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武昌当地的报纸,报道了一桩异事,说是东乡招贤镇,有人亲眼见到一条龙,疲软跌坠于湖中,粗如巨臂,长达数丈,乌鳞紫甲,怒目强爪。第二天杳无所见,唯湖水呈深黑色。
袁世凯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已经无法下床。三儿媳妇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下一块肉,熬了汤,给老公公端了过去。这割肉熬汤,也是中国比较悠久的历史传统,但袁世凯分明是有所察觉,把那碗汤推开,连声道:不喝,不喝。
然后他坐起来,叹息道:我不为这帝位可惜,我为这天下的人心可惜。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袁世凯遂召替他打理产业的人来,拿起案头上一份家产清单,说:我的家产,全都在这里了。
袁世凯的存款、股票,总计约两百万,如果他稍动一点儿贪污的心思,绝不至于就只这点儿钱。况且袁世凯的子女计有三十余人,把这两百万分配下去,最多不出十年,就有哪个倒霉孩子要挨饿了。
6月5日,徐世昌抵京,来见袁世凯最后一面。
当日袁世凯病情恶化,抢救苏醒后,他把大总统印交给徐世昌,说:总统应该是黎元洪的了,我就算好了,也准备回彰德啦。
次日午前十点四十五分左右,袁世凯死去。
他死后,秘书张一麐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袁世凯自拟的挽联:
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
王忠和先生说:袁世凯死前曾呓语道,死后要变成厉鬼,为祟日本。
袁世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是死于蔡锷的护国军,不是死于孙文的中华革命党,不是死于身边人的背叛,甚至也不是死于帝制。
他是死于日本人之手。
早在少年时代远征朝鲜时,袁世凯就和日本人结了仇。从那以后,他就成为了日本人誓欲拔除的眼中钉。远的不说,单说民国建立以来,先是有日本三井财团撺掇孙文掀起二次革命,后有日本人支持蔡锷的护国军,再有日本兵冲出青岛,假中华革命党之名轰炸济南城,在这一系列事件中,袁世凯所对抗的,唯有日本人试图在中国建立霸权的愿望。
他阻住了日本人的路,并为此付出了身败名裂的代价。
袁世凯,他是最有可能成为中国华盛顿的不二人选,但日本人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一个享有规范公开的社会规则,并因而强大的中国,不符合日本人的利益。
袁世凯一直致力于维护一个有效规范的社会法则,并在北洋内部做到了。在他死后第八年,北洋齐燮元与卢永祥争逐沪上,双方各自挖战壕据守。每日拂晓,照例由一方先来一排炮,然后对方还击,你来我往,炮战一直持续到十时左右,然后偃旗息鼓,两边各自打水,洗涮,烧饭,晒衣,就餐,歌舞。等到了天黑,再重复上午的节奏,炮战持续到夜里八九点,然后双方吹熄灯号,睡觉。
这是此后中国人所陌生的战争态势,然而在春秋前却是中国的战争常态,史称观兵,也是西方发达国家所推崇的战争模式。这种战争中没有仇恨的渲染,没有暴力的凶残,更没有把无辜百姓卷入其中的邪恶阴毒。这种战争不以杀戮无辜的生命为目标,而只是政治解决的一个极端态势。
但日本人不能容忍这种观念被中国人接受。
一旦接受这种人文观念,人与人之间不是充满仇恨,不是血腥残杀,而是求同存异,接纳对方,每个人都尊重对手的政治立场与生命价值,并尊重自己的人格与尊严。持续下去的结果,就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将以一种严肃的态度对待自己,重视过程更甚于结果,重视手段更甚至目的。人们将排斥不择手段的做法,因为这是一种有失尊严的做法。
尊严,什么叫尊严?尊严是一种不可失其原则的规范,是对手段的价值性选择。不择手段就意味着失去尊严。
袁世凯不知道这些理论,他只知道必须要这么做。
而日本人却决不允许他这样,说过了,一个重视自我人格与尊严的中国,不是日本人所期望的。
袁世凯之罪,罪不在帝制。
早在1748年,孟德斯鸠所撰的《论法的精神》,就提到世界上的政体有三种类型,分别是共和政体、君主政体和专制政体。君主政体的教育法应是荣誉,共和政体的教育法应是品德,专制政体的教育法是恐怖。
很明显的是,君宪思想并没有原罪,君宪之路更无可厚非。袁世凯唯一的错误,就是他给了日本人一个借口,可以公开支持别人来搞他。诚如子贡所说: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袁世凯有错,他错就错在不该得罪日本人,从此天下之恶归焉。
如果说,我们一定要给袁世凯一个评价的话,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