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得好呀!绍义大哥,地宫里又炸开了一道石门!”琉璃照壁之下,忽然在烟尘滚滚的洞口里钻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来。满脸黑灰的小伙子是马兰峪的田广山,这个在地宫里已经熬了三个昼夜的汉子,此时毫无倦意。他得意忘形地向王绍义报告着地宫里的情况:“关增会这小子真不愧是当年的爆破英雄,他发明的打眼办法真是又快又好,现在只有一道石门了。大哥,只要咱们把炮眼打好,天明的时候就可以装炸药了。到那时候炸掉它,咱弟兄们就可以进地宫取宝了。”
王绍义胜券在握地拍了拍田广山那落满灰土的肩头,说:“好好干吧,广山,只要咱能把皇上皇后的棺材劈开,到时候棺材里的珍宝你拣着挑。”
田广山却说:“大哥,盗开棺材以后,别的东西我啥也不要,只想得到康熙皇帝那只九龙玉杯!咱可把丑话说到头里,撬地宫打炮眼俺可是把脑袋都挂在裤腰带上了,到了分棺中财宝的时候,如果有谁胆敢去抢那只九龙杯的话,可别怪我姓田的到六亲不认!”
“九龙杯?什么九龙杯?”不待王绍义开口,那些集聚在明楼下交头接耳、等候地宫打开后分财宝的人们,都“忽啦”一声围了上来。大家显然都对田广山所说的九龙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个个七嘴八舌地问田广山说:
“九龙杯可就是杨香武盗的那只九龙杯吗?”
“你怎么就知道九龙杯在康熙的棺材里?”
“如果当真能弄到那只九龙杯的话,拿到市面上能换多少钱票?”……
田广山就像着了魔一般地在那里摇唇鼓舌,喋喋不休地说:“你们猜对了,我说的九龙杯,就是老一辈上传说的杨香武三盗九龙杯的那一只!杨香武是一身好武艺的侠客,为何为一只九龙杯盗三次都不得手,甚至险些赔上了一条性命呢?就是因为那只九龙杯是纯玉的国宝呀!它是白玉制成,听说在黑夜里能闪光发亮。杨香武九死一生盗得了那只九龙杯以后,亲自给康熙皇帝进了贡。康熙听说九龙杯是世间稀有的无价之宝,当场命人将酒斟在那只白玉杯里,果然见杯中有九条金龙在酒里翻滚。康熙皇帝见了大喜,从此他就把那只九龙杯珍藏在皇宫里。每当他有雅兴时就会将玉杯拿出来,斟上酒边喝边观赏杯中若隐若现的九条金龙。这只九龙杯,直到康熙皇帝临驾崩时,还念念不忘,吩咐太监们在他病死以后,务必要将杨香武给他的那只白玉九龙杯放在棺材里。康熙是要这只最喜欢的九龙杯永远陪着他在阴曹地府里度日子!”
这只九龙玉杯经田广山如此花言巧语地一吹,使得那些因垂涎地宫里稀世国宝而来盗陵的亡命之徒们,都立刻精神大振。
“啧啧,这九龙杯可是世上少见的奇宝呀!”
“只要咱能把那只九龙玉杯弄到手,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值得呀!”
“田广山,你凭啥先要得那只九龙杯?他奶奶的,俺爷们也是连着几天几夜跟着王绍义在这时刨呀干呀,为啥你先要九龙杯?!”
那些已经急红了眼睛的人们,怒冲冲地围住田广山一叠声地喊叫起来。
“他奶奶的,你们这些混蛋怎能跟老子比?”田广山见这群穷凶极恶的家伙冲他兴师问罪,也不甘示弱。他捋起袖子扑上来,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说:“老子这些天一直在地宫里打眼放炮,一不小心就会被炸飞的石头砸死的。老子当然有功劳,当然要分到棺材里上好的宝贝。可你们这些人算老几?你们守在洞口,没有风险,莫非盗开棺材还先让你们抢宝贝吗?呸!老子非要杨香武的九龙杯不可!”
“呸呸!姓田的,九龙杯如果当真落到你小子手里,俺就拼命!”
“姓田的,你小子那副德性,也不像个能得到九龙杯发大财的人!”
双方唇枪舌剑,火气十足。王绍义在旁见田广山和那些好不容易从四里八村串联起来的人,因为一只尚不知棺材中有无的九龙杯,争吵得互不相让,担心没有将陵盗开就发生一场火拼纷争。他立刻从腰间拔出一只撸子枪,高声喝止说:“他妈拉个巴子,都给我住口。哪个胆敢再嚷嚷,老子就先枪毙了他!”
