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完相后,就是例行的舞乐表演,节目是苏秦选定的,共分六场,由六个盟誓国分摊,魏国排先,楚、齐、赵、韩、燕继之。
同前番孟津之会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国风民俗,没有兵革戈矛,没有枪刀剑戟,有的只是钟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现的无一不是天地和顺,五谷丰登,父慈母爱,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乐融融,气氛祥和。
表演结束已是后半晌。
苏秦安排完善后诸事,赶回营帐,路上,远远望到楚国的行辕前面人声鼎沸,甚是闹猛。使人问之,得知是韩、齐、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楚王请客,仅邀齐、魏、韩三君,而撇开合纵发起者赵、燕二君,这让苏秦在心里打了一横。
回到营帐,苏秦正自揣度,有人送来请柬,说有老友邀他赴宴。
苏秦随来人赶到赵国行辕,方知所谓的老友竟是赵肃侯和燕文公。宴席摆开,两位君上并坐主位,苏秦坐客位,肥义、子之、楼缓、公孙哙等人作陪。酒肉上席,君臣尽欢,燕公、赵侯笑逐颜开,频频敬酒,祝贺苏秦纵成功遂。
酒过数巡,时近二更,苏秦担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说,遂以自己不胜酒力为由,提议散席。
余兴未尽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别过苏秦和肃侯,回至行辕,径直走到寝处。
此时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见他回来,迎上脱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换上睡袍,脱袜洗脚。
“君上,”姬雪揉捏他的脚道,“观你气色,好像不高兴?难道苏子没来?”
“唉,”文公摇头叹道,“寡人没什么,倒是苏子,好像有啥心事。”
“他……怎么了?”姬雪揉脚的手僵在那儿。
“苏子今日身挂六印,位极人臣,当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见其喜色,反见其忧容,整个是心事重重。寡人问他,他说胸闷,许是酒喝多了。”
“胸闷?是不是病了?”
“看样子不像。赵侯欲召医师诊治,苏子婉拒,说是不打紧,反过来力敬我俩。”
“是不是累了?”
“也许吧。这些日来,在寡人眼里,世上最操劳的人莫过于他。今日更甚,六国合纵是天下盛事,半点差错也出不得,仅是这份心就够他操的。好在他年轻,能撑住。”
“嗯。”姬雪点点头,皱会儿眉,再次揉捏有顷,小声道,“君上,忙这一天,您也累了,早点休息吧。”缓缓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为文公擦过脚,换上软鞋,与姬雪一道,将他搀到榻上,扶他躺下,盖上锦被。
文公的确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姬雪轻叹一声,与春梅走到外间,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唤来姬哙,询问苏秦缘何不喜反忧。姬哙将那日在河边发生之事讲述一遍,末了禀道:“合纵虽是好事,六国却兴师动众,各引大军前来,苏子怕是为此忧心。”
“唉,”姬雪明白原委,轻叹一声,“君上本说不带兵的,后来听闻列国皆发大兵,一是担心让人瞧低了,二也是为苏子长个脸,这才让子之引兵陪驾,不想竟是为苏子添忧了。”
“苏子忧心的不是我们,是楚人和魏人。楚与秦有商於之仇,魏与秦有河西之耻。听说昨晚楚王撇下赵、燕,只邀齐、魏、韩三君饮宴,苏子怕是为这事儿闹心。”
“楚王为何不邀赵、燕?”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听苏子说,他担心的正是他们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儿灭秦。”
“哦?”姬雪惊叫出声,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苏子合纵,为的不也是抗秦吗?”
“孙儿就此问过苏子,苏子说,合纵是制秦,不是灭秦。初时孙儿也是不解,连想数日,真还明白了。若是秦国真的被灭了,六国就会自乱,纵亲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连连点头,“还是苏子想得深远,六国真就那样,貌合心不合。”抬头一笑,“哙儿,没别的事了。再有新鲜事,莫忘讲来听听。此处四不靠邻,闷死了!”
“孙儿遵旨。”
姬哙退出后,姬雪在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小晌午,仍旧想不出办法去帮苏秦,由不得落下泪来。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这样子,真是折腾人!我这就去把苏子叫来,你当面问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见他一面。公主此来,为的不也是这个吗?”
“这阵儿,他忙得团团转,成个陀螺了,如何见得上?再说,这事儿让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语塞,闷想一会儿,接道,“干脆明求君上邀请苏子,就说……就说公主想家了,想求苏子捎个口信。”
显然又是一个馊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须经由苏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无形中勾连到近在咫尺的亲人。想到孤苦无依的父王,姬雪越发伤感,呜呜咽咽,耸起膀子哭得更是起劲。
春梅没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却被姬雪叫住:“梅儿。”
春梅顿住脚。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儿。”
春梅嗯出一声,急步走出,不一会儿踅回禀道:“君上与子之将军正在行辕议论国务,看样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帐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动身,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很急,但依然能够听出是文公。姬雪怔一下,整顿衣襟,和春梅走到帐门处迎候。
文公喘着粗气,几乎是闯进来。
姬雪上前欲搀扶,见状住脚,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没有理她,顾自在帐中来回走动,依旧喘着粗气,脚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脚步慢下来,气也喘得匀些。
姬雪款款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摆手,春梅退下。
姬雪凝视文公,软声问道:“君上为何震怒?”
文公回视姬雪,咬牙道:“你看这个!”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开,看一会儿,惊道:“殿下欲纳秦妇?”
文公的怒气再次上攻:“逆子误我!六国纵亲,旨在制秦。在此节骨眼上,逆子却来此函,欲纳秦女为妇,这……这……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君上息怒。”姬雪劝道,“殿下此举,想必另有委屈。”
“什么委屈?”文公一震几案,“是秦人用计,欲使我等离心离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执国事?”
“君上,”姬雪见他把话说得过重,缓下语气,“纵观此函,是秦人主动结亲,殿下也是举棋未定,这才奏请君上。君上若是觉得不妥,可以旨令他暂不聘亲。”
文公亦缓一口气:“夫人所言甚是。寡人已经下旨,快马传去了。”
“君上明断。”
“夫人,”文公望着姬雪,“你快收拾一下,这就启程!”
“回去?”
文公叹道:“唉,不回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无远志,心术不端,又有秦人在侧,不定弄出什么事来。眼下纵亲初成,断不能因为燕国而坏天下大事!”
“要不要晓谕苏子?”
