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皇上头一日在乾清门听政,就说道:“一个是明珠,一个是索额图,两个人斗来斗去,斗了几十年。他俩的所作所为,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袒护他们,朕想让他们悔改。但是,他俩只把朕的话当耳旁风!索额图尤其可恶,简直该杀!朕念他是功勋之后,自己年轻时也有战功,免他一死。还有一干人等同他们相互勾结,做了很多不要脸面的事。各位臣工都要引以为戒!”
臣工们低着头,唯恐自己的名字被皇上点到。皇上目光扫视群臣,又道:“朕深感欣慰的是你们大多能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清白做官。朕今日要专门说说陈廷敬。朕八岁登基,那个时候陈廷敬只有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才气过人。从那时候起,陈廷敬就跟着卫师傅侍候朕读书。一晃就是四十八年,朕已五十有四了,陈廷敬亦已是七旬老人。他那一头青发,朕是亲眼看着它一根一根白起来的。四十八年了,朕现在回头一想,找不出陈廷敬的过错!朕对陈廷敬的评价是八个字:宽大老成,几近完人!”
陈廷敬赶忙跪上谢恩,道:“臣谢皇上垂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事君四十八年,肯定有不少失格出错之事,只是皇上仁德,不忍治罪。”
皇上笑道:“老相国,你就不必自谦了!”
陈廷敬低头道:“臣曾听皇上亲口说过,国朝并无相国之职呀!”
皇上笑道:“朕说你是相国,你就是相国!”
这日被皇上降罪的还有好些人,却没听见点到高士奇和徐乾学的名字。原来皇上到底顾念君臣几十年,不忍再追他们的罪。皇上过后竟把自己收藏多年字画拿了些赏赐给高士奇,派人专程送往杭州。皇上此举深意何在,外人费解。徐乾学在家正郁闷难遣,有日却突然收到皇上赐下金匾,竟然是御书四个大字:光焰万丈。徐乾学便守着这四个字在老家设馆讲学,一副沐浴皇恩的样子,心里却有苦说不出。天下读书人倒是越来越见着皇上厚待老臣,实有圣君气象。
陈廷敬回到家里,兴致甚好,说:“皇上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了我八个字,宽大老成,几近完人。”
月媛自是欢喜,问道:“皇上亲口说的?”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月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皇上亲口说的,我还敢矫旨?”说着又是大笑。
珍儿说:“老爷本来就是完人,珍儿跟您这么多年,还真找不出您的毛病!”
陈廷敬又道:“皇上还叫我老相国!”
月媛见老爷今儿样子真有些怪。老爷往日总说宠辱不惊,今日这是怎么了?当年明珠得势的时候,满朝争呼相国,没多久这相国就栽了。月媛正心事重重,陈廷敬却是感慨万千,道:“铲除了奸邪小人,君臣和睦,上下齐心,正可开万世太平啊!只可惜老夫老了,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夜里已经睡下了,月媛仍不住劝道:“廷敬,你真的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不能再逞能了。”
陈廷敬笑道:“我哪里就老了?我改日不坐轿了,仍旧骑马哩。”
月媛说:“我想你趁身子骨还好,咱们回山西老家去,让你好好儿过几年清闲日子。朝廷里还有壮履当差,也说不上我家不忠。”
陈廷敬道:“月媛你这话我可不爱听。皇上以国事相托,我怎么能拍屁股走人呢?”
有日,陈廷敬去衙门了,月媛同珍儿在家里说老爷。月媛道:“珍儿妹妹,你说廷敬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珍儿说:“姐姐你这些日子怎么老挑老爷的不是?老爷哪里糊涂?”
月媛摇头道:“珍儿妹妹,那是你也糊涂了!廷敬他这官不能再做下去了。”
珍儿问:“为什么呀?皇上信任他,朝廷需要他,为什么就不做官了呢?”
