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八月份起,袁绍大军逼近官渡,扎下数十里的连营,又在军师审配建议下,堆积土山修建高橹,以强弓硬弩射击曹操营寨。
为了改变被动局面,曹操数次突袭土山,可每每都铩羽而归,伤亡数量大大增加。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郡县慑于袁绍的威力开始骑墙,不是闭门自守不听朝廷调遣,就是秘密给袁绍送了降书。
刘备领着刘辟、龚都背后作乱破坏屯田,孙策大兵压境猛攻广陵,昌霸、徐和等割据屡攻不下,整个战局渐渐恶化,曹操除了立足官渡与敌僵持,已毫无还手能力……
夜幕又快降临了,曹操在盾牌的保护下屹立辕门举目观看。敌人的营阵逶迤数十里,一眼望不到边,每隔几十步就有一座土山,上面高橹箭楼结结实实,不少兵士身背弓箭影影绰绰,他们每天更换三班,时刻不停观察曹营动向,只要稍有机会就发来一阵箭雨。而就在土山之下,层层拒马栅栏林立,鹿砦(zhài)壕沟列满阵前,布置得铜墙铁壁一般,想要突破过去捣毁箭楼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曹操这边呢?所有营寨都黑黢黢静悄悄的,如死一般的宁静,只有营门零星的灯火摇曳闪烁。各个帐篷前都竖着突车和盾牌,上面钉满了箭支。时至夏秋交际天气甚是炎热,可是没有紧急事务谁也不敢出帐半步,因为一出来就可能被袁军射成刺猬!所有的军事会晤都改到了夜里,即便如此诸将也只能摸黑不敢点灯,避免给敌人的神箭手指明目标……
许褚突然打断了曹操的思绪:“此地不宜久留,主公还是回去吧。不然那帮狗娘养的又该朝咱们放箭了……不好!”这话还未说完,就听迎面响起了镞镝破风之声,紧接着又是一声瘆人发毛的惨叫,有一个亲兵中箭倒地。
众人再不敢停留,赶紧高举盾牌遮住曹操,在暮色的保护下向中军帐撤退。曹操把整个身子蜷缩在盾牌之后,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箭支射在盾牌上的咚咚声不绝于耳。
“他妈的!”许褚身子突然一颤,有支雕翎箭从诸人盾牌的缝隙中穿过,正插在他臂膀上,“哪个狗娘养的这般会射,摸黑还能伤人,若叫我逮到非剥了他的皮不可!”他却愈加不敢怠慢,直把曹操护进大帐才放下盾牌,伸手拔掉箭支。
这是一枝三棱透甲锥,竟将甲叶子穿个洞,直钉到肩胛中。众人小心翼翼帮他卸去重铠,只见那个阴森森的箭头赫然嵌在肉里。许褚二话不说自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在灯火上烤了烤,随即把刀尖扎入肉中,手腕一翻将箭头剜了出来。他虽然咬牙坚持没有叫出声,但额头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鲜血顺着臂膀一直流到地上。
曹操看得直皱眉:“仲康,这处伤不轻啊。”说话间从自己的战袍上撕下一块布来,要亲手为他包扎。
“区区小创不劳主公动手。”许褚抢过布条自己裹伤口,还特意挤出一丝微笑来。三天前王必不慎被飞矢射中大腿,不得不卧于帐中修养,琐碎差事就都压到了许褚身上,这三天他日夜守卫在曹操身边,没有休息过片刻,眼窝已经深深凹陷了,这会儿受了伤,灰黑的脸色愈加难看。
“这些天太累了,你还是回帐休息吧。”曹操说罢低头看着前几天送来的汇报。曹仁经过一番苦战,总算把刘备、刘辟打回了汝南,许都的威胁暂时解除,但颍川一带的屯田遭到了严重破坏,今年的新粮食不要再指望了。另外各郡所举的孝子名单也被荀彧转呈过来,还不到总数目的三分之一。这是多么可怕的数字,说句不好听的话,许都朝廷已经快要众叛亲离了!