“六国初纵,千头万绪都在等候苏子,燕国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为苏子添乱。”
姬雪连连点头。
“唉,”文公复叹一声,“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会,寡人本欲趁机偕夫人前往洛阳觐见陛下,谁想又让逆子搅黄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孙哙将燕公回国之事禀报苏秦,苏秦惊道:“君上要回?何时启程?”
“明晨鸡鸣时分。”公孙哙应道。
苏秦凝视公孙哙:“公孙可知缘由?”
公孙哙摇头。
“子之将军呢?”
“祖公吩咐,子之将军及燕国兵马,还有在下,均留于此,谨听苏子调遣。”
苏秦闭目思索。
天色暗下来。飞刀邹走进帐中,点燃两盏铜灯。
苏秦睁眼,小声叫道:“邹兄!”
飞刀邹直趋过来,躬身:“请主公吩咐!”
“有请楼子。”
飞刀邹走出帐门,吩咐仆从去请楼缓,正要回帐,忽见前方不远处有影闪过,没入树后。飞刀邹心头一紧,摸出飞刀悄悄绕过去,见那黑影躲在树后,伸头朝苏秦大帐张望,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影子吓一大跳,颤身回头,竟是一个女子,一身燕国宫女服饰。
飞刀邹退后一步,放缓语气:“姑娘在此何干?”
女子是春梅,此时也回过神,拱手一揖,朝前面努一下嘴:“请问军尉,前面可是苏子大帐?”
飞刀邹审她一眼,点头,再问:“你是何人?”
春梅反问:“你是何人?”
飞刀邹审她几眼:“在下姓邹。”
“是飞刀侠吗?”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么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邹,身上无剑,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刀侠了。”
“大名鼎鼎?”飞刀邹怔了。
春梅压低声音:“在我们宫里,谁人不知您的威名呢。大家都在传你——”顿住话头。
“传……传我什么?”飞刀邹惊问。
“不告诉你。”春梅诡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见苏子,烦请大侠通报!”
飞刀邹动也不动。
春梅急了:“快去呀!”
飞刀邹嗫嚅道:“我……还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么通报?”
春梅凑近,低声:“小女子没姓,单叫春梅,是燕国夫人的侍女,夫人托我捎信给苏子,有急事。”
飞刀邹敛起笑,悄声说道:“这阵儿不行。主公正在与你家公孙谈大事儿!”
“是公孙哙吗?”
飞刀邹点头。
“你真的是飞刀邹?”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这还有假,”飞刀邹摸出一支飞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试试?”
春梅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信你!这是夫人捎予苏子的,是要事,你这就呈送苏子,我在此处等候回信。”
飞刀邹接过锦囊,返回帐中,公孙哙正向苏秦拱手作别。
见公孙哙走出,飞刀邹小声禀报:“主公,有人捎来锦囊,说有要事!”呈上锦囊。
苏秦接过,拆开一看,里面是片丝绢,上面绣着一幅图和一首诗。图中一妇人背山面水,向远方眺望。
诗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尽管没有落款,苏秦也知此绣出自姬雪之手。他强压心跳,闭会儿眼,缓缓睁开,细审绣画。针脚密密麻麻,显然是她费下许多时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苏秦强忍泪流,在衣内掏弄一会儿,摸出一块早让汗水和体味熏得发黄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摆在这块丝绢旁边,怔怔地凝视它们。
“主公。”飞刀邹小声说道。
苏秦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怔怔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块丝帕。
飞刀邹又候一时,再次禀道:“来人在候回音呢!”
苏秦回过神来:“是春梅吗?”
飞刀邹点头。
苏秦取过笔墨,思索有顷,在一块羊皮上题写一诗,是鲁人仲尼编选的卫国古风: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写毕,苏秦审视一阵,小心折叠好,塞入信套中,也未加封,直接递给飞刀邹:“交给春梅,就说……就说在下谢她了!”
飞刀邹刚出帐,楼缓就到了。
苏秦客套话没说,直奔主题:“方才公孙哙来过,说是燕公明日凌晨启程回国。”
楼缓凝起眉头:“公孙哙没说因由吗?”
苏秦摇头。
“在下听说燕国夫人此来,有意回洛觐见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
苏秦闭目思虑。
楼缓自语:“倒是奇怪。依燕公为人,断不会如此匆忙。再说,这也对他的身体不利。从燕国赶来,一路劳顿,燕公年岁大了,体力尚未恢复呢。”
苏秦陡然睁眼:“此番会盟,秦国可有动静?”
“未见异动。西河防备未见加强,即使函谷关,也照旧通关往来,似是并不在意。”
苏秦再次闭目。
“苏子,”楼缓略顿一下,“倒是纵亲诸国有些热闹。”
“哦?”苏秦睁眼。
“在下刚刚得知,楚王兴致勃发,使公子如照会韩侯,欲游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齐、魏二王闻讯,响应偕游,韩侯亲陪。听说诸王也是明晨起帐。”
“君上呢?”
因是与楼缓说话,这个“君上”显然指的是赵肃侯。楼缓不假思索道:“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响应。”
“知道了。”苏秦眉头凝起,许久,轻叹一声,“烦请楼子转奏君上,就说苏秦恳请他迟几日回去。”
“谨听吩咐!”
飞刀邹来到树后,春梅仍旧在等。
“姑娘,这是主公回函,你收好。”飞刀邹将封套递交春梅。
春梅双手接过,小心纳入袖中,朝飞刀邹揖过,转身欲走,飞刀邹叫道:“姑娘,主公还有一句话,是送给你的。”
春梅转身怔道:“送给我?”
“主公说,告诉春梅,就说谢她了。”
“你转告苏子,就说春梅也谢他了。”
飞刀邹笑了:“姑娘帮忙捎信,主公谢你,是客气,是礼貌。你反谢他,总该有个说辞吧?”
春梅想一会儿,抬头望着飞刀邹:“小女子是下人,是贱人,苏子是大人,是贵人。大人贵人先谢我这下人贱人,我不该回谢他吗?”
“这——”飞刀邹倒是无语了。
春梅嘻嘻一笑,转身又走。
没走几步,飞刀邹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脚。
飞刀邹近前几步:“在下……想打听一事。”
“哦,”春梅笑了,“大侠请说!”
“宫中都在传……传我什么?”
“传得多了!说大侠飞刀百步穿杨,是天下第一兵器;说大侠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说大侠口能喷火,目视千里;说大侠在蓟城头上一气连发百刀,刀刀穿喉,叛军尸体堆在城墙下,垛成一座小山……”
飞刀邹脸色涨红:“净……净是瞎传!”
