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回京之后心绪难平,趁着兴奋的心情将其过孔子宅所作之诗谱成一曲,然后将曲词交给太常寺敷演。
太常寺这日将曲词敷演成功,然后邀李隆基到花萼楼赏乐。李隆基事先吩咐,此曲词空明寥廓,仅用一名唱者即可,不用舞者。
该曲配器以洞箫、长笛为主,在丝、竹混声背景下,洞箫呜呜咽咽忽高忽低,尽显天地之寥廓;既而一支长笛的声音从低往高,凸现孔子当初的寂寞以及卓而不群的身姿;最后由歌者李龟年浅唱诗词,其声低沉而遒劲,颇合李隆基创作此曲词的韵味。
李隆基欣赏完毕还算满意,对众伶人说道:“总体还算可以,然仅以洞箫、长笛为主,稍显单薄,配器似应再丰富一些。”
李隆基平时与众伶人混得厮熟,缘于他谙熟音律,彼此交流显得很随意。座中的伶人中多为是时音律大家,李龟年既善唱歌,又善羯鼓、筚篥;孙处秀、李漠以善笛闻名;雷海青、贺怀智精于琵琶;张徽以吹筚篥见长;黄幡绰则擅洞箫。
若在往日,众伶人定会七嘴八舌与李隆基谈词论曲,今日却有些异样。李隆基说完话之后,众人却一声不吭。李隆基见状,就追问他们为何不吭声。
李龟年禀道:“陛下,吾等皆为梨园伶人,今太常寺上官在此,吾等不敢乱说话。”
“太常寺上官?谁呀?”
张说女婿郑镒上前躬身答道:“陛下,臣郑镒奉太常卿之命,前来侍奉陛下。”
“嗯,朕识得你为张卿之女婿,你现在太常寺为何职呀?”
“臣蒙皇恩,刚刚被授为太常丞。”
太常寺有卿一人,为三品官员;少卿两人,职授四品;再其下,就是两名太常丞了,其职授五品官。
李隆基之所以识得郑镒,缘于郑镒会试高中之后廷试时得见。则天皇后天授二年时曾在殿前策贡举人,李隆基那年心血来潮,召诸科前三名入殿问询。郑镒为此年进士科第二名,其应答之时态度从容、对答如流,又兼人物生得甚是俊朗,李隆基对之印象颇深。过了一段时日,李隆基得知郑镒被张说选为女婿,遂祝贺道:“张卿可谓捷足先登,甚有眼光啊。”张说嫁女之时,李隆基还派高力士前去具礼相赠。
郑镒会试高中,此后选拔授任,至今未及两年,他如何能升至五品官员呢?李隆基心有疑惑,随口问道:“你被授为太常丞?朕为何不知呀?”
众伶人今日力推郑镒与皇帝说话,显然对张说超拔女婿心怀不满。他们看到皇帝果然大为诧异,心中皆乐开了花。其时善吹洞箫的黄幡绰离李隆基较近,其微笑接口道:“陛下,此为泰山之力也。”
李隆基闻言恍然大悟,此次封禅泰山随自己登山的祀官可以秩升一级,词官则可超授五品。想来郑镒以词官身份登山,返京后即被授为五品。张说返京后曾拿着一张祀官、词官的名单让自己过目,自己阅罢也表示同意,想来其中定有郑镒的名字。
李隆基嘴巴动了一下,终究无话可说。张说超授女婿,其中定有私情,然郑镒善写文章,非白丁之人,其被超授也算合乎朝廷规矩,何况那张授任名单业已经自己同意了呢?
黄幡绰的这句话可谓一语双关,既说超授郑镒乃因泰山封禅之故,又暗指郑镒得了岳丈张说之力。后世常常以“泰山”作为岳丈的代名词,实缘于此。
张说回京后将登山祀官、词官列成名单,欲向李隆基禀报授任。张九龄详知内情,这日坚决向恩师劝阻。
张说有些不耐烦,斥道:“你语焉不详,累说此举不可,有何不可呢?此名单上的人皆为朝廷祀官、词官不假吧?封禅之时他们皆从圣上登山吧?圣上此次推恩加秩,有何不妥呢?”
张九龄道:“圣上推恩,理当加秩。然名单之人,多与恩师有关,或为门生,或为亲戚,如此就有些不妥了。官爵者,天下之公器,须德望为先,劳旧为次。恩师如此行之,恐怕天下讥议定会涌起。”
张说摇摇头,叹道:“九龄啊,你什么都好,唯有脑子不太活络。大约你多沉湎于圣贤道理,由此有些不谙世事了。我现为宰臣,位居中枢,当然要替圣上操劳,然人皆有私心,我位当宰臣能居几年?你们后进之人,我在任时能为你们谋些福祉,将来我身退之后,你们在朝中能当其位,如此对你们有好处,对我也有益处啊。”
张说从未将张九龄看成外人,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其如此说话,显系推心置腹。张九龄听来却不以为然,说道:“恩师难道不知,圣上最忌讳朝中大臣陷入朋党迷局吗?”
