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中一腔怒气无法发泄,向萧至忠等人怒吼道:“这个严善思到底是何方妖人?他第一次向皇兄进言,结果弄了个太子监国;这一次更好,皇兄竟然连皇帝都不想做了!”
萧至忠脸上尴尬之极,严善思本来由姚崇向李旦推荐,还是由他出面找严善思说项,并花去公主的不少钱财,严善思方才心归太平公主。不料此事儿结果,却是如此啼笑皆非。
其实太平公主的这一招委实厉害,其机关算尽,将招数设计得天衣无缝,且为致命一击。她错就错在自己想得过于复杂,没有想到李旦如此简单:当皇帝实在没有意思,且上天警示,那就赶快离位吧。
以太平公主的脾性,她是绝对不甘心让李隆基如此轻易登上皇位的。这小子若当上皇帝,今后还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吗?而其登上皇位,还是自己推波助澜而成,太平公主想到此节,心中的窝囊劲儿一下子泛出胸外,别提多烦闷了。
太平公主出门登辇,意欲入宫劝阻哥哥。
李隆基这一段时间谨慎恭顺,又大义凛然斥退姚崇和宋璟,果然收到了效果。若非李旦对李隆基相当满意,他也不会轻言传位。李隆基看到严善思的计策收到反效果,一方面暗自庆幸自己在父皇面前扮演的孝子角色取得成功,另一方面觉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皇位实属侥幸,心里虽万分狂喜,仍旧保持恭顺之态。
李隆基明白,他在此时的一举一动很多人都在注视着,所以其回东宫后,立刻让右庶子李景伯拟出辞让奏书,然后再入宫内求见父皇,要把面子活儿做足做够。
李隆基入殿后以头抢地,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竭力要求父皇收回成命,继续当皇帝。
李旦很不高兴,觉得今日当着众人之面,已然将所有话都说清楚了,李隆基现在依然来闹,无非使自己的心里添堵,遂斥道:“你有完没完?莫非想让我在此位上熬死了,你方才满意?”
听到父皇说出如此狠话,李隆基抬起头来,说道:“儿臣心里确实想到,如今监国未久,历练的时日太短,深恐无能挑起如此重担。还望父皇怜恤,再给儿臣一些历练的时日。”
李旦决然道:“不行,这个皇帝我一天也不当了。我意已决,你不可再求。”他停顿一下,看到李隆基依然趴在地上,语声变得和缓起来,又说道,“你起来吧,坐下说话。”
李隆基依言立起,却没有坐下,往前两步立在李旦的面前。
李旦道:“当皇帝有什么难的?我此前虽当过几天皇帝,什么事儿也没管过,这一次你和你姑姑把我推上皇帝位,如此就成为皇帝,我实无特别之处可言。三郎,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不适合当皇帝,我生性淡泊,不爱多事儿,皇帝却是一个万事上心的差使。你来当皇帝,肯定比我合适。”
李隆基躬身道:“父皇的心意,儿臣明白。然儿臣毕竟稚嫩,近来朝野间往往流言四起,显是一些人对儿臣不服。儿臣之所以不愿接承皇位,即为此虑。”
“唉,你说此话确实稚嫩无比。我本为一个散淡的藩王,一旦成为皇帝,立刻威权无比,天下皆服。你以为人心服与不服在乎己身吗?错了!他们最重的就是你所在的位置。别看现在有许多人反对,你一旦成了皇帝,他们定然转为拥护。我知道,人往往在接位与否之时最为难熬,若上位后顿显太平。”
李旦将李隆基的奏书扬了一下,说道:“我让尚书省将你的奏书明示百官,以示你的敦诚之意。我知道,这些活儿若不做,天下人又会说三道四。不过你今后在我面前,不可再行推辞。”
李旦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李隆基便已明白父皇将诸事看得很清楚,自己若再推辞,明显有些虚伪。他也不能像大哥当初推太子之位那样绝食明志,因为李旦说过,若继续让他当皇帝就是不安好心,要把他往死路上逼。若李隆基苦苦求父亲当皇帝,无疑就是违了仁孝之道。
李旦看到李隆基不再推让,脸上就有了笑意,说道:“如此甚好。我让司天台瞧过了日子,你可八月初一登基。年号也要改一改,可名为‘先天’。”李旦登基后,在册封太子时头顶有祥云笼罩,因改元为“景云”,是时为景云三年七月。
太平公主恰在此时入殿,看到他们父子二人相对甚欢,遂问道:“皇兄为何如此欢洽?想是你决然离开皇位,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以致焕发了精神。”
李旦将李隆基的奏书向公主示意了一下,说道:“是呀。三郎刚才入殿又是上书请求,又是哭诉衷肠,惹得我心烦不已。经我一番说话,终于把他劝转过来,心里嘛,当然有些轻松。”
太平公主走在路上逐渐平静下来,她从哥哥的这次表现想其真实心思,大致摸准了哥哥的心思脉络。她忽然明白,像哥哥上次说过要退位的话,自己一腔心思认为是三郎在那里捣鬼,估计还是自己想差了主意。看来哥哥确实不愿当皇帝,他偏爱安静地弹琴谱律,再鼓捣些令常人不耐烦的训诂之学,可以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决定入宫后要随机应变,不可一味劝阻哥哥,因为她这样做未必能收到好效果。这一次让严善思拿天象说事,实在是百密一疏,独独没有考虑到哥哥的性子,以致局势急转直下,现在要亡羊补牢,犹为未晚。
太平公主接过李旦的话头,脸上满面春风,笑道:“我在府中听到此事,起先也觉得惊愕,继而又觉得如此甚好。既然天象示意,四哥退位又可享受到安静,三郎年轻有志,大可励精图治一番。”
李旦乐道:“原来妹子也赞同呀,如此事儿就好办了。我原来还想,妹子说不定不会赞成此议呢。”
太平公主嗔道:“此为你们父子之间的事儿,我毕竟为外人,敢说些什么呢?”
李旦道:“你什么时候又成了外人了?”
李隆基看到姑姑那言笑晏晏的脸庞,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姑姑素常喜怒不形于色,心口未必一致。遥想自己当初起事后的清晨,姑姑见到自己后也是一脸春风,对自己赞不绝口,然其对自己的芥蒂恰恰是从此而生。她对自己当太子就极力反对,那么自己即位为皇帝,她心里会舒服吗?想到这里,李隆基躬身道:“姑姑来得正好,侄儿刚才求父皇,遭到父皇的一顿训斥,甚至说侄儿若不听父皇言语,就非仁孝之人。”
太平公主笑道:“对呀,你不听尊长之言,当非仁孝之人,这有什么好说的?”
