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在许都停留不久便于建安七年(公元202年)正月再次出兵,目标是盘踞在汝南的叛徒刘备。
当初刘备在官渡决战前据下邳叛乱,失败后投奔袁绍;又于战事胶着之际窜至汝南,纠合刘辟、龚都等黄巾余党举事,不但杀死了前去征讨的蔡杨,而且抄掠豫州诸郡意欲兵围许都,若非曹仁火速奔袭将其击退,险些酿成滔天大祸。如今河北战事已毕,也该算这笔账了。不过此次出兵与以往不同,曹操把战场托付给于禁、乐进等将,自己则优哉游哉回了沛国谯县老家。
自曹操举兵以来,东挡西杀南征北战,唯有平定豫州黄巾时顺路回过一次家乡,也仅是归葬父亲和弟弟,并未停留。现在袁绍败北许都安定,他终于能踏踏实实享受富贵还乡的快乐了,不但带了家眷子女,还允许幕府和军中的沛国同乡一并跟随。
谯县自董卓进京以来颇多战乱,曹氏族人大多流散,一部分跟着曹操、曹洪举兵征战,一部分因为跟随曹嵩避难徐州而遇害,至于那些血亲较远又鳏寡贫困的则逃离中原各谋生路。留下来的族人公推曹瑜为首,组织乡勇保卫家园。曹瑜是曹洪的一位远房叔叔,其实刚满五十,论辈分却比曹操大一辈,闻知出人头地的大侄子要回来,忙得不亦乐乎!曹操直系亲属都在许都,家乡的老宅子败落了,多年打仗没人顾得上管,曹瑜赶紧找人重新修缮;又是杀猪宰羊捕鱼酿酒,又是教授乡亲们各种礼仪,唯恐有怠慢之处。所幸曹操得意归来,也没什么挑拣的,带着家人住进老宅,隔日率兄弟子侄祭拜祖父曹腾、父亲曹嵩以及几位叔叔兄弟坟冢,倒也顺顺利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经过这些年战乱曹操昔时的许多故友,死的死、逃的逃,连个找来说几句知心话的都没见着,心下不免失落,刚入正月天气未暖,只得天天围着炭火,跟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叔叔攀谈。
这一日曹操又与曹瑜、夏侯渊、丁斐、卞秉等人闲聊,忽自汝南传来捷报,刘辟、龚都皆已擒杀,而刘备却又一次脚底抹油逃往荆州了。得知消息曹操不免苦笑:“刘辟、龚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真正兴风作浪的只有刘备。大耳贼用兵无能逃命有术,若不斩草除根势必后患无穷。”
“我看也不见得嘛。”丁斐坐在一旁阴沉着脸。丁氏夫人是他同族,自被曹操遣回家,他心里就不痛快,又不敢跟曹操公然闹意见,所以酸溜溜地唱反调,“刘备此去定要依附刘表,那刘景升也算阅人无数了,岂能再容他统兵做大?我看大耳贼完了,旅居他乡兵马尽失,顶多也与昔日兖州叛将王楷、许汜一样,在荆州勉强混混营生。”
“此言差矣……”曹操不以为然,“莫说是刘表,老夫何尝不是纵横多年,不也被他骗了吗?昔日丹阳有个笮融,打着宣扬浮屠(佛教)的旗号招摇撞骗杀人抢劫,先害死广陵太守赵昱,再杀彭城相薛礼,最后又弄死豫章太守朱皓。低劣伎俩竟能一再得手,足见天下人犹如河里的鱼儿,只见饵而不见钩,上当受骗的不愁没有。”经过下邳叛乱之事,曹操已经意识到刘备的野心,这个小人物比之袁绍、刘表更需留神提防。在他看来刘备未必能成大事,却足以坏了别人的事。
丁斐见自己的话被驳了,也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暗自憋气。曹瑜虽不是曹营众人,但身在沛国,刘备作乱可是亲身经历了,赶紧没话找话:“曹公说的是!”他不敢随便叫侄子,“去年刘备部下张飞到咱这儿抢粮食,带的哪是兵啊?简直跟黄巾土匪一样!附近几个城的县令都吓坏了,秦宜禄就是那时候投敌的。”
“哦?!”曹操知道秦宜禄随同叛乱继而又被杀,却不了解其中细节,“那狗奴才难道是跟张飞跑的?”
