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谡从噩梦中猛然醒来,他剧烈地喘息着,挣扎着伸出双手,然后又垂下去,喉咙发出“嗬嗬”的呻吟声,仿佛什么东西压迫着他的胸口。
自从前几天从魏军的包围中逃出来以后,马谡就一直处于这种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之下,灰暗、沮丧、惶惑、愤怒等诸多负面的情感加诸于他的精神和肉体之上,令他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像是一条已经摇摇坠的蜀间栈道。
那一次突围简直是一个奇迹,魏军的洪流中,汉军正被逐渐绞杀,忽然阴云密布,随即下起了瓢泼大雨。对于因饱尝干渴之苦而战败的汉军来说,这场暴雨出现的时机简直就是一个讽刺;不过,尽管它挽回不了整个败局,但多少能让魏军的攻势迟缓下来。而残存的汉军包括马谡在内,就趁着大雨造成的混乱一口气逃了出去。
马谡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侥幸逃脱而感到高兴,短短几个时辰的战斗让这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他对自己很有自信,相信运筹帷幄便可决胜千里,精密的计算可以掌控一切。但当他真正置身于战场上的时候,才发觉庙算时的几把算筹远不如这原始的短兵相接那么残酷,那么真实。在这片混乱之中,他就好像一片惊涛骇浪中的叶子,只能无力地随着喊杀声随波逐流,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每一名在他身边倒下的士兵,都在马谡脆弱的心理上造成新的一击。生与死在这里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于他全部情感都只被一种膨大的心理状态所吞噬——那就是“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真实的战场,也是最后一次。
从街亭逃出来的时候,马谡没管身边的溃兵,而是拼命地鞭打着自己的坐骑,一味向着前面冲去。一直冲出去三四十里,直到马匹体力不支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才停下。马谡在附近找到一眼井水,他趴在井口直接对着木桶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算恢复了一点精神。然后他凑到水面,看到的是一张憔悴疲惫的脸。
当亲历战场的恐惧感逐渐消退之后,另外一种情绪又浮现在马谡的心头。街亭之败,他对诸葛丞相有着挥之不去的歉疚感,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丞相,蜀汉这多年的心血,就这样毁在了自己的手里。但更多的,则是对王平的愤怒。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回西城,当着丞相的面将王平那个家伙的头砍下来。若不是他,汉军绝不会失败,街亭也绝不会丢!
马谡怀着许多复杂矛盾的心情踏上回本营的路。一路上,他不断重复着噩梦,不断地陷入胆怯与愤怒的情绪之中;他还要忍受着雍凉夜里的严寒与饥饿——因为既无帐篷也无火种,酒和肉食就更不要说了。有时候他甚至不得不去大路旁边的草丛里,寻找是否有散落的薯块。
当他终于走到汉军本营所在的西城时,忐忑不安的心情愈加明显。不过他的另外一种欲望更加强烈,那就是当众痛斥王平的逃跑行径,给予其严厉的惩戒。从马谡本人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减少自己对丞相愧疚感的一种方式。
当马谡看到西城的城垣时,他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找了附近一家农舍,打算把自己稍微清洁一下。这几日的风餐露宿让他显得非常狼狈,头盔和甲胄都残破凌乱,头发散乱不堪,一张脸满是灰尘与汗渍。他觉得不应该以这样的形象进入城池,即使是战败者,也该保持着尊严。“战败”和“狼狈地逃回来”之间有着微妙的不同。
农舍里没有人,门虚掩着,屋里屋外都很凌乱,锅灶与炕上都落满了尘土,常用的器具物品都已经不见了,只剩几个瓢盆散乱地扔在门口。说明这家主人离开的时候相当匆忙。
马谡拿来一个水桶和一个水瓢,从水井中打上来一桶清水,然后摘下头盔,解开发髻细细地洗濯。头发和脸洗好后,他又找来一块布,脱下自己的甲胄,擦拭甲片上的污渍。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谡听到声音,站起身来,把甲胄重新穿到身上,戴正头盔,用手搓了搓脸,这才走了出去。
农舍前面站着的是两名汉军的骑士,他们是看到农舍前的马匹,才过来查探的。当马谡走出屋子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看着这个穿着甲胄的奇怪军人。
马谡看着这两名穿着褐甲的士兵,心里涌现出一阵亲切的感觉。他双手摊开高举,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是大汉前锋将军、丞相府参军马谡。”
两名骑士一听,都是一愣,同时勒住坐骑。马谡看到他们的反应,笑了笑,又说道:“快带我去见丞相,我有要事禀报。”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翻身下马,然后朝马谡走来。马谡也迎了过去,才一伸手,自己的双臂一下子被他们两人死死按住。
“你……你们做什么!”
