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死一般的静。香女、荆生各自闭目,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睁开眼睛,神情开始不安,眼望荆生,小声道:“荆叔,越王急召吕大人上殿,会不会又生枝节了?”
荆生摇头道:“想是不会。据老奴所知,迄今为止,除越王之外,能进越王剑厅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司剑吏,一个是大将军贲成,再一个就是姑爷。”
香女不无忧虑:“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担心。万一越王——”
话音未落,客栈外面传来车马声。荆生隐隐听出是吕棕的声音,赶忙迎出,不一会儿,携着他的手走进院中。
望见吕棕神色,香女知无大碍,松了一口气,起身见礼。
三人分宾主坐下,荆生笑问:“吕大人,为何不见姑爷回来?”
吕棕佩服地抱拳赞道:“哎呀呀,你家姑爷真是好口才,大王欲改道伐楚,阮将军不服,却被姑爷驳得哑口无言,即使伦国师也不得不松口,同意大王弃齐伐楚。”
香女不无惊喜地望着荆生。
“弃齐伐楚?”荆生故作不知,“请问大人,大王为何要弃齐伐楚?”
吕棕笑道:“这得归功于你家姑爷了!”遂将大殿辩论略述一遍,末了道,“大王当场颁旨伐楚,分为水陆两路,溯江水而上,直捣郢都。”
香女急问:“夫君他……人呢?”
“还在大王那儿呢。”吕棕应道,“看那样子,一时三刻,姑爷是回不来的。”
琅琊台的观海亭中,无疆南面而坐,张仪东向作陪,二人均将目光投向大海,远眺水天一色的一片湛蓝。果如阮将军预言,自午时开始,大风骤起,海面波涛汹涌,大浪翻卷,但从如此之高的台面上望去,几丈高的浪头竟如池中涟漪一般,唯有时隐时现的澎湃声如雷贯耳,声声不绝。
这些日来,张仪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才算踏实下来,有雅兴与无疆一道赏海。赏有一时,张仪侧目望向无疆,见他观海的神态如痴似醉,呵呵笑道:“大王在此日日观海,可有腻味?”
“腻味?”无疆颇为奇怪地望着张仪,“大海杳无边际,风云际会,雪雨雾风,态势万变,昼夜阴晴,情趣各异,何来腻味?”
“如此说来,”张仪顺口接道,“大王不仅爱剑,也爱这海了。”
“是的。”无疆点头,将目光再次移向大海,“人生不免一死。不瞒张子,无疆早就想好了,在那一刻来时,无疆唯有两个意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
张仪心头一颤,抱拳道:“大王坦荡胸襟就如大海一般,张仪敬服!”
无疆抱拳还礼:“越人都是这样,日子久了,张子也就知道了。”略顿一顿,指着大海,“张子观此大海,可有感喟?”
“不是感喟,”张仪望着大海,缓缓说道,“是敬畏。”
无疆赞道:“张子好言辞,应该敬畏!”
张仪将头缓缓转向无疆:“大王听闻宋人庄子否?”
“宋人庄子?”无疆摇头道,“无疆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此人。怎么,此人也爱大海吗?”
“是的,”张仪点头,“仪在谷中时,有幸得读庄子一篇妙文,写的正是大海。”
“哦?”无疆急问,“是何妙文,可否让无疆分享?”
“此文名叫《秋水》,说的是夏末秋初,万流归川,万川归河,河伯声势大振,不可一世,携巨水咆哮而下,及至大海,望洋而兴叹,自愧见笑于大方之家。”
无疆沉思有顷:“嗯,这个故事,讲的当是无疆了。”
张仪怔了下,笑问:“大王何说此话?”
无疆油然叹道:“唉,未见张子之前,无疆一如那位河伯,在此偏壤之地浩浩然不可一世,及见张子,方知瀚海无边啊!”
张仪感动,起身叩道:“大王美誉,实令仪愧不敢当!”
无疆起身扶起张仪,呵呵笑道:“张子莫要自谦!张子之才,无疆由衷叹服。无疆欲学中原官制,拜张子为相,举国而听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拱手谢道:“仪谢大王器重。只是大王所请,仪不能从命。”
“哦?”无疆不无惊讶,“此是为何?”
“因为仪还有一件大事欲做。”
无疆急问:“是何大事,能否告知无疆?”
“去郢都一趟。”
“郢都?”无疆更是诧异,“我大军伐楚在即,张子不助无疆,反去郢都,这——”
张仪意味深长一笑:“大王,有仪在楚,岂不——”
无疆似也明白过来:“张子是说……在楚国内应?”
张仪抱拳应道:“大王圣明!”
“好好好!”无疆竖起拇指,连声赞道,“有张子内应,楚国何愁不破?”眉头微扬,“张子此行,可要无疆做点什么?”
