,他如何肯束手交出皇位,再为太子呢?
不唯李隆基和高力士知道李亨此为虚言,就是其他人也皆会这样认为。
李隆基由此忧心忡忡,是夕晚膳之时竟然难以下咽,一连数日多在那里枯坐,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三日后,李亨使者再至。李隆基阅罢上表,脸上露出喜色,多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大笑道:“吾方得为天子父。”当即下诰离蜀返京。
李亨称帝不久,昔东宫供奉李泌飘然来投。李泌七岁能文,号为神童,及长后先为翰林供奉,后入东宫为官。后来李泌赋诗讥诮杨国忠、安禄山等人,杨国忠就将之贬至蕲春郡为小吏。李亨看到李泌归来大喜,欲授其官,李泌不受,就成为李亨身边的主要谋士。此后李亨光复两京,平复天下,其中李泌的赞襄之功实为首要。
李泌自长安返回,得知了李亨上表的内容,就婉转说道:“太上皇若见此表,定不肯前来。臣子七旬尚且要致仕归养,何况欲劳动太上皇以天下事乎?”李泌当然不敢说李亨虚情假意,就以李隆基已年过七十为由,推测李隆基不肯高龄劬劳天下,就让李亨听得无比顺耳。
李亨于是认为自己好心办了错事,急忙问道:“如今奉表使者已离开三日,难以将表追回,怎么办?”
李泌于是建言,此上表最好以群臣贺表的名义来写,李亨当然言听计从。李泌于是亲自捉笔,其中写道:“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即李亨)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就孝养。”
此表中通过群臣之口向李隆基讲明:李亨北上是从马嵬父老所请,此后灵武即位缘于群臣劝进;如今克复京师,实为李亨君臣努力的结果,李亨此时旦夕思念太上皇,急盼太上皇返回京城颐养天年。李隆基阅表后得到一些慰藉,就喜动颜色决计返京。
至德二年十月二十三日,李隆基率领六百余人离开成都,北上蜀道,开始向长安进发。是日长安那里,李亨率领文武百官自金光门中进入城内,父子是日一进一出,颇为巧合。
李隆基到了剑门关,仰观剑门左右岩壁峭绝,此时想起去岁凄惶惶奔入蜀中的景象,心中有感而发,遂赋诗道:
剑阁横空峻,銮舆出狩回。
翠屏千仞合,丹障五丁开。
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
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
此诗先咏剑门之险,继而写出“乘时方在德”的诗句,喻示了“在德不在险”的道理,全诗颇有气魄。只是他去岁经过剑门时明明是仓皇出走的落难天子,如今却变成了巡游打猎归来的皇帝,不免有些滑稽之感了。
过了剑门关,即是古栈道地段。是时已入冬月,栈道侧的树木早已褪去叶儿,唯将枝干挺立,以迎那一场寒似一场的冷风;嘉陵江水涛涛不绝,南向而去,浪花翻涌更添寒意。
栈道间或传来马帮行走的马铃声,李隆基裹着棉衣缩在舆中,半睡半醒之间忽闻此铃声,思绪又回到去岁行此道中的情景。
无边无际的细雨织就了一张巨大的低幕,将柔软、清凉的雨丝贴向山间的峭壁,令壁上的青苔愈发透出翠色,那苔上漫流的水痕,无止无歇兼而澄澈晶莹,分明似由泪珠儿凝成;细雨无声地浸润着山间葱茏的树木,树梢相连而成的冠盖上因此弥漫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水汽,微风漾动,这团白雾缥缥缈缈,似想将整个山体裹起,那是什么?分明是佳人白衣而舞,此时缓步漫回,似要欠身低吟,倾诉那别后的惆怅。
细雨忽然飘入舆中打湿了李隆基的面庞,进而迷离了眼睛,他伸手抹去,再凝望掌中的一泓清水,辨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蓦地,山中传来了一阵隐隐的猿猱凄哀,李隆基闻此,顿时拨动心弦,脑中又想起马嵬坡下的那抔黄土,不禁又掩面而泣了。
铃声此时隐隐响起,其先是夹在雨声中有那么少许静响,既而铃声越响越近,其声就变得急促而杂,似乎细雨化为绵绵青丝,直撩拨李隆基那早已柔肠百结的心底。这时一阵山风低掠,吹动起舆前的金铃,两种铃声相映,李隆基早已泣不成声。
李隆基一路上难忘杨玉环,眼前的细雨淋铃,再荡起铃声,让他追忆起杨玉环往昔的音容笑貌。如此佳人,如今与自己人鬼殊途,此生再难会面,李隆基由此颇为伤怀。
后人写到此处,多有上佳文字,此段文字最能描绘李隆基此时的心境:
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进。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崚嶒,似我回肠恨怎平!