正在他忧烦不已之际,大帐破开的那道“后门”处闪出两个高大的人影:“末将参见主公。”曹操抬头一看,原来是张辽与关羽。
关羽早已脱去曹营的铠甲,换了一身青绿色长袍,头上戴着扎巾,青龙偃月刀没有攥着,连佩剑都没挂,俨然已是远行的装扮。他自从得知刘备到了汝南就有意离开,但曹刘之间正在打仗,刘备率兵抄掠许都,他要是去投奔无异于公然与曹操为敌,所以耐着性子缓了几天,直等到曹仁将刘备击溃,这才好意思开口辞行。
曹操知他去意已决无可挽回,强笑道:“云长好心急啊。”
关羽也觉尴尬,红彤彤的一张脸简直有些发紫了,但还是咬紧牙关道:“关某深感明公之义,不过刘使君待在下情同手足,曾有同生共死之约,皇天后土皆闻斯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请三事已蒙恩诺。今探知故主在汝南,所率之众已被曹子孝击散,想必再不能为公之害。回思昔日之盟,岂容违背?新恩虽厚旧义难忘,还请明公念我这点儿拳拳手足之情,准我回归旧主。”
曹操听了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半晌无语。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反复无常百战百败的刘备何以令关羽这般倾心报效呢?臧洪因张超而死,张杨为吕布而丧,这世间讲义气的朋友都叫无赖骗去了,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真是难以揣测。
张辽始终低着头,颇感自己这件事办得不漂亮,想再做做最后的努力:“云长兄与使君相交,比小弟与兄相交何如?”
关羽知他要以朋友之义再下说辞,毅然道:“我与贤弟,朋友之交也;我与使君,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主臣也。两者岂可共论乎?”
张辽立时语塞,曹操却喃喃道:“不忘故主,来去明白,云长真丈夫也……你既一心要去,老夫焉能从中作梗,但天下惶惶战事未定,你这一路上还须多加小心。”
“谢明公恩典。”关羽抱拳施礼,却面带为难之色,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曹操见他这副表情,早就了然于心,自帅案上拿起一份文书,看似漫不经心道:“这封书信你小心收好,去至许都交与留府长史刘岱,他自会准你接走糜甘二位夫人。”
关羽的心肠再硬,也不得不感恩戴德了,连忙跪倒在地:“明公之胸襟当世无人能及,在下替使君谢过明公恩义。”说着话伸手去接那卷文书,哪知曹操攥得死死的,没有松开的意思。关羽不好生夺,抬起头恳切地凝视着他。
曹操一阵冷笑:“刘玄德不念恩义举兵反叛,我与他还有何恩义可言?今日之事全看在你的面子上。”说着话又抬起左手拍拍他肩头,“久闻云长熟知《春秋》,当晓得‘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
关羽自然知道这个典故:郑国派子濯孺子①攻打卫国,卫国遣神箭手庾公之斯②与其对敌。而庾公之斯又恰好是子濯孺子弟子尹公之他③的弟子。正逢子濯孺子染病,不能御敌。庾公之斯顾念他曾向自己的师傅尹公之他传艺,不愿意用人家传授的箭术反过来伤害人家,于是把弓箭的箭头敲去,只放了四支空箭,任由子濯孺子逃跑。曹操的意思很明确,他与刘备已是仇雠毫无瓜葛,完全是念在关羽的面子上才将二位夫人归还的,这个人情你怎么还?
关羽也是聪明人,知道曹操这般说辞是想要自己临走前许下什么承诺。若换作别人,这会儿不知要向他道出几车信誓旦旦的话,但关羽素来一诺千金,是不肯轻易向人许诺什么的,心里矛盾了半天才道:“关某此去得奉旧主,必定不悖大汉朝廷。只要明公不犯吾主,在下绝不主动与明公为敌。”
许褚在一旁听着有气,把眼一瞪,嚷道:“关云长!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大耳刘备几无立锥之地,有何本领再犯我家主公?你也忒狂妄了吧?”
曹操却不计较,喃喃道:“只要老夫不犯刘玄德,云长绝不主动来犯老夫……这个誓约倒也有趣。云长能谨守诺言吗?”关羽这等红脸汉子岂容他人小觑,手托须髯道:“关某一言九鼎。”
“若背此约?”