“什么也不要,”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照顾!”
“那……”无疆略略一想,“听闻楚王喜欢珍珠,无疆予你南海珍珠二十颗,也好有个晋身之礼?”
“谢大王。”
无疆叫内侍取来南海珍珠二十颗,交予张仪:“张子此来,无疆受益匪浅。张子此去,无疆亦当有所表示才是。请问张子,需要什么尽可说来,只要无疆拥有,必双手奉送。”
张仪想有一时,望向无疆:“愿求大王藏剑一把,留个念想。”
“这个容易。”无疆起身,“走,剑厅里选去。”
二人随司剑吏再进剑厅,无疆指着琳琅满目的宝剑,对张仪道:“这里的藏剑,除纯钧为先王所遗,无疆不敢相赠之外,其余藏剑,张子随便挑选。”
张仪拱手道:“谢大王。”
无疆兴致颇高,上前亲自介绍:“张子,此剑你已看过了,是文种的配剑,再前面那柄,你道是谁的?是孙武子的。据说此剑吴王阖闾配过,后来赠予孙武子,孙武子就是用它斩了阖闾的两位爱妃……”
张仪挨个看过,却是一个也未选中。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张仪目光陡然一亮,落在一柄装饰精美的女子佩剑上。
无疆呵呵笑道:“此剑亦称美人剑,是吴王夫差赠送美人西施的。”
张仪拿过此剑,细审几眼,转对无疆道:“就是此剑了。”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敢问张子,此剑可是赠送美人的?”
“大王圣明。”张仪回以一笑。
“哈哈哈哈,”无疆越发大笑起来,“人说无疆是剑痴,张子当是一个情痴了!”
张仪面上微红,抱拳道:“让大王见笑了。”
无疆又乐一时,敛笑道:“不说这个了,无疆还有一事请教张子。”
“仪知无不言。”
无疆望着张仪,目光中不无真诚:“无疆苦思数日,仍未悟出张子的后发先至之术。此处并无他人,无疆恳求张子能出一语点拨。”
“点拨不敢。”张仪沉思有顷,微微笑道,“仪问大王,出剑之时,剑在何处?”
无疆随口应道:“既是击剑,剑当然在手中。”
张仪连连摇头。
无疆怔了:“剑不在手中,却在何处?”
“剑在心中。”
“剑在心中?”无疆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大睁两眼望着张仪。
“正是。”张仪指向心口,凝气静神,“剑在手中,心不动剑动;剑在心中,剑不动心动。”
无疆凝眉沉思良久,恍然悟道:“张子一语,无疆茅塞顿开!剑动心不动,说的是剑已发,心未至;剑未动心动,说的是剑未发,心却至。心即意念,张子重在剑意合一,剑随心动。”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天人合一,可成道人。剑意合一,可成剑人。”
“是哩,是哩,”无疆连连点头,大是叹服,“剑再快,也没有意念快。张子果是天下第一剑士,无疆敬服!”
“谢大王褒奖。”
张仪拜辞无疆,乘王辇回至客栈,就如英雄凯旋一般。
香女、荆生及贴身仆从迎出店外,无不叩拜。张仪下车,扶起香女,携其手步入厅中,从腰中解下一剑,递予她道:“香女,看在下带回什么来着?”
香女接过一看,剑鞘镶满金玉珠宝,华美无比,拔剑出鞘,失声惊叫:“天呐,西子剑!”
张仪呵呵笑道:“请问香女,此剑如何?”
香女叹道:“天下宝剑,丈夫之剑首推钝钧,女子之剑就是它了!”
“嗯,”张仪笑问道,“香女既识此剑,喜欢它否?”
对于自幼嗜剑如命的香女来说,见到如此宝剑,岂有不爱之理,是以连连点头,一脸痴迷。
“好吧,”张仪笑道,“你若喜欢,它就归你了!”
“归我?”香女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张仪,“此剑当是越王的宝贝呢!”
“昨日是越王的,”张仪郑重点头,“今日是香女的了。”
香女小心翼翼地将剑插回鞘中,轻声问道:“是越王赠送夫君的?”
“不不不!”张仪连连摇头,“是在下向他讨要的!”
“是专为奴家讨的?”香女想了一会儿,歪头问道。
“就算是吧!”张仪支应一句,似又想起什么,扑哧一笑,“为讨此剑,在下还惹无疆那厮一阵好笑呢。”
“哦?”香女颇为惊异,“他笑什么?”
“他笑在下是个情痴。”
听到“情痴”二字,香女两眼凝视张仪,泪水满盈,一步一步地挪过来,将头伏在张仪胸前,声音哽咽:“夫君——”
看到香女如此激动,如此知情识趣,张仪两眼微闭,脑海里浮出玉蝉儿的身影,内中一阵悸动,伸手轻抚香女的秀发,喃声说道:“蝉儿,张仪无福,只能祝福你了。”
香女细想此话,竟是云里雾里,抬头问道:“夫君,蝉儿是谁?”