月媛道:“我瞧了这么些年,我知道,大臣只要被叫做相国,就快大祸临头了。明珠是这样,索额图也是这样。”
珍儿道:“可是我们家老爷同他们不一样呀,明珠和索额图都是坏人呀!”
月媛知道有些道理珍儿是不懂的,便道:“珍儿妹妹,你只听姐姐的话,劝劝廷敬,他现在是越来越听不进我的话了。”
陈廷敬成日在南书房看折子,皇上下了朝也常到这里来。南书房南边儿墙根窗下有株老楮树,陈廷敬忙完公事偶有闲暇,喜欢坐在这里焚香拂琴,或是品茶。陈廷敬的琴艺皇上极是赞赏,有闲也爱听他弹上几曲。皇上虽也是六艺贯通,有回皇上在乾清宫里听见了陈廷敬琴声,曲子古雅朴拙,令人有出尘之想,却甚是陌生,未曾听过。
皇上不由得出来了,老远就摇手叫陈廷敬不要停下。皇上慢慢儿走过来,待陈廷敬弹奏完了,才问道:“老相国,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陈廷敬道:“回皇上,这曲子叫《鸥鹭忘机》,典出《列子》,皇上是知道的。说的是有个渔人每日去海边捕鱼,同海鸥相伴相戏,其乐融融。一日渔人妻子说,既然海鸥那么好玩,你捉只回来给我玩玩。渔人答应了他的妻子。第二日,渔人再去海边,海鸥见了他就远远的飞走了。原来海鸥看破了渔人的机心。”
皇上点头良久,道:“廷敬,你这话倒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鸟是如此,人与人更是如此,相互信任,不存机心,自然万象祥和,天下太平。”
陈廷敬笑道:“恭喜皇上,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君臣和睦,不存机心啊。”
皇上很是高兴,道:“老相国,你也难得有个清闲,朕看你抚琴窗下,鹤发童颜,俨然仙风道骨,甚是欢喜。朕叫如意馆的画师给你画张画儿,就叫《楮窗图》好了。”
陈廷敬赶紧谢了恩,直道老臣领受不起。旁边的张善德听着,比陈廷敬自己还要欢喜,立时吩咐下边太监到如意馆传旨去了。陈廷敬好几日忙完案头文牍,就到楮树下坐着,让画师给他作画儿。画成之后,皇上又在上头题了诗:“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精研书史知古今,慎典丝纶见泰平。谨言慎行皆臣职,教孝成忠是朕心。春归乔木浓荫茂,秋到黄花晚节香。”
陈廷敬感激不尽,自然进诗谢恩。但毕竟国事繁重,少有暇时,陈廷敬终日都是埋头文丛。有日,他看着折子,眉头皱了起来,道:“皇上,臣以为朝中大臣和督抚上折子的时候,应令他们省掉虚文,有话直说,不要动不动就是什么昆仑巍巍呀,长江滔滔呀。”
皇上却是笑道:“老相国,读书人喜欢把文章写漂亮点儿,就由着他们吧,爱不爱听,朕自然心里有数。”
陈廷敬道:“可臣觉着阿谀之风日行,实有不妥。”
皇上笑道:“不妨,朕心里明白的。”
陈廷敬想皇上的耳朵只怕慢慢的也有些软了,皇上过去是听不得阿谀之言的。又想皇上也许更懂得御人之道了?明知道下头说的是些漂亮话,也由他们说去。要显着太平气象,好听的话自然是少不得的。
陈廷敬正埋头写着票拟,皇上递过一个折子,道:“老相国你看看这个。”
陈廷敬双手接过折子,见是密奏,忙说:“密奏臣岂能看?”
皇上道:“朕以为是你看得的密奏,你就先看,再送朕看。”
陈廷敬跪下谢恩,道:“皇上如此宠信老臣,臣不胜惶恐!”