张说冷冷说道:“朋党?朝廷开科取士,我多荐文学才具之人,即是替朝廷着想,如何入朋党迷局了?九龄啊,你如此说话,实为迂腐无比!我依朝廷大势善揽人才,唯才是举,使朝廷后继有人,圣上怎能认为此为朋党呢?”
张九龄看到恩师如此执拗,就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恩师许是不知,那日百官在谷口,未曾登山,他们不怨圣上旨意,反将此事皆怨在恩师身上。学生后来听说,崔隐甫、宇文融和李林甫三人出言相讥,还暗地里推波助澜。其中宇文融仗着括户有功,说话最是毫无顾忌。恩师呀,这三人聚在一起易弄诡计,暗箭难防,恩师不可不防啊。”
张说闻言大怒,骂道:“此三位小吏实为无德无才之人,他们窃据要位,本就不该,焉敢说三道四?九龄,不用理他们,瞧他们能奈我何?”
张九龄忧心忡忡说道:“恩师呀,学生听说这三人与源侍中交往甚密,若源侍中暗中支持,亦不可小视。”
张说此时脸上露出笑容,赞道:“我刚才还说你过于迂腐,你能瞧出此节,亦算不易了。不错,源乾曜隐忍功夫甚好,明面上诸事皆顺着我,然他心里果然同样恭顺吗?我看未必!九龄,不用管他,谅他也难以翻起大浪。”
张九龄无可奈何,只好后退一步,说道:“为避嫌疑,请恩师将学生名字去掉。学生能至今日之位,早已心满意足。”
张说闻言瞪起眼睛,斥道:“胡说!此为圣上的恩典,你不愿升职,就是不识抬举!怎么了?你莫非想清高自赏,不愿意与名单中人同流合污吗?”
张说此话说得很重,吓得张九龄不敢再说话,只好躬身而退。
此次东封泰山,除了祀官与词官升秩之外,其他从登者官秩皆升一级,如王毛仲被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张说与源乾曜被授为尚书省左、右丞相(该丞相与开府仪同三司秩级相同,皆为从一品,其俸禄有所增加,并无实权)。至于其他未从皇帝登山的官员皆无所获,而负责护卫的将士最为辛苦,然没有得到实惠的赏赐,仅仅给予空头的勋官。朝廷的封赏敕令一出,京城之人顿时大哗。
那日张九龄劝说张说之时,其预见到这种结果,曾说道:“今登封霈泽,千载一遇,清流高品,不沐殊恩,胥吏末班,先加章绂,但恐制出之后,四方失望。”
未得到朝廷封赏者不敢怨望皇帝,他们见张说大肆授任亲信亲戚,遂将满腔怒火倾泻在张说身上。那些日子,但凡没有张说亲信亲戚的场合,人们唾沫横飞,将张说说得一文不值。伶人们日常在贵宦之家穿行,由此了解到事情详细,且他们之中有人也曾随同皇帝登山奏乐,结果未有任何封赏,由此与大多数人同心。他们之所以共同捉弄郑镒,缘由此起。
张说本为睿智之人,偏偏在此等事上未曾上心,由此得罪之人甚众。
那些日子,人们每每提起岳丈,皆用“泰山”代之,且说话之人往往相对大笑。开元十五年,“泰山”成为是年热词。
却说崔隐甫这日在衙中屏去其他人,独与宇文融、李林甫在侧室中说话。
崔隐甫最先说道:“坊间的物议愈来愈炽热,我们忝居监察之职,若坐视不管,即为失职。”
宇文融与李林甫对视一眼,他们皆明白崔隐甫的心意,即是要弹劾张说。宇文融性情最急,起身说道:“对呀,早该如此了。如今天怒人怨,圣上定有耳闻,此为千载难逢的良机,该是出手的时候了。”
李林甫安然而坐,闻言微微一笑,问道:“宇文兄欲出手,请问如何出手呀?”
宇文融大为奇怪,摊开手目视崔隐甫道:“如何出手?事儿还用说吗?崔兄,哥奴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我们此前就要出手,奈何哥奴拦阻。如今事儿就摆在面前,他如此说岂非明着装糊涂?”
崔隐甫比较持重,更知李林甫年纪虽轻,其思虑却非常缜密,遂问道:“哥奴,你认为应该如何出手呢?”