“还望姑姑多劝父皇,让他收回成命最好。”
李旦闻言,心中又有些恼,斥道:“刚才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来了?”
太平公主见状,急忙止之曰:“三郎,你不可再说。这样吧,你先出宫,待我与四哥说上几句话儿。”
李隆基躬身告退。
太平公主转向李旦道:“四哥,三郎如此推让,可能虑于其历练甚少,你就不能缓上一段时日吗?”
李旦叹道:“唉,你难道不知道三哥当初的事儿吗?那时候天象示意,我还拉上你一起去劝谏他,让他早立贤子以避位,奈何他不听呀,结果呢?他果然暴崩殿中。”
太平公主笑道:“看来四哥坚决传位,还是有些惧死的味道。”
李旦反问道:“谁不惧死呀,你又能免俗吗?”
太平公主收敛起笑容,正经说道:“看来四哥这一次坚决传位,已经无可更改了吗?”
“不错!”李旦很干脆地答道。
“然刚才三郎所言,你也要考虑一下。如今天下未稳,三郎历练又少,若骤然换位,天下会不会又起波澜呢?”
“我对三郎说过,人非生来就能当皇帝。我当皇帝,此前可曾历练过吗?”
太平公主摇摇头,说道:“不然。我此前说过,三郎上次诛韦成功,其所恃什么?其背后无非有你和我站在那里,天下方能云集响应,所以顺势而成,你成为皇帝就在情理之中。现在三郎若为皇帝,就如无根无基的浮萍一般,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那按妹子的意思,我该如何来管呢?”
太平公主缓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我想呀,三郎可以搬出东宫,进位为新皇帝,然你不可撒手不管,可以逐渐交托权柄,方为稳妥。你还要总领国家大政,由三郎办些庶务即可。”这就是她刚才在路上想好的招数,既然传位之事无法更改,那么你李隆基就当个名义上的皇帝吧,大事儿还要由太上皇亲手把持,如此一来,公主还可以如以前那样到哥哥面前鼓舌,由此影响朝政之事。
李旦仰头想了一下,觉得妹妹的这个提议很好。若这么来办,既顺应天意,自己可以避祸免死,又稳妥地继续控制国家权柄,遂点头赞许道:“妹子的主意很好。刚才三郎在这里也说过自己历练太少,深恐遇事儿处置不当。唉,所谓当局者迷,你若不来,怎么有这个好主意?”
太平公主甚喜,觉得如此一来,你李隆基无非多了一个皇帝的名号,其他皆照旧,因笑道:“我又敢出什么主意了?四哥,此事千万不能让言官知道,否则他们定会说我惑乱朝政,我就成为你们李家的罪人了。”
其实李旦非常明白妹妹的心意,他虽了解不详,也知妹妹和三郎一直在明争暗斗,他作为哥哥和父亲,又是很平和的性子,无法偏袒任何一方,只好用其折中之术来换取两方的平衡。像姚宋一案,他本来认可了姚宋的言语,并下发了制书,因为妹妹的哭闹,他不得已将姚宋贬官;再如“斜封官”一事,李旦多读圣贤之书,深明应罢“斜封官”,不料此事遭到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劝阻,他于是只好缓之。
按说太平公主设计天象之术时,其揣测到人皆不愿意主动弃权也对,李旦惧死图静是为首要,此事若一解决,他当然还会恋栈权位。现在妹妹提出此议,他也乐得顺水推舟接受。为示大度,李旦决定再为儿子扩大一些权限,说道:“你为李家女儿,当然为李家之人。这样吧,今后三品以上官员除授及大刑还要奏知于我,其他的就由三郎来处理吧。”
太平公主果然亡羊补牢,算是挽救了此前一塌糊涂的颓势,由此心中窃喜。
八月初一,李隆基的登基典礼如期举行。一应繁文缛节,这里也不一一细表。
李旦从此被尊为太上皇,自称为朕,命曰诰,每五日一受朝于太极殿;李隆基自称予,命曰制、敕,每日受朝于武德殿。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政决于太上皇,其余政事由皇帝处理。
年号改元为先天元年,并大赦天下。
李隆基从此成为皇帝,实权虽集于父亲之手,然其名义上大有好处。其正妃王氏一跃成为皇后,儿子们也成为亲王。像赵敏也成为丽妃,其儿子嗣谦今年不过六岁年龄,也被封为邳王。
所谓新皇须有新气象,朝中百官自然也要调整一回。可惜李隆基虽为皇帝,三品以上的官员除授依旧由父亲当家,太平公主应该鼓舌不少,最后朝中百官的除授明显不利于李隆基。
崔湜检校中书令;刘幽求为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知古为侍中。这三人执掌三省,按例皆为宰相职。
其他四位宰相职人员为:窦怀贞为右仆射兼御史大夫、平章军国重事;郭元振以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萧至忠为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岑羲以吏部尚书、平章军国重事。
七位宰相中,四人皆为太平公主的忠实党羽,魏知古貌似中立,倾向公主的成分还是多一些,李隆基的人无疑居于绝对劣势。
其他朝中官员中,太平公主的党羽占其大半,太平公主经此一役,在朝中绝对占据了主动。
从安排朝中官员这件事儿上,可以看出李旦绝对是一个聪明之人。他明确得出妹妹与三郎一直在暗中对峙的结论,他也就从一开始平衡双方利益转化制衡,这样使得他们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对方,结果都要到李旦面前争取支持,李旦由此可以游刃有余坐享权柄。他将权力安排得很巧妙:三郎为皇帝,当然位高权重,那么就需要把妹妹的人授以重位,如此两者就可以制衡了。
且说刘幽求现在政事堂议事,愈发变得无足轻重。李隆基虽当了皇帝,毕竟有名无实,所以其他同僚没有把刘幽求这个皇帝的亲信瞧在眼中。政事堂每每议事的时候,例由崔湜主持,无论从资历还是出身门第,以及文名才气,刘幽求无法与之相比,加之崔湜少了萧至忠的城府,往往话语犀利直指,数次让刘幽求当场下不来台。一旁的萧至忠虽话语不多,太平公主的党羽隐隐将之奉为首领,他间或慢悠悠地说上刘幽求一句,可谓绵里藏针,噎得刘幽求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
尚书省为国策的执行部门,其所辖六部政务驳杂。刘幽求以小吏之身一下子晋升高位,没有丰厚的从政经验,难免顾此失彼,一时错谬甚多。萧至忠冷眼旁观,指使御史台的亲信接连上疏,指责刘幽求的错误。李隆基见到上疏,也不能置之不理,就在朝堂上当众申斥刘幽求数回。
李隆基和刘幽求明白,这是公主的党羽设下的套儿,既可使他们心里添堵,又能遍造舆论,为下面的大动作铺垫。事儿很明白,郭元振极得李旦信任,所执掌的兵部又是其熟悉的事务,令萧至忠他们一时找不到好借口。如此一来,刘幽求就成为他们攻击的焦点。
刘幽求很郁闷。自己处置政务确实没有很好的积淀经验,与萧至忠这帮老官僚相比,自己确实相当稚嫩,实在找不到反击的好办法。
他曾经数次找到李隆基,叙说自己的处境和苦闷。李隆基此时初登皇位,一边有姑姑瞪大双眼在那里盯着,身后还有实为皇帝的父亲在宫中坐着,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李隆基劝刘幽求多学理政经验,以勤补拙,如此而已。
刘幽求于是更加郁闷。
人一旦陷入某种困境时,往往用自己最拿手的利器来解困。刘幽求所恃的利器为何呢?他先劝桓彦范诛杀武三思未成,此后成为李隆基的主要谋士诛韦成功,则其所长为“谋”。
这日晚间,刘幽求将张暐召入府中饮酒。
张暐现为宫门郎,负责宫门的守卫。此职务虽非军中之职,然宫中守卫之事皆须其从中调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张暐毕竟与刘幽求是老熟人了,其入府后并无拘束,入席后即自斟自饮,很快有了微醺之意。他乜斜着眼睛向刘幽求道:“刘兄,好久未如此畅快了。殿下自从成为太子,现在又为皇帝,能见上一面都很不容易。遥想那时在其府中饮酒找乐,何等畅快,这样的时候估计再也不会有了。”
刘幽求笑道:“人境遇不同,其处置之道也会不同。他那时为郡王,当然可以呼朋唤友,现在成了国君要面对天下之事,哪儿有闲暇时候?”