皇上忙亲手扶起陈廷敬,道:“长年在朕身边侍从的臣工算起来至少也有上百了,大多免不了三起三落,那些太不争气的就永不叙用了。只有你老相国,小委屈也受过些,到底节操始终。朕相信你!”
皇上说这话时,南书房里还有好几位臣工,他们自此便把陈廷敬看做首辅,甚是敬重。陈廷敬又谢过恩,低头再去看密奏,却见这是道参人的折子。他看完密奏说:“皇上,下边上折子参人,尤其是上密奏,应有根有据。风闻言事,恐生冤狱!”
皇上和颜悦色,道:“老相国,你是不记事了吧?你大概忘了,风闻言事,正是朕当年提倡的。不许臣工们风闻言事,就堵住了他们的嘴,朕就成了瞎子、聋子!”
陈廷敬又道:“可是臣怕有人借口风闻言事,罗织罪名,打击异己。”
皇上摇头道:“朕自有决断,不会偏听偏信的。”
陈廷敬看完手中密奏,皇上又递上一个,道:“这个也请老相国先看。”
陈廷敬知道看密奏不是件好事,可皇上下了谕示他也不敢不看。他打开这道密奏一看,却见是刘相年上的。原来刘相年回京没多久,又被皇上特简为江苏按察使。皇上到底看重刘相年的忠心,只是叫他改改脾气。
陈廷敬见刘相年在密奏上写道:“臣察访两淮浮费甚多,其名目开列于后。一、院费,盐差衙门旧例有寿礼、灯节、代笔、后司、家人等各项浮费,共八万六千一百两。二、省费,为江苏督抚司道各衙门规礼,共三万四千五百两。三、司费,为运道衙门陋规,共二万四千六百两。四、杂费,为两淮杂用交际,除别敬、过往士夫两款外,尚有六万二千五百两。以上四款,皆派到众商头上,每每朝廷正项钱粮没有完成,上述浮费先入私囊。臣以为应革除浮费,整肃吏治。”
陈廷敬看完密奏,道:“皇上,刘相年这个按察使实在是用对人了。”说罢就把密奏奉给皇上。
岂料皇上看了,摇头叹道:“刘相年这般行事,长久不得。”
陈廷敬道:“相年确实太耿直了,但他所奏之事如不警醒,贪墨之风煞不住啊。”
皇上不再说话,提起朱笔批道:“知道了。所列四款浮费,第二款去不得,银钱不多,何苦为此得罪督抚,反而积害!治理地方以安静为要,不必遇事就大动手脚。嘱你改改脾气,定要切记。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密奏是仍要回到刘相年手里去的,皇上连批了四个小心,陈廷敬看得心惊肉跳。他暗自交待自己,往后还是尽量少看密奏。
陈廷敬家里好长日子都听不到琴声。他总是伏案到深夜,不是写折子,就是校点书稿。皇上这会儿又把《康熙字典》总裁的差事放在他肩上。原本是张玉书任总裁的,陈廷敬充副总裁。可张玉书不久前仙逝,总裁的差事就全到他身上了。
月媛每夜都要劝过好几次,他才肯上床歇息,却总说恨不能一日当着两日用。有日夜里,月媛实在忍不住了,说了直话:“廷敬,您事情做得越多越危险。”
陈廷敬道:“月媛,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月媛说:“您会费力不讨好的。”
月媛同珍儿每日都在家说着老爷,珍儿明白月媛的心思,就道:“姐姐,您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得了,看您把老爷急的!”
月媛便道:“您累得要死,自己以为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人看着却是贪权恋位,一手遮天。”
陈廷敬大怒,骂道:“月媛,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罢拂袖而起,跑到天井里生气去了。
月媛并不理他,珍儿追了出去,劝道:“老爷,外头凉,您进屋去吧。”
陈廷敬道:“皇上把这么多事放在我肩上,我怎敢偷懒?”