李林甫道:“二位兄长想呀,我们若现在弹劾张说,定会拿他徇私说事。然此举能扳倒张说吗?我看不能。”
二人急问何故。
李林甫道:“譬如郑镒由九品官超授为五品官,近日京城中流行‘泰山’之语,看来其错处在于他为张说女婿。”
宇文融愤愤说道:“对呀,他若非张说女婿,焉能成为登山词官?”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外人皆如此认为,张说却会振振有词。一者,郑镒确实有文才呀,圣上封禅的玉册确实由其参与拟文呀;二者,郑镒被授为五品,那是出于皇帝之口,并非张说私授。”
宇文融道:“一派歪理。”
崔隐甫微微颔首道:“不错,有些道理。张说可以对圣上和外人说,他如此做是基于‘内举不避亲’的古训。”
李林甫道:“对呀,圣上那日先是惊诧于郑镒升秩太快,继而又不再吭声。圣上所以如此,缘于他看明白了张说处心积虑如此做,实乃钻了朝廷空子所致。我们若上章弹劾,那张说定会说皆奉旨而为,我们岂不是落入张说事先布好的大坑吗?”
崔隐甫恨恨地说道:“不错,张说敢于如此妄为,实因他事先算定了事情因果,由此方敢放肆。”
宇文融本来满腔热望,现在兜头浇下一瓢冷水,顿时熄了火,其喃喃说道:“如此说来,我们莫非就这样看着他继续胆大妄为吗?”
崔隐甫摇摇头道:“非也,你不用如此悲观。哼,张说如此招摇大胆,百官也就罢了,圣上能容他长期如此吗?”
李林甫顿时笑容灿烂,接口道:“对呀,还是崔兄目光如炬。宇文兄,圣上为睿智圣君,当初姚崇功劳甚大,结果因袒护小吏丢了相位。张说如今作为,比姚崇当时更甚,圣上肯定不许!二位兄长说得对,该是出手的时候了,然如何出手?我们还要细加考量。”
崔隐甫见李林甫说话时沉稳无比,显系心中早有了计较,遂笑道:“哥奴愈来愈老成了。你心中有何计较?不妨细说来听听。”
李林甫在二人面前不敢故弄玄虚,急忙回答道:“崔兄谬赞了。愚弟这几日一直在想,圣上最忌讳大臣私下办些什么事呢?对了,是谋反!张说若能坐实此罪名,定能万劫不复!”
二人顿时疑惑,如何能让张说扯上谋反的罪名呢?张说若有此罪名,哪怕能牵扯上边儿,确实为一击致命的招数。
李林甫压低声音道:“愚弟这些日子派人盯紧了术士王庆则,呵呵,王庆则倒是一个要紧人儿……”
三人聚拢一起,秘密商议了良久。
李林甫是夜回府,即派人唤来吉温。
吉温是年十九岁,生得五短身材,周身肌肉虬结,显得孔武有力。此人有一个有名的伯父,即是曾向则天皇后奏请除去酷吏来俊臣的宰相吉顼。吉温从小未曾习文,又无荫官资格,偏爱习枪弄棒惹是生非。李林甫看到此人有些力气可用,刚刚将他收为门客。
吉温入室立定后,李林甫问道:“怎么样?盯得还算紧吗?”
吉温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那术士王庆则的行踪尽在小人掌握之中。”
“他今晚宿于何处?”
“张观今晚邀来左卫长史范尧臣入府,与此妖人谈说了良久。其后范尧臣起身离去,此妖人就宿于张观家中。”
“嗯,怎么又来了一个范尧臣?其任左卫长史,是否与王毛仲有干系?”
“禀大人,小人此前早就核实过了。范尧臣与王毛仲一点干系都没有,大人,范尧臣能入左卫府任职,知道荐者为谁吗?”
李林甫冷冷地说道:“混蛋,你到了我的面前,还想故弄玄虚吗?”
吉温吓得急忙跪倒,伸手自掌其嘴道:“小人该死,不该如此说话。大人,正是张说将范尧臣荐入左卫府的。范尧臣与张观同时得中举子,他们此前就很相熟,皆得张说赏识。”
李林甫一时无语,就坐在那里闭目思索,既而说道:“也罢,你这些日子不许惊动了他们,须想法探知他们聚谈时都说了什么。记住,不可使王庆则离开你们的视线。”
吉温抬头说道:“禀大人,小人离开张观府前时,还留下二名府丁在那里观察,说什么也不敢让王庆则离开视线半步。”
“你滚回去吧。记住,小心你们的身影让他们瞧去了。”
过了数日之后,王庆则离开张观家,沿街出了光化门向北行走。其离开城门约有二里余,几条身影倏忽横在面前,领头之人为五短身材,此人自是吉温了。
王庆则久在京城穿行,还是有些见识的,他见状并不惊慌,拱手言道:“诸位来此,有何见教?”
吉温微笑道:“你是王仙人吧?听说你仙术高明,我等想当面讨教一番。”
王庆则观看面前数人并非善类,有心挣脱,又终归不敢,只好虚与委蛇道:“好说,好说。只是这里荒郊野外,说话诸多不便。或者我们另行约个日子,找一个清静地方清谈如何?”