张暐摇摇头道:“唉,国君?你我心里皆如明镜似的,他这个国君实在名不副实。哼,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现在再加上一个太平公主,天下岂不是有了三个主人了?”
人皆有私,这帮跟随李隆基起事的功臣,现在官至重位,犹不满足,日日盼望李隆基成为真正的皇帝。
刘幽求叹道:“你说得不错,谁料想会有如此局面?唉,其实他自己不说话,我想也难受得紧。只不过外号为阿瞒,这份镇定功夫比你我要强多了。”
“是啊,我曾与麻嗣宗一起聊过,殿下成为太子之后,锋芒尽敛,日常听不到他的声音;现在当了皇帝,愈发畏畏缩缩,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儿。刘兄,莫非位置越高,话语就要越少,心里也要战战兢兢吗?”
“那是,位置越高,出语愈要谨慎。你与萧至忠接触多吗?”
“不多。这个老贼整日里笑模笑样,显得一团和气,心里肯定都是坏水。”
“对呀,这种人在官场里厮混一生,可谓深谙官场之道。此人惜语如金,每说出一字一句,皆是深思熟虑而成。知道吗?我现在政事堂不敢听他说话,他每每对我说话,脸上笑容可掬,然话头后面的意思你需要咂摸数遍方能悟出。唉,这确实为一种能耐,我与之相比,还要多加历练。”
“哈哈,听说刘兄在政事堂没少吃亏。这也难怪,我们私下曾多次议过,谁让人家人多势众呢?”
刘幽求默然。
张暐又问道:“刘兄,我与麻嗣宗聊天时也感到奇怪。公主到底有何能耐?她在太上皇面前说话管用,而圣上却不能呢?”
刘幽求摇摇头,依然不语。他当然比张暐能知内幕详细,然他知张暐向来为粗豪的脾性,若向他说知,万一他无心说了出去,事情很为不美。
张暐见刘幽求不吭声,又问道:“刘兄,你把我召来,不会仅仅让我饮酒吧?”
刘幽求微微一笑道:“除了饮酒,我还想打听一点事儿。”
“嗯,你说吧,我知无不言。”
“我问你,如今北门四军还是我们自己人在实际控制吗?”
“当然。从名义上来说,原来禁军由宋王兄弟们控制,说起来还是姚崇办了好事。当时太子监国之后,姚崇向当时的皇帝进言,为防祸乱,不许诸王兄弟亲典禁兵,因罢诸王兄弟兵权,禁军例由皇帝亲自指挥。然皇帝当时什么事儿都不想管,太子当时监国,事儿就落在他的头上。姚崇最巧妙的地方就在于,让薛王兄弟为东宫左右卫率,这样控制禁军的实际还是他们兄弟。太子成为皇帝后,该指挥权就顺势而成了。”
刘幽求点头道:“我知道。”张暐这一番乱七八糟的话让一般人摸不着头脑,刘幽求作为局中人当然明白其含义。李隆基事变之后,李旦接受太平公主的建议罢其兵权,让李隆基的其他兄弟分掌禁兵之权。李隆基后来当了太子,又被命监国,姚崇和宋璟认为李隆基今后当皇帝是水到渠成之事,他们于是说通李旦罢诸王兄弟兵权,使此权归于皇帝。然李旦不视事,遂建议李隆范和李隆业为东宫左右卫率,由此兄弟二人职掌禁军。如此一来,李旦非常放心,这兄弟二人又是李隆基的下属,也有指挥禁军的名义。
张暐又道:“二王得了圣上的言语,由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麻嗣宗、王崇晔实掌北门禁军之权,正所谓如铁桶一般。”
刘幽求道:“我有一个想法。譬如让你带领数百人,先去拿下太平公主,再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你行此事时,北门四军及南衙军会干涉吗?”
“嘿,南衙军有几个人毛?他们把把门也就罢了,能当什么事儿?北门四军由自己人控制,只会帮忙,不会添乱。刘兄,你这个想法当真吗?”
“只是一个想法而已,我叫你过来,正想商议此事。”
张暐一拍大腿,说道:“此议好哇!刘兄,你真是一个智计百出的好军师。早该这样了。我敢打包票,让我带领数百人办这些事儿,如同探囊中取物,不过两个时辰,事情就办完了。我问你,陛下知道这个想法吗?”
“他尚不知道。你既然说可行,我这几天就单独进宫找他谈一谈。”
“好哇,我等你的回话。早该这么办了,如此就少受一些鸟气。”
奇谋秘计是为刘幽求的强项,其在无奈之间,心思就顺势偏向这里。
李隆基这日在武德殿里接受群臣早朝,又在那里处理日常文牍,一直忙乎到近午时分,方才起身出殿。
他意欲舒展一回,遂信步向后殿走去。高力士此时也随他离开东宫,升任内仆丞,紧随其身后以为侍候。他们行至赵妃所居殿前,就闻殿内传出喧笑声音,李隆基转头问高力士道:“赵妃殿中有何人在此,为何如此喧哗?”