珍儿道:“姐姐也是为您好!她见过这么多事情,也许旁观者清啊。”
陈廷敬说:“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珍儿笑道:“珍儿也是妇道人家!我们都不懂,谁管您呀!”
陈廷敬说:“你也来气我!”
珍儿拉了陈廷敬说:“好了,进屋去吧,还赌什么气呢?”
陈廷敬摇摇头,跟着珍儿进屋,嘴里却在埋怨:“你们两个呀,都知道给我气受!”
珍儿笑道:“哪日我们不气您了,您又会觉着闷了哩!”
春日,皇上召陈廷敬去畅春园游园子。皇上想起几次南巡,便说:“朕每次去杭州都觉着那里有钱人家的园子越盖越好,可见江南真是富足了。”
陈廷敬却道:“启奏皇上,如今天下太平,民渐富足,国朝江山必是永固千秋。只是臣以为,世风却不如以往了。天下奢靡之风日盛,官员衣食不厌其精,民间喜丧不厌其繁。世上的财货总是有限度的,而人的欲壑深不可测。臣以为,应重新制定天下礼仪制度,对官民衣食住行,都立一定之规,以提倡节俭风尚。”
皇上笑道:“廷敬,你的心愿是好的,只是想出的办法太迂了。吃的用的越来越好了,说明国家兴旺,财货富足。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红白喜事摆多大摆场,日久成习,积重难返,朝廷要强行改变,是没有办法的。”
陈廷敬说:“皇上,臣担心的是倘若听凭奢侈之风日长,会人心不古的。要紧的是朝廷官员都奢靡成习,就只有贪银子了。”
皇上道:“官员胆敢贪污,按律查办便是,这有何难?”
陈廷敬仍说:“若不从本源上根治,官场风气越来越坏,朝廷哪里查办得过来?”
皇上听了这话,不再欣赏满园春色,定眼望了陈廷敬,说:“依老相国的意思,国朝的官员统统烂掉了?现在可谓河清海晏,天下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难道朕把江山打理得这么好,倚仗的尽是些贪官?”
陈廷敬哑口无言,愣了半日方知请罪。回家便神情沮丧,独坐书房叹息不已。往日李老太爷在,翁婿俩倒是经常深夜长谈。他现在很少把朝廷的事放在家里说的,这回忍不住同月媛说了他的满腹委屈,只道他的话皇上是一句也听不进了。
月媛说:“廷敬,您以为皇上信任您,就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下面上折子先要说些漂亮话,皇上也知道那是没有意思的,可人家皇上爱听,您不让他听去?真不让下面说了,到时候皇上想听都听不到了,说不定下面就真不把皇上当回事了。廷敬,这些道理您原来是懂的,是您告诉我的,怎么自己到头来糊涂了呢?这天下礼仪也不是古今不变的,您要天下人都按朝廷规定吃饭穿衣,也不是皇上说您,您真有些迂了。”
陈廷敬道:“哪是你说的这么简单?就是吃饭穿衣?事关世风和吏治!”
陈廷敬听不进月媛劝告,他想要么朝廷应厉行俭朴之风,禁止官员奢靡;要么增加官员俸禄,不使官员再起贪心。一日在乾清宫早朝,陈廷敬奏道:“臣以为,国朝官员俸禄实在太薄,很多官员亏空库银,收受贿赂,实有不得已处。朝廷应增加俸银,断其贪念。”
皇上听着奇怪,道:“陈廷敬,朕觉着你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了。你从来都是清廉自守,今儿为何替贪官说起话来了?”