吉温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就挺好嘛。从此岔路向西行约半里,那里有一处清静地,就请王仙人前去如何?”
王庆则答道:“好呀,就请引路前往吧。”王庆则依靠吃饭的家伙就是这张巧嘴,身上别无长物,不惧去往各地,因而爽快得很。
前行半里之后,果然有一处宅院,王庆则由此被圈禁在此院中。
集贤殿书院经过一番忙碌,终于将一行所撰《大衍历》刊印,张说遂在朝堂之上将此书献于李隆基。
李隆基看到书卷百感交集,抚书叹道:“一行能成此历,可谓呕心沥血。不料书稿刚成,人已仙逝,殊为可惜。”
张说请求正式颁行此历。
李隆基道:“李淳风所撰《麟德历》早已过时,宜废止此历,启用新历,可名此历为《开元大衍历经》,即日颁行。”
颁布新历与封禅泰山一样,皆为开元年间的标志性事件,由此彰显李隆基施政的功绩,李隆基由此龙颜大悦。
朝会散后,李隆基令张说陪同入集贤殿观看编书进度。
张说和徐坚根据众人所长,将之分为两拨,或主修《大唐六典》,或主编《大唐开元礼》。由于从全国召来的人数众多,遂使阔大的集贤殿内人满为患,几无插足之地。李隆基入殿之后,众人当即俯伏跪迎,因人们身处狭窄,数人不慎撞翻了身边的书堆,殿内顿时响动一片。
李隆基见状叹道:“众文士本来潜心编书,朕来此却扰了诸位的心绪。嗯,诸位平身吧。”
李隆基与张说、徐坚走入侧室说话。
李隆基问徐坚道:“徐卿,近来编撰进度如何?”
徐坚答道:“禀陛下,两书编撰体例已定,目录于去岁列出,众人按分定目录搜集史料,已然开始撰写。”
“按如此进展,大约能何年完成?”
徐坚向张说探询了一眼,然后答道:“陛下,两书相较,《大唐开元礼》稍嫌简明,再有八年,应该能够成书;至于《大唐六典》,由于其卷秩浩繁,内容庞杂,十年之内恐难成书。”
张说微微颔首,显然赞同徐坚之言。
李隆基闻言说道:“编撰此等巨书,若想留存后世,非精雕细磨不可。有唐一代,高祖皇帝定制,再经太宗皇帝、高宗皇帝时期删减,至今大约成形,应将之刊定成书,以为后代子孙常制。张卿,徐卿,你们帮朕办成此事,实为后代留下一笔极大的财富。”
张说二人急忙躬身谢恩。
张说说道:“集贤书院得陛下鼎力关爱,如今人才毕集,徇为盛事。众人编书之余,近日即可成就两书,系由陛下所撰。”
李隆基有些奇怪,问道:“朕何时又撰书了?”
徐坚道:“陛下,张令那日从秘书省取来陛下昔年旧稿,一曰《周易大衍论》,一曰《金风乐》,嘱臣等校阅刊行。如今两书已成,《周易大衍论》为三卷,《金风乐》一卷,后日印成后即可呈上。”
此为李隆基开元初年时的旧稿,一直藏在秘书省未曾示人。不料张说却能获悉,且刊成其书,向李隆基献上惊喜。
李隆基心中高兴,叹道:“此系旧稿,藏之即可,何必将之成书呢?张卿,你有些多事了。”
张说答道:“陛下博采众艺,潜心学问,实为天下之人楷模。此书刊成,一者可使陛下精研之学传承天下,二者也能彰显陛下教化治国之精神。”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此非儒家教化正义之学,又如何能教化天下了?嗯,书成之后,朕可用来赐予群臣,颁行天下就不必了。”
周易之论与乐理亦合儒家精神,李隆基潜心研读为其兴趣使然,然毕竟为儒家正义之说之末节,李隆基心中实不欲彰扬天下。不过人心大多有成就之感,张说如此主动成书,既满足了李隆基的成就之心,又彰显了李隆基的多才多艺,李隆基心中此时其实妥帖无比。
李隆基不愿在此干扰众学士编书,又问了徐坚一些话儿,即在张说陪同下离开集贤殿。
此时为冬月,室外寒气袭人。李隆基有心在庭院里走动一回,不愿乘暖舆而行,就与张说一前一后在甬道上行走。
由于刚刚落雪一场,甬道两侧尚堆有残雪。李隆基观看此景,忽然感叹道:“哦,不知不觉之间,春日已过去月余了。张卿,再过一段日子,这些冰雪就要绝迹了。可谓时光飞逝啊。”
张说不知皇帝何故如此感叹,遂小心答道:“陛下日理万机,由此甚感时光短促。”
李隆基停下脚步,颔首笑问道:“张卿,你为中书令有多久了?”