高力士道:“赵妃平时与人交往不多,崔令夫人与女儿善诗文,赵妃曾将她们召入谈论曲词数回,估计今日又将她们召来了。”
李隆基听到崔湜的夫人入宫,眉头微皱了一下,问道:“她们入宫,可是你替赵妃介绍的吗?”
“禀陛下,非是小人牵线,却是赵妃之兄介绍而来。”
“嗯,我们入内瞧瞧去。”
赵妃她们闻听李隆基入殿,急忙起身跪迎。李隆基令她们平身,待他瞧见崔湜夫人和其女儿的面貌时,竟然有些呆了。
崔湜夫人生得唇红齿白,肤色白皙,丰腴肉嫩,一张如鸭蛋似的粉脸上,因为饱读诗文显示出镇定清新的气质,再与柔媚温婉的风情相映,周身焕发出夺人魂魄的定力。以李隆基的阅历,其艳丽的面貌仅有安乐公主可相伯仲,而其淡定儒雅的气质又优于安乐公主。再看其女儿,身材面貌实在酷似其母,只是略瘦一些,面貌稍嫌稚嫩,其身上又添加乃父的飘逸俊朗气质,更显迷人。
赵妃禀道:“陛下,妾今日觅得一曲词,稍显粗糙,因请崔氏母女入宫修饰。”
李隆基回过神来,点头赞道:“哦,崔氏家学渊源,由她们来修饰,那是不会错的。”其心中感叹道,崔湜夫妇仅从形貌上而言,实在是人间至品,夫妇二人又谈诗论文,确实为神仙美眷。然崔湜素爱趋炎附势,不惜献身得宠,这份下乘的品德与其才貌相映,实在让人心生感慨。
那一霎时,李隆基的心中竟然产生绮丽奇想,他有了将崔氏母女兼收并蓄的念头。要知李隆基曾以浮浪风流儿郎的名声享誉京中,猎艳为其拿手之事。其谪居潞州犹不能闲着,歌女赵敏于是成了今日的赵妃。是时朝野之中对男女之事甚为宽容,李隆基以皇帝之尊若瞧中某个命妇,将之召入宫中成就好事,那也是寻常之事。
只是李隆基自潞州回京后,他的心思一直在忙于大事,没有把女色挂在心上。何况,崔湜与姑姑打得火热,李隆基说什么也不敢将崔氏母女揽入怀中,以授姑姑之柄。所以,刚才的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再也无影无踪。
崔氏夫人盈盈拜道:“陛下,贱妾虽薄识诗文,毕竟庸陋,皇妃修饰一说,贱妾实不敢当。”
李隆基闻其声音若莺啼鹂啭,心里又是一阵微动,遂笑道:“你不可太谦,赵妃唱词犹可,至于这作词嘛,就有些欠缺。予闲暇时候,可为之修饰,如今百忙之中,就无暇顾及了。”
崔氏美目顾盼,说道:“如今坊间犹唱陛下所制之词曲,其词绮丽工整,其曲顿挫有致,贱妾唯心慕之。”
李隆基正要作答,这时一名太监入内禀道:“陛下,刘仆射欲入宫求见。”
李隆基道:“让他入武德殿等着。”他又转向赵妃、崔氏道,“你们悄声商讨即可,不得喧哗扰人。”
赵妃等人齐声答应,然后跪送李隆基出殿。
李隆基出殿后对高力士道:“你告诉赵妃,今后不许再召崔氏入宫。”他此时隐隐觉得,崔氏若今后频繁出入宫禁,是一件不妥当的事儿。
高力士答应了一声。
李隆基将刘幽求领入侧殿里说话,他知道太平公主的耳目甚多,遂令宫内的太监宫女不得近前,另让高力士立在门外看守。
刘幽求没有废话,说话直奔主题,将与张暐所议说了一遍。
李隆基听完后沉思片刻,然后问道:“这个主意由谁首倡?”
“由臣首倡,召来张暐,主要想问询一些细节。”
“嗯,这不失为一个办法。我此前也想过数回,然目标为姑姑,此事就要万分审慎。你想过没有?姑姑与韦氏相比,两者的差别很大。韦氏倒行逆施,人神共怨,姑姑却大不相同。姑姑拥有广大党羽不说,就是在民众眼里,也没有多少恶感。她前段时间迁居蒲州,人们甚至予以同情。再说了,父皇对姑姑也是亲爱有加,为此我又犯了踌躇。”
“陛下的意思,眼下时机未到?”
李隆基叹道:“不错,你说的这个法儿,非到万不得已之时方可施行。”
“然如今太平公主咄咄逼人,她的那帮党羽也渐成气候。譬如臣在朝中位至左仆射,甚至没有说话的机会。长此以往,那如何可以?臣实在替陛下忧心不已。”
李隆基笑道:“刘兄,有时候谨守本分低调行事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姑姑步步紧逼,我被动应之,结果父皇先令我监国,继而进皇帝位,不是一样能达到效果吗?”
刘幽求摇摇头,心想吉人天相,李隆基的所得实属侥幸。太平公主的两次凌厉进攻,本来志在必得,不料遇上李旦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儿,事情结果也就在走向反面。刘幽求想到这里不以为然,说道:“被动应之?陛下,侥幸的事儿不会常有,诸事还须谋之。臣以为,太平公主现在的目标在于想法把臣排挤出朝中,她此后既能控制朝中重臣,又善得太上皇言语,如此就把陛下彻底架空,甚至会想出废黜陛下的阴谋。陛下,若不主动出招迎之,祸日恐怕不远。”
李隆基何尝不明白眼前的局势?他不过心中有数,不愿明说罢了。他现在愈发明白,姑姑之所以能在朝中长袖善舞,归根到底,还在于父亲以太上皇的名义掌控大权,姑姑于是有恃无恐,自己不过一个儿皇帝罢了。他心中明白,要想去姑姑之势,必须剑指父亲!
然他现在委实不能,他需要等待时机。
李隆基沉吟片刻,然后缓缓说道:“刘兄,你今日说的这件事儿,眼下时机未到,不可行之。然此为最后致命一击,也不可废之。你可隐秘筹谋,将细节做得更细。”
刘幽求点头答应。
李隆基又嘱咐道:“你今后不可再与张暐议此等事儿,你还不知道此人的脾性吗?其口无遮拦,就爱图个痛快。那次起事之时,我一直等到动手之前方告知其详细,正为此虑。”
刘幽求道:“他毕竟为宫门郎,有着得天独厚的方便。”
李隆基断然道:“他可以与事,然不可预事,你明白吗?”