关云长威风凛凛以手指天:“若背此约,关某身首异地不得全尸葬埋!”
曹操点点头,叹息一声:“好吧……但愿云长能遵守诺言。”这才松开那卷公文。
“明公所赐一应财货珍宝,关某不敢领受,汉寿亭侯印绶已悬于营内,赤兔宝马也归还明公。关某孑然而来孑然而去,自下邳带来的兵马全数留下,只率夏侯博与几名仆僮护送二位嫂夫人。”
曹操知他不愿再领自己的情,又迫于兵力的紧缺,这片好意全然领受,只道:“这些都由着你安排吧。不过赤兔马老夫赠予你了,以酬谢你刺颜良、诛文丑之功。这也不算赏赐,就算你我相交一场的见证吧。既为云长添一匹脚力,也为那畜生效力疆场得其所用。”
“谢明公。”关羽甚是喜欢那匹战马,其实很不舍得归还,听他这般说真是喜出望外,“天色已然不早,关某这就离开营寨,也好趁夜色而行。”此处是交兵战场,即便自后营而走,也有可能受到袁军干扰,所以趁夜晚离开最为保险。
曹操实是极不甘心,但再也寻不出什么可说的了,既已答应人家,长胳膊拉不住要走的人,耗到最后还得让关羽去啊。他手捻须髯讷讷道:“老夫有些疲乏了,就劳文远替我送一程吧。”
关羽如释重负,张辽心绪怅然,两人各怀心事地应了一声,施了大礼自后门退了出去……曹操木然望着关羽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心头愈加烦乱。一员良将就这么去了,恰似一阵风吹拂而过,什么也没留下。日后再见面恐怕就是冤家对头了,明知如此还要放他去,这是不是太傻了呢?他猛一低头,又看到桌案上那些名单和告急文书——弃他而去的何止是关羽一人,各地大小官员数不胜数,这算不算是大势已去呢?
许褚还在为刚才的事愤愤不平:“这个关羽也太无礼,主公何不擒杀之?趁他还未离开,我去结果他性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若出尔反尔又与那刘玄德何异?”
许褚摇头道:“唉……主公您与那刘玄德,乃是君子斗小人,跟他讲信义可占不到半点便宜啊!”
“嘿嘿嘿。”曹操挤出一丝苦笑,觉得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又见许褚包裹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今夜看来没什么事了,你还是回帐休息去吧。”
“侍卫主公理所应当,岂敢有半分懈怠。倘有一时不测,在下岂不罪孽深重?”
曹操劝道:“明天还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呢。老夫过一会儿就睡,你也快快回去休息。若不养足了精神,怎能全力破敌?”
许褚的箭伤实是不轻,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坚持:“既然如此,在下回去安歇便是,主公若需侍卫可令段昭、任福他们来伺候,明日卯时在下便过来替换。养足了精神好去宰那帮狗娘养的袁军!”
“这就对了,养足了精神咱杀尽那帮狗娘养的东西。”曹操看着他高举盾牌走了出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话说得简单,可是怎么才能捣毁袁军的箭楼呢?即便能破坏那些箭楼,又怎么从根本上击退袁绍呢?这场仗从一开始兵力上就不占优势,经过这几个月的死伤消磨,寡众差距越拉越大,后方形势也不容乐观,真的还能坚持吗?他已渐渐有了撤退之念,暗地里以书信征求荀彧的意见,不知身处后方的荀令君又会是何种意见呢……
正在曹操颓然而坐一筹莫展之际,忽听有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呼唤道:“属下求见主公。”曹操猛然抬头,见有一人跪在黑黢黢的帐口,究竟是谁瞧不清楚,只觉得那人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烁烁泛光,连忙问道:“外面是谁啊?”
“属下徐佗,有要事禀报主公。”徐佗因耽误了刘备起兵的文书,被曹操责打一顿贬为军中小吏,协助卞秉管理军械,已经很长时间没面对面向曹操汇报事务了。
“是你啊……”事情过去这么久,曹操也不怎么生他的气了,“有什么事吗?”