春梅盯住他看一会儿,嫣然一笑:“今日一见,真就是瞎传!大侠跟我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飞刀邹目光直望着她:“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连连摆手,“我是说,大侠的相貌!”
“丑吗?”
春梅摇头:“原以为大侠是三头六臂、长相怪异的神人,没想到您跟平常人并无二样,还……还……”
“还什么?”
“还是个俊人呢!”说这话时,春梅脸上一热,低头偷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许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女人赞美,飞刀邹心头震颤,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东行百余里,可见伊水。又行数十里,即至汜水。在汜水东岸,河水之南,即是诸王前来瞻仰的虎牢关。
虎牢关也叫汜水关,北濒河水,南依中岳嵩山,其间是大伾、浮戏、广武三山绵亘,山壑沟峁相间,地势险峻。一条古官道出关而西,可至洛阳,入函谷,沟通秦塞;出关而东,可过荥阳、中牟、衍,直驱大梁。鉴于其特殊位置,在灭郑之后,韩侯颁旨在此布关设卡,据险筑城。关卡仍叫虎牢,城则取名成皋。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于虎牢关西南侧的关虎屯,离关三里许。在成皋守令的引领下,楚、齐、魏、韩四君甩开随从,健步登上关虎屯东岗的岗顶,在一个类似馒头的小土丘前站下。
“启奏君上,前面就是穆天子牢虎之处!”成皋令指着土丘,朗声禀道。
韩昭侯轻轻摆手:“知道了,退下吧。”
“微臣遵旨!”成皋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护。
时值秋日,天高云淡。
几位君上面丘而立,久久凝视面前的土丘。不见一株大树,只有齐腰深的荆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枣树满坡乱长,一不小心就有小刺扎上。坡上杂草丛生,茎叶多数黄了,在瑟瑟秋风中更见肃杀。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小片洼地里,有一间房子大小,像个鸟窝。显然,昔日穆王卫士高奔戎生擒的那只猛虎应该是被囚在那儿。盯一会儿,许是觉得仍未过瘾,魏惠王拨开荆棘,径走过去。路过一棵酸枣树时,外袍的裾角被酸枣枝牢牢挂住。魏惠王伸手去拨,恰又碰上一枚枣刺,刚好扎在中指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许是有意制造悬念,回过头来,不无夸张地叫道:“此地设有机关,诸位仁兄快来救我!”
“我说魏兄,”楚威王乐不可支,“你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齐威王、韩昭侯皆笑起来。
昭侯赶上几步,小心拨开枣枝。惠王得脱,瞧一眼中指,见有血流出,放进嘴里深吮一口,呵呵笑着回应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扫向齐、楚二王,“来来来,两位仁兄,既然走到一处了,何不再进几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齐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兴趣?”
齐威王反问:“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皱眉:“虎子当然想得,可——”指着那棵酸枣树,“此为何物,如此厉害?”
齐威王看一眼韩昭侯:“韩兄,这是你家地盘,熊兄有问了!”
韩昭侯笑应道:“田兄说笑了,熊兄见多识广,何能不识此物?”
楚威王紧走几步,在酸枣树前细审一时,轻轻摇头:“此物怪异,说楂不楂,说枣不枣,熊商孤陋寡闻,当真识不出呢。”
韩昭侯笑道:“熊兄已经说出了,还说不识?”
楚威王道:“你是说,此物是枣?”
此时正值酸枣成熟时节,枣枝上挂着累累果实,皆如樱桃大小,有红有青,有大有小。韩昭侯顺手摘下一颗,递给楚威王,“若是不信,熊兄可以品尝!”
楚威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只不朝嘴里送。
魏惠王见了,顺手摘一颗,“扑”地塞入口中,嚼几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吓的。此枣也叫寿枣,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补血养肝,延年增寿。”
楚威王顺手将枣子塞进袖中,退到齐威王身边。
“咦,熊兄为何藏之不食?”魏惠王惑然不解。
“此物既为韩兄相赠,熊商如何舍得?熊商欲将此物带回荆楚,种于后庭,细细赏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孙万代,方不负韩兄一番美意哟。”楚威王半笑不笑地应道。
韩昭侯何能听不出话音,针锋相对:“熊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扫过来。
“熊兄可曾记得齐人晏婴使楚之事?”
听他提及那桩旧时公案,楚威王面上微微发烫,口中犟道:“晏婴使楚如何?”
韩昭侯眯起眼睛,似在背书:“晏婴使楚,吏缚二人过,谓楚王曰,‘此齐人也,坐盗。’楚王谓晏子,‘齐人固善盗乎?’晏子对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微微睁眼,嘴角绽出一笑,“熊兄欲将此山之枣植于荆楚,岂不是也存在水土之异呢?再说,此枣虽能补血养肝,却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会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数声,“韩兄好说辞啊!”将那枚酸枣掏出,随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韩兄这粒小枣,熊商不吃也罢。”朝土丘望一眼,“不过,熊商也有一句话,不知韩兄想不想听?”
“熊兄请讲。”
“据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处原为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扭头转望远景,南眺嵩岳,北望河水,“今日看来,此地果然雄险。虢叔因为仗势,此地为郑人所得。郑人因为仗险,此地复为韩兄所辖。今日临此,以古鉴今,感慨万千哪!”
此言等于在说韩国恃险而不修德,此地终不能长保。
韩昭侯心知肚明,欲反击,一时寻不到说辞,正自愠怒,齐威王笑应道:“呵呵呵呵,熊兄说得好哇。登临此地,因齐也想起一则旧事,叫‘假道伐虢’。尽管此虢非彼虢,可这故事实在有趣!”
假道伐虢,讲的是晋灭西虢国的旧事。西虢君不识时务,晋欲灭之,假道于虞。虞公贪晋人之赏,答应借道。借道灭虢之后,晋顺手牵羊,将虞一道灭了。楚王将他比作虢,齐王将他比作虞,无论是虢是虞,韩昭侯的老脸都是无法挂住。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有火也不好明发。一则对方是客,他是东道主;二则齐、楚皆是大国,这又串通一气,而他势单力孤。
有火不好发,不发又憋得难受,韩昭侯里外尴尬。
惠王看在眼里,呵呵笑着解围:“诸位仁兄,听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旧事。枣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诸位仁兄是来游玩的,为过去那些旧事感哪门子伤呢?”