“可不是嘛!听乡亲们说,张飞领兵到铚县,那姓秦的紧闭城门连箭都不敢放,吓得差点儿尿裤。张飞就在城外大骂,八辈祖宗都骂遍了,还说什么‘你媳妇都进人家被窝了,你这活王八还给人卖命’,那话难听得都没边了!那姓秦的也是贱骨头,挨了这一顿骂反倒开门跟人家跑了,您说可笑不可笑?”
在座都不是外人,唯有说话的曹瑜不知杜氏夫人之事,听他说到“你媳妇都进人家被窝了”所有人都捂着嘴偷笑,曹操的脸臊得跟大红布似的,忙岔开话题:“后来呢,那厮怎么死的?”
曹瑜满脸不屑:“听说秦宜禄得知刘备进犯许都落败,又想偷着跑回来,叫张飞逮住一矛戳死了!”
“杀得好,这等猥琐小人死了正好,张翼德也算为老夫除一害。”曹操是由衷高兴,张飞这一矛可谓永除后患,以后再不用担心秦宜禄乱讲杜氏之事败坏他名声了。
但话音未落,一旁却恼了夏侯渊:“孟德是高兴了,我家可惨了!那鸟人张飞把我侄女抢跑了!”原来夏侯渊有个侄女,年方十四岁,生得颇为秀美。这女孩恰到野外拾柴,正赶上张飞带着一队兵来谯县抢粮食,顺手牵羊把人也抢走了。
曹操叹了口气:“这也是那丫头命苦啊……”虽说领兵打仗力求无伤于民,但士卒每克一地劫掠之事都是难免的,统兵之人往往睁一眼闭一眼不好深究,曹操也是如此。那些被掠去的女子被将士凌辱还要做苦力,下场极为可悲。
夏侯渊想起此事都气得直咬钢牙:“若再与大耳贼交战,恳请孟德以我为将,定要将他们斩尽杀绝洗雪夏侯家之耻!”
“嗯。”曹操点了点头,不过心下暗暗祷告——但愿大耳贼从此受制于刘表之下,将来一并收拾掉最好。
正在他思虑之际,又见棉布帘子掀起,卷来一股寒风。曹丕拍打着狐裘笑呵呵踱了进来:“父亲,外头下雪了!开春下雪乃是好兆头,这一年保准五谷丰登!”紧跟着曹真、夏侯尚也进来了,给在座的长辈挨个行礼。
“大公子这话说得不对。”曹瑜一脸苦色,“今岁开春下了好几场雪,倒春寒最能毁庄稼的。看来今年的收成也不会太好。”
“哼!”曹操瞥了儿子一眼,“你听见没有?你那点子小见识还差得远呢……从一早就不见踪影,到哪里去了?”
曹丕赶紧收住笑容,挠了挠头道:“孩儿陪子丹(曹真字子丹)兄寻伯父、伯母的坟茔去了。”
昔日曹真、曹彬之父秦邵为了掩护曹操而死,其母又恐拖累举兵自尽身亡,二人尸体就地掩埋在秦家茅屋之后,为避免官府发觉没有堆坟头。过了多年又经战乱,老秦家的茅屋早没了,一大片荒凉野地,想寻都寻不到了。曹操见义子满面泪痕低头不语,劝慰道:“子丹吾儿莫要悲伤。你生身父母对我有救命之恩,老夫今生今世不会忘记,坟冢虽然找不到了,我在附近给他们建一座祠堂,供乡人瞻仰。另外……你那妹子也该许配人家了吧?”