刘幽求没有把李隆基的话谨记在心,其出宫时恰好遇到张暐。张暐看到刘幽求独身入宫,料定是禀报他们一起商议的事儿,遂把刘幽求拉到角落悄悄问询。刘幽求没有多说,仅说了一句:“圣上说此事可以从长计议。”张暐见李隆基没有拒绝此议,心中大喜,认为自己又可建奇功一件,如此就潜伏着极大的祸胎。
刘幽求走后,王琚恰好进入宫来,其与刘幽求行了个照面,遂相互寒暄一番。李隆基当了皇帝,也想在朝中培植自己的亲信,遂在李旦面前大说王琚的好话。王琚进入东宫不过一月,李隆基就在自己的权限内擢王琚为太子舍人,兼谏议大夫,从而以九品官员之身一跃成为正六品官员。李旦此时掌控着三品以上官员的授任,基于平衡的考虑也答应了李隆基所请,于是王琚被授为中书侍郎,此为正三品官员。
王琚得遇李隆基,数月之间从庶民之身一跃升为三品大员,可谓殊遇尤重。两人数月之间,说话也愈益随便起来,李隆基专门交给王琚一个牌子,其入宫之时举牌即入,免去了入宫时的许多麻烦。
王琚入殿后与李隆基叙话一回,然后说道:“臣刚才看到刘仆射匆匆出宫,他所来何事?”
李隆基不愿告诉其实话,淡淡说道:“没有什么要紧事儿,无非对其他宰臣挤兑他诉一些怨气罢了。”
王琚叹道:“是啊,刘仆射的日子现在很难过,他几可成为政事堂受屈的主儿。崔湜在我们面前,每每提起刘仆射,除了不屑一顾,甚至还会辱骂数句。他应该知道刘仆射系陛下的人儿,又知臣系陛下擢拔而来。他如此无顾忌,当然以为太平公主远较陛下势大。”
李隆基顿时默然。
太平公主眼看朝中事儿渐顺,心里轻松无比,遂嘱崔湜率领其兄弟在“未艾居”中相聚。事罢之后,公主就将其他人赶走,独留下崔湜侍寝,其赤身枕在崔湜的臂膀之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崔湜却无法入睡,身子又不敢乱动弹,只好眼瞅着屋顶来打发时辰,如此时辰过得非常之慢。崔湜如此熬到子夜时分,就闻门外有一阵响动,继而有人轻叩木框,轻声唤道:“公主,萧大人有急事来访。”
崔湜明白萧至忠深夜来访,定有非常事儿,遂轻摇臂弯处的公主头颅。太平公主睡得很沉,崔湜摇了好一阵方才将其唤醒。她眯着眼睛,斥道:“睡得好好的,发什么癔症?”
“公主,萧至忠有急事求见。”
太平公主一激灵,明白有大事发生,遂翻身起来,唤道:“赶快掌灯,侍候穿衣。”
此时正是八月的天气,夜来虽秋意渐浸,但并不太凉。太平公主起身后仅披上一件黄五晕罗银泥衫子,套上一件黄罗银泥裙即步入前厅,然后令人带萧至忠进来。
太平公主睡眼惺忪,问道:“萧公此来,定有非常之事,你说吧。”
萧至忠道:“下官之所以深夜擅闯此处,确实十万火急。侍御史邓光宾今晚与张暐共饮,席间探知一件十分要害之事。下官闻知后,先入公主府,再来这里,由此耽误了时辰。”
“你所说的张暐,就是那个跟随三郎的潞州富商吧?他现在好像任宫门郎?”
“公主所言不错,就是他。此人席间饮得甚多,说话渐至无遮拦。他先对圣上如今遭遇抱屈,说圣上仍旧受太上皇节制,不过还是一个太子罢了。”
“嗯,酒后说真话,他如此说,当是三郎的真实心思。”
“他如此说话也就罢了,最要紧是后面的一句话。”
“他如何说?”
“他口吐狂言,说道:‘别看公主及其党羽如今横行天下,我已与圣上商议好,我随时带领数百人就可将公主及其党羽圈禁起来,瞧他们还能蹦跶几天?’”
“此话当真?”
“此话千真万确,想是邓光宾平素锋芒尽敛,与人谦和,张暐将其倚为可说之人。”
太平公主静默片刻,然后狞笑道:“哼,三郎果然动了杀机了!”
萧至忠急问道:“公主,圣上有如此想法,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他们有此想法,又不动手,说明心有所忌。他们忌讳什么呢?”太平公主凝眉思考。
萧至忠不敢吭声,静观公主的下一步言语。
太平公主缓缓踱了数步,心中豁然开朗,其扭头面对萧至忠,脸上已然露出迷人的微笑:“嗯,我想明白了。萧公,三郎所忌在皇兄身上。他若挥刀指向我,就是和皇兄过不去。如此投鼠忌器,方为其迟疑犹豫的缘故。”
萧至忠道:“公主所言不错。公主与太上皇一体,为天下人所望。若圣上出兵起事,就是犯了众怒,其也难以长久。”
“这小子非是一个消闲的主儿,其一日不除,就不会消停。他想起事好哇,实在是自掘坟墓。萧公,你回去吧,我天亮之后立刻入宫见皇兄,说什么也要将他扳下来。”
太平公主此后无眠,其脑中快速思索,琢磨如何与皇兄说话。
张暐回府后躺倒便睡,到了四更时分方才被尿憋醒。他起身如厕,脑袋被清风一刮顿时清醒起来,他这时方才依稀忆起晚间与邓光宾说过的一席话,并记起那句最要紧的话儿。他到了这时,也知道事态严重,全身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了一圈,觉得别无它法,只有及早告诉李隆基。如此黑夜之间,宫门紧闭,寻常人肯定没有办法,然张暐任宫门郎,自有他的办法。
按照宫中规制,守卫兵士不论白日夜间不得踏入宫门内一步,否则杀无赦。为了沟通宫内外讯息,内侍局在数门内的耳房内派有太监值守,以利传讯。
张暐到了肃章门,唤醒了正在酣睡的值守太监,令他速去把高力士找来。这名太监老大不愿意。嘟嘟囔囔说天快明了,让张暐等待一会儿。
如此惹得张暐火起,他拔出刀来将之搁在太监的脖项之上,骂道:“奶奶的,你不想活了?你若不去,老子先斩了你的首级。”
这名太监深知张暐的来历,知道其与皇帝和高太监的关系非同寻常,急忙缩着脖子飞快入内。
高力士想是也在熟睡,然他知道张暐如此火烧眉毛寻找自己,定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遂三脚并成两步来到肃章门前。
张暐一见高力士,急忙将之拉到一边,悄悄急声道:“高公公,我有急事需面见圣上,你速带我入宫。”
高力士面带难色,说道:“张大人应该知道宫内的规矩,如此时辰若外人入内,那是杀头之罪。再说了,圣上此刻正在熟睡,我们如何敢扰呢?”