“呵呵呵,魏兄说得好!”楚威王见台阶即下,边说边轻轻击掌。
“是啊,是啊!”齐威王随声附和。
几年前曾为争夺宋国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敌对君王竟在此时此刻一个鼻孔出气,目标皆是对韩,韩昭侯由不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魏惠王未朝别处想。
这些日来,他的心中一直装着庞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图大略。逢此良机,他岂肯错过,当下呵呵一乐,将话题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气爽,诸君聚此岗坡,当称风云际会,实属难得。为此,魏罃倡议于此岗共歌一曲,也好不虚此行。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齐威王双双附和:“好!”
魏惠王转向韩昭侯:“韩兄呢?”
“好。”韩昭侯也似从恍惚中出来,木然应道。
魏惠王以退为进:“诸位仁兄,你们说说,此情此景,我等歌咏何曲为妙?”
众人皆道:“谨听纵约长吩咐!”
“既如此说,”魏惠王轻咳一声,清下嗓子,“魏罃就斗胆倡言了。今六国纵亲,共讨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齐威王双手击掌,“敢问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践率列国将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错矣,”齐威王纠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管它呢,”魏惠王呵呵笑道,“反正就是伐秦的!来,大家齐唱,用军阵乐,魏罃这先起个头。”轻轻咳嗽一声,放开嗓门,“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度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领下,关虎屯的岗坡上旋即响起四个在山东列国皆具威力的男人们参差不一的歌吟:
〖度河梁兮度河梁,
举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
诸侯怖惧皆恐惶。
声传海内威远邦,
称霸穆桓齐楚庄,
天下安宁寿考长。
悲去归兮河无梁。〗
歌声落定,楚威王见众人兴起,有意长叹一声:“唉,纵约长,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虽说过瘾,却不如昔年越王挥戈千里,直捣河西来得酣畅!”
齐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是啊,是啊,‘度河梁兮度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气势,磅礴云天,声震寰宇啊!”
魏惠王热血沸腾,转过身子,遥望西方:“熊兄,田兄,还有韩兄,魏罃不才,承蒙诸位抬爱,暂居纵约长之位。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绝不是为过口瘾。今日六家纵亲,齐会孟津,盟誓制秦,自非昔日勾践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机举兵伐秦,一鼓作气踏平秦川,永绝后患?”
“好!”楚威王握紧拳头,“不瞒魏兄,熊商此来,候的就是纵约长这句话!秦人夺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国不纵亲,熊商也要兴兵伐秦,一雪商於之耻!”
魏惠王转向齐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齐威王拱手:“六国既已合纵,因齐谨听纵约长之命。”
魏惠王将头慢慢转向韩昭侯。
韩昭侯在心里打会儿小鼓,缓缓应道:“六国既已合纵,伐秦当是六国之事,只我等四人决定,恐为不妥。”
“嗯,韩兄所言甚是。”魏惠王思忖一会儿,“听说老燕公已经回国去了,还剩一个赵兄,魏罃这就发帖,邀他三日后来此小酌,与诸君共商大事如何?”
“谨听纵约长安排!”众人齐应。
韩昭侯在虎牢关上莫名受辱,黑着脸回到成皋,在郡守府正堂上闷坐,白脸因极度暴怒而涨成红紫。相国匡义、上将军公仲不知何故,小心伴坐。
见昭侯鼻孔里的气越喘越粗,匡义小声禀道:“敢问君上因何不快?”
韩昭侯朝几案上猛击一拳:“老匹夫,欺我太甚!”
“可是魏王?”
韩昭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熊商!”
公仲两手摩擦几下,捏出两个拳头:“君上,末将的手心痒了,请君上下令。”
韩昭侯似是没有听见,喉咙眼里又出几字:“还有田因齐!”
见是两个大国,公仲、匡义互望一眼,再度回望昭侯。
空气冷凝。不知过有多久,韩昭侯的喘气声渐渐平复,匡义正欲起奏,昭侯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哈——”
公仲、匡义被他笑愣了。
“哼,”韩昭侯止住笑,冷冷说道,“两个老匹夫,此等伎俩,还想谋我?”
两位臣下越发蒙了,盯住他不约而同道:“君上?”
昭侯换过面孔,将虎牢关之事一五一十地细述一遍,末了说道:“齐之大患在楚、在魏,大欲在宋、在燕,与秦并无瓜葛,可此番伐秦,田因齐为何那般起劲?陉山之辱远甚于商於之耻,可熊商何以舍此求彼?你们说说,两个老狐狸安的这是哪门子心?”
见二人如坠云里雾里,昭侯不无得意地敲着几案:“瞧你们这笨脑瓜子!寡人还是捅开说吧,二人怂恿伐秦,目的不在秦,在魏!”
“君上是说,”匡义有点明白了,“齐、楚皆欲借秦人之力弱魏?”
“哼!”韩昭侯二目放光,“两个老狐狸自以为聪明,可这点小聪明蒙蒙魏罃那个愣子眼可以,想蒙寡人,没门儿!”
“君上,”公仲迟疑一下,小声道,“末将以为,以六国之力,以庞涓之能,此番伐秦必定马到功成。假使获胜,魏人必得大利。”
韩昭侯朗声应道:“如果不出寡人所料,楚、齐必是只出人,不出力。即使功成,魏人冲锋在前,元气必伤,何来精力与楚、齐争锋?此番伐秦,于齐、楚而言,成也赢,不成也赢。哼,两个老狐狸算得精呢!”
“君上圣明!”匡义由衷叹服,“我眼前之患不在楚、齐,而在秦人。秦自得函谷,数度窥我宜阳,我正可趁此良机去除此患,再与楚、齐计较。”
“爱卿所言甚是。”昭侯冲他点点头,转对公仲,“上将军,你觉得庞涓用兵如何?”
“列国无人匹敌!”
“爱卿说的是,寡人就赌此人了。齐人、楚人皆靠不住,结成伙儿坑蒙魏罃那个老愣子。好在纵亲已成,他们虽不出力,却也不好背后使坏。上将军听令!”
“末将在!”
“寡人给你加拨宜阳五万精兵,合兵八万,全力以赴,助庞涓成此奇功,让那两只老狐狸好好瞧瞧韩人的厉害!”
“末将遵命!”
楚、齐二王主动表态伐秦,魏惠王惊喜不已。如此这般折腾合纵,这才是惠王心中所想。
傍黑时分,惠王急召庞涓、惠施、公子卬、朱威几位要臣,二目放光:“诸位爱卿,今日后晌,寡人与齐、楚、韩三家定下一桩大事,召请诸位爱卿来,是要商议如何将之落到实处。”
谁都明白大事指的是什么,无不精神振奋,只有惠施习惯性地闭上二目,似是睡去了。朱威斜他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肥而壮硕的身子略朝后仰,将那扇窗子彻底捅开:“这桩大事就是伐秦!”扫众人一眼,憋足一口气,猛地呼出,身子倾前,拳头挥舞,声音激昂,“诸位爱卿,这一日,寡人等候数年了!寡人知道,你们也等候数年了,所有魏人无不等候数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等不起了啊!”
