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高幹虽有些文武之才,但并州毕竟处于包围之中,士卒疲惫粮草殆尽。他苦苦支撑了半载,至建安十一年三月,壶关守将不堪疲惫终于献城投降,并州天险尽失。高幹奔赴匈奴王庭求救,单于呼厨泉有了上次平阳之战的教训再不敢与曹操为敌,情知这是个祸头,连见都不见就把他赶出了平阳。并州受困已久将领不愿再战,曹军几乎兵不血刃就把各郡城池拿下了,高幹走投无路便乔装改扮,带着几个心腹自关中绕道南下投靠刘表,不想半路被上洛县一个小小的捕盗都尉识破,当即被获斩首——并州就此平定。
忆昔袁绍开辟河北,苦战了近十载才得来冀、青、幽、并四州,只因儿子们内斗不休难承大业,把河北基业拱手送与他人,袁氏轰轰烈烈的统治如昙花一现黯淡收场。改旗易帜、重设官员、笼络人心、丈量土地,一切又都改弦更张。不单州郡地盘尽数便宜了曹操,就连袁绍的幕府宅邸也成了曹家产业,那位丧夫失子的刘氏夫人早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曹操的妻妾内眷却兴高采烈迁居进来,自此新人换旧主,这座带着神秘谶纬的邺城变成曹操的家了……雕梁画栋,锦绣华堂,数不尽亭台楼阁,婢女仆僮穿梭如云,掾属从事充盈房舍,这座州牧府可比许都的司空府还气派。不过还算本色不丢,府邸虽大,各处陈设器具一律还是朴实无华的。
曹操终于能大模大样挺直腰板号令中原了,他满脸孤傲坐于堂上,听着新旧属下汇报着好消息,这种满足感实在太舒服了。
此时此刻在堂上如履薄冰连连叩拜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叱咤一时的黑山军统领张燕,他终于带着百姓们走出了深山老林,拜服到曹操脚下。据说此人原本姓褚,身形矫捷精于骑射,故而绰号叫“飞燕”,因秉承大贤良师张角的教义故而改姓张,此人当年拥数十万农民军,攻城略地驰骋疆场,与袁绍、公孙瓒斗得不可开交,也算得一时之雄。不过现在跪在曹操脚边却像个怯官的老农,再也提不起昔日英气来了——天下总共十三州(十三州者,司隶、冀州、青州、幽州、并州、兖州、徐州、豫州、荆州、益州、凉州、扬州、交州。至建安十一年,曹操占有司隶、冀、青、并、兖、徐、豫七州,而幽州被其控制大半,凉州马腾、韩遂等名义上属于朝廷管辖,扬州在长江以北的地区也被曹操涉足),曹操自己就坐拥黄河南北七州之地,势力还涉及到西凉、江淮、幽燕,这等威力普天之下何人不惧?
“明公颁布政令,改易袁氏苛政。每亩只缴四升田赋,河北能逢宽仁之主,又有气壮山河之军,我黑山百姓焉能不降?”张燕这番话虽然是溢美之词,但也算扪心无愧。黑山农民军名义上还有十万人,其实大部分是老弱妇孺,真正能上战场的不过十之一二,已算是苟延残喘。如今租税降到这么低,谁还造反呢?更重要的是曹操与袁绍对待农民军的态度截然不同。除了黑山外,当年活动于河北的农民军还有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郭大贤、李大目等大大小小几十支队伍,都被袁绍剿灭了,当真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可曹操对待农民起义却不是斩尽杀绝,固然他是想保留这些人口种地供粮,但毕竟与农民军的关系是结怨而不结仇。所以张燕誓死不降袁绍,却可以接受曹操。
这会儿曹操完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昔者天下昏乱仁德不兴,袁绍暴戾残害百姓,逼得人没办法才造反。你今来降那是从善之举,老夫上表朝廷任命你为平北将军,加封安国亭侯。”
官是不小,侯位也挣下来了,不过有无实权就另当别论了。张燕叩头谢道:“多谢朝廷宽宏、曹公栽培。我身为黑山百姓之首,能为这十万饥民寻条生路就已经很庆幸了……不过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我那家眷妻儿久在深山,家乡真定县也没什么产业了,还请曹公再开洪恩,准许我家小到许都安家,让他们享享富贵吧。”
此言一出,旁边陪着的许攸、楼圭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张燕——真没想到,这么一个贼头还有此等算计。这不是享富贵,这是送人质啊!曾经拥数十万兵马的一个人物若不给曹操点儿把柄怎能平安终老?这老小子真会说话,明明是送人质,还要弄得好像求着曹操一样。其实也不足为奇,都是曾经沧海品过世态炎凉的,大老粗也能历练成聪明人啊!