张仪两眼望向厅外,神情恍惚:“蝉儿是谁,你不会知道的。”
看到张仪仍在盯着厅外,香女顺眼望去,看到院中有棵大树,恍然悟道:“香女知道了,夫君说的蝉儿想必就是那些伏于树间以露为食,能歌会唱的虫儿。不过,我们越人不叫它蝉儿,叫它‘知了’,因它一到夏日,总是日夜不停地歌唱‘知了——知了——’”
“唉,”张仪依旧望着厅外,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声,“这‘知了’不是那‘蝉儿’,你只知‘知了’,哪知蝉儿?”
香女怔了下,连连点头:“嗯嗯嗯,香女明白。想那鬼谷里,每到夏秋,必是日日可见蝉飞,夜夜可闻蝉鸣,夫君看到那树,必是思念鬼谷了。”略顿一顿,“眼下尚是暮春,并无蝉儿。不过,夫君放心,待夏日来时,香女定为夫君捉上几只,让它们日日为夫君歌唱。”
张仪收回目光,苦笑一声,正欲说话,荆生走进厅中,见二人状甚亲密,赶忙顿住步子。张仪听到声音,推开香女,转对荆生:“荆兄,准备车马,这就上路。”
“好的,”荆生应道,“姑爷,去哪儿?”
“郢都。”
“老奴遵命!”
楚国郢都南邻江水,东临云梦泽,西依巴山,北望武当、桐柏,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楚文王时由丹阳徙此,至威王时已历三百余年,民众摩肩接踵,甚是繁华。
在郢都东南约四十里处是一大泽,唤作云梦泽,泽边有一土陵,二百年前楚灵王在此大兴土木,建一离宫,名曰章华宫。章华宫方圆四十里,中有一台,高三十仞,在琅琊台未建之前,是列国的最高建筑。传闻灵王建成此台之后,召集宫女、园丁和奴仆三千余人在此居住。灵王崇尚细腰,宫中嫔妃无不节食束身,弱不禁风,每每登临此台,均需休息三次,因而此台也称“三休台”,章华宫亦称细腰宫。
同历代楚王一样,楚威王熊商亦喜此宫,每年仲春二月都要离开郢都到此赏游,一直住到五月仲夏。在此期间,大小国事俱托于太子。
这年春末夏初,午后时分,位于三休台上的观波亭中,年过五旬的威王正在亭中与几个宫娥嬉戏。威王黑巾蒙眼,东扑西摸。一位妃子与七八个宫娥四面围住威王,咯咯嬉笑,东躲西闪。
正在此时,留守郢都主政的太子熊槐急急惶惶地走上亭子,内宰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见到此景,太子槐一下子怔了。正在咯咯嬉笑的妃子及众宫娥见是太子,无不粉面含羞,以袖掩面,急急避往一侧。
楚威王陡然间听不到嬉笑声,一边仍在摸索,一边喊道:“爱妃!爱妃——”
太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沉声说道:“儿臣叩见父王!”
楚威王一把扯下黑巾,见太子跪在地上,面色尴尬,狠狠地瞪内宰一眼,转对爱妃,厉声斥道:“还不退下?”
妃子与众宫娥急急退下。
楚威王走至席前,并膝坐下:“平身吧。”
太子槐谢过,不等起身先自奏道:“启禀父王,儿臣有紧急军情奏报!”
楚威王渐渐恢复威仪:“说吧,可是项城战事?”
“是边关急报!”
楚威王眉头紧皱:“何处边关?”
“东越边关!”太子槐从袖中摸出急报,双手呈上,“镇守昭关的卞将军急报,越国伐齐大军已于三十日前离开琅琊,兵分两路,掉头南下,大举犯我!”
“哦?”楚威王接过急报,不及去看,惊问,“多少人马?”
“陆路十五万,战车五百乘,已过广陵,正沿江水北岸逼向昭关;水路六万,有大船一百艘,中船两百艘,小船无数,多运载兵械粮草,正沿江水上行,不出十日,可至长岸。若不阻击,三十日后,水路可达云梦泽,逼迫郢都。陆路一旦突破昭关,必将长驱直入,与水路呼应。”
楚威王凝眉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项城可有音讯?”
太子槐迟疑一下,缓缓说道:“昭阳仍与魏人在长平、召陵一线对峙,前日表奏,若要击败魏人,收复陉山,仍需增兵五万。”
“哼!”楚威王脸色一沉,鼻孔里哼道,“他已损去六万精兵,还有脸增兵?”
“父王,”太子槐急道,“眼下急务不在项城,而在越人!”