庞涓、公子卬、朱威无不被他的激情感染。
公子卬朗声应道:“请父王下旨,攻打暴秦,儿臣愿打头阵!”
惠王的目光却转向庞涓:“庞爱卿,如何伐秦,寡人就看你的了!”
庞涓声音低沉,字字千钧:“臣万事俱备,只待陛下旨令!”
魏惠王的手指习惯性地叩击几案:“此番伐秦,是六国共同出兵,爱卿要多方协调,多路出击,踏平秦川!”
“微臣遵旨!”
惠王转向朱威:“朱爱卿,六国伐秦,兵马云集,能否成功,就看你的粮草了!”
“陛下放心,”朱威回奏,“微臣早已备足粮草,只待征调!”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爱卿这就动手,先将粮草分批运往安邑。”
“微臣遵旨!”
惠王的目光落在惠施身上,呵呵乐了:“惠爱卿,你怎么又打瞌睡了?这么大的事,你总不能一言不发吧!”
惠施似是没听见,仍在犯迷瞪。
朱威拿肘子碰他,轻道:“相国,陛下问您话呢!”
惠施两眼依旧未睁,半是自语,半是回答:“陛下问错人了。”
惠王心头一动,身子前倾:“惠爱卿,你……此言何意?”
惠施微微睁眼:“内事问内相,外事问外相。兴兵征伐是外事,陛下既拜外相,当问外相才是。”
“嗯,爱卿说得是!”惠王呵呵笑几声,转对朱威,“听说苏子仍在孟津,爱卿这就使人召他,就说寡人有请。”
“微臣遵旨!”
惠施的话余味缭绕。
出辕门后,朱威紧步追上他,小声问道:“相国,您方才好像话中有话。”
惠施斜他一眼,又朝前走去。
朱威又追几步:“暴秦难道不该伐吗?”
惠施顿步:“该说的我已说了。六国既已纵亲,暴秦该不该伐,你当去问六国共相,为何总是盯住我呢?”打个转身,扬长而去。
以惠施的气量和为人,当然不会是出于嫉妒。朱威越想越觉蹊跷,回到营帐,备好车马,决定亲自去请苏秦。
允水岸边,苏秦与赵肃侯静静地坐着,目光盯在水中的浮漂上。浮漂时不时地跳动,但谁也没有起钩,君臣二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钓钩上。
肃侯旁边摆着一封请帖,是魏惠王刚刚发来的。肃侯的目光渐渐落在请帖上,伸手捡起它,面呈愠容,连喘几口粗气,苦笑一声:“苏子,你看明白了吧。”
苏秦表情凝重,目光依旧盯在浮漂上。
肃侯抖几下请帖:“这阵儿才发来此物,邀寡人赴宴!几日前结伴去虎牢关时,他几个为何一声不吱?”
“君上——”苏秦移过目光,转向肃侯。
“苏子,你不必劝了,寡人明日起程,回邯郸去!他几个想喝酒,让他们喝去!他几个想赏游,让他们赏去!什么纵亲?他几个根本没把寡人放在眼里!”
“唉。”苏秦叹一声。
“你为何而叹?”
“如果不出微臣所料,魏王邀请君上赴宴,为的不是喝酒,而是伐秦。”
“哦?”肃侯打个惊怔。
“近日来,楚、齐、魏三家各发大兵,磨刀霍霍,显然不单是为会盟。纵亲旨在摒秦,这也无疑是火上浇油,为他们出兵秦国送了由头。”
“爱卿之意是——秦人不该伐?”
“不是不该伐,是时机未到。”
“请爱卿详解。”
“秦人已经拥有四塞,众志合一,固若金汤。六国虽合,却是各怀心志,远未形成合力。以乌合之众击金汤之国,微臣不见胜算。”
听到此话,肃侯倒是不以为然,轻轻哼出一声:“照爱卿这么说,秦国是不可战胜了?”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在谷中时,微臣常听孙膑讲论兵法。孙膑说,孙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六国一合纵就伐兵攻城,不用其上而用其下,当是智竭。孙子兵法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六国新合,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当是蛮干。微臣是以认为,六国若是伐秦,不战则已,战,胜负必判。”
肃侯倒吸一口凉气,倾身道:“以苏子之见,该当如何?”
“阻止伐秦,以待时日。”
“如何阻止?”
“君上可去赴宴,见机行事,向诸君陈明利害得失。以君上威望、德能,或有可能。”
肃侯沉思许久,摇头苦笑:“照爱卿所言,他几人此去虎牢关,必是商议伐秦。他们早将寡人抛在一边了,寡人何威何望?人家不睬咱,咱自己凑上去噪舌,寡人何德何能?”
肃侯的话无懈可击。
苏秦垂下头去,目光回到浮漂上。
就在此时,楼缓走来,趋前禀道:“启奏君上,魏国上卿朱威求见!”
“哦?”肃侯怔道,“他见寡人何事?”
楼缓迟疑一下:“回奏君上,朱上卿说是……有要事求见苏子。”
肃侯脸上一沉,缓缓起身,对苏秦道:“此人必是请你来的。你可告诉魏罃,就说寡人身心不爽,不能奉陪了,要他好自为之!”转对楼缓,“传旨肥义将军,明日起驾,回邯郸!”
前往虎牢关途中,朱威、苏秦同乘一车。朱威约略讲了楚、齐、魏、韩四君在虎牢关放歌并定下伐秦之事。
显然,这是意料中事,因而苏秦未显丝毫惊诧,只是淡淡问道:“四位君上所唱何歌?”
“《河梁歌》。”
“《河梁歌》?”苏秦重复一句,眉头微微挽起。
“有何不妥吗?”朱威直盯苏秦。
“若是此歌,不可伐秦!”苏秦语气坚定。
朱威惊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此歌虽曰伐秦,却是征伐未捷。诸君未出师而唱此歌,不吉!”