“在下有破袁军箭楼之策,想亲自告知主公,请您斟酌斟酌。”
“哦?”曹操来了精神,“快进来!”
“诺。”一身皂衣的徐佗垂首而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卒,很识趣地留在了中军卫兵的身后没有进来。
曹操万没想到徐佗会在关键时刻想出办法,还未听他诉说就先惭愧道:“前番我因刘备文书一事责打了你,确实有些过分。这些日子你协办辎重也没少受苦,整日在外面避箭办差,真是辛苦了,明天就回我帐中听用吧。”
徐佗甚是恭敬:“在下办事不力理当受罚,主公无须自责,日后在下更当全心做事弥补往日过失。”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能这么想很好啊。”曹操嘉奖两句话归正题,“你究竟想出什么办法破袁军箭楼?”
徐佗粲然一笑:“挖地道。”
“地道?!”曹操又泄气了,“我军一举一动皆在敌人监控之下,只怕只要一动土,敌人就从上面看见了。”
徐佗道:“倒也不难,咱们自帐篷里动土,敌人看不见。”
曹操思考片刻还是摇头:“那恐怕也不行,挖出来的沙土怎么处理?再者固然可以挖地道通到营外,可怎么通到土山上呢?通不到土山上,人力强攻必定大有损伤,这个办法极难成功。”
徐佗却道:“这倒没什么,属下命士卒观察地貌,已经详详细细画了一张图。我为您详细指点,主公一看自明。”
“徐书佐办事比以前细心不少啊。”曹操深感欣慰,“那就拿过来,指给我看看吧。”
徐佗从怀里取出一卷羊皮卷轴,恭恭敬敬捧到曹操身边,跪在帅案边亲自展开:“主公请看,这北面画的是袁军的营垒……这一大片是土山……这几处就是箭楼……”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卷开羊皮纸,对纸上的每个图案解释得都很清楚。
曹操暗自诧异,这图画得倒很详细,不过地道的位置却没有标明,这对破敌有什么作用呢?可是卷轴还没有完全打开,或许他还有其他的标注,于是耐着性子听他讲解。哪知徐佗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了,双手不住战抖,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张着口直盯着曹操身后。
“徐书佐,你怎么了?”曹操不明就里,赶忙回头观瞧,见许褚去而复返,就站在大帐后面的窟窿处,“仲康,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在下忽然心绪不宁,总觉得要出事。”许褚的声音冷若冰霜,虽是跟曹操讲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徐佗。
徐佗忽然把羊皮纸卷了起来,仓皇道:“既然许将军有事与主公商议,破敌之事明日再与主公商量。”说罢草草施了一礼,夹起卷轴就往外走。
“站住!”许褚一声厉吼闯进帐来。
徐佗吓得赶忙驻足:“我是来向主公献计的。”
曹操也觉事有蹊跷了:“为什么深更半夜来献计?”
“我、我……刚刚躺下……又偶然想起的。”徐佗虽然答话,却不敢把头扭过来。
许褚窜过去一把薅住他脖领,徐佗吓得体似筛糠,腋下却还紧紧夹着那卷轴:“许将军意欲何为?”
“你又意欲何为?可是来行刺的?”
“不不……我是来献计的。”
“献计?”许褚钢钩般的手指掐住徐佗的臂膀,使劲往后一掰,耳轮中只听“咔”的一声,胳膊肘朝后弯了!他任由徐佗惨叫,夺过卷轴用力一甩,只见一件东西如闪电般倏地飞了出来,“哐”地钉在地上——乃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曹操一见触目惊心,继而转惊为怒拍案而起:“好个图尽匕首现的妙计,原来不为破敌为了我的性命!还有什么可说,给我杀了他!”
