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召见不能不去,曹丕揣着满腹忐忑进府,向掾吏打听,得知父亲果真去大营了,这才松口气,转过听政堂去了后宅。
邺城幕府以前是袁氏所居,一应建筑本就很考究,此番重建堂舍再度加宽加高,就连后宅也比原先气派了不少。院里新铺的青石方砖,两旁栽种桑柳榆槐,阳春时节花香宜人;左边是众夫人所居的房舍,名曰“木兰坊”;右面是诸位少年公子居住,名曰“楸梓坊”;转过温室小阁,当中一座新建的正堂,斗拱起脊前廊后厦,门楣挂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鹤鸣堂。
曹丕来至碧纱帘前,没见几个伺候的丫鬟,又听里面隐隐约约有女人说话声,忙退后两步,轻轻咳嗽两声道:“孩儿告进。”
立时传来卞氏的答话:“我儿不必多礼,进来吧。”
曹丕这才微掀纱帘,低头走了进去,却见不止自己母亲,众夫人都在。堂中央并排列着三张坐榻,卞氏坐在中间,一身日常衣装,半点儿珠翠都未戴,膝头卧着四岁的小儿子曹熊。左边坐的是环氏,低着头一脸倦怠之色,自从曹冲死后她总是这般闷闷不乐。右边坐的却是王氏夫人——说来也怪,这位王氏乃再嫁寡妇,当年在宛城因她之故曹操痛失嫡子曹昂,可王氏却没因此失宠。论资历她跟曹操不算很早,论容貌不及杜氏、赵氏等,三十多了也未养下一儿半女,却因知书达理处事公道被所有姬妾敬重,连曹操也另眼相看,故而能与卞氏、环氏并席而坐。
杜氏、秦氏、尹氏等都在一旁坐着,见大公子来了,连忙起身。至于宋氏、周氏、李氏、赵氏等姬妾连座都没有,一见曹丕赶紧道万福——人家是正经夫人养的,又是老大,不能亏了礼数。
曹丕怎敢承受,拜倒在地:“给母亲和诸位夫人问安。”
环氏与卞氏情同姊妹倒也罢了,王氏不敢担他的礼,倾身相让:“大公子快快请起,都是自家人,坐下说话。”
卞氏却笑道:“咱们姐妹面前哪有他的座位?不过是嘱咐几句,说完便打发他走,省得他嫌咱们这些婆娘多嘴。”一席话说得诸夫人掩口而笑。
曹丕见母亲面有喜色,想必不是祸,心里更踏实了,也跟着凑趣道:“昨天您那儿媳还说,要抱叡儿进来陪母亲解闷呢。这一搬出去住,还真不习惯。夫人们一处说说笑笑,平素倒也热闹。”
“说说笑笑……唉!”卞氏收起笑容叹了口气,抚着膝上曹熊的小脑袋,“我这辈子真苦命,生了你们哥仨倒也罢了,偏偏末了又养下这小冤家。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罪,能有几日说说笑笑?”曹操与卞氏得曹熊时都四五十岁了,故而此子身体羸弱,自出生那天就病歪歪的,四岁不及平常孩子三岁的模样,整日昏昏睡睡,全靠李珰之的汤药顶着,养得大养不大还难说呢!
“熊儿还小呢,难免身子弱点儿,日后多加调养必能痊愈。再说这府里乳母仆妇那么多,母亲可以交与她们,不必时时劳心。”曹丕几句宽心话说得众夫人纷纷点头。
卞氏却道:“皆是我身上掉的肉,怎割舍得开?如今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整日里不知忙些什么。这小冤家虽然有病,倒是时时处处听娘的话,带在身边也算个慰藉。”
曹丕听母亲这句“整日里不知忙些什么”,甚感话题要往自己身上转,竟没敢搭茬,呆立半晌才道:“母亲把孩儿唤来有何吩咐?”
“你妹妹的亲事筹备得如何?”
“回母亲话,已然妥当。”曹丕说着话瞟了眼坐在一旁的秦氏,“荀氏乃高门望族,孩儿自当把嫁妆置办得好些。”
此番出嫁之女乃秦氏所生,不过这位夫人身为侧室又生性恬淡,一切都听卞氏处置,听了曹丕的话只点点头,微微叹息着——毕竟是她养下的,离娘出嫁哪有不难受的?