“此事重大,若到天亮再说就晚了。高公公,你速带我入内,待我见了圣上,他自会宽囿我们。”
高力士略微沉默片刻,然后决然道:“也罢,张大人随咱家走吧。”
李隆基被从睡梦中叫醒,待他听了张暐说了饮酒的过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张暐此时还心存侥幸,最后说道:“天幸邓光宾与我比较友善,他又非公主之人,许是他听过之后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
李隆基冷冷说了一句:“你又怎么知道没有事儿发生?”
张暐张嘴欲言,李隆基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你还不错,能在第一时间告知我。你回去吧,顺便告诉刘幽求一声,不管今后有多委屈,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许说。”
张暐知道自己闯了祸,遂低头答应,然后躬身告退。
李隆基此时已然拿定了主意,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要第一时间面见父皇。在这一点上,李隆基就比太平公主占尽了优势,从武德殿到太极殿的距离非常近,何况他现在就决定立即到太极殿门前等候,若姑姑果然来告状,那也是以后的事儿了。
人至中年后,睡眠时间愈来愈短。李旦卸任皇帝之后,每五日在太极殿接受群臣早朝,从此免了日日早朝之苦。按说他可以夜夜揽着年轻佳丽欢度良宵,然他对于女色一节没有太大兴趣,大约他沉湎于道家方术,以至于对吐纳修养之术更为坚持。这日天刚微明,李旦即披衣而起,其洗漱之余,就听宫女说李隆基在门外等候。李旦不禁诧异道:“天刚微明,他就候在这里,有什么急事儿?”
李隆基入殿向李旦见礼后说道:“父皇,昨日刘幽求入宫与儿子说了一席话,儿子昨晚想了一夜,觉得事关重大,就想及早禀报父皇。”
“刘幽求会有什么事儿,他说了些什么?”
“刘幽求言道,姑姑在朝中培植个人势力,如宰臣七人中,就有四人由姑姑推荐。他认为,姑姑如此做实属图谋不轨,要设法制止。”
李旦闻言有些不悦,说道:“这个刘幽求好好当他的左仆射,何必多管闲事?这些宰臣皆由我所定,与你姑姑有何干系?三郎,近来许多人到我面前说刘幽求的不是,说他不懂政务,错谬甚多,只是一个惯会搞阴谋之人。嗯,他又出了什么主意?”
“父皇,这个刘幽求确实胆大妄为。他说已然与宫门郎张暐商议好,只要儿子点头同意,他们就带领数百人将姑姑等人捕之圈禁起来。”
李旦闻言顿时大怒,一拍几案大声道:“反了!人言刘幽求惯会阴谋之事,看来不假。三郎,你又是如何回答他的?”
“儿子也认为刘幽求胆大妄为,就重重斥责他一番,将其赶出宫外。儿子昨夜又想,刘幽求无事生非,仅责其一番实在太轻了,因请父皇恩准,应将此二人贬官以重惩。”
李旦闻言后点头道:“三郎,你遇事能持大节而不徇小私,甚慰我心。你姑姑是我的胞妹,我们实为一家人,岂能容外人来挑拨离间?你很好。刘幽求、张暐有罪,毕竟未酿恶果,贬官即可。刘幽求可贬为下州刺史,张暐贬为一县尉即可。”
李隆基躬身道:“儿子谨遵父皇之言,过一会儿的朝会上,儿子召崔湜拟出诰命,今日就将此事儿办了如何?”
李旦颔首同意。
李隆基退出殿外,心中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张暐这个蠢人还算办了一件明白事儿,若让姑姑抢了先机,岂不是将自己也连累其中?
此后的早朝上,李隆基脸上严肃,厉声说道:“刘幽求、张暐不务正事,潜行阴谋之事,予已禀得太上皇旨意,即日贬二人为外任。崔卿,中书省速代太上皇拟出诰命,贬刘幽求为襄州刺史,张暐为厉城县尉。”
崔湜此时已知刘幽求的阴谋,但没有想到处置结果竟然如此之轻,他心中有疑惑,因为公主已经说过要借此事将李隆基也扳下来,于是躬身问道:“陛下,不知此二人的罪行为何?臣知详细后,方能稳妥拟诰。”
那边的萧至忠也是疑虑重重,十分关注李隆基说出事儿的详细。
刘幽求低头不语。张暐出宫后即驰入其府,将事儿的过程说了一遍。刘幽求听完面如死灰,叹道:“唉,你实在不足以与谋大事。陛下谆谆告诫我,说你口无遮拦,我为何不听呢?事已至此,只好听之任之了。张暐,自今日始,不论你受多大的委屈,多余的话儿一句都不可出口,你能答应我吗?”
张暐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当然连连答应。
李隆基现在目视崔湜的神色,心想莫非崔湜已闻到了风声?他当即答道:“太上皇洞悉此事,诰命中仅写上‘潜行阴谋’即可,届时由太上皇增减字数,这里不用多说。”
李隆基的话语充满皇帝的威严,崔湜不敢再问。
太平公主无缘知道朝会发生的事儿,她怒气冲冲进入太极殿,见到李旦就嚷道:“四哥,还是你一刀把我宰了更好,省得受那些小人之气。”
李旦一头雾水,不知妹妹为何一大早就有如此大的火气。他心中认定,李隆基向他禀报的事儿,妹妹肯定丝毫不知,那么她的火气从何而来呢?他遂笑道:“妹子有话好好说,到底是谁惹你了?”
太平公主怒道:“是谁?难道还有别人吗?我早就说过,你的好三郎居心不善,你却说他宅心仁厚。现在三郎想要我的命了,四哥,你说怎么办?”
“妹子定是听到奸人传言了。今日天刚微明,三郎就来告知刘幽求与张暐密谋之事,还求我将此二人贬官。你瞧,三郎处处护着你,甚至不许他的亲信之人胡说八道,又如何会要你的命呢?”
太平公主警觉起来,问道:“三郎来过说起刘幽求的密谋之事了?”