众人见王绍义匪性大发,凶神恶煞地瞪眼拔枪,立刻都像老鼠见猫一般地纷纷后退。
“王大哥,王大哥,不好了!消息走漏了!”王绍义刚将田广山赶进地宫里,平息了那些因为田广山想独得杨香武白玉九龙杯而激怒的人们,不料,在沉寂空旷的景陵前区忽然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叫声。
“消息……走漏了?”王绍义的几分睡意立刻被吓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猛然从石基座上跳起来,在漆黑的夜色里,他听到景陵隆恩门外的圣德神功碑亭方向,蓦然间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王绍义的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他在石基座上翘望着,前方的陵门、大殿和燎炉、朝房等一片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是那嘈杂的人声却隐约可闻。王绍义知道,穆树轩带领着一队荷枪的武装民兵,早在后陵开始撬挖琉璃墙的时候,就已经在景陵前门一带布防,担任着警戒。现在,穆树轩和民兵们似乎遇上了什么人来闯陵,双方正在发生激烈的争吵。王绍义感到震惊的是,究竟是什么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这阴森可怖的墓葬陵区里呀?
自从王绍义和黄金仲决定以康熙皇帝的景陵为大规模盗掘清东陵的突破口,并将从各村网罗到的为发财而情愿铤而走险的人们,统统拉到景陵来以后,为了防止有外人干扰,他命令穆树轩带领民兵封锁了景陵前后的几个路口,又在景陵前的圣德神功碑、五孔桥、牌楼门一带布哨。十几只三八大盖枪封锁了景陵的两个大门,任何人难以逾越。正因为王绍义预先有这么严密的布置,方才能够保证了他们在景陵方城里撬掘盗陵取得成功。如今经过几个昼夜的苦熬苦战,即将如愿以偿的时候,居然有人不早不迟地来闯景陵,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王大哥,王大哥……”王绍义手里握着那支20年前他在马福田匪绺子里当“水箱”时所保留下来的德牌撸子枪,在漆黑中穿过隆恩殿旁侧的二柱门准备去看个究竟。忽然,迎面气喘吁吁地疾跑过来一个手拎三八大盖枪的民兵。从声音中,王绍义听出来人是六合村的刘七。他声音沙哑地向王绍义报告说:“不,不好了!有人来了!咱们盗陵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区上派人来追查了!”
“区上的人?他妈的,刘七你怕什么?胆小就别做发财的梦,既然干了就别怕什么区上的。哼,有我王绍义在,你们什么也别害怕!”王绍义唯恐刘七的叫喊被方城里那些被他和黄金仲串通来盗陵的人听见,涣散军心,所以冲着失魂落魄的刘七一阵臭骂。然后他压低嗓音问道:“刘七,你别慌,也用不着害怕。天塌下来有地来接着,脑袋掉了不过才碗大的疤!你告诉我,前面到底是谁来了?区上的哪个干部想管咱爷们哥们的闲事?你说,你快说……”
刘七喘息未定:“我也不认识是哪个区干部,只知道他是奉命来查问的。穆村长正和那个区干部顶牛评理呢,是他让我到陵里来喊你去的……”
“他妈的,什么区干部县干部?老子是天地人三不管的闲云野鹤,如今世道乱了,莫非我姓王的还怕你什么区干部?”王绍义听说有区干部夤夜闯陵,心里恐慌,但是他还是虚张声势地大嚷大叫,为自己壮胆。他将手枪掖进腰间,与刘七一齐沿着青石甬路向前陵疾走。两人一直来到牌楼门下。王绍义朝前望去,只见昏黑的夜色中人影晃动,几个奉他和黄金仲之命守卫着陵区正门的民兵,拦住几个深夜闯陵的区干部,双方正在圣德神功碑前发生激烈的争吵。
“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深更半夜到景陵来?说,里面那么多人在做什么?为什么还有放炮的响声?”一位身材颀长黑瘦、头戴八路军帽的区干部,正严厉地质问着守住景陵正门的几个荷枪民兵。“你们是哪村的民兵?到这里来有没有经过区上的准许?”