李隆基这日行在栈道上,闻听马铃声,眼前虽为冬天的景色,然思绪又沉浸入去岁入蜀时的苦雨时节,不禁又复泪飞沾襟了。
高力士是时紧随李隆基身后行走,得知李隆基又在那里无语落泪,知道他定是触景生情,许是又念起贵妃了。高力士生怕他情深伤身,就急忙令舆停下,再走至他面前请道:“陛下,此去利安郡不远,晚间就在这里歇息了。”
李隆基抬起泪眼,向高力士投去感激的目光。二人长相厮守,早已心灵互通,下一站的歇息处早就定在利安郡,高力士如此说话分明废话一般,摆明了是想打断李隆基的愁肠乱绪。
李隆基就抹了一把眼泪,抬脚走下舆来,说道:“好吧,晚间就歇在利安郡。高将军,我们权歇一回,正好舒展一下拳脚。嗯,你将张野狐唤来,我有话说。”
李隆基当初逃离长安时走得匆忙,许多梨园弟子皆被丢下,仅有乐工数人跟随,其中仅张野狐善筚篥。张野狐闻唤趋步来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手指眼前的山水说道:“野狐,若以筚篥吹奏演绎眼前山水,你能识其韵否?”
筚篥自汉代的龟兹国传入,其声凄音悲,西域人曾吹筚篥以惊中原战马。其以竹为管,以芦为首,是时已成为梨园中的主要乐器。
张野狐凝视眼前的景物,只见栈道上下为青色的峭壁,山间的树木早被寒风吹光了叶儿,其枯黄的枝干与枯草相映,满目皆是一片枯萎萧条的模样;再观脚下的嘉陵江水,其激荡往复,唯清冽袭人。
李隆基看到张野狐满脸茫然神色,又轻轻说道:“还记得去岁经过此地的景象吗?当时苦雨连绵不止,山间间有铃声,更兼轻雾弥漫。”
张野狐在那里若有所思。
李隆基道:“此去利川郡不远,你路上就好好默思此景。我现在心中谱有一曲,曲名就为《雨淋铃》吧。晚膳之后,你持筚篥入我室中,届时记谱演之。”
张野狐躬身答应。
李隆基去岁经过栈道之时,低垂的云层与十余日的苦雨愈添其心中对杨玉环的深深思念,那雨中传来的铃声若杨玉环的幽怨倾诉,一下子拨动了李隆基的心弦,两行清泪不觉如注。他当时就有了以《雨淋铃》为曲名谱曲一首的想法,且主曲大致定型,今日再经此地,该曲就基本完成。
是夕,李隆基与张野狐对坐,李隆基取出乐谱令张野狐吹奏。张野狐按宫捺商,一曲忧郁凄悲的筚篥之音响彻在利川郡寒冽的上空。张野狐一曲演罢,已知该曲寄托了太上皇对杨玉环的相思之意,方悟李隆基今日路上让他体味路景的深意。
筚篥声凄音悲,用之演绎苦雨悲铃,可谓得其形声。然要将此曲吹奏得缅怀无限,兼而情景交融,则演奏者务必要追随李隆基当时的心境。
张野狐既明李隆基的心意,再演奏时体会李隆基的真实心迹,筚篥声中就加入了人的情感,其音色就多了一些凄美悲情。按说张野狐万难完全体味李隆基的心迹,尽管这样,其曲刚奏大半,李隆基又复泪流满面了。
李隆基谱曲之时,还配有唱词,词曰:
百岁光阴,宛如转毂。悲乐疾苦,横夭相续。盛衰荣悴,俱为不足。忆昔宫中,尔颜类玉。助内躬蚕,倾输素服。有是德美,独无五福。