“是呀,他一早过来,说昨日刘幽求曾找过他。刘幽求已与张暐商议好,意欲圈禁你与萧至忠等人。三郎闻言,将刘幽求申斥一顿,其想了一夜,又来求我将他们贬官。”
“哼,原来是恶人先告状。四哥,昨晚张暐与侍御史邓光宾一起饮酒,其酒后吐真言,说他们已与三郎商议好,要将我等圈禁。三郎先来禀告你,大约他得知了风声,急于撇清自己。”
李旦想了一下,说道:“若你所言确实,三郎可能也如此想。然而时辰有些不对呀,张暐酒后说话是昨晚的事儿,三郎在宫中如何能得知呢?妹子,是不是向你传话之人有些杜撰呢?”
太平公主大急,说道:“四哥,都到了如此地步,你还把三郎当成一位仁义敦厚之人!现在就是把三郎撇开,那刘幽求与张暐密谋是真吧?这二人皆为三郎的贴心之人,他们有此密谋定与三郎通气。”
“对呀,他们确实找三郎通气了,然三郎不许嘛。”
太平公主叹道:“你呀,总是以宽恕之心对待别人。譬如这二人找过三郎商议,三郎也同意,不料张暐醉酒吐真言,由此泄露了他们的密谋。三郎会如何做呢?他当然会舍弃他们保全自己,你说宫内夜禁不通讯息,那张暐为宫门郎,他找三郎通此讯息,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之事。”
李旦依然不信,笑道:“妹子多虑了。你说过张暐醉酒,其回家后肯定倒头酣睡,又如何能半夜爬起身来入宫通讯息?你不要再生气了,我将这二人治罪,就是替你消气了。”
太平公主实在想不到竟然是这种局面,她本想从此扳倒李隆基,不料想李隆基仅折了两个爪牙而已,心里实在不甘。哥哥先入为主,瞧眼前的光景,他根本不相信李隆基为主谋,自己若再坚持,弄不好会有反效果。她于是冷笑一声,说道:“四哥,我今日先把话儿放在这里,信不信由你。三郎如此处心积虑,你以为他的矛头单指向我吗?哼,他这一次明里想圈禁我等,其内里还不是想讨要你手中残存的权力么?四哥,你不可再糊涂了。”
太平公主回府后,萧至忠、崔湜与窦怀贞等照例入府问安。太平公主得闻仅将刘幽求二人贬官而已,不禁骂道:“他如此轻描淡写,分明是糊弄皇兄嘛。刘幽求与张暐密谋犯上,就为死罪。你们皆为朝中重臣,为何不据理力争?”
崔湜躬身言道:“下官当时询问事情缘由,被圣上拦住不许多问。我们因为不知事情详细,也就无法再说话。”
萧至忠道:“是呀,圣上说太上皇知悉事儿全过程,不用向我等宣示。”
太平公主怒道:“他如此行事,正是妄图一手遮天。哼,我毕竟还没死,岂能容了这小子?你们要各自上奏章,还要让御史台的人上章弹劾,一定要把刘幽求二人的死罪坐实了。他抛出这两个替罪羊,妄想不伤皮毛,天下哪有如此轻易之事?”
众人躬身答应。
太平公主又道:“刘幽求动辄为三郎献上一计,你们呢?莫非什么事儿都需要我来亲自吩咐吗?”
众人见公主火气很大,遂默默躬身退出。
太平公主今日之所以有如此大的火气,缘于哥哥不听己言。她也感到十分窝囊,本来是一件十分把握之事,结果被李隆基占了先机,以致出现现在的局面,她心里实在不甘。
她派人唤来王师虔,吩咐道:“你速去宫内打探,查一查昨晚子时以后,是否有人入宫?”
王师虔领命而去。
太平公主的党羽们竞相上奏,他们从各个方面阐述刘幽求与张暐的大罪,认为非死罪不可。李旦看到这些奏书,遂下令先将他们二人囚在刑部大牢。
李隆基此时慌了手脚,他阅了数道奏书,感觉其背后有姑姑的影子。他知道,这帮人的目的很明确,即欲置刘幽求二人于死地,他是万万不能接受这种结果的。
其时王琚在侧,他看到李隆基那略显慌张的脸色,说道:“陛下,欲救刘幽求二人,现在维系于太上皇一身了。”
李隆基当然明白,他正准备动身前往太极殿。
王琚又道:“臣以为刘幽求终无大碍,毕竟他有大功在身,太上皇心怀宽仁,应该会答应陛下所请。只是此事过后,陛下更须百般警惕。”
李隆基问道:“此话怎讲?”
“所谓打草惊蛇,张暐是也。臣观此前太平公主行事,毕竟高调示人,没有厉害之招。那么此事过后,公主定会行隐秘之事,暗箭难防啊。”
李隆基事后相当后悔,埋怨刘幽求怎么寻到张暐这样一个口无遮拦之人谋事。然事已至此,只好亡羊补牢了。至于事过之后,姑姑如何出招,他现在尚无法顾及。
李隆基叹道:“长远之事,以后再想。现在当务之急,须将二人之命救下。这样吧,你设法联络数人,也赶快上奏述说他们的大功。我再召来郭元振,让他也在父皇面前说项。总而言之,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二人将命丢了。”
李隆基现在朝中确实形单影只,手下无人可用。本来还有一个刘幽求,这一次又获罪,他在重臣中仅有郭元振还能引为己援。由于太平公主势大,像此次其党羽群攻刘幽求,那些中立之人只有选择沉默,如此更彰太平公主之势。
王琚依言出殿布置,李隆基正了正衣冠,然后坐上腰舆,前往太极殿去见父皇。
李旦此时正坐在几案前翻看奏章,看到李隆基入殿拜见,遂唤其平身,叹道:“三郎,这一次刘幽求闯的祸不算小,你姑姑坚言问斩,群臣也上奏附和,这如何是好?”
李隆基眼中流出眼泪,再伏地叩首道:“父皇,儿子前来正为此事相求,乞父皇保下他们一条命来。”
“起来说话。”
李隆基依令起身,犹泪流满面道:“父皇,刘幽求与张暐确实罪不容赦,然这二人皆有大功。儿子以为,可将他们功过相抵,由此饶了他们的死罪。”
“崔湜的奏章说过他们的功劳,然他又说功是功,过是过,不可混淆一体,须赏罚分明。”
“父皇,这二人跟随儿子日久,想是他们看到姑姑近来在朝中安插亲信,势力日益增大,心中替儿子不忿,由此想差了主意。再说了,他们将密谋告我,儿子又告诉父皇,若他们因此获罪被杀,事过后天下之人定会说儿子不义。”
“哼,我早就说过你,不似大郎那样端正居家,就爱出外结交这些鸡鸣狗盗之徒。譬如这刘幽求吧,正如你姑姑所言,没有什么为政能耐,官居左仆射错谬甚多,就在搞阴谋上有本事。现在事儿出来了,你已为皇帝,当如何收场呢?”