曹操自然同意,顺水推舟:“很好,不过叫他们远离故土也不妥,连点儿乡音都听不到。我看就别去许都了,在邺城安家吧,体面宅邸有的是,将军随便挑!老夫出钱为将军整修。”今后曹氏的大本营要改到邺城,没必要再把人质弄到许都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张燕连连叩首,“若是没有什么差遣,在下就……”
“去吧去吧!早把家眷安排办好,将军也就安心了。”其实曹操自己也能安心。
张燕诺诺而退,到堂口正与家将吕昭走个迎面,这位平北将军竟恭恭敬敬退到一边给小将让路。吕昭进门汇报:“启禀主公,前天从袁氏府库里搜出来那三套家私都给卞氏夫人送去了。那套金丝雕花的几案夫人嫌奢华,毛竹编的又说太素了,结果挑了那套黄松木的。”吕昭本家奴出身,故而里外杂务都能干,“夫人还说:‘取上者为贪,取下者为伪,故取其中。’”
“嗯。”曹操点了点头,对卞氏的选择很满意,但什么也没说——当朝三公可没有当众夸妻的。
他不夸别人可得夸,楼圭赶紧双挑大指:“夫人真是贤德啊,与明公相得益彰!”
曹操不禁莞尔,吩咐吕昭:“诸内眷自许都过来也不清闲,你去吩咐后堂摆宴,请诸位夫人都到,也叫子桓他们夫妻出来相陪。”甄氏虽是抢来了,夫妻倒也和顺,过门才一年多便产下一子,名唤曹叡,颇得曹操喜爱。
“诺。”吕昭去办了。
许攸笑道:“哎呀阿瞒兄,真是新主换旧主。昔日袁绍的妻妾在这府里勾心斗角,有下人就说是这宅子风水不好。如今你妻儿在此处却能其乐融融,可见还是袁绍福薄,镇不住这地方。我看他非但打仗不如你,治家也不如你啊!哈哈哈……”
曹操听得美滋滋的,嘴上却道:“还是说点儿正事吧,袁尚、袁熙逃出塞外在何处落脚,要马上查清楚,这个祸根必须得除。还有那辽东公孙康越来越不安分了,竟然派部将柳毅与海盗管承接洽,难道还真要跟老夫抢夺青州不成?”
楼圭根本没把辽东之敌放在眼里:“公孙康虽有其志,然不逢其时。高幹坐拥一州,大军所到尚且瓦解冰消,何况辽东郡边陲之地?若是我指挥兵马,先取袁尚兄弟,根本不用理他。”
许攸扑哧笑了:“提到高幹有个笑话你们听说没有?抓获他的是上洛都尉王琰。我听人传言,王琰擒获高幹之后,她老婆在家哭得昏天黑地,说他丈夫原本是小官穷官,骤然立下大功势必要富贵起来,以后娶小纳妾跟她争宠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天下都是妻以夫荣,她却怕男人富贵易妻,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哪知这句话说完,曹操的脸色却黯淡了,继而一言不发起身回转后堂了。
楼圭用胳膊肘捅了兀自大笑的许攸一下:“你这张臭嘴,整天胡说八道,又失言了……”
“这有什么失言的,”许攸还大大咧咧的,“笑谈嘛!”
“笑谈?你不知孟德把原配丁氏逐走之事吗?还敢说什么富贵易妻,不想活了吗?”
许攸瞠目结舌,直拍脑门:“哎哟!忘了忘了!”
“哼!”楼圭斜了他一眼,“整日里自恃有功信口胡言,早晚招灾惹祸,以后说话谨慎些吧!”