张说略微想了一下答道:“陛下于开元十一年正月授臣为中书令,至今已三年有余了。”
李隆基道:“朕刚才感叹时光飞逝。开元之初卿为中书令,至今又再度为相。这十余年间,姚公,宋公和卿相继为相,佐朕理政,使天下成为一个锦簇世界,你们功劳很大呀。”
张说提醒道:“陛下忘了?张嘉贞也曾任过中书令。”
李隆基决然道:“他不算。他不过为过渡人物,至多勤勉为政罢了,未有理政实绩。”李隆基心间此时以为,姚崇为相拨乱反正,有济时之用;宋璟一身正气,引领风气之先,有守正之妙;至于张说兼有文才武功,其力行修书与封禅之举,则有烘托盛世的才情。张嘉贞无非勤勉尽心,在国家大政上没有出彩的贡献。
张说现在既明皇帝对张嘉贞的真实看法,心想自己当初玩些诡计令张嘉贞罢相,实在遂了皇帝的心意,心中就泛出许多得意之情,没有羞愧之意。
李隆基又忽然问道:“张卿,朕此前赐你的《汉书》,你最近可曾读过?”
李隆基赐予张说的《汉书》,张说一时不明皇帝深意。《汉书》之中包罗万象,可以从多方面求解。张说不明皇帝心意,也不敢开口问询,只好心中暗自猜测。他得蒙赐书后,其实从未读过,现在皇帝冷不丁地问起,他急忙答道:“陛下的赐书,微臣日常奉于案头,理政之后归家首先捧读。秦代一统中国,而汉代方显大国风范,各项朝政制度渐至规范。臣诵读之时,能从中汲取许多益处,方悟陛下之深意。”
李隆基道:“卿能体会朕之深意,朕甚欣慰。有汉一代,其事件纷纭,人物众多,其实后世多为前史的再演,能将前史读透,则裨益良多。”
“陛下所言甚是。臣读《汉书》之时,鉴于臣现居中枢之位,遂将其中宰相列传细细诵读,以求助益。”
“哦?你果然用心了。朕此前曾说过宋公‘萧规曹随’,不知卿将自己比于汉代哪位宰相呀?”
张说愣怔了一下,继而答道:“臣不敢自比于萧何、曹参,臣唯知忠心事君,不敢梦想与古之贤相并列。”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张卿何必如此自谦呢?其实你之文才武略,远胜于他们,难道今不如昔吗?”
张说此时捕捉到皇帝的笑目中的一丝冷意,顿时令他心间大震,既而惶恐无比。他熟知史事,知道皇帝若夸臣下才干超卓时,或为真心,或为揶揄,而眼前皇帝夸赞自己,显系后者。
那么,自己到底何处惹了皇帝呢?张说一时愣在当地,心思电转,终究不知道用何妥当之词回答皇帝。
李隆基瞧出了张说的不安,不想继续此话题,就接着说道:“罢了,我们就不用研讨历史,你回衙去吧。”
张说如蒙大赦,躬身相送皇帝先行,然后怀着满腹心思,沉甸甸而去。
李隆基见张说不明白自己赐书之意,心里就有些窝火。张说向来聪颖无比,一点即透,他这次为何如此懵懂呢?
张说现为丞相,李隆基之所以赐书,无非想让他观汉代丞相的沉浮事迹,由此悟出一些道理。皇权与相权实为一体,相权由皇权赐予,那么相权行使务必听随皇权的意志,不得有任何偏差。且丞相行权之时,务必谨守本分,不得妄结诸方势力,否则就是渐生野心。霍光为相时可谓有功,然他却令皇帝感到“芒刺在背”,并使霍家势力急剧膨大,如此就埋下了夷族的根子。
李隆基知道,一个人若不能及时检视自身的时候,说明他已然开始膨胀了,张说现在已有这种苗头。他此次赐书,正为提醒张说。李隆基初为太子时,张说时任太子侍读,则与李隆基有师生之谊,李隆基也甚服这位老师的才华;且其为中书令以来,办的数件大事皆称皇帝之心,李隆基一时不想将他舍弃,仍想用之。
这日朝会之时,群臣按序奏事,情势一同往日。
御史大夫崔隐甫此时出班,其身后紧随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崔隐甫执笏奏道:“臣御史大夫崔隐甫,今日联名御史中丞宇文融、李林甫,有要事奏闻。”
李隆基微觉诧异,崔隐甫任御史大夫之后,起初也曾在朝堂上奏事几回。奈何其所奏事体模糊不清,兼而口齿笨拙,李隆基尚未说话,早让张说驳得体无完肤,遂令崔隐甫大折其势,此后不敢在朝堂上论事,唯以奏书形式上奏。今日此三人联名廷奏,看来确有要事。
崔隐甫道:“臣等三人今日弹劾中书令张说不法之事,其引术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纳贿赂。陛下,此中详情,由御史中丞宇文融详细奏来。”想来崔隐甫知道自己口拙,因先引出话题,再由口齿相对伶俐的宇文融细说。