秦邵死时除二子之外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女儿,也被曹操收养,屈指算来那小妹子也有十多岁了。曹真低头回禀:“小妹年纪尚幼,不过父亲既然提起,早订亲事也好。”
“你们兄弟可有中意的人家?不妨对我直言。”
曹真却很知礼:“生之恩不及养之大,我兄妹多蒙父亲抚育,婚姻之事全凭您老做主。”
“好!既然如此我就替秦大哥当这个家……”曹操眼睛一亮,抬手指向夏侯尚,“这聪明疙瘩你看如何?”
夏侯尚万没想到乱点鸳鸯点到自己头上来了,摸了摸脸上的白麻子,羞得低下了头。曹真却是万分满意,他自小就与曹丕、夏侯尚一处嬉闹,知根知底莫逆之交,连连拱手:“夏侯贤弟聪颖,又是亲上加亲,我兄妹愿遵父命。”
曹操捋髯而笑,又问夏侯尚:“老夫的义女嫁给你小子,你可愿意啊?”
夏侯尚平生一大“高远志向”就是娶个绝色美女,可曹真的妹妹他见过,相貌平平性格倔强,绝不是他中意的女子。但这是曹操当面提亲,他敢不答应吗?夏侯尚急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反对:“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亲事我们应了!”夏侯渊瞪着大眼睛发了话,“他娘的亲上加亲的好事,傻小子羞什么?快拜丈人吧。”不由分说摁着夏侯尚的脑袋给曹操磕头。
在场之人无不大笑,曹操更是喜上眉梢。这门婚事看似偶然,却是筹谋已久。如今他兄弟一辈都已过了中年,必须要提拔子侄后辈。夏侯尚也是聪明过人,日后有望成为可用之才,曹操早想把他拉来当女婿,日后委以心腹重任。但曹操长女已配与夏侯惇之子夏侯懋,另有侧室所生的几个女儿,但年岁都不大。唯有以曹真之妹结这门亲事最为妥当。在曹操心目中,女儿毕竟是女儿,说穿了不过是联姻的棋子。
曹真谢过在座各位,又道:“还有件事恳请父亲恩准。孩儿小时候常与邻村曹遵、朱赞两位兄长一处玩耍。如今他二人饱受战乱之苦,父母垂老家中贫困,能否让他们……”曹真不便直接开口要官。
曹操早年就识得这俩小子,既没读过多少书,又无武略可言,就是俩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要他们有什么用啊?但曹遵、朱赞的废物抵不过曹真的面子,秦邵夫妇的恩情更是大如天。曹操还是答应了:“既然是你张口,且叫他们到中军充军吏,以后若有功劳再行升迁。若是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嘛……多给些饷钱粮谷也就是了。这可是看在子丹你的面子上哦!”
“是是是,多谢父亲垂爱。”曹真赶紧谢恩。
曹丕见他塞进来俩人,心里痒痒也插了话:“父亲,那朱家还有个小兄弟名唤朱铄,聪明伶俐一表人才,只比孩儿小两岁,能不能叫他到府里给孩儿当个……”他还未说完见父亲脸色不对,赶紧收住口。
曹操正色道:“幕府乃谋划军国大事之地,岂能再请托私人?我出兵官渡之时你向荀令君托人情当我不知吗?如今朝廷稳固,家乡也少不得整顿驻军,至于族里原有的乡勇,我看可以挑一些编入中军效力,亏不了他们前程。这些事为父自有主张,轮不到你操心!”
曹丕吓得直吐舌头,一旁的曹瑜却乐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他辛辛苦苦伺候曹操这么多天,等的就是这句话。收编家乡民兵自然少不了他这个乡勇首领,这就意味着马上也能混上官了,他虽没什么本事,但论起辈分好歹也是当朝司空的族叔,日后荣华富贵封妻荫子是铁定的啦!