许攸不服:“别光说我,你就没说错话?你刚才拿自己与他相比,老毛病犯了都不自知!这张嘴就给自己身子惹祸吧!”这俩自年轻时就爱斗嘴的家伙又开始口角起来,说来说去还真难分伯仲……
曹操确实被那句“富贵易妻”刺痛了——王琰不过一个小小都尉,家里事都传得沸沸扬扬,世人又该如何议论当朝三公呢?恐怕免不了说他无情无义喜新厌旧吧!他耷拉着脑袋漫步踱过游廊,忽然又听到一阵袅袅的歌儿伴着琴声:
〖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红颜韡烨,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
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妙啊!好美的词句……好甜的歌声……”曹操不禁暗赞,寻着声音来到后堂,正见曹丕抚琴,儿媳甄氏边歌边舞,右侧坐着卞氏、环氏、秦氏、王氏、杜氏、尹氏、周氏、李氏等夫人,刚刚纳的两个小妾赵氏、刘氏也在一旁侍立;而曹彰、曹植、曹冲、曹彪、曹玹、曹均、曹林等大大小小的公子则在另一边就座,连曹节、曹宪两个女儿也来了,何晏、秦朗也在席间,只那些尚在襁褓的没有抱来。
甄氏正唱到妙处,一抬眼瞅见公爹,脸上羞得绯红,赶紧施礼:“孩儿参见爹爹。”众妻儿也赶紧施礼的施礼、下跪的下跪。
“都起来吧。”正位给曹操空着呢,他大步走过去看了看几案上的菜,只有几样精致果蔬并无鱼肉,也没有酒——想必又是卞氏提倡节俭刻意安排的。
老子来了,儿子们就不能坐着了,都规规矩矩在席前站着。曹操盘膝而坐:“新婚无大小,规矩以后再讲,今天都随便些吧。”招手唤过最爱的曹冲和五岁多的曹林,左右腿上一边一个。大家这才敢坐。曹冲摆弄着父亲的胡子,笑道:“刚才的歌爹爹听着可好?”
“好!好!”只要小曹冲一撒娇,曹操什么不愉快都没了,“歌美琴好,词句更妙。”说罢轻轻扫了甄氏一眼——如今的甄宓稍加粉饰淡扫蛾眉,穿一袭湛青的落地长裙,更显娇媚动人。其实若不是曹丕下手快,这女子还说不定归谁呢。
曹冲又笑眯眯道:“这么好的词句,爹爹知道是谁写的吗?”
曹操看看曹丕:“不像子桓所作,以他之功力还写不出这等微妙之作。”一句话说得曹丕满面惭愧。
曹林乃杜氏所生,小小年纪说话还有奶音呢,手指东边道:“我知道,这是植儿哥哥写的!”
“哦?”曹操诧异地盯了曹植一眼,不相信,“你写的?不会是刘桢、应玚他们代笔吧?”
曹植年方十六,个子不及曹丕高,但哥俩同是卞氏所生,相貌极为相似,兄弟一样的文静白皙,不过曹植的眼睛更大一些,更显聪明伶俐。闻听父亲发问,曹植起身道:“此等诗赋皆书儿女之态,不过是孩儿游戏之作,哪里敢劳记室代笔?”他也揣着亏心呢,无人代笔不假,但小叔子写这类曲子给嫂子唱,这也不怎么妥当。
曹操并没察觉曹植对甄氏的倾心,只道:“既然你说是自己所作,那便再作一首叫为父听听……坐下想!”
曹植应了一声,却道:“孩儿倒是能作,不过恳请父亲……”
“什么?”
“孩儿斗胆,请允许孩儿饮酒才想得出来。”
卞氏一阵蹙眉:“植儿!你……”
曹操摆摆手:“你别管!给他酒……不!吩咐下人多取些酒来,你们也喝。今日家宴破破例,也别太素净了。”
少时丫鬟把酒端来,每张几案边都有一缶。没过多大工夫曹植便笑道:“孩儿已经想好了。”
“唱来听听。”
曹植双目望向窗外,面带微笑,如同看到了春天一般,抑扬顿挫慢慢吟道:
〖揽衣出中闺,逍遥步两楹。闲房何寂寥,绿草被阶庭。
空穴自生风,百鸟翩南征。春思安可忘,忧戚与我并。
佳人在远道,妾身单且茕,欢会难再遇,兰芝不重荣。
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
赍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倘终顾眄恩,永副我中情。〗
这首还是写佳人,却是弃妇之诗,词句优美饱含情感,也亏曹植怎么酝酿出来的,当真动人心肠。曹操本在前面听了许攸的话,脸上无光才躲过来的,不想儿子的诗又触了弃妇之事,不由自主地往丁氏身上联系,竟不由自主地跟着默念起来:“欢会难再遇,兰芝不重荣……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别唱了!”