马谡大惊,张开嘴痛斥道,同时拼命扭动身躯。其中一名骑士一边扭住他的右臂,一边用歉疚的口气对他说:“马参军,实在抱歉,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令?”
“奉丞相之命,但有见马谡者,立刻执其回营。”
“执……执其回营吗?”马谡仔细咀嚼着这四个字的涵义……不是“带其回营”,不是“引其回营”,而是“执其回营”。这个“执”字说明在汉军的口头命令中,已经将马谡视为一名违纪者而非军官来对待,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丞相的恼火。
不过马谡并没有因此而惊讶,他相信等见到丞相后,一切就能见得了分晓。因此他停止了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反绑起来,扶上马。然后两名骑士各自牵起连着马谡的两根绳子,夹在他的左右,三个人并排一起向西城里面走去。马谡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铠甲边缘磨损得并不严重,看来他们属于丞相的近卫部队,并没有参加直接的战斗。
“马参军,要是绑得不舒服,您就说一声。”
“呵呵,没关系,你们也是按军令办事嘛。”
骑士的态度倒是相当恭敬,他们也了解马谡在丞相府中的地位,不想太过得罪这位将军。马谡坐在马上,看着西城周围凌乱的田地农舍,忽然问道:“对了,这周围怎么这么乱,发生了什么事情?”
“哦,这是丞相的命令,要西城所有的老百姓都随军撤回汉中。”
“我军要撤退了?”
马谡听到之后,下意识地把身体前倾。
“对,前方魏将军、吴将军的部队都已经差不多撤回来了。哎,本来很好的形势,结果……呃……街亭不是丢了么?”
“哦……”
马谡听到这里,身体又坐回到马鞍上,现在他可不太想谈起这个话题。这时另外一名骑士也加进了谈话,饶有兴趣地说道:“听说丞相还收服了一名魏将,好像是叫姜维吧?”
“对,本来是天水的魏将,比马参军你年纪要小,也是二十五六岁。听说让自己人出卖了,走投无路,就来投奔我军。丞相特别器重他,从前投降的敌将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
马谡听在耳里,有点不是滋味。那两名骑士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顾聊着天。
“你见过姜维本人没有?”
“见过啊,挺年轻,脸白,没什么胡子,长得像个书生。前两天王平将军回来的时候,营里诸将都去接应。我正好是当掌旗护门,就在寨门口,所以看得很清楚,就站在丞相旁边。”
听到这句话,马谡全身一震,他扭过头来,瞪着眼睛急切地问道:“你说,前几天王平将军回来了?”
骑士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对,大概是四天之前的事情吧,说是从街亭退下来的。”
马谡心算了一下,如果王平是从汉军断水那天就离开的话,那么恰好该是四天之前抵达西城。这个无耻的家伙果然是临阵脱逃,想到这里,他气得全身都开始发颤,双手背缚在背后不断抖动。
“他回来以后,说了什么吗?”马谡强压着怒火,继续问道。
“……我说了的话,参军你不要生气。”骑士犹豫地搔了搔头,看看马谡的眼神,后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军中都盛传,说是参军你违背节度,舍水上山,还故意排斥王将军,结果导致大败……”
“胡……胡说!”马谡再也忍耐不住了,这几日所积压的郁闷与委屈全转变成怒火喷射出来,把两边的骑士吓了一跳。他们一瞬间还以为马谡就要挣开绳索了,急忙扑过去按住他。马谡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倒让他们两个手忙脚乱了一阵。
这时候已经快进西城城门,一队士兵迎了过来,为首的曲长举矛喝道:“是谁在这里喧哗!”
“报告,我们抓到了马谡。”
“马谡!”
那名曲长一听这名字,本来平整的眉毛立刻高挑起来,策马走到马谡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挥挥手道:“你们先把他关在这里,我去向上头请示该怎么办。”
“这还用什么请示,快带我去见丞相!”
马谡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那名曲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说道:“大军临退在即,不能让他乱叫乱嚷动摇了军心,把他的嘴封上。”几名士兵应了一声,冲上去从马谡腰间撕下一块布,塞到他嘴里。一股刺鼻的腥膻味直冲马谡的鼻子,把他呛得说不出话来。
交代完这一切,曲长带着人离开了。两名骑士站在马谡两侧,一刻也不敢把视线离开。马谡靠着凹凸不平的城墙,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想喊出声来却徒劳无功,只能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两名骑士说的没错,丞相的确打算从西城带着百姓撤退。城里尘土飞扬,到处都是人和畜生的叫声,军人和挈儿带女的老百姓混杂一处,全都行色匆匆;大大小小的战车、民用马车与牛车就在马谡跟前交错来往,车轮碾在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声,车夫的呵斥声与呼哨声此起彼伏。
无论是军人还是老百姓,在路过马谡身边的时候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不知道马谡的身份,但是从甲胄的样式能看出这是一位汉军高级军官,这样的人何以竟落到如此地步,不免叫人纷纷猜度起来。
“那个人是谁?”