曹操自然晓得这个族叔是什么心思。昔日楚霸王项羽有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高祖刘邦也曾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光武爷刘秀登基后更是先后五次回南阳。曹操虽比不得前代圣王,却也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心里很清楚,回乡是要大把花钱的。索性好事做到底,决定再给家乡父老个大人情,他顺手取过案上的一道空白手札,提笔写了一道教令(王侯颁布的命令称教;天子颁布的称敕):
〖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乱。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其举义兵已来,将士绝无后者,求其亲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魂而有灵,吾百年之后何恨哉!〗
这番安排给谯县之民颇多优待,不但耕种粮食有了稳固保障,连求学入仕都给予优先权。家乡毕竟是家乡,从这个地方走出来的官员更值得信赖。这与刘秀称帝厚待南阳百姓一般无二,他虽不是皇帝,却能左右这类决定。
曹操一挥而就,给在座之人传看了一番,所有人都大加称颂——全是家乡人,哪个不沾实惠?传看之后曹操一脸郑重把它举到丁斐、卞秉面前:“这件事交给你们俩办。”
丁斐一闻此言满肚子的委屈全没了,两眼闪闪放光——这个差事有油水呀!修造学馆要拨钱粮,耕牛更是难得的物资,屯民租牛也是要掏钱的。这份差事领下来,他与卞秉私下玩个花账又有谁知?只要把亲支近派照顾好了,其他的穷人好歹一敷衍,剩下的全都进自己兜里。
曹操岂是傻子?之所以选丁斐是因为当初他举兵时借助过人家的财力,如今要补这个人情,故意放点儿油水。至于内弟卞秉,虽有功劳却没升过官职,大汉因外戚干政而乱国,曹操不愿落个提拔内亲的名声,所以官职亏欠拿钱财补。
丁斐伸手要接,曹操却又缩手叮咛道:“你们做事可要有分寸,具体拨多少钱粮找任峻商量个准数,一次算清楚,别没完没了张嘴。过几日我要任命袁涣为谯县县令,他执法如山可顾不得你们的面子。另外,子廉在家乡的田产地业太多,不准再给他好处了,多照顾穷人。明白吗?”曹操知道丁斐贪得无厌,若不嘱咐两句,他必狠捞一笔。曹营之中贪财之徒不在少数,曹洪视钱如命自不用说,刘勋、许攸、郭嘉也都敛财有术,都是有功之人曹操不便管太严,但若是丁斐做得太过惹出闲话那就非管不可了,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明白明白,您就放心吧。”丁斐瞧见钱比瞧见爹还亲呢,嘻嘻哈哈接过文书,颇有意味地朝卞秉挤了挤眼。
曹操瞧他这副嘴脸实在不放心,摇头慨叹道:“前几天兖州传来消息,陈留太守枣祗死了。当初若非他修改屯田之法,朝廷哪有这么多财货,天底下都是张着手要钱的,有几人似枣祗一般懂得开源?荀令君正筹措修改户调之法,若是枣祗还在该有多好,可惜喽……”
丁斐全没入耳,恨不得马上把小算盘拨清楚,跟着敷衍两句就拉着卞秉站起来:“家乡父老嗷嗷待哺,差事不能耽误,我们这就回营与任峻商量商量该怎么办。诸位陪曹公继续聊,我们先去了。”
曹操也拿这个敛财奴没办法,扬扬手:“去吧去吧。”
“诺!”丁斐一沾钱就来精神,扯着卞秉就走。曹丕、夏侯尚、曹真早站得不耐烦了,趁这空子也不言不语跟着溜出去了。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外面的雪下大了,地上积的足有半尺厚,而且还没起风,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鹅毛般簌簌而落,叫人瞧着怪喜欢的。丁斐欢欢喜喜往前走,一不留神滑个趔趄,亏了卞秉搀住:“不就是有利可图嘛,你怎像吃了蜜蜂屎似的?别丢人现眼啦……”话未说完忽觉眼前又黑又凉,一个大雪球正打在面门上,灌了一嘴冰渣。
卞秉边咳边骂:“咳咳……这是谁干的?他妈的不要命了吗?”揉揉眼抬头再看,却是一群孩子——曹彰、曹植、曹冲、曹彪等几个公子领头,还有夏侯懋、夏侯威、夏侯衡,曹仁之子曹泰、曹洪之子曹馥,连他儿子卞兰也在其中,大的十岁出头小的不过五六岁,连蹦带跳哈哈直笑。卞秉乃卖唱童子出身,跟着姐姐来到曹家,领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哄孩子,族里小辈都是跟他玩大的。这会儿见是小辈,他转怒为喜动了童心,别人都不招呼,攥个雪球先扔卞兰:“儿子打老子,我讼你个忤逆不孝!”