赵氏就侍立在秦氏身旁,这个袁府歌伎出身的女人能说会道,笑呵呵凑趣:“这可好了,秦姐姐嫁女,三公子娶亲,真是双喜临门。”
“三弟要娶亲了?”曹丕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家兄弟竟不知情,喜的是曹植一旦成婚很可能像自己和曹彰一样出来另居,就不能时时伴在父亲身边了。
“我也是昨晚才听你父说起的,他们爷俩商量已久,拿定主意才告诉我。”卞氏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对曹植这门亲事挺满意的,“你妹妹一应嫁妆之物是你操办的,也轻车熟路了吧?植儿的事也要劳你照应。虽不求奢华,但总要体体面面才是。”
“我岂能亏了兄弟?母亲放心,筹备之事就交与我吧。却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
赵氏又插口道:“倒也不远,就是咱幕府西曹掾崔季珪的侄女,才貌双全贤淑温婉,与三公子真是天作之合!”
“嗯?”曹丕一愣,“崔琰的侄女?”
“可不是嘛!要紧的就是这人家。”卞氏念念叨叨,“清河崔氏冀州望族,崔琰为人刚正处事严明,为河北之士所推重。若寻常人家也罢了,既与崔氏结亲可不能疏于礼数,这也是往咱自己脸上贴金的事,你可得多上心。”
曹丕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他深知母亲所言不虚,清河崔氏乃河北名门,更重要的是崔琰担任西曹掾,手握着幕府属员的人事权,任命掾属、调整职位都要经崔琰之手。曹植结这门亲事,日后岂不是可以借崔琰之手在府中遍插党羽?曹丕顿感不妙……
卞氏哪是寻常妇人?见儿子神色有异,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俩儿子这一年来暗暗较劲,当娘的自然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能偏袒谁?她低头抚着曹熊,话里有话道:“有时候我就在想,要是你们长不大,都像这小冤家一样在我身边,清清静静与世无争该多好?可岁月不饶人,你们都大了,娘我也老了,该闯的还得叫你们去闯。当多大的官娘不在乎,只盼你们兄弟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植儿处事不拘小节……还有彰儿,好勇争强缺稳重。”她不好把话说得太明,故意把曹彰也挂上,“老大你呢?遇事就爱瞎揣摩。你们平素都有些毛病啊!说‘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兄弟间就该互相包容,尤其你这当大哥的,心胸更该开阔些。”
卞氏歌伎出身,虽没念过书,歌谣却信手拈来。曹丕听了没怎么动容,一旁环氏倒呜咽起来——触景生情想起她那死去的冲儿,倘曹冲还在,岂轮到别人儿子争位!
卞氏只顾着敲打儿子,这会儿才觉失口,不好再往下说了。王氏一边拉着环氏的手,一边半开玩笑嗔怪卞氏:“姐姐何必跟公子说这么多。自幼读书知礼,在外面做事还用得着咱妇道人家教训?谁不知大公子精明能干待人厚道,岂会薄了自家兄弟?倘若把这门亲事办好了,全邺城的人都会夸大公子孝悌知礼,都会说大公子是贤德之人。公子心里有数,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话表面冲卞氏,可道理分明是说给曹丕听的。
曹丕不禁瞥了这位姨娘一眼——好精明的女人,难怪无儿无女却荣宠不衰!
卞氏也念她一番好意:“妹妹说的是……你听见没有?回去想想。过几日送亲去许都,莫要多耽搁,早早回来帮植儿的忙。”
“孩儿记下了。”曹丕又恭恭敬敬向诸位夫人施了一礼,缓缓退出鹤鸣堂。
不过母亲的话曹丕并未真的听进去,他心里琢磨的却是崔琰退回的那箱蜀锦——难怪这么大费周章,还把东西上缴,原来故意整我!什么河北名士耿介之臣,亏吴质他们夸了半天,原来也是阴损之辈。曹植结了这么门姻亲,以后可得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