“是啊,”楚威王点点头,沉下气来,安抚他道,“越人一时三刻打不过来,槐儿不必急切。你可回宫稳定朝局,让景舍速来章华!”
“儿臣遵旨!”
看到太子槐渐去渐远,楚威王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大叫:“来人!”
内宰急至,跪在地上,叩道:“老奴在!”
楚威王冷冷说道:“你可知罪?”
内宰再叩,泣道:“老奴知罪!老奴拦住殿下,要殿下稍候片刻,待老奴禀过陛下,可殿下心急如火,只是不听!”
“既是如此,寡人权且饶你一命。自今日始,无论何人再上此台,必须禀报寡人,违者以抗旨罪论处!”
内宰再叩:“老奴谢陛下不罪之恩!”
“密召昭阳、屈武两位柱国,要二人火速返郢,直接觐见寡人!”
“老奴领旨!”
郢都,楚宫三水环绕,从正门不远处流过的一条名唤丽水,宽约数丈,水清流缓,岸边杨柳依依,百花竞艳。一排街市临水而建,靠近宫城的一端立着一家奢华客栈,名唤栖凤楼。
将近中午时分,一辆驷马豪车停在栖凤楼门前,太子槐的贴身侍卫兼男宠靳(jìn)尚从车上跳下,大踏步走进。早有几人迎上,见过礼,将他引至楼上。荆地潮湿,尤其是这种临河客栈,因而,雅室大多设在楼上。
室中端坐一人,正是荆生。
见靳尚进来,荆生起身揖道:“在下荆生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荆先生。”
荆生指着上首席位:“靳大人请坐!”
靳尚也不客套,走前几步,并膝坐了。见荆生也于陪位坐下,靳尚方从袖中摸出一份拜帖摆在几案上,开门见山:“这封拜帖可是荆先生发的?”
“正是。”荆生抱拳应道,“在下冒昧打扰靳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靳尚略略抱拳,算是还礼:“在下与荆先生素昧平生,荆先生面见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大人可知公孙肉林?”
靳尚眼睛一亮:“久闻大名!听说楚人一半肉食皆为肉林所供,可有此事?”
“皆是传闻,”荆生微微一笑,“公孙肉林不过供应楚地北方二十四邑肉食,仅此而已。”
“二十四邑肉食!”靳尚惊道,“这生意也够大了!荆先生是——”
“在下不才,奉公孙先生之命,暂时照管肉林生意。”
靳尚肃然起敬,抱拳贺道:“荆先生有能力经营这么大的摊子,在下敬服。”
“谢靳大人抬爱。”荆生还过一礼,侃侃说道,“承蒙靳大人庇佑,这些年来,肉林生意才算做大。在下此番来郢,公孙先生再三叮嘱,务要在下拜会大人,面谢大人提携之恩!”
“庇佑?”靳尚一怔,“荆先生别是弄错了,在下不曾认识公孙先生,何来庇佑之说?”
“大德不言,”荆生抱拳道,“靳大人帮下大忙却不言功,实令在下钦敬!”
“这……”靳尚更是惶惑,“在下愚笨,还请荆先生明言。”
“大人可曾认识景翠将军?”
靳尚点头:“他是在下朋友。”
“五年前大人与景翠将军同往宛城,可否赞过宛城肉食?”
靳尚想有一时,点头道:“嗯,好像有过这么回事。那日吃酒,尝到宛城肉食,觉得味道鲜美,种类甚多,曾对景翠议过此事。”
“这就是了!”荆生笑道,“靳大人的赞叹马上传至南阳郡守景合将军耳中,景将军一声令下,南阳郡属下二十四邑的肉食供应,就都交予公孙肉林了!”
靳尚惊道:“这是真的?”
“句句属实。”荆生从几案下拿出一只装饰精美的礼盒,轻轻推至靳尚几前,“公孙先生感念大人提携大恩,早欲报答,只无机缘。此番在下陪同我家姑爷、姑娘至郢,公孙先生特别备下薄礼,定要在下面谢大人。礼物虽薄,情意却重,还望大人不弃!”
靳尚打开礼盒,看到内中竟是二十颗稀世珍珠,价值不可估量,急抱拳道:“荆先生,这……公孙先生如此大礼,叫在下如何敢收?”
“大人莫要客套!”荆生抱拳还礼,“我家姑爷说了,若是能与大人结交,纵使千金,又有何惜哉。”
靳尚再次抱拳:“请荆先生转呈你家姑爷,就说他这个朋友,靳尚愿意结交。”
“谢大人!”
“请问荆先生,姑爷、姑娘此来郢都,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荆生略一迟疑,点头道:“大人既然问起,姑爷倒有一事相求。”
“哦?”靳尚望着荆生,“只要在下力所能及,荆先生尽可说来。”
荆生扑哧笑道:“说起此事,倒有几分好笑。姑爷是个天生棋迷,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超,不远千里来郢,一心欲向殿下讨教。”
“殿下棋艺高超?”靳尚一怔,沉思有顷,摇头道,“在下侍奉殿下数年,未曾见过殿下与人对弈,不知你家姑爷从何处听闻此事?”