这一扔所有的孩子都攥了雪球,曹彰自小比别的孩子都壮实,抡着小胳膊嚷道:“我打你个为老不尊!”噼噼啪啪所有的雪球都往卞秉身上打,小子们“万箭齐发”打舅舅。
丁斐哪见过这等没大没小之事,嚷道:“别闹了!都别闹了!我们还有差事呢。”
卞秉躲着雪球笑道:“你去忙你的吧,黑钱的勾当我又不会,要多少只管去跟任峻提,我不分账也不检举你也就罢了。”他外表稀松内里精明,姐姐卞氏生下仨小子,在诸多侧室里资格最老,丁氏不受宠,日后姐姐有望取而代之,可不能为点儿钱毁了名声。若丁家贪污卞家清廉,明眼人一看就高下立判,谁能保证这不是曹操对两家的考验呢?眼光得放远些!
丁斐也算有才之人,但财迷心窍想不到这层,连作揖带弯腰:“承蒙贤弟关照,愚兄日后定有一番心意。”自以为占了多大便宜,笑呵呵而去。
他这一去卞秉跟孩子们玩得更欢了,刚开始是扔舅舅,后来雪球漫天飞,也不知是谁在扔谁了。曹彰虽小力气却大,连着三个雪球扔出去,竟把弟弟曹冲打了个跟头。卞秉一见赶紧“罢战”,边拍雪边嗔怪曹彰:“你这当哥哥的也真下得去手,有这膀子气力练练弓马,日后上战场为你老子杀敌去……冲儿,摔疼了没有?”
“不碍的。”曹冲笑盈盈爬了起来,整理着凌乱的衣衫。他乃环氏所生,颇得母亲的清秀容貌,再加上穿了身纯白的狐腋裘,跟个小银娃娃一般。
卞秉攥住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你可是姐夫的心肝宝贝,比他们都受宠,有个一差二错我可担待不起……瞧这衣服多好啊,有道是‘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杀多少狐狸才攒出这么件腋裘,你怎舍得在雪地里扑腾?”
曹冲满不在乎:“爹爹说了,普天之下的狐窟有的是,将来掏尽他们的窝、扒尽他们的皮。那时我也长大了,给我做件更体面的大袍子!”小孩子随口学舌,可把卞秉吓一跳,曹操分明话里有话,莫非属意此子?他稍一愣神的工夫,忽觉后背冰凉——曹彰挨了两句训,竟趁他不妨抓了把雪塞进他衣领里。
“哎哟哟!”冻得卞秉直哆嗦,“你们这帮小崽子太胡闹,把我这衣服弄湿了,还怎么去办差?赶紧散了吧,回去烤烤火换换衣服。个个都是爹娘的心头肉,冻出病了岂不心疼?”说罢抱起卞兰也走了。
孩子见舅舅走了,三三两两也散了,只剩曹彰、曹冲、曹彪意犹未尽,拉着曹丕的袖子还要玩。曹丕这几日事事不顺,自从曹操回军动不动就数落他一顿,今天朱铄的事又被当面驳了,哪还有心思哄弟弟:“去去去,少来烦我!我还有正事呢,谁似你们天天就知道玩!”