“征伐未捷?”朱威挠挠头皮,“怎么未捷?不是有‘陈兵未济秦师降’吗?秦师既降,说明征伐已捷了。”
“朱兄有所不知,”苏秦略一思考,解释道,“此歌为越人所唱。当年越人破吴,气势大盛,越王北伐中原,败齐却晋,欲霸天下,又恐列国不服,遂以尊周为名,号令齐、晋、楚、秦四大家辅佐周室。秦厉公不从命,越王怒,号令天下伐之。齐、晋、楚三国不敢不兴兵,但无一不作壁上观。越王无奈,只好率先挥师西进,驱吴、越之师西渡河水击秦。秦人惧,纳表请降,越师撤退,作此歌记之。”
“这是不战而胜呀。”朱威依旧纳闷。
“越人的确不战而胜,”苏秦进一步解释,“然而,复原当年战事,越师劳师袭远,不服水土,粮草不继,加上遭遇严冬,病死者甚多,士气极其低落。幸亏秦师临阵未战,越人才得以全师而退。秦人若战,越师必败。”
“秦人为何不战?”
“一是慑于勾践威力,二是跟越人开战无利可图。越人一不为土,二不为财,三不为人,只不过图个虚名。即使打胜,秦人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再说,越人不惜死,皆是亡命之徒,秦人即使战胜,牺牲必大。”
“既然如此,秦人何不早日请降呢?”
“秦人不相信越人会长途远袭,是以逞强,结果惹恼勾践。看到越人真的来了,秦人觉得战不合算,不战尴尬。秦人最终降顺,无疑是个妥协选择,但也不失明智。渡过河水之后,越人水土不服,无力再战,见秦人服软,也就握手言和了。纵观这次征战,从表面上看是秦人降顺,而在实际上,却是越人败了。”
“越人为何败了?”
“空耗粮草,人马减员,白忙一场而无所得,不败也是败了。”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或会重蹈当年覆辙?”
苏秦苦笑一声:“此歌最后一句怎么唱的?悲去归兮河无梁!”
“这……”朱威颇多疑虑,“苏子别是过虑了。今不比昔,昔日越人长途袭远,以势逼迫,列国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作壁上观。今日六国纵亲,同仇敌忾,抛开齐、燕不说,韩、赵、楚三家皆与秦人有仇,想必不会渡河不战吧?”
“也许吧。不过,在下以为,今日秦公非昔日秦公,今日楚、齐、韩,亦非昔日楚、齐、晋。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陛下欲做勾践,后果难以收拾。朱兄不信,可拭目以待。”
干出惊天动地之事的苏秦竟然如此看待六国伐秦,再联想惠施的暧昧态度,朱威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苏子,眼下怎么办?”
“阻止伐秦,以俟时机。”
“如何阻止?”
“朱兄去约惠施,我去求见庞涓。陛下或能听此二人,如果他们能看明白,此事或可阻止。”
“在下谨听苏子!”
由于燕公早回,赵肃侯未到,惠王宴客时,原定的五君宴只有齐、楚、魏、韩四君。此前一天,一直不甘屈居人下的昭侯不及回郑,即在成皋行宫诏告天下,南面称尊,正式与楚、齐、魏并王,因而,此番宴乐,当称是四国相王盛会。
四王在魏国行辕内定下伐秦大策,共推庞涓为伐秦主将,列国主将副之。次日,楚威王、齐威王双双起驾还都,韩昭侯在成皋留住三日,也驾返郑城。
苏秦与朱威赶到虎牢关时,宴请早已结束,惠王也离开虎牢关,在河水北岸的邢丘视察大魏三军,庞涓作陪。惠施自称不谙军情,先一步回大梁去了。
视察完三军,惠王随庞涓走进大帐。庞涓指着精密沙盘,向惠王详述了伐秦的宏图大方略与具体部署,听得惠王心花怒放。
“陛下,眼下儿臣万事俱备,只有一个拦阻。”
惠王急问:“是何拦阻?”
“苏秦!”
“咦,六国伐暴,他当高兴才是,何以会成拦阻?”
“陛下,”庞涓奏道,“儿臣素知苏秦。此人动嘴可以,征伐却不擅长。这且不说,此人天生一副妇人柔肠,见不得杀伐。陛下可曾注意到,前番会盟,列国表演歌舞,台上所现无不是男耕女织,父慈子孝,天下可谓是歌舞升平,不见一丝刀兵。整场表演系此人一手筹划,由此可见此人心胸。再看纵亲纲要,是制秦,而不是伐秦。由是观之,此番伐秦有违此人心志,此人必定竭力拦阻。”
“一介书生,能掀多大浪花?”
“陛下,此人是六国共相,盛名远播。赵、燕又是纵亲发起国,唯此人马首是瞻。若是此人拦阻,燕、赵必不参与。六国内部不和,纵军未战先散,恐大不利!”
“嗯,若是此说,倒也棘手。依贤婿之见,该如何处置为妙?”
“儿臣有一计,或可支应。”
“贤婿请讲。”
庞涓低语一阵,惠王乐道:“呵呵呵,此事果真,倒是天助我也!”
苏秦觐见时,惠王刚从军营回来,一身戎装未脱,兴致颇高。
“苏子免礼。”惠王指着对面的席位,“坐坐坐,寡人候你两日了!”
苏秦坐下,拱手揖道:“微臣正在孟津处置善后事宜,接到陛下口谕,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想到陛下召臣,定有急务,微臣未及沐浴更衣,即来觐见,唐突之处,还望陛下见谅!”
“苏子不必客气。”惠王将话题扯到赵肃侯身上,半笑不笑,“赵侯呢?哦,是寡人错了,这阵儿该称他赵王才是。赵王呢,何以不见他来?六国纵亲,普天同庆,寡人设下薄宴,有意请他畅饮几杯,特使快马邀他,可左候右等,大厨连温几次酒,楚王,齐王,还有韩王,饿得肚皮咕咕响,直候两个时辰,一直未见他的踪影。”
“回禀陛下,”苏秦听出话音,替赵肃侯圆场,“赵侯龙体欠安,此番合纵是强撑着来的。燕公前脚刚走,赵侯也要告辞,微臣担心他身体越发吃不消,设法强留他两日,陪他在允水河边散心。接到陛下请柬时,赵侯已经拔营,使专人托微臣向陛下告罪。”
“他告何罪?”惠王敛住笑,语带讥讽,“怕是寡人面子小,德望浅,请不动人家。人家是纵亲发起国,这阵儿也称尊了,架势大哩!”
“陛下?”见他火气无缘由加大,苏秦心里一怔。
“好了,不说这个。”惠王摆手,“即使走人,好歹也得留个话吧。”
“留话?”苏秦又是一怔。
惠王索性一口气说出情由:“苏子,你来说说看,合纵虽说由你倡导,却是他赵语首先发起。今日天下纵亲成功,此人却鸣金退阵,叫寡人如何看他?即使寡人想得开,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他?”