荆生摇头:“在下也是不知。”
靳尚沉思有顷,将礼盒合上,推予荆生:“荆先生,姑爷之请,在下恐难从命。公孙先生的厚礼,也请荆先生——”
荆生将礼盒再推回来,笑道:“靳大人,公孙先生的谢礼与姑爷所请风马两不相及,大人莫再推拒。”
“那……”靳尚略略一怔,“姑爷那儿在下如何交待?”
荆生从袖中摸出一只信函:“只要大人能将此函转呈殿下,姑爷也就感念不尽了。”
靳尚接过书信,细细审看一遍,看到并无异样,抬头问道:“请问荆先生,是何书函?”
“大人放心,”荆生笑道,“是我家姑爷亲笔所写,断无冒犯之语。姑爷说了,只要殿下读到此信,就一定会亲来客栈,邀请姑爷前往手谈。”
靳尚沉思良久,拱手道:“既是此说,在下信你了。荆先生,若无他事,在下告辞!”将信纳入袖中,拱手揖过,走下楼去。
荆生提上礼盒,跟在身后,送至车上,拱手作别。
二楼的另一套雅室里,香女拨开窗帘,望着靳尚上车的背影,转对张仪道:“夫君,这事儿能成吗?”
张仪探出头来,朝靳尚瞟去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回室内,指着几案上的琴道:“你的琴艺近日大有长进,得抓紧习练才是。”
香女“嗯”出一声,回身坐到琴前。
楚宫,太子殿中,太子槐正与奉命前来的景翠、屈丐、逢侯丑三位年少爱将商议眼前危局,靳尚匆匆走进,叩道:“微臣叩见殿下!”
“靳尚,”太子槐白他一眼,“景将军他们早已到了,本宫使人四处寻你,皆说不见,你到何处去了?”
“回禀殿下,”靳尚看一眼景翠,“微臣接到请帖,前往拜见景将军的友人去了!”
“在下的友人?”景翠一怔,“他是何人?”
“是位姓荆的,从叶城来。”
景翠急道:“可是公孙肉林的荆先生?”
“正是。”
太子槐脸色一沉:“一个卖肉的为何请你?”
“回禀殿下,”靳尚应道,“此人有个姑爷名叫张仪,是中原士子,深谙黑白之道。此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深,特来郢都,欲向殿下讨教。荆先生不知景将军已经回郢,听闻微臣侍奉殿下,特别使人登门求请。”
“向本宫讨教棋艺?”太子槐略略一怔,冷笑一声,“国难当头,莫说本宫不善弈棋,即使善弈,眼下何来这份闲心!”转视靳尚,“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回禀殿下,”靳尚眼珠儿一转,“微臣听闻此事,甚觉可笑。只是有碍于景将军面子,不便发作,推说殿下国事繁忙,没有闲心对弈,要他速离郢地,寻他人对弈去。”
“嗯,”太子槐点头,“回得甚好。后来呢?”
“那位姓荆的不肯罢休,从袖中掏出一信,务要微臣转呈殿下,并说殿下看到此信,一定会于百忙之中,亲来客栈与他家姑爷手谈。”
众人尽皆怔了。
太子槐缓缓将头移向靳尚:“书信何在?”
靳尚从袖中摸出一书,膝行几步,双手呈上。
太子槐拆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帛书,帛书上仅有七字:“殿下欲弈天下否?”
太子槐神色立变,匆匆将帛书叠起,纳入袖中,转对靳尚:“此人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就在丽水旁边的那家客栈。”
太子槐忽地起身:“快,摆驾客栈,本宫这就与他手谈!”
“微臣遵命!”
章华台前殿,楚威王站在巨大的楚国版图前,眉头紧皱,一动不动。内宰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后。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侧。
自爱子景合战死疆场后,景舍一下子老了,头发几乎全白,平时极少出门,国事更不多问。此番越人袭境,威王紧急召请,景舍这才拄着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赶到章华台。
版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北部项城、陉山一线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线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头直指项城、方城,巴人的箭头直逼房陵,威胁郢都,秦人的箭头呈多个方向,直指汉中、襄、邓、宛等处。另有两支箭头位于东部,显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别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陆路。两支箭头几乎是并肩齐驱,已逼昭关,方向是云梦泽。
楚威王凝视这些箭头,有顷,转对内宰:“昭阳、屈武几时可到?”
“回禀陛下,”内宰应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时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时可至!”
楚威王“嗯”一声,目光重又回到版图,盯有一时,转向景舍,轻声叹道:“唉,寡人悔不听老爱卿之言,仓促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丢掉陉山,处处被动!”