曹彰见他这么不耐烦,做个鬼脸道:“哼!动不动就端哥哥的架子,有什么了不起?还真以为爹爹多器重你似的……冲儿彪儿,咱玩咱的,不理他!”
曹丕倏然一愣,呆呆地立在雪地里:十岁孩子哪懂得这几句话的分量?这必是府里人私下议论叫他听去的,身为长子却不被父亲器重,看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正在他茫然之时,忽闻一阵凄惨的哭声,自院外哆哆嗦嗦来了个老兵——是幕府里管马厩的李成。
这李成也是沛国谯县人,当初在曹家当仆僮,后来跟着曹操从军打仗,年纪大了便负责马厩,算是头脸的家奴。他平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今天却一脸倒霉相,年近六十的人下雪天连件棉衣裳都没穿,斗笠也没戴,捧着副马鞍子哭哭啼啼的。
“哟,你这是怎么了?”曹丕好奇地问了一声。
李成充耳不闻,只是低着个头边哭边念叨着:“活不了啦……活不了啦……”曹彰见他一把年纪哭得怪有趣的,跑过去揪他的长胡子。哪知李成被他这么一揪,就势跪倒在地,抱着马鞍号啕大哭。
曹丕等赶紧搀扶起来:“你有何事说出来,哭有何用?”
李成擦了擦老泪,举起马鞍子:“众位公子请瞧……”这副马鞍乌黑油亮的皮子,描漆彩绘下坠铜环,一望便知是曹操之物,但侧面破了一个拇指大的洞。
此洞虽小可把在场之人全吓坏了。曹操平生喜爱马匹,一应器具都要求下人小心照料。尤其这幅鞍子,乃曹昂之遗物,稍有损坏岂能善罢甘休?曹操御下极严,府中掾属办事稍有不周当众杖责,今天若发起火来非要了李成的老命不可!
曹丕也慌神了:“这是怎么弄的?”
“老鼠啃的。”李成怵生生道,“我就出去一会儿工夫,老鼠蹿到马厩去了。”
“你办事向来谨慎,怎还出了这等纰漏?前日不是准你回家探亲了嘛,这大雪天的又跑出去做什么?”
“我出去找医生要个方子,哪知就……”李成抱住曹丕的脚脖子,“大公子救命,您替我求个情,老奴这一把年纪挨不住棒子了……您救救我吧……”
曹丕深知父亲喜怒无常,自己又没这么大面子,万一说不好再把自己裹进去,今后就更不受待见啦!曹真、夏侯尚也纷纷摇头,谁也帮不了这忙。李成见状知是没指望了,伏在地上哭了个七荤八素,忽觉耳畔有个稚嫩的声音道:“老伯别哭,我愿帮您这个忙。”
李成抬头一看——是六岁的公子曹冲,他哪管得了大人的事?曹冲却胸有成竹,凑到他耳畔低声嘀咕了两句。说来也怪,李成竟不哭了,擦擦眼泪:“这办法……行吗?”
“怎么不行?”曹冲揣着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只要您听见我咳嗽就进去请罪,准保平安无事。”
“这倒不难……”李成也不哭了,半信半疑看着这小家伙,“可公子怎替我讲这个情呢?”
“那您就不必问了。”曹冲神神秘秘一笑,“有劳哥哥们寻条绳子将李成背缚起来,弄狼狈点儿……真哥哥,将你的佩剑借我一用。”
“小小年纪要剑做什么?”曹真莫名其妙,可还是抽出佩剑递给他了,“你可留神,别伤了手。”哪知曹冲接过剑二话不说,竟扯起身上狐腋裘戳了个大窟窿。
“啊……你这孩子……”曹丕、曹真不明就里,李成也看呆了,这么金贵的一件衣服岂不是糟蹋了?