“父皇说得对,儿子确实交友不慎。儿子这些天一直在想,刘幽求确实想差了主意,不该以人划线强分朋党。譬如萧至忠与崔湜等人,他们确实与姑姑来往甚密,然他们皆为父皇所授,只要他们忠心为朝廷办事,儿子应当倚靠他们,实在不该歧视他们。”
“对呀,你能这样想,就不负我一番苦心。”
“然话儿又说回来,刘幽求这二人毕竟与儿子相处日久,他们不反朝廷,更不反父皇,无非对儿子有些私心而已,乞父皇饶了他们。”李隆基说完,又伏地叩拜。
其实李旦非懵懂之人,他让儿子当了皇帝,又让妹妹的人在朝中占据要位,有着深层的考虑。李旦明白自己的能耐,又想淡泊处事不愿纷扰,又做了近二年的皇帝,真正体会了权力的好处,实在不愿就此罢手。所以他决定退位的时候,太平公主劝他不可全部丢手,他也就乐得顺水推舟答应。他当时就打定主意,自己当了太上皇能够实际掌控权力的窍门,就在于让妹妹和儿子这两个强悍之人不分轩轾,他们有事自会到自己面前取得支持。
如今刘幽求获罪,从此远离政事堂,那么妹妹的势力又加深了一层,儿子更加处于劣势,所以应当呵护。至于免了刘幽求二人的死罪,实在是小事一件,以此来稳儿子心智,其实很值得。
李旦于是长叹一声,说道:“你起来吧,何必为他们如此折节?也罢,就免了他们的死罪,降为流刑吧。这样吧,我把崔湜召来,让他当着我们的面拟诰,然后立刻发出去。这件事儿若让你姑姑知道,她定会又来拦阻。”
李隆基感激涕零,又复叩拜。
朝中衙署以中书省距离太极殿最近,崔湜闻召很快来到。李旦逐字口述,让他当即拟诰。
崔湜得知刘幽求被免了死罪,心中老大不愿。然此为太上皇钦命,李隆基又虎视眈眈立在一旁,他也无法可施。
将刘幽求和张暐降为徒罪,按例应发配至蛮荒之地。是时,朝廷徒罪之人往往发配至西南之姚州地面或南方之岭南地区。李旦口述到徒罪地点时,问崔湜道:“朕不甚详徒罪地点,崔卿,你知晓地理,他们当流配何地呀?”
崔湜思索了一下道:“陛下,西南之地烟瘴甚多,北人甚不适应,流人至此往往丢了性命。臣以为,刘幽求与张暐虽有罪,毕竟立过大功,朝廷应该心存恤之。”
“嗯,是这个道理。”李旦说道。
“臣以为,岭南之地日益繁华,又多阳光,可将刘幽求流之岭南封州,张暐流于岭南峰州。”
李旦颔首同意,诰书很快拟成,李旦又看一遍,然后令人用宝发出。
李隆基由此求得父皇饶了刘幽求二人死罪,心中窃喜不已。崔湜又能体恤,建言将二人流之岭南,李隆基觉得他还算是一个识趣的人。
然而李隆基没有料到崔湜此举大有深意,当刘幽求和张暐两家被发配出京后,王琚匆匆来见李隆基,说道:“陛下,刘幽求与张暐两家被发配至岭南,估计今生再难回到长安。”
“此话怎讲?”
“知道封州与峰州由何都督府节制吗?”唐制规定,一些边远小州由都督府统辖,都督主持军事权,都督府长史主持政务权。
李隆基答道:“我知道,那里例由广州都督府节制。那个都督好像叫周利贞吧。”
“对呀,就是这个周利贞!陛下,知道周利贞的来历吗?”
“不知道。”
“臣当时听陛下说过,崔湜此次很是殷勤,极力向太上皇建言,要将他们二人发配到岭南,心里就犯了嘀咕,私下里去问周利贞的来历。如此一问,还真是问出了蹊跷。”
“哦?有何蹊跷?”
“周利贞系萧至忠举荐,其授任之时正是崔湜任吏部尚书之时。这个周利贞任广州都督之前,时任中书侍郎,而在任中书侍郎之前,又任门下省左散骑侍郎。臣又仔细一查,发现周利贞在门下省任职时,萧至忠为门下省侍中;其在中书省任职时,萧至忠为中书省中书令。”
“如此来说,这个周利贞为萧至忠的亲信之人了?”
“不错,其关系大非寻常。”
王琚说话至此,李隆基已然明白王琚的说话含义。周利贞为萧至忠的亲信之人,手绾广州都督府的军事大权,所有的流人例由都督辖下管理。刘幽求与张暐两家进入了其地面,其随便寻个缘由就可要了这二人之命。或者不问缘由,直接将此二人杀死,再编造个理由,那也是轻易之事。
李隆基叹道:“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崔湜为何变得如此好心?看来他当时就处心积虑,欲置二人于死地!事罢之后,他肯定会到姑姑那里去邀功呢!嗯,刘幽求他们已离京两日,现在应该出了潼关了吧?”
“他们家眷随行,其行进速度应该很慢,现在至多刚出潼关。”
“其行进路线应该是出潼关到了东京之后,再折向南行,过了长江经过梧州再到岭南吧?”
“应该是这样的路线。”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然后决然道:“他们被流放已然受罪不少,若再丢了性命,我实在愧对众人。也罢,我修书一封,你让陈玄礼带此书快马跑一趟。”
桂州都督王洵起初也为万骑将领,是陈玄礼的拜把子兄弟。李隆基通过陈玄礼认识王洵,此次营救刘幽求想起此人。
李隆基以皇帝身份修书与王洵,显示出相当的交情,再让陈玄礼带着此书快马走一趟,王洵定会依计办事。计策是这样的,待刘幽求和张暐行到梧州地面时,王洵寻个理由将他们扣下,不许他们前行,如此保全了他们性命。
陈玄礼快马出京,当然比刘幽求他们快得多,很快就抢在他们前头,如此就占了先机。
刘幽求他们到了梧州,王洵将他们扣下,然后将他们安置在幽静别院安静度日,一应用具及食物皆备。周利贞在广州久候刘幽求不至,稍一打听方知他们在梧州停了下来,遂移牒梧州要求王洵速将这帮流人送至广州。
王洵置之不理,周利贞再催,终无音讯。周利贞无法,只好上奏朝廷,崔湜见此,也移文逼王洵速遣流人。如此来来往往,时辰皆耗在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