“主公饶……”徐佗还未喊出来,许褚双手抓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拧,只是咔啦一阵响,徐佗的脸已经朝后了,身子缓缓瘫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门口那几个兵卒乃是行刺同谋,一见眨眼的工夫徐佗已经丧命,赶紧抛下兵刃落荒而逃,守门的卫兵岂能放走他们,连忙拔刀追赶,不住大声呼喊:“有刺客!有刺客!”曹操才松了口气,又听外面一阵嗖嗖的箭矢声,接着是一连串犀利的惨叫,那些刺客和卫兵都不再做声,又恢复了可怖的宁静。
“多亏仲康去而复返,不然老夫今晚就要丧于小人之手了。”曹操擦擦冷汗,凝视着那具诡异的尸体。身子爬地,脑袋却朝着天,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嘴角还淌着血……又是一阵乱,荀攸、郭嘉以及张辽、徐晃等将都在盾牌的掩护下赶到了,纷纷向曹操问安。曹操还是装作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告诉大家除掉内奸是好事,今后大可无碍了,劝诸将回帐休息,来日共议破敌之策,又叫人把徐佗等人的尸体处理掉,单把荀郭二人留在了帐中。
等一切清静下来已到子时,曹操再也撑不住了,伏在帅案上重重喘息。但经过这样的变故,他再累也不想睡了,打量着荀攸、郭嘉。在这么艰难的情势下对峙了几个月,这两个文士也已疲惫不堪,荀攸不似平日那么端庄气派了,郭嘉的风流倜傥也全扔了,都是脸色煞白须发枯黄,身上的衣服都瞧不出本色了。这些都还是表面上的,日夜被敌人弓箭骚扰,精神上的折磨更严重,睡眠不好也就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我想退兵。”曹操把想法亮明,“士卒疲惫伤亡惨重,官渡已经不能再守了。”
郭嘉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是直觉告诉他,主公的想法不对,赶紧打了个哈欠道:“主公不能撤兵。倘若袁绍趁势掩杀,只恐我等未到许都已成刀下之鬼。”
荀攸也板着脸道:“即便逃到许都又能如何?官渡一弃东方兖徐之地再不为主公所有,群臣惶惶人心离散,袁绍大兵围城,那时咱们就只剩下自尽的份了!”
“人心离散?”曹操不由得苦笑,“人心恐怕早就离散了。现在脚踏两只船的官员过了一半,他们不是跟袁绍暗通书信,就是默许贼人在地盘上造反。关羽不是已经走了嘛……还有徐佗,从我当顿丘令的时候就是我手下功曹,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当初兖州之叛他都经受住了考验,如今不也想取我首级投靠袁绍吗?人心已经散了。”
“那不一样……”郭嘉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徐佗挨过您责打所以记恨在心,他想拿您的头换五千户侯、五千万赏钱。”
曹操无奈地摇摇头,这仗打得太疲劳了,硬撑下去也很难有改观,又打量打量他们,黯然道:“这样吧,等令君的书信来了,看看他是什么意见。另外咱的粮草不多了,还需要……”话未说完,外面又是一阵嗖嗖作响,袁军又开始射箭骚扰了。
慌乱之间赫然跑来一群举着盾牌的卫士,当中还搭着一个身中数箭的斥候兵。那小兵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翕动着嘴唇呻吟道:“启、启禀主……主……”曹操腾地站了起来:“免礼免礼,有何军情快说!”
“袁军在、在……土山后……挖……挖……”说没说完,脖子一歪已断了气。
“唉!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曹操替这个死不瞑目的人合上双眼。
“我明白啦!”郭嘉吓得瞌睡都醒了,“袁绍要挖地道奇袭咱们营寨!一定是这样,当初他就是这么平的公孙瓒,又拿来对付咱们了。”
曹操一扫疲惫打起精神:“他们在外面挖,咱们在里面挖。速速传令全营兵将,沿着寨墙连夜挖一道长堑,阻断敌人的地道!”