曹冲笑呵呵摆弄这个洞,搓了又搓揉了又揉,直到弄出许多毛刺才满意,又嘱咐李成:“您千万听清楚了,等我咳嗽再进去。”说罢抛下宝剑蹦蹦跳跳直奔正堂而去……
曹操这会儿还在惋惜枣祗之死,忽见帘子一掀,曹冲冒冒失失跑了进来,一头撞到自己怀里,哼哼唧唧哭道:“不好了!不好了!爹爹快救孩儿……”
“别哭别哭!”曹操以为这心头肉受了什么委屈,赶紧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腿上,翘着胡子亲亲他小脸蛋道,“冲儿不哭……有什么事跟爹爹说,那个大胆的欺负你了?”
曹冲干打雷不下雨,哪有眼泪?撅着小嘴道:“是老鼠!老鼠啃了孩儿的新衣服,您快看啊!”他举着裘衣上的窟窿给在场每个人瞧。
曹瑜一旁插了嘴:“小公子没在乡下住过,这算得了什么?外面下雪了,老鼠自然要往屋里钻哩。”
曹冲一副认真的样子,晃悠着袍襟哼哼唧唧道:“不对不对,我听奶娘说过,若老鼠咬了谁的衣服,谁就会有灾祸。冲儿今天一定有难,爹爹救救我吧……”
“哈哈哈!”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刮了刮儿子的小鼻梁,“我的傻小子,那都是妇道人家迷信的话,岂会真的有难?”
曹冲装作战战兢兢,揪着曹操胡子摇来摇去:“孩儿怕,孩儿怕嘛!”
“好好好。”曹操拉过一张坐榻,“你就坐在爹爹旁边,真有什么祸事,爹爹替你挡着。”
曹冲这才释怀,喘了口大气道:“人都说爹爹威名四海最有煞气,莫说什么恶人,就是神鬼也要惧爹爹三分。”
天下老子最高兴的就是儿子夸自己。更何况儿子说神鬼都怕他三分,曹操听了此话真比喝了蜂蜜都甜:“冲儿说得对,有爹爹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你将来也要像爹爹一样顶天立地哦!不就是件衣裳嘛,破了窟窿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来年爹爹叫人给你做新的。”他父子讲话,旁人见了连连咋舌。曹操自己吃穿不甚讲究,却对此儿如此娇纵,如此珍贵的狐裘说做新的就做新的,自曹丕以下哪个公子比得了?
曹冲也不闹了,安安静静坐到一旁。曹操继续与夏侯渊商量追赏枣祗之事,决定给其子加封爵位,取来笔墨写表章。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曹冲见他停笔酝酿措辞,料是时机成熟,扯着脖子就咳嗽。李成、曹丕等人早在窗户下面等着呢,这半天腿都蹲麻了,李成赶紧跪倒在地,放声大呼:“老奴求见曹公!”
“是李成吗?进来吧……”曹操听出来了,抬头一看——这老马夫身穿褐色单衣,披头散发自缚双臂,以膝代步爬进门来,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小的有罪,请主公责罚。”
“何事如此严重?”
“小的一时不慎,让老鼠钻进了马厩,把主公的马鞍咬坏了。请主公责罚。”
“如此不值一提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出去!”
李成以为自己听岔了,依旧顿首不止:“无论如何是老奴之过,那可是昂公子留下来的,还请主公降罪……”
曹操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打紧的?冲儿的裘衣置于寝室之中还被老鼠咬了呢!马厩闹老鼠还新鲜吗?”
“老奴无能……”
“别说了。”曹操一门心思全在表章,不耐烦地扬扬手,“此等小事治什么罪呀!去去去,接着喂你的马去,不要搅扰老夫。”这就算没事啦。
李成松了口气,又磕了个头才退出去。曹冲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见曹操已将表章写完,忙扯着他衣袖道:“爹爹写写画画好生无聊,孩儿不在这里陪着了。”
“唉!”曹操被儿子诓骗了还兀自不觉,“小孩子没长性,去找彪儿他们玩吧……我听你有些咳嗽,天还没暖和,多穿衣服啊!”