陈廷敬奏道:“臣只是想,听凭官员暗中贪污,不如明着增加他们的俸禄。”
皇上道:“做我清朝的官就得清苦。朕早说过,想发财,就不要做官;做官,就不许发财。前明覆灭,百官奢靡是其重要祸源。”皇上说着,拿起御案上一个折子,“朕曾命人查察明代宫廷费用,同现在比较。账查清楚了,富伦你念给大家听听。”
富伦这会儿已进京行走,着任户部尚书。他接过张善德递过来的折子,念道:“明代宫内每年用银九十六万九千四百多万两,国朝还不及其十分之一,节省下来的银子都充作军饷了;明代每年光禄寺送给宫内各项银二十四万多两,现在不过三万两;明代每年宫里用柴火二千六百八十六万多斤,现如今宫内只用六七百万斤;明代宫里每年用红螺炭等一千二百多万斤,现在只用百多万斤;明代各宫用床帐、舆轿、花毯等,每年共用银二万八千二百多两,现在各宫都不用;明代宫殿楼亭门数共七百八十六座,现在不及其十分之一;乾清宫妃嫔以下洒扫老妪、宫女等仅一百三十四人,不及明代三分之一。”
皇上等富伦念完,说道:“朕可以清苦节俭,你们为什么做不到?”
陈廷敬奏道:“皇上节俭盛德,胜过了千古帝王!但皇上是节俭了,下头不一定都节俭了,账面上的东西不一定就靠得住。”
皇上听着更是生气,道:“陈廷敬,你如此说就太放肆了!”
陈廷敬连声请罪,却又道:“臣的老家产枣,臣小时候吃枣,专爱挑红得漂亮的吃,哪知越是红得漂亮的,里头却已烂了。原来早有虫子钻到里头,把肉都吃光了。臣便明白一个道理,越是里头烂掉了的枣子,外头越是红得光鲜!”
陈廷敬这话说了,一时殿内嗡声四起。那些平日暗自恨着他的人,便说他自命相国,倚老卖老,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这话分明是变着法儿咒骂朝廷,倘若不治陈廷敬的罪,难服天下人。只有张鹏翮说陈廷敬这话都是一片忠心,请皇上明鉴。
陈廷敬并不顾别人在说什么,仍是上奏:“皇上,如今一个知县,年俸四十五两银子。天下有谁相信,知县是靠这四十五两银子过活的?皇上不能光图面子上好看,那是没有用的。若等到天下官员都烂透了再来整治,就来不及了!皇上,咱们不能自欺欺人!”
皇上终于天威大作,骂道:“陈廷敬,你老糊涂了!”
陈廷敬如闻五雷,顿时两眼一黑,身子摇摇晃晃几乎晕倒下去。
陈廷敬回家就病倒了,卧床不起。皇上闻知,忙命张鹏翮和富伦领着太医上陈家探望。太医瞧了病,只道:“老相国年纪大了,身子虚弱,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不要让老相国再如此劳累了。”
陈壮履忙写了谢恩折子,托两位大人转奏。皇上看了折子,问道:“老相国身子怎么样了?”
张鹏翮道:“回皇上,陈廷敬发热不止,口干舌燥,耳鸣不止。”
皇上又问:“饮食呢?”
张鹏翮说:“先是水米不进,太医奉旨看过几次以后,现在能喝些汤了。”
皇上道:“要派最好的太医去。嘱咐老相国安心养息,朝廷里的事情,他就不要操心了。陈廷敬为朝廷操劳快五十年了,老臣谋国,忠贞不二呀!朕那日话是说得重了些。”
富伦却道:“皇上不必自责,陈廷敬的确也太放肆了。启奏皇上,背后说陈廷敬的人多着哪!”
皇上骂富伦道:“你休得胡说!臣工们要是都像陈廷敬这样忠心耿耿,朝廷就好办了。”
陈廷敬在家养病几个月,身子好起来时已是夏月。皇上听说陈廷敬身子硬朗了,便召他去御花园说话。张善德正要出去传旨,皇上又道:“陈廷敬是朕老臣,传谕内宫女眷不必回避。”
陈廷敬进了御花园,见皇后正同嫔妃们在里头赏园子,吓得忙要躲避。张善德笑道:“老相国,皇上才嘱咐奴才,说您是老臣了,女眷们都不必回避。”
陈廷敬这才低着头,跟着张善德往里走。皇上准他进入内宫,且不让女眷回避,实是天大的恩宠。可陈廷敬甚是漠然,连谢恩都忘了。忽听得一个女人说道:“老相国辛苦了。”
张善德忙道:“老相国快给娘娘请安!”