“哪村的民兵?哪个村的都有,你管得着吗?”守陵的民兵也气汹汹地回话,口气里充满了不友好的火药味。
“反了天了?!”区干部说:“是不是有人在景陵里趁乱盗墓?我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是哪个村的,必须立即停止犯罪活动,盗陵是违法的!从前不准许,共产党就更不准许。谁敢不听政府的劝阻,那就是犯罪行为!”
“犯罪?哈哈,犯什么罪哟?姓郭的,你少来这里吓唬人!”一位穿灰布短褂子、灯笼裤的大汉,从民兵后面迎出来。王绍义在昏黑中认出那人就是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穆树轩面对着赶来制止盗陵活动的区干部与他身后的七八个武装民兵,毫不畏惧。他说起话来精声嘎气,显得有恃无恐:“姓郭的,现在守陵的日本宪兵都逃跑了,日本人再没有权利控制咱们中国的皇陵了。国民党现在正忙着发接收财和国难财,他们的王法自然不灵。共产党嘛,目前还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来守马兰峪的皇陵,再说,共产党怎么会派兵来为封建的皇帝守陵?你说我们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违了什么法?”
“穆树轩,我不许你说话这么张狂!谁说共产党不能派兵守陵,眼下前方的战事吃紧,一时抽不下人手罢了,又怎么能说共产党不护陵呢?我告诉你,清东陵虽然是封建皇帝的陵墓,可是它是一处不容破坏的古迹。你懂吗?”那位颀长黑瘦的区干部说起话来粗声大气,锋芒毕露,将一只驳壳枪从枪套里拔出来,把枪口对准了穆树轩和几个持枪的民兵,声威逼人地说道:“穆树轩,我可是奉蓟县八区区长介儒的命令,赶来马兰峪检查清东陵防卫情况的。现在看来,介区长得到的消息是有根据的,原来当真有人在景陵里盗掘古墓!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们,必须马上给我停止犯罪活动。穆树轩,你可是个村干部,你应该有这个觉悟,千万别以为现在兵荒马乱,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我方才已经告诉你了,共产党决不能容忍破坏古代文物的行为。”
“别吵别吵!大家都不必吵!哦,我当是谁,原来是郭助理来了!”隐身在大牌楼后边的王绍义,在漆黑中睁大两只小眼睛,极力辨认着与穆树轩争吵不休的区干部。后来,王绍义好一阵子才从对方口音与体形上,认出那个夤夜来到康熙景陵里巡查的人,原来是蓟县第八区的公安助理员郭正!王绍义其实很早以前就与面前这位咄咄逼人的郭正相熟。三年前,郭正在区武工队当队员,时常在黄松峪一带的深山老林里与日本军队进行神出鬼没的游击活动。恰好王绍义那时也因为盗陵的两次失败,隐居在黄松峪村里务农为生。有一次,日本宪兵进山追捕武工队,郭正负轻伤在逃。就在日本兵很快追上郭正的危险时刻,王绍义将他藏进自家的地窖里,救了他一命。从此,郭正对他的救命恩人王绍义一直心存感念之情。后来郭正当上八区的公安助理后,还时常对人说起这段难忘的往事。现在,王绍义忽然发现前来景陵兴师问罪的区干部,原来就是他的老相识郭正,心里一下子有了底。这时,王绍义见郭正与穆树轩争吵之声愈来愈大,而且双方各执已见,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担心郭、穆两人争来吵去,万一真的动起枪来,发生火拼,后果必将不堪设想。王绍义急忙从牌楼后边跑出来,上前大声叫道:“郭助理,深更半夜你们争吵什么呀?”
穆树轩本就对郭正以手枪威吓他颇感不满,这时见王绍义随民兵刘七赶到了,更感到有了可以依靠的主心骨。他余怒未消地说:“绍义,你来得正好!郭正他现在是拿区政府来吓唬咱们哥们爷们,太不像话了,好像只有他是正统的,咱们都是乌龟王八蛋!他姓郭的也不想想,如果咱们背后没有硬靠山,敢到景陵这种地方来折腾吗?哼……”
“绍义、王绍义,原来……是你在领头呀?”方才还盛气凌人、以手枪相胁的区公安助理郭正,见王绍义突然出现在他与穆树轩中间,立刻收敛了凶煞之气。他心头的火气也消减了许多,忙收了枪。但是,郭正并没有因为有过救命之恩的王绍义的到来,而改变他对盗陵行为的反感与戒备。郭正将王绍义拉到一边,放低声音说:“绍义,你可是我的兄长,我对你不能不正言相告,如果你们当真在景陵里打什么歪主意的话,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日后一旦被上级查出来,就是老弟我能饶你,上级也是饶不得你的。绍义老兄,信我的话,你还是赶紧收手吧!”