苏秦长吸一口气,拧起眉头:“此话从何说起,微臣愚笨,请陛下详解。”
“苏子呀,你是非逼寡人把话说白不可!”惠王晃晃脑袋,庞大的身躯朝后挺挺,“寡人听说,赵军主将肥义和三万纵军皆已撤走。此人龙体不好,可以回去,他的三万纵军难道也都有病了?既然合纵,纵军一出国门,就归纵约了。寡人好歹是个纵约长,他的大军何时撤,如何撤,总该向寡人打声招呼吧!再说,列国纵军均未撤走,他赵国为何未战先撤?”
“陛下误解了,”苏秦见他近乎蛮不讲理,苦笑一下,“微臣这就陈明缘由。”
“说吧!”
“会盟前,赵国纵军三万接陛下诏令,屯于赵境上党,只有三千护卫追随赵侯会盟。今日会盟结束,一则赵侯贵体欠安,二则太子尚幼,赵侯放心不下,匆匆回国,当是常情。随赵侯回去的只是三千护卫,纵亲三军并未撤离,仍旧留屯上党。再说,如此行动的并非赵氏一家。韩国纵军屯于宜阳,楚国纵军屯于方城,齐国纵军屯于卫境,均未参与会同。只有燕国纵军入魏,屯于少水,这也是奉了陛下您的旨意。”
“这——”惠王语塞了,眨巴几下眼皮,才又想出辞来,“即使如此,他赵侯也该留个话,指明听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调用他的纵军,该找何人传令?”
“征伐在即?”苏秦佯作不知,一脸惑然。
“是这样,”魏惠王用指节轻敲几案,捅开窗户,“前日,寡人在虎牢关宴请楚、齐、韩三王,我等饮得高兴,约定趁此良机,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自公孙鞅始,秦人一再负约,屡行不义,先骗寡人河西,再夺楚国商於,又出兵赵之晋阳,伐韩之宜阳,搅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宁,诸君不得安枕。今既纵亲,合该教训一下那个毛头小子,让他学点中原礼节。”
“陛下欲何时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声应道,“不瞒苏子,寡人已经调拨三军,协调列国,筹划大军四十余万,三个月内踏平秦川!”
“陛下,”苏秦拱手道,“微臣以为,暴秦虽说该伐,但眼下征伐,时机未到。”
“咦?”惠王直望过来,“以爱卿之见,何日方是时机?”
“陛下,”苏秦谏道,“微臣听说,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国,东有河水之阻,函谷、武关之险,仓促伐之,微臣窃以为不可!”
魏惠王哈哈大笑数声,手指苏秦:“你呀,是个动嘴皮子的,若论行兵布阵,征贼伐逆,可就稍逊一筹了。庞爱卿说得好,昔日吴起曾与先君游于河水,先君叹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吴起对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前几日畅游虎牢,寡人与诸君想起史伯之言,无不望关兴叹。史伯说,‘虢叔恃势,郐仲恃险。’结果呢,虢、虞也好,郑也好,恃势的,恃险的,哪一个拥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诈行世,早已离德叛道,神人共怒,几道天险何能助他?”
“陛下——”
惠王摆手打断他:“此事不必再言,纵约诸君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独断。至于如何协调列国,苏子当以合纵国共相名义会同列国副使,筹划可行方略,报奏寡人!”
“微臣——”
惠王再次摆手:“余下之事,改日再议。”转对毗人,“毗人,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挂这几个时辰,就受不住了!”
从惠王的行辕里出来,苏秦整个蒙了。显然,惠王耳目已障,头脑热胀,根本听不进寻常谏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产生的恶果。惠施走了,能劝惠王恢复理性的,只有庞涓,而庞涓平生之志只在战场,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让他去劝惠王,等于是火上浇油。
然而,除此之外,苏秦真也无计可施。思来想去,苏秦只有硬起头皮求见庞涓。
驰至魏军大帐,庞涓迎出。
一见苏秦,庞涓就睁大两眼:“咦,苏兄,你没回去?”
“回去?”苏秦一怔,“回哪儿去?”
“回家呀。”
“回家?”苏秦苦笑一声,“这阵儿,哪能顾上家呀!”
“唉!”庞涓发出一声长叹,挽住苏秦的手,步入帐中。
二人落座,庞涓依旧表情怪异地盯住苏秦,有顷,缓缓摇头。苏秦见他样子怪怪的,扑哧笑道:“庞兄,你这怎么了,没见过在下咋的?”
庞涓似也缓过神来,苦笑一声,再次摇头。
“庞兄?”苏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说我庞涓是条硬汉子,今见苏兄,庞某相形见绌了。”庞涓卖起关子。
“庞兄,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心胸虽大,却是舍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贼陈轸陷害,在下为救家父,几番置生死于不顾。后来,家父惨死于奸贼之手,在下遂与那奸贼势不两立。虽说在下未曾手刃陈轸那厮,却也吓得他屁滚尿流,四处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于他的两个鹰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个也未逃脱,尽皆血祭家父了。”
苏秦仍旧摸不着头脑:“庞兄有话直说!”
“苏兄可是东周轩里村人?”庞涓拐入正题。
苏秦点头。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卧榻数年?”
苏秦点头。
“轩里离孟津不过百里,快马半日即至,这些日子,苏兄可曾抽空探望过世伯?”
苏秦摇头。
“世伯近况,苏兄可曾知晓?”
苏秦摇头。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时,在下听闻张兄讲起苏兄家事,甚是叹喟。此番会盟,在下想起是在苏兄家门口,本欲亲去探望世伯,无奈军务繁忙,只好差遣下人前往。半个时辰前,下人回来,说是——”故意顿住。
苏秦心底一颤,面色发灰,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眼盯住庞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苏秦的心吊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庞涓。
“茶饭不思,昏迷数日,听说就在这几日,家中已在打理后事。在下闻讯大急,正欲晓谕苏兄,苏兄这就来了。”
苏秦闭上眼,紧咬牙关,强忍住泪水。许久,他缓缓睁眼,抬头望向庞涓,拱手道:“庞兄厚义盛情,苏秦……记下了!”
“苏兄,”庞涓拱手回礼,“说这些干啥!事不宜迟,在下这就使人召请军医,与苏兄走一遭,一则探望世伯,二则苏兄也算是衣锦还乡,趁此机缘,立祠设庙,光大宗祖!”
苏秦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苏兄不回?”庞涓大是诧异,“在下啥都不顾了,这也陪你!”