陈廷敬忙请了皇后娘娘圣安,却又听得嫔妃们都问老相国安。陈廷敬只是低了头拱手还礼,并不抬眼望人。这边请安回礼完了,陈廷敬才看见皇上站在古柏之下,望着他微笑。陈廷敬忙上前跪下,道:“臣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扶起陈廷敬,拉着他的手,引往亭中坐下。陈廷敬早暗自嘱咐自己,再不同皇上谈论国事。皇上今日也只谈风月,问起当今诗文谁是最好,陈廷敬说应首推王士正,他的诗清新蕴藉,颇具神韵,殊有别趣。皇上也道看过王士正的诗,他的诗天趣自然,实在难得。皇上又问到高士奇和徐乾学怎样,陈廷敬便道高士奇的书法、文才都是了不得的,徐乾学的学问亦是渊博。皇上唏嘘良久,说:“朕许是年纪渐渐大了,越来越恋旧了,哪日也召高士奇跟徐乾学回来看看。”
陈廷敬在御花园陪皇上说话,足呆了两个时辰。拜辞出来时,皇上又赐了他御制诗手卷两幅,福寿挂幅各一,高丽扇四把。
陈廷敬谢恩出宫,却丝毫没有觉着欣喜。夜里,他在家独自抚琴,又写下长诗《六月二十五日召至御花园赐御书手卷挂幅扇恭记》,自然免不得颂扬圣恩,煞尾处却写到:“十九年中被恩遇,承颜往往亲缣素。画箑去章喜绝伦,凉秋未敢嗟迟暮。丹青自古谁良臣?终始君恩有几人?便蕃荣宠今如此,恐惧独立持其身。”
陈廷敬不再每日去南书房,总托儿子壮履称病。有回真又病了,牙齿痛得肿了半边脸。他却苦中自嘲,写了首诗:“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齿空然粲两行。善病终当留舌在,多愁应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独坐谁怜玉尘妨。身老得闲差自慰,雪梅烟竹依残阳。”
壮履读了老父的诗,隐隐看出中间的孤愤,却不知如何劝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陈廷敬躺在天井里的椅子上晒太阳。年纪毕竟大了,月媛怕他着凉,拿来薄被盖在他身上。庭树葱茏,鸟鸣啾啾。珍儿道:“老爷,您听,鸟叫得多好听。”陈廷敬微微闭着眼睛,没有听见。
珍儿又问:“老爷,您能认得那是什么鸟吗?”
陈廷敬仍不搭话,眼睛却睁开了,茫然望着天空浮云。
月媛轻轻拍了拍他,道:“廷敬,珍儿问您话哪!”
陈廷敬像是突然梦中醒来,大声道:“什么呀?”
月媛同珍儿相顾大惊。
珍儿悄悄儿说:“姐姐,老爷怕是聋了?”
月媛说:“昨日都好好的,怎么就聋了?”说罢又问,“廷敬,我说话您听见吗?”
陈廷敬高声道:“你大点儿声。”
珍儿大声道:“姐姐已经很大声了。”
陈廷敬顿时眼睛瞪得好大,道:“啊?未必我的耳朵聋了?”
珍儿立马哭了起来,月媛朝她摇摇头,叫她不要哭。月媛笑眯眯地望着陈廷敬,凑到他耳边说:“您耳朵聋了是福气!耳根清净,没灾没病!您会长命百岁的!”
陈廷敬像是听见了,哈哈大笑。
珍儿也凑上去说:“您只好好养着身子,珍儿就是您的耳朵,姐姐就是您的眼睛!”