“郭助理,嘿嘿,你对我的一片好心,我自然是领的。可是现在收手恐怕已经晚了,再说,盗陵这件事儿,我王绍义又怎么能领头呢?”王绍义机敏地避开郭正的逼问,在黑暗里龇牙一笑说。
“谁?除了你以外还能有谁领这个头呢?”郭正见王绍义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急忙追问王绍义说:“如果你不是头,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郭助理,你别在这里审问我。让别人听了,以为咱哥俩又闹什么纠纷。其实,咱俩是患难之交,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郭助理,这件事在这里说是啥用也没有,如果你当真要知道,就请随我到景陵里去吧……”王绍义终究是个久闯江湖的人,平生见过几多险风恶浪。此时,他见从前有过深交的公安助理郭正,深夜到景陵上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情知仅以两个人从前的旧交情是难以劝服郭正的。面对铁面无情的郭正,他不愠不火,嘿嘿一声冷笑凑上前来在郭正的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郭正脸上顿时现出了大吃一惊的神色,刚才还义正词严的公安助理,只因为听了王绍义的一席话,顿时变了样子,跟着王绍义大步流星地向景陵深处走去,过了牌楼又回头叮嘱几位随同前来景陵的区公所执勤民兵说:“你们就等在门口,谁也不许再吵。我到里去去就来……”
穆树轩见王绍义只用三言两语,就镇住了来头很大的区公安助理员郭正,更加趾高气扬。他见王绍义和郭正已经走远,就得意地对几个区上的民兵们说:“我早就告诉你,别拿鸡毛当令箭!其实我们敢到景陵里来,也是有人在后边撑腰的!反正大家伙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何必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呢?”景陵内殿阁层层,阴森可怖。王绍义在前匆匆引路,郭正心里怀着深深的疑惑,紧紧跟随着他沿一条碎石通道,径直向景陵的深处走来。王、郭两人穿过隆恩门,眨眼之间面前就出现了那座雄伟的隆恩殿。危危高耸的殿宇在空旷的景陵里显得格外岑寂,俨然像一头蹲伏在漆黑天幕下的狰狞怪兽。犹令郭正为之诧异的是,平日不会有人的大殿西厢暖阁内却透出了一抹昏黄的灯火。
“郭老弟,请吧!”王绍义见郭正在汉白玉丹墀之下迟疑着不肯登上台阶来,便快步迈进隆恩殿的门槛,将两扇殿门“吱”地一推,回身向郭正说,“你怎么不进来?进来后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郭正怯怯地登上青石台阶,蹑足走进阴森森的隆恩殿。忽然,一道刺目的强光从大殿里映射出来,使郭正双眼发花。渐渐地,他看见大殿的西厢暖阁里,朱漆斑驳的楹柱之上高高地悬挂着一盏美孚灯。昏暗的灯影里,一个十分稔熟的身影出现在郭正的面前!那人就是马兰峪一带大名鼎鼎的十五军分区敌工部部长,人称“黄大麻子”的黄金仲!
“啊——?黄部长当真在这里指挥盗掘景陵?”公安助理郭正在阴影里呆呆地与近在咫尺的黄金仲对峙着。他大为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在郭正的心目中,功勋卓着的黄金仲是根本不可能与惯匪王绍义这类人搞在一起的。虽然王绍义当年在日寇追捕时掩护过他,可是在郭正眼里,王绍义与在抗战中颇有佳誉的军区敌工部长黄金仲根本不是一路人!然而,眼前活生生的事实是不容郭正置疑的,黄金仲大模大样地坐在他的面前,生满黑色麻坑的马型长脸上挂着踌躇满志的冷笑。更令郭正为之吃惊的是,黄金仲的对面还坐着一位文质彬彬的干部,那人侧过脸来,郭正不禁更为大吃一惊。原来那位干部就是他在八区的顶头上司、副区长李树清。他怎么也会背着区长介儒在景陵里呢?!
“你们……”郭正发现,黄金仲和李树清两人正围坐在一张紫檀木的桌案前,大口地啃嚼着熟食,碰杯饮洒。几乎与此同时,黄金仲和副区长李树清也发现了站在灯影里发怔的区公安助理郭正。
双方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