景舍老泪流出,缓缓跪下,泣道:“陛下能有此悔,老臣心中甚慰!”
“老爱卿请起,”楚威王双手拉起景舍,扶他至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着他道,“眼下局势,老爱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夺我陉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争,巴人东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闷,越人这又水陆并进,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许久,“老爱卿,寡人思来想去,苦无应策,今召老爱卿来,是想听听老爱卿之见。”
“陛下,”景舍奏道,“两人相争,力大者胜;两家相争,人多者胜;两军相争,将智者胜;行兵布阵,不在兵多粮多,而在将军智谋。魏有庞涓,不可与其争锋。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内无力再与我争。巴、蜀起争,巴人之敌在蜀不在我,虽然东移,并不可惧。眼下可惧者,唯有越人。越人与我习性相近,知我甚深,况我精锐尽在西、北,腹地空虚,不堪一击。越人近海,习舟船,善水战,舟师所向无敌。我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骑,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老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陛下,”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陛下,有果必有因,老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嘿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陛下,”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陛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陛下万安,老臣告退。”颤巍巍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赶忙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是累了,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远远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道:“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得得”声响。
张仪站在台阶上,久久地望着景舍的背影,见他又下四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过头来,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点头道:“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做拐杖。景爱卿的拐杖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了!”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在殿外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宣道:“陛下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趋入前殿。
殿中,楚威王正襟端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急步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连拜三拜,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探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局,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张仪再拜道:“是殿下错爱。陛下褒奖,仪愧不敢当!”
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
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
楚威王拿过白子,将装有黑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
张仪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拿在手中,只将两眼紧盯棋枰。
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抬头望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
“回禀陛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局。”
威王奇道:“子尚未落,不过是个空枰,何来棋局?”
“陛下请看,”张仪手指空枰,“此处虽为空枰,却是纵横纠结,纵有纵道,横有横道,棋局无处不在。”
威王凝视棋枰,有顷,缓缓放下手中白子,抬头望向张仪:“寡人愚痴,请张子详解。”
“仪敢问陛下,既要对弈,可知棋道?”
“哦?”威王惊道,“棋也有道?”
“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摩天地之道得之,自然有道。天圆棋圆,地方局方。万物从一而起,一即天元之位。棋路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三百六十分而为四,以法四季。隅各九十路,以应一季三月之日数;子分黑白,以别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
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抱拳敬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张仪抱拳还礼道:“仪谢陛下褒奖!”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陛下,是弈大,还是弈小?”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一时,问道:“弈小何讲?”
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
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的一声将其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
此言一出,楚威王全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张仪亦凝视注目,与他对视。
有顷,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
眼见楚威王摆出拒绝架势,张仪急了,拱手陈辞:“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陛下莫属啊!”
楚威王微微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雀占鸠巢呢?”
“陛下有失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逮,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乐坏礼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陛下——”
张仪顿住不说,目视威王。
“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叹道,“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
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陛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陛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
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
张仪拱手道:“陛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陛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陛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陛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陛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身子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
“敢问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张仪所言,不知哪一句为信口开河?”
“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
张仪又是一笑,朗声禀道:“陛下,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
张仪敛神,极其认真地凝视威王:“陛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张仪所指,当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
张仪正襟端坐,缓缓说道:“在张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必将成为陛下属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气,向张子深打一揖:“张子教我!”
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哈哈连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
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
郢都大街上,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
御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昭阳下车,大步走入府门,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
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速召陈上卿来!”
邢才应声喏,转身急去。为交往方便起见,陈轸购置的房舍就在昭阳府斜对面。不消一刻,邢才已经领着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洗漱一新,换身便装疾步出来。
陈轸站起,揖道:“陈轸见过上柱国大人!”
昭阳竟不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
陈轸略一踌躇,起身至客位坐下。
“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听信上卿之言,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
“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只在景将军一人!”
“哦?”昭阳一怔,“此言何解?”
“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
“是是是,”昭阳连连称是,“上卿所言极是。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截然不同!”
“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
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
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楚地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将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
“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拱手道,“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
“大人放心,”陈轸亦拱手道,“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
“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说。如若不然,此番面见陛下,昭某唯有饮剑服罪的命了!”
陈轸呵呵亦笑两声:“老聃云,‘祸兮,福之所倚,’说的就是大人了!不过,柱国大人若要完全化祸为福,还需行施一计。”
“哦。”昭阳急问,“是何妙计?”
“你们荆人若是自行请罪,该行何方?”
“视罪大小而定,轻者赔礼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负荆棘。”
“若是这样,柱国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来一个肉袒膝行,负荆请罪。”
昭阳似是豁然开朗,朝陈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阵,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违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时奏明在下战果,破宋人关隘一处,破宋城二十余座,斩首宋人数万,后又回兵力保项城,重挫魏军,数月以来,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负荆请罪,陛下还不——”想到美处,哈哈大笑起来。
陈轸贺道:“柱国大人以退为进,前程无量!”