崔隐甫此言一出,殿内顿时现出噪声。李隆基听到“术士占星”之语,心中的愤怒顿时燃起,他看到张说意欲张嘴辩驳,遂伸手止之,示意宇文融道:“宇文卿,速将详情讲来。”
宇文融躬身说道:“陛下,中书令张说交结妖人,图谋不轨,罪不容赦。其一,张说指使中书主书张观、左卫长史范尧臣招引术士王庆则入张观府中,他们夜祠祷解、占星探玄;其二,张说与僧人道岸交往甚密,道岸多入张说府中与张说妄议时事;其三,张观、范尧臣倚仗张说之势,市权招赂,擅取太原九姓羊钱千万。”
李隆基听完此话,其心中的怒火化成阴冷的眼光斜视张说。
张说听到自己的如此罪状,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说道:“陛下,他们信口雌黄,全是诬告啊。”
张说之所以如此惊慌,缘于他知道崔隐甫三人用心险恶,其所奏罪名是皇帝最不能容忍的。
李隆基以阴谋起家,当时身边有不少术士、僧人、山人,姑姑太平公主也多聚此类人进行阴谋活动。李隆基即位皇帝之后,鉴于此例,遂三令五申,予以严禁。开元初年以来,多次诏敕禁止,不许百官与僧、尼、道士交往,更不许卜相占候之人出入百官之家。
张说脑中一霎时闪过这些诏敕条文,心中恐惧之极。
李隆基冷冷问道:“张说,你知罪吗?”
张说道:“陛下,那张观、范尧臣所行之事,臣根本不知啊。”
“如此说来,僧人道岸常入你家了?”
“臣宅中做法事之时,好像请过此僧人。陛下,臣知道朝廷法令,从未与术士及僧道之人频繁交往啊。”
“你既然识得道岸,又怎能说御史台诬陷你呢?”
李隆基此时对张说的不满到了极致,他不再理张说,转对源乾曜说道:“源卿,此事就由你审理吧。”
源乾曜与张说同僚多年,按常理看到张说落难,他本该向皇帝求情。他此时不多说话,出班躬身道:“陛下,张说为中书令,应由三司会审为好。”
张说脸伏在地面听到源乾曜此言,心中又是冰凉。
其实张说平时对喜爱的人甚是宽厚,甚至得了“敦气节,立然许,喜推籍后进,于君臣朋友,大义甚笃”的好评语,然对其他的人则脾气暴躁,说话刻薄。源乾曜不敢与他争权,每事皆推让之,其实其心间对张说大为不满。如今张说遇难,他不出声求情,即彰显其真实心态。
人在强势之时,虽与别人未曾结怨,然往往会挑起人们心中的嫉妒之心,其实不觉已得罪了许多人。当其落势之时,这些人多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李隆基道:“此案由你主理,可会同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胡珪和御史大夫崔隐甫同审。王毛仲,速将张说羁押,另派金吾兵围张说之宅。”
百官惊愕万分,不料事发突然,刚刚还好好的中书令一朝沦为阶下囚。
朝班后面忽然抢上来一人,其与张说并排跪在一齐,大声说道:“陛下啊,臣多入张说之宅,未见过其谋逆之举。崔隐甫如此血口喷人,实在奇冤无比啊。”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此人为张说的同胞哥哥张光,现任东宫左庶子。
李隆基大怒,斥道:“张说有无罪状,须审理后方知,你来胡闹什么?左右,把他架出去。”
张光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裁纸的小刀,一手拽着自己的右耳,然后挥刀斩耳,其耳朵顿时掉了一块,血流如注,其再叩首道:“陛下,臣愿割耳鸣冤,并以全家良贱担保张说无事。”
李隆基眼观面前的惨状,脸上未曾动容,仅说了一声:“王毛仲,为何还不把他架出去?”
王毛仲急忙带领数人上前,连拖带抱将张光弄出殿内。
李隆基起身道:“源卿,你要加速审理。退朝吧。”
牛贵儿很快将张说被拘的讯息告知了武惠儿。
春天的脚步,已然悄悄来临,满庭的绿树花香,既悦人眼目,又沁人心脾。武惠儿步出殿外信步慢行,心中着实惬意。
她不喜欢张说。
武惠儿深明李隆基的禀性,她若仗着皇帝的宠爱,动辄在李隆基耳边对朝政说三道四,则此专宠肯定会慢慢消失。一个后宫之人失去皇帝的喜爱,则万事皆休,强似于死。
朝政这个权力圈里,历来争锋甚健,尤其是宰相之位,由于位居中枢,争夺更猛。张说为相之时,虽对皇帝逢迎巴结,然对非本派之人极度刻薄,那么盼望张说下台者,肯定不会少了。武惠儿此前就打定了主意:我年纪尚轻,大可一侧敛眉静观,等待张说下台。
天下之人若想无错,须以无职无权之身什么事儿也不用做。其实职权本身就是出错的渊薮,何况张说还善于揽权呢?