李隆基以往谱曲填词之时,杨玉环多伴舞轻唱。如今李隆基纵有新词,再无佳人试唱,也就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此曲后来又演变成词牌名《雨霖铃》。是岁二百余年后,一位名柳永之人以此词牌填词一阙,其中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成为后世名句。李隆基谱此曲抒写了生离死别的情感,且乐声化入人脑中又可有许多联想的感触;柳永此词极度渲染了离情别绪,然与李隆基此曲相比,又少了许多深沉的伤感,无疑就落在下乘了。
李隆基一行六百余人出了成都,其间经剑门,历汉中,过散关,这日到达凤翔郡,共历三十日。李亨此时派来三千精骑到凤翔迎卫,并解除了李隆基的随驾甲杖。
李隆基目睹此节,心中感叹万千。当初李亨虚言复为太子,那是当不得真的,他对数百名随驾卫士的甲杖如临大敌,又何谈自己退位呢?然李隆基此时已入李亨之手,其今后的命运就自此由儿子掌控,他只好无可奈何说道:“临至王城,何用此物?”
从凤翔出发再行三日,就到了马嵬地面,李隆基远远地看到马嵬坡,就对高力士说道:“力士,待我们到了马嵬驿歇足之时,你陪我去瞧瞧玉环吧。”
经历年余时辰,杨玉环的坟上早生出了一层新草,如今草枯土黄,这座孤坟就不起眼地静静躺在冈下。李隆基在高力士陪伴下到了坟前,就在那里久久呆立,心中思绪翻滚,不觉泪流满面。李隆基从高力士手中接过一个绢包,打开后可见其中有十余枚干枯的荔枝。
李隆基将干荔枝撒在杨玉环的墓前,哽咽道:“玉环,这些荔枝系我亲手摘下,又贮藏至今。你在阴间,断难再食荔枝滋味,就以这些干果为伴吧。”
高力士听到其音凄然,不觉也掉出数滴眼泪。
李隆基回视高力士道:“力士,回京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儿,就是须以贵妃之礼改葬玉环。”
高力士恭谨地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因为数百名卫士的甲杖都被当今皇帝给缴了,是否能以贵妃之礼改葬,恐怕太上皇的话也当不了真。
李隆基又道:“力士,玉环在佛堂自缢之前,果然容色平静,未有怨怼之情吗?”
高力士答道:“臣此前所禀之言,皆为实言。贵妃当时说道,只要能保圣上平安,她不惜一死。”
李隆基长叹一声道:“玉环生前给了我许多快乐,又因我而死,还是我负了玉环啊!力士,我以万乘之身,却不能保全一个心爱的女人,情何以堪啊!”
这是李隆基始终为之纠结的话题。
李隆基移爱杨玉环,将大唐国事委于李林甫署理,自己与杨玉环或歌舞、或游赏,失却了开元初年的雄心和锐气。平心而论,杨玉环不涉政事,也未曾在李隆基面前出过坏主意,然杨玉环间接地导致了李隆基愈益怠政,并使杨国忠列身宰辅,若言安禄山之乱与她毫无干系,也实在说不过去。
李隆基却不这样想,他始终认为自己造就了这个锦簇天下,那么自己喜欢一个心仪的佳人,再享受一些自己挣来的财富,有何不可呢?难道天下富庶无比,皇帝依然要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吗?
牢牢地掌控天下与享受富庶,莫非真的不可兼得吗?这一段公案,自由后人评说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