命令传下锣鼓震天,寂静无声的曹军连营立刻热闹起来。一时间火把映天照如白昼,敢死的勇士推着辕车、突车,举着沙包、盾牌冲至寨墙边,冒着敌人的弓箭堆起一面掩体。有不少都被射死了,干脆连尸体都砌了墙。各营将军亲自上阵,率领兵士在掩体下挖掘。弓矢不停地射,沟堑不停地挖,掩体倒了就再堆起来,有人死了就再派人顶上,为了保住大营所有人都玩命啦!等这条沟堑顺利挖成,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三军将士整整忙了一夜。
这一夜对于曹操而言可谓终生难忘,他自用兵以来还从未在一夜之间受到过这么多的打击,爱将离别、亲信反叛、敌人奇袭,还有那没完没了的弓箭。等一切风波都过去后,曹操立在帐口,已经面无血色筋疲力尽了。放眼望去,遍地都是刺猬一样的死人,这一夜少说也有千余人阵亡。那些干完活的士卒累得直不起身来,干脆就倒在掩体下昏昏而睡,而袁军零星的箭支在他们头上嗖嗖作响。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有几个士兵爬起来举着盾牌撤退,经过大帐时还不忘了向曹操问好。曹操感觉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强打精神朝他们点点头,无奈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毫无益处,又黯然躲回帐内。荀攸坐在帅案边,两只眼睛粘在一起,却支撑着不敢睡,身子前仰后合地直打晃;郭嘉不管那么多,抱着一面钉满箭的盾牌,四仰八叉睡得直流口水;许褚则拄着大铁矛,站着就已鼾声如雷。
曹操颓唐而坐,直觉头颅嗡嗡作响,那个从处理玉带诏之时落下的老毛病又开始发作了。他本心里不愿意撤兵,但是仗打到这个份上,实在是太疲劳了,毕竟已经是四十六岁的人了。要单是一个人受苦也不要紧,三军将士都吃尽了苦头,这便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啊!一向不服输的他竟胡思乱想起来,预感自己的一腔壮志可能就要在四十六岁这一年永远终结了……
“主公……主公……”
“呃……”曹操缓缓抬起眼皮,见亲信校尉段昭站在眼前。
“任将军押送粮草来了。”
曹操捏了捏眉头,有气无力道:“你请他过来吧。”
少时间任峻自后门走进来,满脸征尘蓬头垢面,抱着兜鍪嘘嘘带喘:“我这一夜好险啊,几乎没命来见您。”
曹操面无表情道:“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郭嘉、许褚听见说话声从睡梦中醒来,荀攸也自亦真亦幻的状态归回现实,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冲任峻点了点头,实在没精神打招呼了。任峻如释重负坐倒在地,想喝点儿水,但拿起帅案上的坛子来一掂却是空的,便咧着干哑的嗓子道:“我半路上遇袭了,是韩荀带的队伍,大概有三四千人。好在我早有准备,命辕车围成圈子保护粮草,从里面射箭才打退他们……不过他们未往北退,一路向南而去。”
“向南?”郭嘉又警觉起来,“那是要奇袭许都吧!”
曹操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喃喃道:“曹仁追击刘辟到汝南,阳翟出了个缺口,只怕拦不住他们了。”说罢闭上了眼睛。
荀攸也是连连摇头:“兵围许都尚可防守待战,可是以后的粮道又该怎么办?”
“以后用不着粮道了……”任峻苦笑着摇摇头,“各地作乱新粮收不上来,今天送来的已经是最后一批粮食了。”
所有人都不发一语——完啦!一切都完啦!敌我悬殊、战事被动、士卒疲惫、后方空虚、人心离散、粮草将尽……所有的危机同时出现。曹操不得不承认,即便他周密部署一年又在开战之初占尽先机,可与袁绍的势力差距还是太大了,整个官渡之战不过是螳臂挡车,但是他又不得不挡!事到如今他已经死相毕露。就在死寂之中,又有阵嗖嗖的声音,征虏将军刘勋举着盾牌走了进来。曹操一愣:“你来做什么?”刘勋身为张绣的助手,应该驻守在前营。
“大喜大喜!”也不知刘勋是心宽还是根本就没心没肺。
曹操也懒得与这个一身毛病的家伙生气了:“还能有什么喜事?”
刘勋龇着大牙笑道:“幽州旧部鲜于辅率众归降。”
“嗯?!”曹操似乎不敢相信,用力拍了拍隐隐作痛的脑袋,“我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人愿意往火坑里跳。子台通知诸将都去迎接,领他到中军帐来,我要亲眼见见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