“他是马谡。”
“就是那个丢了街亭,害得我们不得不逃回汉中的马谡?”
“对,就是那个人。”
“这种少爷不在成都待着,跑来前线做什么?”
“嘘,人家是丞相前面的红人,小声点。”
马谡能听到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他扭过头去,看到是两名蹲在旁边城墙边休息的小兵,两个人一边偷偷朝这边看一边偷偷嘀咕。除了怒火以外,他更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王平捏造的谎言居然已经从统帅部流传到了下级士兵之中,这对马谡今后在军中的影响力将是个极大的打击。
他现在只能等着见到丞相,说明一切真相,并期待着黄袭、张休、李盛、陈松——随便谁都好——也能从那场大败中幸存下来。有他们做证人,就更容易戳穿王平的谎言,恢复自己的名誉。
马谡背靠着城墙,头顶就是烈日,他本来洗干净了的白皙脸上又逐渐被汗水濡湿。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压抑着心中升腾的诸多情感,等待着与丞相相见。
正当马谡在西城的烈日下苦苦等待的时候,诸葛丞相则陷入了另外一种痛苦之中。
街亭的失败对于诸葛丞相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当他接到败报的时候,强烈的挫折感和失望几乎令这位蜀汉的中流砥柱崩溃。
街亭失守,陇西的优势在一瞬间就完全被颠覆了;打通了陇山通道的魏军可以源源不断地西进,他们背后是魏国庞大的后备兵源与补给,而汉军却只有在陇西的十万人与艰苦漫长的汉中补给线。诸葛亮其实并不惧怕张郃,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击败那个人;他害怕的,是在陇西与魏军演变成消耗战的局面,那样一来汉军绝没有胜算,这不是几次战术胜利就能弥补得了的。
作为最高的统帅,他不能将蜀汉全部的赌注都在一个胜率极低的战场之上,于是诸葛亮一接到败报,就立刻传令全军放弃攻城,火速撤退——虽然这样一来前功尽弃,但至少可以让整支军队可以安全返回汉中。他不想拿整个蜀汉冒险。
前锋魏延、吴懿的部队在接到命令后都开始谨慎地后撤。作为全军总预备队,诸葛亮在西城一边安排全城百姓迁移,一边接应后撤的汉军——当然,他也在焦急地等待着马谡的消息。这个时候,王平回来了。
根据王平的汇报:马谡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支配欲和独裁倾向,拒绝听取任何王平的建言。在抵达街亭后,他并没有按照计划当道扎营据城守险,反而舍水上山,举措失当,又将王平贬到几里以外。后来魏军围山,汉军大败,幸亏有王平在后接应摇旗呐喊,魏军疑惑才不敢追过来。
王平的说法,得到了营中大部分将领的认同。在他们的印象里,这确实是马谡的行事风格:骄傲自大、纸上谈兵。诸葛丞相对于这个报告将信将疑,他对马谡非常了解,不认为马谡会做出舍水上山这样明显违反常识的事情。
但是,无论如何,街亭已经丢了,这个结果让丞相痛心疾首,于是他急于见到马谡,想将整件事情弄明白,因此他向全军发布了命令:如果见到马谡,就立刻将他带回大营来。然而当马谡到达之后,却有另外一个原因让诸葛亮对面见马谡这件事踌躇再三。
自从王平回来之后,汉军之中就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流言:马谡是丞相的亲信,丞相肯定会将他赦免。即使有所责罚,也一定会从中徇私。
这个流言从来没有公开化,不过潜流更具有杀伤力。即使诸葛亮的权威足以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公然反对什么,但暗地里的批评依旧令他觉得如芒在背。马谡的任命现在已经被证明是一个错误,如果有人刻意将这个错误归咎于丞相和马谡之间的关系,不光他在军中的威信会动摇,李严、谯周等人也会在后方借题发挥。这是诸葛亮所不能容忍的。
权衡再三之后,诸葛亮终于长叹一声,将手中的羽扇搁在凭几上面,然后用一种纯粹事务性的口气对等待命令的曲长说:“将马谡关进囚车,随军回到汉中再行发落。”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他的眼睛中闪动着一丝愧疚的神色,但这对命令的执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影响。
当都尉带着这个决定回到马谡面前的时候,马谡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就好像是一个干渴已久的人猛然被人从嘴边抢走了水碗。丞相与自己近在咫尺,却难以见到,所以当两名士兵过来将他推向囚车时,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拼命挣扎,嘶哑着嗓子大叫道:“让我见丞相!让我见丞相!”