陈廷敬越发笑了起来,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
这日,皇上召陈廷敬去南书房。陈廷敬见了皇上,颤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叩见皇上!”
皇上道:“老相国病了这场,身子清减了许多。你起来吧。”
陈廷敬跪着不动,头埋得低低的。
皇上又道:“老相国快快请起。”
陈廷敬仍是低头跪着,像是睡着了。
皇上又问:“老相国是不是有什么话说?要说话,你站起来说也不迟。”
陈廷敬跪在地上像蔸老树根。张善德跑上去问:“老相国,您今儿个怎么了?”
陈廷敬这才抬起头来,道:“啊?您大点儿声!”
张善德吃惊地望望皇上,皇上长叹一声,道:“老相国怕是病了一场,耳朵聋了。上回在御花园见他还是好好的,到底是年纪大了。”
张善德低下头去,大声喊道:“皇上让您起来说话!”
陈廷敬这才听见,谢恩站了起来,哭奏道:“启奏皇上,臣耳朵听不见了,玉音垂询,臣懵然不觉,长此以往,恐误大事。恳请皇上恩准老臣归田养老!”
皇上两眼含泪,道:“陈廷敬供奉朝廷四十九年,兢兢业业,颇有建树。而今患有耳疾,上奏乞归。朕实有不舍。然陈廷敬归林之意已决,朕只好忍痛割爱,准予陈廷敬原品休致,回家颐养天年!”
陈廷敬木然站立,浑然不觉。张善德上前,凑在陈廷敬耳边道:“皇上恩准您回家了!”
陈廷敬又跪下谢恩,动作迟迈:“老臣谢皇上隆恩!”
皇上又道:“陈廷敬平生编书颇多,回家之后,仍任《康熙字典》总阅官!”
陈廷敬哪里听得见,张善德只得又凑在他耳边大声说了,他才谢恩起来。
早在半个月前,陈廷统被皇上特简为贵州按察使,他在路上接到家书,听说哥哥告老还乡了,忽然间也生了退意,便向朝廷上了个折子,半路上就往山西老家赶了。巧的是豫朋也擢升了知府,他也是在履新途中知道父亲以病休致,亦掉头回了山西,草草给朝廷进了个折子交差。
壮履仍留在京城,陈廷敬领着月媛、珍儿和几个亲随回山西老家去。收拾了半月,五辆马车出了京城。一路上陈廷敬都不说话,总是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多半是醒着的,有时也真是睡着了。醒着的时候,他就在想自己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说到底实在无趣。又在路上又接到廷统和豫朋的信,心想廷统早早离开官场自是好事,豫朋却是可以干些事的。他也只是这么想想,并不把他们叔侄辞官的事放在心上。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且随他去了。当年卫大人告诉他一个等字,岳父告诉他一个忍字,自己悟出一个稳字,最后又被逼出一个狠字,亏得月媛又点醒他一个隐字。若不是这一隐字,他哪能全身而退?迟早要赴明珠和索额图的后尘。等、忍、稳、狠、隐这五个字,只有那狠字说不出口,就让他烂在肚子里算了,另外那四个字他会告诉壮履的。
路上走了五十多日,回到了阳城老宅。正是春好时节,淑贤领着阖家老小迎出门来。陈廷敬同家里人见了面,哪里也没去,先去了西头花园,道:“自小没在这里头好好儿呆过,真辜负了春花秋月。”
月媛还在招呼家人搬行李,珍儿跟在老爷后面招呼着。陈廷敬在亭内坐下,家人忙端了茶上来。他喝了口茶,忽听树上有鸟啁啾,笑道:“珍儿,我告诉你那叫什么鸟。”
珍儿又惊又喜:“老爷,您耳朵没聋呀?”珍儿说罢往屋里跑去,边跑边喊,“老爷他耳朵没聋!”
陈廷敬哈哈大笑,惊飞了树上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