武惠儿注意上了御史台的这几个人。
武惠儿又想,张说已罢相,谁为继任者呢?
李隆基将张说下狱之后,即开始思索谁来继任的事儿。是时宋璟任东都留守住在洛阳,李隆基不想与源乾曜商议人选之事,由此乾纲独断。
他想起了京兆尹李元纮。
此次崔隐甫三人弹劾张说,使朝中的文学派和吏士派之争显露端倪。所谓的文学派人士皆为科举出身,目前在朝中占据多数,这些人有一个特点,即如张说那样,认为非科举出身者皆少文无识,由此不屑。李隆基冷眼旁观,渐渐发现这种倾向,其想授任李元纮,就有平衡两派的考虑。
其实非科举出身者也有长处,他们往往从最底层吏职干起,最后能胜出者虽为少数,然明达吏事,善理时政。
李元纮就是小吏出身,其公正处事,极有盛名。
后一日,李隆基制授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是为宰相职。
如此一来,中书令一职空悬,侍中源乾曜成为主要宰相,李元纮为其副。
源乾曜率领三司会审张说,奈何张说咬紧牙关,仅承认对张观和范尧臣有所关照,对所控事体坚决否认。
其时僧人道岸、张观和范尧臣皆被下在狱中,李林甫也将王庆则移交给大理寺,并将吉温所逼出的王庆则伏辩同时交上。
三日后,源乾曜入宫向李隆基禀报此案初步审理结果。
李隆基听完案情过程,又拿出众伏辩瞧了一遍,最后拿出王庆则的伏辩再细阅了一遍,疑惑地问道:“张说坚执不认,然此妖人的伏辩中,分明说到其从张观和范尧臣之请,曾数为张说卜筮。源卿,你瞧这句话说得多么露骨:‘张令现在虽位极人臣,其犹有远大前程。’哼,张说已官至一品,还想有多大前程啊?”
源乾曜答道:“陛下圣明。臣也以为这句话最为紧要,且张观、范尧臣的伏辩中也承认此事,足为佐证。”
“由此看来,张说难脱干系了?”
源乾曜为人谨慎,张说出事其内心欣喜,然知皇帝与张说的渊源,雅不愿在此案审理过程中推波助澜,使自己露出形迹。皇帝现在如此问询,他知道事体重大,不敢随便作答,遂斟酌再三,方缓缓答道:“臣等四人审理此案时,在张说涉案深浅之上也有分歧。臣奉旨主理此案,不敢妄自发言,由此多听他们三人意见。”
“嗯,他们三人意见若何?”
“韦抗和胡珪以为,张观和范尧臣得张说所荐为官,由此感恩,他们与妖人交往卜筮应当属实,其卜筮过程殷勤向妖人探问张说究竟,应在情理之中,然将之归于张说授意,有些牵强;崔隐甫则认为旁证甚详,张说难脱干系。”
李隆基心中想道,此案由崔隐甫三人奏起,崔隐甫作为发起之人,当然希望张说得罪。
源乾曜又道:“陛下,僧人道岸确实入过张说之宅,共有三回,确实为办法事;张观与范尧臣结交妖人,妄自纳贿,张说估计不知。然臣以为,张说若行佛事可入寺院,不该忘了朝廷禁令将僧人邀入宅中;再看张观与范尧臣实为张说亲信之人,他们犯事,则张说有疏于规劝之失。”
“哦,张说态度如何?”
“张说坚决否认所控罪行,然对自己小节有亏,由此愧对陛下信任追悔莫及,数次痛哭流涕,请臣转呈陛下。”
李隆基听到张说如此态度,心中有了一些轻松。他本想张说这些年来威权日重,乍逢此事定会暴跳如雷,尤其会詈骂崔隐甫不已。不料张说态度却能如此诚恳,看来他尚未被权力冲昏头脑。
人在权力鼎盛之时乍逢祸事,往往依托手中权力的极大惯性而强硬应之,殊不知鼎盛的反面即为衰败,其不识变化而妄图以强硬闯过,实在适得其反。张说能大能小,实为聪明之人。
李隆基赞扬源乾曜道:“卿能如此公平评判,实属不易,朕心甚慰。对了,朕瞧这份王庆则的伏辩,似早于张说被拘多日,此又何情呢?”