“哼,这是丞相的命令,马参军,不要让我们为难。”
曲长冷冷地说道,马谡则嚷道:“一定是王平那个狗贼从中作祟……你们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我堂堂丞相府……”
“我们奉命行事,有什么话回汉中跟军曹司的人去说。”
曲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伸手掏出块布去堵他的嘴。他在一瞬间似乎退缩了,于是曲长把身体放心地倾过去。就在这时,马谡猛地挣脱开士兵,伸拳就打。曲长猝不及防,被马谡一拳重重打中了鼻梁,惨叫着倒了下去。他的部下非常愤怒,立刻一拥而上,按住这个发了狂的囚犯的双肩,将他的头压在地上,还有人趁乱偷偷踢了马谡一脚。
经过这一阵骚动,马谡被重新绑缚过,两条胳膊被棕绳反绑在背后,嘴重新被布条塞住。很快囚车也被拉了过来,这辆带着囚笼的车子是用未经加工过的木料搭建而成,满是节疤的栏柱表面异常粗糙,颜色斑驳不堪,还散发着难闻的松脂味;工匠甚至没将囚笼的边缘磨平,糙糙的满是毛刺。
马谡就这么被推推搡搡地押进了囚笼,连绳子也没解开,狭窄的空间与刺鼻的味道令他感觉非常难受;他甚至连抱怨都没办法表达,只能瞪着充血的眼睛,发出含混不清的“唔唔”声。士兵“啪”的一声把木门关上,拿一条铁链将整个囚笼牢牢地锁住。
“好,绑妥了,走。”
听到后面的人挥手示意,前面的车夫一挥鞭子,两匹马同时低头用力,整辆囚车先是“咯拉咯拉”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地移动起来,车轮在黄土路上发出巨大的碾压声。
马谡随着车子晃动身体,全身不时被毛刺弄疼,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返回益州。现在马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隔着木栏,失落地望着远处帅府的大纛。很快他就连这样的景色都看不到了,因为这辆囚车逐渐驶离了西城,汇入大道上尘土飞扬的拥挤车流,跟随着汉军的辎重部队与西城百姓向着汉中的方向缓缓而去。
当这些辎重部队离开之后,汉军的主力部队也完成了最后的集结。他们将西城付之一炬,然后一营一营徐徐退出了魏境。整个过程非常周密,这种从容不迫的撤退行动堪称是一个军事上的杰作,只可惜并不能挽回汉军败北的命运。
对于蜀军的举动,魏军并没有认真地进行追击。张郃认为既然已经顺利将蜀军逼退,那么就没必要再勉强追杀,徒增伤亡——讽刺的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三年之后自己恰恰就是战死于追击蜀军的途中——于是魏军转过头来,将精力集中来对付失去外援的陇西叛军。
魏太和二年,蜀汉建兴六年,第一次北伐就以这样的结局告终。
比起失意的全体汉军军兵,马谡的意志更加消沉。一路上,他不仅要忍受烈日与饥渴,还要忍受周遭好奇与鄙视的目光。不过他已经没有了刚到西城的那股愤怒与冲动,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颓唐。这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环境,倒不如说是马谡已经单纯的体力不济,现在唯一支持他的信念,就是尽快抵达汉中,然后把自己的委屈向丞相倾诉。
返程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马谡就这么抱着微茫的希望躺在囚笼里一动不动,沾满了尘土和汗渍的头发散乱地垂下来,看上去十分落魄。周围的人逐渐习惯了他的安静,也由开始的好奇慢慢变成了熟视无睹。押送的士卒偶尔会问问他的健康状况,更多的时候,就索性让他一个人独处。
在这期间,马谡也曾经见到过几名昔日的熟人与同僚,不过他们都因为不同的原因而避免与他直接交谈,这让马谡希望托第三者传话给丞相的企图也破灭了。
第一个走过他身边的是汉军督前部镇北将军魏延,这名黑脸大汉对于马谡一直就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准确地说他对丞相府里的那群书生都没有好感。他提着自己的长枪慢慢从马谡的囚车旁边走过,只是微微把眼睛瞥过来斜着看了看那名囚徒,然后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第二个走过来的是一个马谡不认识的年轻人,他比起马谡的年纪要小得多,头戴着绿巾短帽,颧骨上沾染着两团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红,那是长年风吹的结果。他的脸部轮廓虽没马谡那么雅致,却多了一份粗犷之气。他路过囚车的时候,恰好与马谡四目相接,两个人彼此都将视线移开,各自走各自的路。那个时候马谡还不知道这名青年的名字叫做姜维,也不知道两人的再度会面,将是很久以后。
第三个走过的是丞相府的长史向朗。马谡看到他到来的时候,心里升起一股欣慰之感。他与向朗在丞相府一为参军,一为长史,既是同僚也是好友,彼此之间相处甚厚,丞相府的人总以“高山流水”来形容他们两个的关系。他看到马谡的囚车,却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打了一个手势,马谡明白他的意思,是“少安毋躁,镇之以静”,这是向朗目前唯一所能做到的,不过这毕竟令马谡的心情舒缓了不少:自从街亭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到善意的回应。