“庞兄,在下问你,是家事大还是国事大?”苏秦凝视庞涓。
“国事大。”
“是国事大,还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为大?”
“列国纵亲。”
“唉,”苏秦长叹一声,“列国刚刚纵亲,眼看又将毁于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顾念家父?”
“毁于一旦?”倒是庞涓吃一惊,“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奉诏觐见陛下,陛下旨令在下协调列国,共伐暴秦。”
“伐秦?”庞涓假作不知,“咦,此等大事,在下为何不知?”
庞涓显然是在故意装傻搪塞。
苏秦心里微凉,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在下力劝,陛下不听,只说已与楚、齐、韩三王议定此事了,不可更改。在下越想越觉得情势紧急,别无他法,前来求助庞兄。庞兄,眼下能劝陛下、救纵亲的,莫过于庞兄了。”
“请问苏兄,即使伐秦,有何不妥吗?”
“伐秦并无不妥,眼下却非时机。”
“请苏兄详解。”
“在谷中时,先生曾言,欲成大事,须天、地、人三元皆和。纵亲初成,六国之气始通,而秦人之气固凝,我不占天时;秦为四塞之国,易守难攻,我不占地利;六国虽纵,但内争未除,偏见各执,军力参差,将帅互疑,协调艰难,军马错综,实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击守险恃势之敌,若再仓促行之,胜机何在?”
其实,苏秦说的只是外在,而楚、齐二君极力怂恿魏王伐秦的内在原因,他只是预感,且说不出口,尤其是对庞涓。合纵初成,如果和盘端出他的推断,无疑会在列国间平添猜忌,极有可能导致纵亲国失和,使前面努力成为泡影。
这些理由自然不能说服庞涓,但他也不点破,顺口应道:“苏兄看得高远,在下佩服。伐秦之事,在下真还不知。不过,假定是真的,假定陛下已与列国商定,事情真就难办了。在下只是魏臣,即使说服陛下,也无法说服列国诸君。”
“庞兄只需说服陛下即可,其他诸君,在下自去努力。”
“好吧,在下这就随苏兄劝谏陛下。”
赶至惠王行辕,已是傍黑。
见是二人,惠王早已明白就里,面上却故作惊讶:“咦,寡人正欲召请二位,这还没传旨呢,二位竟就来了!”
“呵呵呵,”庞涓手指苏秦,接过话头,“陛下的心思,苏子早就忖出了。方才微臣正向苏子禀报一桩急事,未及说完,苏子陡然打断微臣,说是陛下召请,催微臣速来。微臣不信,说陛下既有召请,方才为何不说?苏子说,方才陛下没有召请,是这阵儿才召请的。微臣惊问,陛下这阵儿召请,苏兄缘何知晓?苏子说,在谷中时,得先生传授通心术,是以知晓。你若不信,一去即知。微臣将信将疑,随他前来,陛下果真召请呢!”
“哦?”惠王转望苏秦,“前番淳于子来访,寡人心中所想,无不被他言中。寡人再三问他何以知之,他只笑不说,向寡人卖关子。淳于子走后,寡人百思不得其解,庞爱卿不说,寡人还不知道这是通心术呢!”
苏秦拱手应道:“通心之术见于得道之人,微臣不敢奢望。是庞将军取笑微臣,陛下不可当真。”
魏惠王长出一口气,呵呵笑几声:“没有就好。果真如此,寡人啥都不敢想了!”
几人皆笑。
“庞爱卿,”魏惠王转向庞涓,“方才你说,你有急事禀报苏子,是何急事,可否让寡人听听?”
庞涓敛起笑:“回奏陛下,苏兄家住洛阳,此番会盟,因事务繁忙,屡过家门而未入。微臣想起此事,惦念苏兄家人,使下人探望,意外得知,苏兄尊父,也即微臣世伯,他……他老人家……”顿住不语。
“他怎么了?”惠王探身问道。
“听下人说,数年来,世伯一直卧病在床,近几日病情陡然加重,看那样子,怕是凶多吉少,危……危在旦夕矣!”庞涓以袖揉眼。
“哦,是这样!”魏惠王自语一声,有点夸张地摇头,叹道,“唉,都怪寡人,这些日来只顾天下大事,竟没过问苏爱卿家事,这这这……寡人粗心哪!”
看到君臣二人如是演戏,苏秦心底透凉,轻出一叹,垂下头去。
魏惠王听得真切,扭头看着他:“苏爱卿。”
苏秦抬头:“微臣在。”
“令尊久病于榻,爱卿过家门却不能尽孝,过在寡人。仲尼曰,‘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眼前之务,万事皆小,惟令尊贵体为大。爱卿速去准备,明日起程,回乡省亲!”
“陛下——”苏秦心头一颤,翻身跪起强求,刚刚张口,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卬风风火火地闯进。
因是一身戎装,公子卬以军职身份单膝跪地,朗声奏道:“启奏父王,儿臣魏卬求战!”
几人皆是一怔,苏秦只好将挤到唇边的话生生吞回。
“求战?”魏惠王盯着他,“你求何战?”
“伐秦!儿臣愿做马前走卒,率敢死之士,攻打头阵,誓夺河西!”
魏惠王看一会儿庞涓,看一会儿苏秦,又看一会儿公子卬,爆出一串长笑:“哈——”
“父王?”公子卬被他笑得愣了。
“卬儿!”魏惠王止住笑,晃着脑袋,“你倒是来得正好!你不是想攻打头阵吗?寡人这就成全你!”
“谢父王!”
“魏卬听旨!”
“儿臣在!”
“明日晨起,六国共相苏秦还乡省亲,为父尽孝。寡人以纵约长名义,封你为省亲专使,护卫苏相国前往洛阳省亲,随带寡人御医,为苏老先生诊治顽疾,不得有误!”
魏惠王陡然降下这道旨来,大出公子卬所料。呆愣一时,他才反应过来,急红眼道:“父王?”
“还有,”惠王摆手止住他,“苏子是周室属民,贵为六国共相,此番也算衣锦还乡。原先的纵亲人马,除几位公子、公孙忙于合纵司外,其余人等,一个不可少,为苏子和列国长个面子,莫让周人瞧得低了!你还须多备银两,选好风水宝地,为苏子设立宗祠,修筑家庙。苏子倡导合纵,造福天下,苏门理当光大!”
“父王——”公子卬双膝跪地,叩得咚咚直响。
“你敢不听旨?”魏惠王陡然变声,虎起脸来。
公子卬泣泪叩首:“儿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