昭阳拱手谢道:“若有进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顿,敛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说这个了。在下回来,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为越人袭境之事?”陈轸直点主题。
“正是此事。”昭阳点头,“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势甚是危急。越人兵分两路杀来,气势汹汹,陉山那边又被魏人缠上,一时三刻难以脱身,陛下这又紧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难顾,左右支绌了!”
陈轸微微一笑:“区区越兵,何足挂齿?”
“哦!”昭阳眼睛大睁,身子前倾,“敢问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陈轸俯身向前,昭阳会意,亦倾身相凑。
陈轸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脸上渐渐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刚放亮,昭阳就梳洗已毕,驾车直驱章华宫。
辰时刚过,昭阳赶至三休台下,依陈轸之计,脱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裤角挽起,裸出两个膝盖,背上又插数根荆棘,缓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报入,内宰闻报迎出,将他引入观波亭。
距亭三十步远,昭阳两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至观波亭上,在威王前面三拜九叩,泣道:“罪臣昭阳叩见陛下!”
“昭爱卿,”楚威王盯住他,显然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陛下,”昭阳泣道,“陉山失利,损兵折将,皆是罪臣之过,请陛下发落!”
楚威王缓缓起身,走到昭阳面前,亲手解去绳索,扔掉荆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缓缓坐定,长叹一声:“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来,当是寡人之过。爱卿已经尽力了,这又何苦肉袒膝行?”
“陛下,”昭阳擦把泪水,“六万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死罪,陛下可以不责,罪臣却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动,感叹道:“爱卿啊,陉山之事,其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爱卿力挽危局,功大于过,这又引咎自责,丝毫没有文过饰非,实属难得!”
“陛下——”昭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此事儿算是过去了,”楚威王递过来一块丝巾,“来,擦一擦,寡人今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昭阳接过丝巾,却是舍不得用,将之细心叠起,纳入袖中,然后以袖拭去泪水,改坐姿为跪姿:“微臣谢陛下隆恩!”
“唉,”威王叹道,“爱卿啊,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禀陛下,”昭阳拱手道,“微臣以为,越人只可和,不可战。魏人只可战,不可和。”
“哦?”楚威王大是惊讶,抬头望向昭阳,“请爱卿详解!”
“楚、越百年来互无纠葛,更未结怨。此番突然掉头伐我,或有原因。我当派使者前往越营,探明实情,晓以利害,许以实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却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杀我将士五万余众,掠我粮食、辎重无数,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战魏之外,昭阳与令尹景舍的意见竟然如出一辙,大出楚威王意料。威王沉思许久,抬头问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将庞涓,爱卿如何胜他?”
“陛下放心,微臣已有克魏之计!”
“哦,”楚威王身子前趋,“是何妙计?”
“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结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边患,调出屈武大军。微臣若与屈将军合兵一处,能战之士可有二十万,莫说一个庞涓,就是两个庞涓,微臣也可将其一并擒来!”
“与秦人结盟?”楚威王眉头微皱,“秦人夺我商於谷地六百里,这笔旧账寡人尚未清算呢,谈何结盟?”
“陛下,”昭阳应道,“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破魏之后,再与秦人计较不迟。”
“那……”楚威王眉头皱紧,“秦人若是不肯呢?”
“陛下放心,”昭阳身子凑前,“秦人与我远隔大山,纵想图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却是不同。秦人欲通山东,魏人首当其冲,因而,秦人的真正对手不是我们,而是魏人。微臣已经会过秦国上卿陈轸,他承诺说,秦公甚愿与陛下结盟,共同对魏。只要陛下有意,秦公可率先兵出河西,袭奔安邑、崤山。魏王闻讯,必调庞涓大军迎战秦人。待庞涓赶往河西,我即趁虚直捣大梁,使庞涓首尾不能两顾。”
楚威王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道:“嗯,爱卿所言,事关重大,待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定夺。”
昭阳起身拜道:“微臣告退!”
看到昭阳渐去渐远,楚威王轻敲几案:“来人,召张子!”
不消一刻,在附近偏殿候旨的张仪匆匆赶至。
礼毕,威王开门见山:“有人奏请寡人与秦人结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请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听听张子之见。”
“回禀陛下,”张仪拱手道,“在仪看来,和越争魏,当是下策;三国皆和,西争巴、蜀,当是中策。”
“请张子详解!”
“和越争魏,是弃唇边肥肉,而去与人争抢一块必不到手的骨头,仪以为下策;与三国皆和,西争巴、蜀,是弃手边坚果,而去探取囊中软柿,仪以为中策。”
“张子是说,”威王沉思有顷,探身问道,“即使寡人与秦公联手谋魏,两面夹攻,也不能胜过魏人?”