曹植吓了一跳,赶紧跪倒:“孩儿作得不好,请父亲责罚。”话虽这么说,但他也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
“不!”曹操苦笑道,“这诗很好,美极了……你不但诗写得好,而且很孝顺,要了酒却根本没喝。其实是故意编个理由,想让诸位娘亲也喝酒高兴,对吧?你很懂事啊……”
曹植见谎言被戳破,又听父亲连连夸奖,脸上一阵晕红,诸位夫人也交头接耳纷纷称赞。曹丕却面有尴尬之色,看看矜持而笑的曹植,又看看父亲怀里的曹冲,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沉甸甸的。
曹操惆怅难安,招手唤赵氏、刘氏道:“你们也来唱上一首吧。”
这俩歌姬出身的女子连忙推辞,赵氏尤其能说会道:“诸位公子和姐姐们都在,我们哪敢随便造次啊。这不成了笑话了嘛!”
“无碍的,唱吧!不过唱旧曲,莫唱植儿的。”曹操想换首曲子缓解一下伤感,哪知二夫人不明就里,竟唱道: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昔日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她本汉成帝宠妃,后来成帝移爱赵飞燕姐妹,班婕妤幽居深宫作此歌排遣心中郁闷——又是一首弃妇之作。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曹操真是心烦意乱,为何怎么躲都躲不开呢?他放下两个儿子,起身道:“还有不少公务办,你们尽兴吧。”说完唉声叹气又离开了。垂头丧气信步来到花园中,忽听到背后有人呼唤:“夫君……”回头一看——卞氏跟了出来。
“你出来做什么?陪她们饮酒吧,告诉孩子们,今日尽兴,随便一点儿没关系。”
“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卞氏轻轻拉住丈夫臂腕。
是啊,天底下还有人能比卞氏夫人更了解他吗?曹操拍了拍她的手,话匣子再也关不住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在外面打仗怎么就把丁氏的事忘了呢!她现在还在许都住着吧?当初就该一并接过来,如今弄成这样,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叫天下人说我什么啊!”他有对丁氏的愧疚,但更重要的是怕人笑话。
卞氏温存一笑:“我早替你想着呢。过来时把她带上了,卞秉、丁斐帮忙在城外为她找了个小院子,还有仆人伺候。”
“啊!”曹操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卞氏肩膀,“贤妻啊,你太好了……不过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带进府里?”
“姐姐不愿意来。”卞氏摇摇头,“若不是丁家的人编瞎话说要迁居,她连河北都不来。依我说……你是不是……”她不敢往下说。
“我去接她!”曹操不执拗了,“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家,毕竟她是我的夫人啊。”
“她脾气硬,你多说点儿好话,可千万别和她吵了。居家过日子息事宁人为上,你们和睦比什么都好。”卞氏连连叮嘱。
“好好好,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你说话永远这么好听。”曹操边说边伸手摸着卞氏的鬓发。
“老夫老妻的,你这是干什么呀……”
“哎哟妻啊,你有白头发了。”曹操一阵惊讶。
卞氏一阵苦笑:“我已过不惑之年,哪能没白发?你去照照镜子吧,白头发一大堆喽!”
“华佗精通养生之术,回头我去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你们女人吃的补药。唉……天下大局已定,只要再降服乌丸,南下扫灭江东,就不用再打仗了……到时候咱好好享受以后的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这句话曹操从年轻时就在说,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卞氏实在不敢奢望真有那么一天,但还是顺着他说:“好啊……好啊……不过别光对我们好,还要对丁氏姐姐好。”
其实世间妻妾都希望丈夫爱自己多一点儿,绝少有劝丈夫对别的女人好的。可是卞氏的聪明正在此处,丁氏即便回来也不可能再和曹操恢复往日的感情了,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给丈夫留下贤德印象的都是她自己。说是真心撮合,未免小看了她的心眼;说是蓄意邀宠,似乎又有违卞氏的善良厚道,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吧——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卞氏与曹操可谓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