最后一个走过的就是王平,他握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刻意躲避着马谡的眼神。快靠近囚车的时候,他猛地一踢坐骑,飞快地从车子旁边飞驰而去。马谡甚至没有投去愤怒一瞥的时间。
马谡期待已久的丞相,却始终没有出现。对此,马谡只是喃喃地对自己说:“到汉中,到了汉中,一切就会好了。”
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这支大军终于平安地抵达了汉中的治所南郑。辎重车辆和疲劳不堪的老百姓全都拥挤在城外等候安排,牛马的嘶鸣与人声此起彼伏,尘土飞扬;同样疲惫的蜀汉正规军则还要担负起警戒治安的职责,打着呵欠的士兵们将手里的长枪横过来,努力让这一团混乱集合变得有秩序一些。
诸葛丞相坐着木轮车慢慢进了南郑城,在他身边,手持账簿的诸曹文官们忙着清点粮草与武器损耗;而武将们则为了清理出一条可供出入南郑的大道而对部下大发脾气。
“看来这里将会热闹一阵子。”
丞相闭着眼睛,一边听着这些喧闹的声音,一边若有所思地晃着羽扇。武器的入库、粮草的交割、迁民的安置以及屯田编组,还有朝廷在北伐期间送来的公文奏章,要处理的事情像山一样多。不过目前最令他挂心的,是如何向朝廷说明这一次北伐的失败。
这一次不能算做大败,不过汉军确实是损失了大量的士兵与钱粮,并且一无所获,比起战前气势宏大的宣传,这结局实在差强人意。朝野都有相当大的议论,诸葛亮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将会面临何种程度的政治困境。为了能给朝廷一个圆满的交代,首先就必须理清最直接的责任人是谁,而这一切都取决于究竟谁该对街亭之败负责。
想着这些事,心事重重的诸葛亮走进相府。他顾不得休息一下,直接走到书房,习惯性地铺开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一时却不知写些什么好。这时候,一名皂衣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丞相,费祎(yī)费长史求见。”
诸葛亮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随即将毛笔搁回到笔架,吩咐快将他请进来。
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一位三十多岁的人手持符节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个人四方脸,宽眉长须,长袍穿得一丝不苟,极有风度。他还没来得及施礼,诸葛亮先迎下堂来,搀着他的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问道:“文伟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东吴那边联络得如何了?”
费祎呵呵一笑,先施了一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一切都按照丞相的意思办理,吴主孙权对于吴蜀联盟的立场并没有变化。”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他们对于丞相您的北伐行动持乐见其成的态度。”
“唔,倒真像是吴国人的作风。”
诸葛亮略带讽刺地点了点头,东吴作为盟友并不那么可靠,但只要他们能对魏国南部边境持续施压,就是帮蜀汉的大忙了。两个人回到屋里,对席坐下,费祎从怀中取出一卷公文递给诸葛亮:“吴主托我转达他对丞相您的敬意,并且表示很愿意出兵来策应我国的北伐。”
“哦,他在口头上一向是很慷慨的。”诸葛亮朝东南方向望了望,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满,随手将那文书丢在一旁,“文伟这有次出使东吴,真是居功阙伟。”
“只是口舌之劳,和以性命相搏的将士们相比还差得远呢。”费祎稍微谦让了一下,然后语气谨慎地问道,“我已经回过成都,陛下让我赶来南郑来向您复命,顺便探问丞相退兵之事……”
诸葛亮听到他的话,心中忽然一动。街亭这件事牵扯到军中很多利害关系,连他自己都要回避。费祎一直负责对东吴的联络事务,相对独立于汉军内部之外,而且他与诸将的人缘也相当不错,由他来着手调查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诸葛亮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样的心理——委派费祎做调查,会对同为丞相府同僚的马谡有利不少,他们两个也是好友。
“贼兵势大,我军不利,不得不退。”诸葛亮说了十二个字。费祎只是看着诸葛亮,却没有说话,他知道丞相还有下文。
“北伐失利,我难辞其咎,不过究竟因何而败,至今还没结论,所以文伟,我希望你能做件事。”
“愿闻其详。”
于是诸葛亮将街亭大败以及马谡、王平的事情讲给费祎听,然后又说:“文伟你既然是朝廷使臣,那么由你来清查此事,陛下面前也可示公允,你意下如何?”