曹冲顺口答应一声,欢欢喜喜离开了,过了二门跑出去老远,瞧见哥哥弟弟们正围着李成笑呢,大伙见他来了无不连挑大指。曹冲得意洋洋,却见李成仍是满脸忧色:“马鞍之事已无碍了,老伯还愁什么?”
李成叹了口气:“今日之劫躲过了,可老奴仍不免一死……不怕列位公子笑话,老奴身有重病,若今年还拿不到治疗之药,老奴必死无疑。”
曹冲眨巴着眼睛:“寻药又有何难?吾父权倾朝野,什么东西弄不来?就是宫中的御药也取之便来。老伯是府里的老人了,只管开口去要,爹爹会给您的。”
李成苦笑摇头:“弹打无命之鸟,病治晓源之人。我这个病呀,唯有本县的活神仙华佗才能治。”
“华佗?还活神仙?我们怎么没听说过此人?”众孩童叽叽喳喳。
“公子们都是京里长大的,自然不知道。本乡本土之人哪个不晓得华佗先生?那真是妙手仁心药到病除,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好。老奴这病十八年前就有了,每日咳嗽不止痰中带血,难倒了多少医生啊!最后求到华先生处,吃了人家一剂药就没事了。可华先生说这病没有根治,十八年后还要再犯,又送了我一剂药到时候再用。前几年我有亲戚也得了这病,我一时大方就把那剂药送人了。”说到这儿他面露懊悔之态,“原以为还能见到华先生,哪知前日我去拜访他,他不在家。刚才我冒雪又去,还是不在。找乡里打听了才知道,华佗被广陵太守陈登请去看病了。此至广陵远隔千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过几日又要启程回京了……老奴恐怕熬不过今年喽……”这老兵说着说着又咧开嘴哭了。
“世上哪有此等事!隔了十八年的病岂会再犯?以讹传讹无稽之谈。”曹真只当是笑话。
李成却坚信不疑:“公子不知华佗的本事。他只要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有病无病、病得有多厉害。昔日有个卸了任的县令去拜访他,生龙活虎言谈无异,华佗却说他已病入膏肓死期将至。那县令只当疯言疯语,哪知回家路上就觉头晕目眩,从马车上栽下来就断气了!乡里许多百姓都是亲眼得见,若不然怎会称他华神仙?”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这华佗真有过人之能。”曹冲张着小手替他抹去眼泪,“老伯也别哭,冲儿若没料错,华佗回归有望。”
“哦?小公子怎么知道?”
“扫平狼烟复兴社稷乃爹爹夙愿。陈登本拥兵自重之人,以前叫他当太守不过是抽出手来对付河北,现在袁绍败了,爹爹岂会再容他独霸一方自作威福?我料不出一年半载,爹爹定要将陈登调离广陵!那时候华佗相随而至,老伯不就有救了嘛。”
李成却仍不乐观——纵然如这孩子所言,谁知那时还来不来得及?但曹冲一番好意总是要谢的,李成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老奴蒙公子大恩无以为报,若侥幸不死,日后为公子牵马坠蹬。即便让这老病熬死了,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曹丕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这小子不但深谙父亲心性,连朝廷大事也洞若观火,难怪父亲偏爱他。今日之事李成私下一念叨,全府下上都得说这孩子体恤下情……他才六岁啊!将来还不知精明到何种程度呢!
正在此时又闻一阵马蹄声——曹纯冒雪从军营而来,来至院口跳下马急急渴渴往里奔,手里还攥着一卷文书。
曹真见了好奇:“子和叔叔,军中有事吗?”
“喜事!喜事啊!”曹纯笑逐颜开,“主公昔日的老朋友楼圭要来投奔咱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