“陛下,”张仪点头,“若要谋魏,首要知魏。据仪所知,陛下若在三年前谋魏,将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谋之,却是所谋非时。”
“哦?”威王惊道,“张子何说此话?”
“因为人才,”张仪侃侃言道,“魏文侯仅得吴起一人,就已左右腾挪,拓地千里,列国无人可敌。今日魏王得庞涓不说,更得孙膑,纵使吴起再世,也未必能敌。”
“哦?”威王趋身问道,“黄池一战,庞涓成名,寡人对他已有所知。请问张子,这个孙膑,难道比庞涓还强?”
“回禀陛下,”张仪语气肯定,“据仪所知,孙膑之才,可胜庞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此二人与仪同门,皆从云梦山鬼谷先生为师,仪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
“请问陛下,”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
威王沉思有顷,摇头。
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陛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调头,岂不悔之晚矣!”
“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擂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院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又对他耳语有顷,转身离去。
陈轸撕开帛书,神色大惊,眉头急皱。不一会儿,门外又有人来,家宰禀道:“启禀大人,邢家老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像有急事。”
“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家老一声,让他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到。”
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果见邢才急得在院中团团乱转,陈轸的家宰小心翼翼地陪在身边。
见陈轸出来,邢才急鞠一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
陈轸亦还一躬:“家老,请!”
陈轸跟着邢才匆匆走出宅门,不消一刻钟,已到昭阳府中。
昭阳闷声坐在厅中,面前摆着一道谕旨。见昭阳仍没抬头,陈轸拱手揖道:“陈轸见过柱国大人!”
昭阳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上卿请坐!”
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旧一脸木然,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
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
陈轸拿起来,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陛下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陛下——陛下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定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着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陈轸点头:“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惊道,“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说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说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乖乖,”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啊!”陈轸接道,“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道,“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调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陡然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日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而且就在陛下身边。”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陛下——”陡然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陛下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哦?”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陛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陛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有真心帮助楚人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陛下!”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自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急急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调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陛下,”昭阳凑前道,“微臣已经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重重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急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楚威王与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落座。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张仪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心里已经有数,慢慢说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听闻此言,太子槐大是惊讶,不可置信地望向张仪。
“回禀陛下,”张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大惊失色:“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却是不动声色,“能说说你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微臣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陛下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微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微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人决战,偏这越人调头伐我。其中蹊跷,别有一番深意啊,陛下!”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动了,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昭阳侃侃言道:“微臣以为,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微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微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严厉地射向张仪。
张仪依旧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不慌不忙道:“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陡然收敛笑容,义正辞严:“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枝而栖,名士择主而仕,何分魏国、楚国?”
张仪所说皆为实情,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我们不提魏人楚人了。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陛下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越人若成大势,必是陛下心腹大患。请问陛下,有此大患在侧,何能安心北图大业?”
张仪之言高屋建瓴,处处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揖一礼:“陛下,张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陛下,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担,吴越储粮,何止千万担?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陛下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陛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便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举行大朝,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武、太子听旨!”
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上前叩道:“微(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三军主将,右司马屈武为三军副将,太子为三军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武、太子槐再拜:“微(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退朝之后,张仪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调子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的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待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走上楼梯。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急迎上来,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敛起笑脸,不无关切地问,“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沉脸径自走进房中。香女不知发生何事,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并膝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将之放在自己腮边。
许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陛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陛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两眼大睁地望着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发一声长叹,“听就听吧,陛下定要赏赐宅院、百金、仆役什么,却让在下着恼!赏也就赏吧,陛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是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陛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再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大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陛下这是重用夫君哩!”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揽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小二一声,让他准备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晋献夫君!”
“哦?”张仪不无惊异,“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朝里一望,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望着蝉蛹,张仪似是傻了,一下子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声说道,“奴家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奴家挖它时,它仍在窝里冬眠呢。香女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就可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似是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一下子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语不成声,“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拿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予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武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武、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匹快马驰至,一军尉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因是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陛下,”张仪朗声应道,“微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划到云梦泽中:“微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陛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无疆得知陛下就在内方山,必涉溳水进逼。陛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溳水,前是汉水,后有溳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微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溳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武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却是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陛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将头转向昭阳、屈武,“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道。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昭阳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将拳头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对,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奇、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如同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奇比做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ǐ)了!”
伦奇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完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微臣遵命!”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武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微笑着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溳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逼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奇。
伦奇捋须道:“微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伦奇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
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对他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拳震几,“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即设法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微臣领命!”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溳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臣 陈轸敬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赢驷。”写完,招来公子华,吩咐他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凝眉自语,“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尽出此等人物?”
惠文公轻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