费祎听到这个请求,不禁把眉头皱了起来,右手捋了捋胡须,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犹豫不是没有道理的,以一介长史身份介入军中进行调查,很容易招致敌视与排斥。诸葛亮看出了他的踌躇,站起身来,从背后箱中取出一方大印交给他。
“文伟,我现在任你为权法曹掾,参丞相府军事。将这方丞相府的副印给你,你便有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丞相府之名征召军中任何一个人,也可调阅诸曹文卷。”诸葛亮说到这里,将语气转重,“这件事要尽快查清,我才好向朝廷启奏。”
说完这些,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费祎,又补充了一句:“马谡虽然是我的幕僚,但还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所偏私,要公平调查才好。”
“祎一定庶竭驽钝,不负丞相所托。”
费祎连忙双手捧住大印,头低下去。他选择了诸葛亮《出师表》中的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决心,这令丞相更加放心。
马谡在抵达南郑后,立刻被押送到了兵狱曹所属的牢房里。这里关押的全部都是触犯军法的军人,所以环境比起普通监狱要稍微好一点:牢房面积很大,窗户也有足够的阳光进来,通风良好,因此并没有多少浑浊压抑的气味;床是三层新鲜的干草外加一块苫布,比起阴冷的地板已经舒服了很多。
马谡在南郑期间也曾经来过这里几次,因此典狱与牢头对这位参军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尊敬,因此,他们没有故意为难马谡。
不过马谡并没有在这里等太久。他大约休息了半天,然后就被两名狱吏带出了牢房,来到兵狱曹所属的榷室。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进出,在白天的时候,屋子里仍旧得点起数根蜡烛才能保持光亮,缺乏流动的空气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铁门被离开的狱吏“咣”的一声关闭之后,抬起头来的马谡看到了费祎坐在自己面前。
“文——文伟?”马谡惊讶地说道,他的嗓子因为前一个月的长途跋涉而变得嘶哑不堪。
费祎听到他这么呼喊,连忙走过来搀扶起他,看着他落魄的样子,不禁痛惜地问道:“幼常啊,怎么弄到了这个地步……”
费祎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扶到席上,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马谡接过酒杯,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近四十的他此时热泪盈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而费祎坐在一旁,只是轻轻地摇头。
等到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费祎才继续说道:“这一次我是受丞相之命,特来调查街亭一事的。”
“丞相呢?他为什么不来?”马谡急切地问道,这一个多月来,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他心里。
费祎笑了笑,对他说:“丞相是怕军中流言哪。你是丞相的亲信之人,如果丞相来探望你,到时候就算你是无辜的,他一样会遭人诟病徇私。”
费祎见马谡沉默不语,又劝解道:“丞相虽然有他的苦衷,其实也一直在担心你,不然也不会委派我来调查。”他有意把“我”字着重,同时注视着马谡。费祎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这就是他在蜀汉有良好人脉的原因所在。
“您——您说得对……”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整件事情弄清楚,好对丞相和朝廷有个交代。幼常,你是丞相亲自提拔的才俊,以后是要委以蜀汉重任的,可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乱了大谋哪。”
听了费祎的一席话,马谡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开始讲述从他开拔至街亭到败退回西城的全部经历。费祎一边听一边拿着笔进行记录,不时还就其中的问题提出询问,因为他并非军人,有些技术细节需要马谡做出解释。
整个询问带记录的过程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当马谡说完“于是我就这样回到了西城”后,费祎终于搁下了手中的毛笔,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本来他可以指派笔吏或者书佐来记录,但是这次调查干系重大,他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妥当。
“那么幼常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马谡摇了摇头,于是费祎将写满了字的纸仔细地戳齐,拿出副印在边缘盖了一个鲜红的章,然后循着边缝将整份文件卷成卷,用丝线捆缚好。这是一种精细的文书作风,马谡满怀期待地看他做完这一切,觉得现在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费祎把文卷揣到怀里,搓了搓手,对他说:“如果幼常你所言不虚,那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万万少安毋躁。请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
“全有劳文伟了……”
马谡嗫嚅地说道,费祎捋须一笑,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你就能恢复名誉、重返丞相府了,别太沮丧。”
说完这些,费祎吩咐外面的人把门打开,然后吩咐了几句牢头,转头冲马谡做了个宽心的手势,这才迈着方步离开。
马谡回到牢房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全变了,一扫一个月以来的颓势;他甚至笑着对狱吏们打了招呼。这种转变被狱吏们视做这位“丞相府明日之星”的复出预告,于是他们的态度也由原来的冷淡变成恭敬。