“禀陛下,臣当时也有此疑问。崔隐甫说道,他们侦知了此妖人行踪,见他欲出城逃遁,遂派人拘之圈禁。”
“哦,看来崔隐甫他们处心积虑,显非一时之功了。”
李隆基说此话时看似平淡,其中也有质疑崔隐甫的成分。源乾曜平时与崔隐甫三人交往甚密,觉得此时有必要替他们辩驳几句,遂说道:“陛下,妖人行踪隐秘,崔隐甫他们事先若不用心,则妖人离开京城后再难寻觅,如此就难于彰显张观、范尧臣的罪行。”
李隆基认为源乾曜所言有理,遂说道:“张说为中书令,又是天下文宗领袖,此案务必慎重。你们还须细细复核一遍,有罪须彰之,无罪也不能屈打成招。朕于开元之初厉禁酷吏之风,不可使此风抬头。”
“臣等谨记陛下之旨,不敢胡作非为。”
源乾曜又说道:“陛下,吴兢撰十余年,近日即可定稿,欲献于陛下。”
李隆基闻言大喜,说道:“朕开元之初倡言依贞观故事行事,然太宗皇帝之言行散于各史料之中,常人难以全知其貌。吴兢此书成后,即可刊行天下,使所有人知闻。吴兢可谓用心之人,你让他速速将书献出来。”
张说此前多次催促吴兢献书,然吴兢耻于张说人品,始终哼哼哈哈。如今张说刚刚入狱,吴兢即表示献书。若张说狱中有知,心中肯定又添痛楚。
源乾曜走后,李隆基在那里沉思良久,既而唤来高力士,吩咐道:“高将军,你去狱中瞧瞧张说吧。他毕竟曾为朕之侍读,你前去之时,可随身携带一些食物。”
高力士躬身答应。
张说已在狱中待了数日,其有生以来遇事无数,其间数有大起大落,以此回最为凶险。他本人身陷囹圄不说,其家中百口也被禁军围困不许出入。那些日子,张说身处斗室之中无法动弹,无助地随光线明暗打发日子,感到时辰无比漫长。
一个人身处囚室之中难受无比,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将事情的详细翻来覆去想上无数遍。张说将诸事想得明白无比,此时最悔的两件事儿,一是当初未听张九龄之劝;二是未料到崔隐甫等人竟然如此阴险。
张说入狱之后,如张九龄、贺知章等人接连上奏,力保张说没有谋逆之心,李隆基阅过之后将奏书丢在一边,再不答理。贺知章、张九龄等人还携带食物至牢门前,要求探望张说,奈何张说现为重犯,他们无缘得见,只好无功而返。
张说身在牢中,无能得知外面的情景。其一颗心儿千思万转,始终萦绕着一句话儿:崔隐甫他们此次果然能一击而中吗?
他们借张观与范尧臣交结术士之事,又以僧人道岸为证,妄图攀扯自己图谋不轨。
至于张观受贿之说,其实与自己是无碍的。
自己在封禅泰山一事上,正如张九龄所言,确实惹了众怒,遂使未得实惠之人想着法儿在皇帝面前诋毁自己,如“泰山”之讥是为例证。崔隐甫等人正是利用众人的不满,猜测皇心有变,由此痛下狠招。
皇帝果然会借此事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张说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现在正处在两可的境地。
皇帝向来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他若果然厌了自己,则会不讲理由痛下杀手。当初张嘉贞有何过错呀?皇帝为了让他赶快腾位,未行任何复核之事,即将他贬为刺史。
然皇帝还是颇念旧功的。想想姚崇、宋璟罢相之时,皇帝无非不想让他们继续任宰相,然礼遇有加,被罢后又授为开府仪同三司。自己在开元之初被罢相之后,无怨无悔为刺史多年,此后迭立新功,终于积功再为中书令。这些年主持括户、厘改兵制、整顿朝务、倡议封禅且大典成功,又编著大书,使大唐国运蒸蒸日上,并使皇帝的文治武功彰扬天下。
自己功劳如此之大,皇帝应该顾念功劳宽大处置。何况自己对皇帝始终忠心为上,且与皇帝有师生之谊呢?
张说思索到最后,明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这时忽听牢门外有声响起,继而牢门打开,刺眼的亮光顿时映迷了张说的眼帘,就见几条身影闪入门内,一名牢子大声喊道:“高将军到此,罪囚张说速速迎接。”
张说依言跪下,高力士急忙上前搀起,说道:“张公不必如此,唉,张公受苦了。”
高力士转身怒斥牢子:“张公的名讳,岂是你这等小人能提的吗?滚出去,跪在门外向张公谢罪。”
张说乍听到高力士入牢探望,深知高力士前来定是奉旨而行,心中就大叫一声:“救星来了。”
张说又复跪倒,说道:“高将军此来,实为圣上亲临。罪臣罪愆深重,唯有叩拜谢罪,感谢皇帝不杀之恩。”
高力士微觉奇怪,寻常人遇到这种事儿,多是大呼冤枉,何曾如张说这样自认其罪,且认可自己的死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