当天晚上,马谡得到了一顿相当不错的酒食,有鸡有酒,甚至还有一碟蜀中小菜。马谡不知道这是费祎特意安排的,还是牢头们为了讨好他,总之这是外部环境已经逐渐宽松的证明;于是他就带着愉快的心情将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地在草垫上睡着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对马谡来说是异常的漫长,期待与焦虑混杂在一起,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只要一听到牢门口有脚步声,他就扑过去看是否是释放他的使者到来了。他甚至还做梦梦见到丞相亲自来到监狱里接他,一起回到丞相府,亲自监斩了王平,众将齐来道贺……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被狱吏从草垫上唤醒。两名牢子打开牢门,示意让他到榷室,有人要见他。
“释放的命令来了!”马谡心想。他一瞬间被狂喜点燃,重获自由的一刻终于到了。他甚至不用牢子搀扶,自己迫不及待地向榷室走去。
一进榷室,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那里的费祎,然而第二眼他却从费祎的表情里品出了一些不对的味道。后者双手笼在长袖里,紧闭双目,眉头皴皱,脸上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阴霾,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无精打采。
“……呃,费长史,我来了。”
马谡刻意选择了比较正式的称呼,因为他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妙。费祎似乎这时候才发现马谡进来,他肩膀耸动了一下,张开了嘴,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马谡就站在他对面,也不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神,希望能从中读到些什么。
过了半天,费祎才一字一句斟酌着开口了,他的语调枯涩干瘪,好像一具破裂的陶瓶:“幼常,这件事情相当棘手,你知道,军中的舆论和调查结果几乎都不利于你。”
“怎……怎么可能?”马谡听到这个答复,脸色登时变得铁青。
“王平将军的证词……呃……和你在战术方面的细节描述存在着广泛的不同。”
“他在说谎,这根本不值得相信!”
费祎把手向下摆了摆,示意让马谡听他讲完,保持着原有的声调继续说道:“问题是,并不只是王平将军的证词对你不利,几乎所有人都与幼常你的说法相矛盾。这让我也很为难……”
“所有人?还有谁?”
“裨将军李盛、张休、黄袭,参军陈松,还有从街亭逃回来的下级伍长与士卒们。”
费祎说出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对马谡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他们……他们全活下来了?”
“是的,他们都是魏延将军在撤离西城时候收容下来的,也跟你是同一天抵达南郑。”费祎说完,从怀里拿出两卷文书,同时压低了声音说,“这是其中一部分,按规定这是不能给在押犯人看的,不过我觉得幼常你还是看看比较好。”
马谡颤抖着手接过文书,匆忙展开一读,原来这是黄袭与陈松两个人的笔录。上面写的经历与王平所说的基本差不多,都是说马谡的指挥十分混乱,而且在扎营时忽略了水源,还蛮横地拒绝任何建言,最后终于导致失败,全靠王平将军在后面接应,魏军才没有进一步采取行动。
他注意到两份笔录的结尾都盖着黄与陈的私印,而且陈那一份笔录的文笔也与他一贯的文风符合,说明这确实是出自那两个人之手。
问题是,这两个人同样亲历了街亭之战,为什么现在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彻底的伪证,马谡完全不能理解。他将这两份文书捏在手里,几乎想立刻撕个粉碎,然后摔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
“对了,丞相呢?丞相他一定能明白这都是捏造!这太明显了。”
听到马谡的话,费祎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拿回笔录,这才说道:“其实,这些份文书和你的口述丞相已经全部看过了……”
“……他说了什么?”
费祎没回答,而是将两手摊开,低下头去,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马谡缓缓地倒退了几步,按住胸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开始时的狂喜在这一瞬间全转化成了极度震惊。
“那么……接下来我会怎么样?”
“朝廷急于了解北伐的全过程,所以两天后南郑会举行一次军法审判……”费祎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马谡的郁气逼得难以呼吸,“这一次失败对我国的影响很大,所以直接责任人很可能会被严惩……”
费祎选择了一种相对冲击力小一点的叙述方式,不过想要表达的信息是一样的。这对于已经处于极度脆弱心理状态的马谡是致命的一击。之前马谡即使做了最坏的设想,也只是预见到自己会丧失名誉与仕途前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将面临危险,而且就在几天后。
更何况他非常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这更加深了马谡的愤怒与痛苦。他彻底绝望了,把头靠到榷室厚厚的墙壁上,开始撞击。开始很轻,到了后来撞得越来越用力,发出“嘭嘭”的声音。费祎见势不妙,急忙过去将这个沮丧的人拉回到座位上。
“幼常啊……”费祎扳着他的肩膀,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他的手里,用一种异常冷静却蕴涵着无限意味的口吻说,“事情还没有到绝对难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这方面浪费你的力气。”
马谡抬起头,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纸团。
“不要在这方面浪费我的力气?”
“对,你应该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么?”
“回牢房之后,自己好好想想看吧。”费祎的脸变得很严峻,但柔和的烛光给他的轮廓笼罩出一丝焦虑的关切,还有一种奇妙的暗示,“这不是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情。”
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心神不宁地摇着羽扇。距离费祎着手调查已经过去三天,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这一次是属于朝廷使者独立于汉中军方的调查——至少名义上是——费祎的结论将代表着朝廷的最终意见。
关于街亭之败,他始终认为马谡并不会做出舍水上山的举动,至少不会毫无理由地这样做,这是出于多年来累积的信赖,否则他也不会将如此重大的责任托付给马谡。
但是他对马谡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为这有可能招致“唯亲徇私”的批评,甚至还可能会有人抬出先帝来非难他的决策,并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要知道,这关系到北伐失败的责任……现在街亭的罪名归属与丞相在朝中的立场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身为蜀汉重臣的他必须要像那些西域艺人一样,在政治的钢丝上保持令人满意的平衡才可以。
“幼常啊幼常,你实在是……”
丞相闭着眼睛,双手摩挲着光滑的竹制扶手,叹息声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悄然响起,过多的思虑让他的额头早早就爬出了皱纹。
一直到中午,小吏才通报说费长史求见,诸葛亮“刷”地站起身来,立刻急切地说道:“快请。”
穿着朝服的费祎迈进屋子,动作十分缓慢,好像进屋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而一卷文书好似是名贵的古董花瓶一样,被他十分谨慎地捧在手里。
“文伟,调查进展如何?”
“是的,已经结束了,丞相。”费祎说得很勉强,他双手将文书呈给丞相,“经过详细的调查,王平将军应该是无辜的。”
诸葛亮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一下,随即恢复到平时的模样,但是却没开口说话。费祎停了一下,看诸葛亮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秘密约见了王平将军的部下以及从街亭溃退下来的马参军麾下残兵,他们的描述基本与王平将军一致,参军陈松和裨将军黄袭都愿意为此作证。”
“幼常……哦,马谡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说法与王平将军完全相反,他坚持认为是因为王平舍弃对水源的坚守而导致了街亭之败,但目前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供词是这样,缺乏有说服力的旁证。”
“是吗……”诸葛亮低声说道,同时黯然打开文书。忽然之间,他注意到这卷文书的边缘写了一个小小的“壹”字,不觉一惊,抬起头来问费祎:“文伟啊,这调查文书可是曾送去过邸吏房?”
“是啊……因为时间紧迫,原稿太草,我一个人来不及誊写,就委派了邸吏房的书吏们进行抄录。”费祎看诸葛亮问得严重,有点不安,“丞相,不知这是否不妥……”
“不,不,没什么,你做得很好。”
丞相摆了摆手,一丝不被人觉察的叹息滑出了嘴唇——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在公书中标记“壹”“贰”等字样,是邸吏房的书吏们用以区分抄录与原件的手段。而这对诸葛丞相来说,意义重大。
邸吏房的工作就是抄录正式公文并以“邸报”的形式公之于外,任何秩一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可以随时去那里了解最新的朝政动态。因此那里每天都有官员们的专人等候着,以便随时将新出笼的朝廷公告与决议通报给各级部门。
换句话说,让《街亭调查文书》通过邸吏房誊写,实际上就等于提前将文书的内容公之于众。诸葛亮本人看到调查结果的时候,其他将领和官员也会看到——于是丞相府就丧失了对报告进行先期修改的可能。
从程序上说,费祎这么做并没什么错误,但诸葛亮知道这一个程序上的不同将令马谡的处境更加艰难,而自己更难施以援手。
“丞相,如今看来幼常的形势很不妙,您看是不是暂时押后几日审理?否则他很危险啊……”费祎忧心忡忡地问道。
诸葛亮苦笑着摇摇头,刚要张嘴说话,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兵狱曹急报到!”
诸葛亮和费祎同时扭头去看,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邸院,单腿跪在地上,大声道:“禀丞相,兵狱曹有急报传来。”
“讲。”
“在押犯人马谡今晨在转运途中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