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的空调并没有出故障,而是被关掉了,这样做是为了让白人头脑发昏。白人怕热,这一点人尽皆知,在闷热的环境里他们会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但是现在心慌意乱的是奥巴桑乔的奥贡·奥杜杜瓦酋长。当司机把轿车慢慢开出停车场时,为了改变事态的发展方向并掌握主动权,他进行了最后的尝试。
“小姐,到拉各斯岛至少需要20分钟,”他说,“如果遇到交通阻塞,也许要花上一小时。而我父母住在伊科伊,在岛的另一端,我们要穿过整个拉各斯岛才能到达那里。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告诉你的投资人你已经见过我父母了,为我的诚实作证?”
她笑了,“通过说谎的方式吗?我可不敢那么做。他们也许会对我进行测谎或是在我体内注入一种能使人讲实话的麻醉药。我告诉你,这些人很危险。我必须见见你的父母,和他们握握手,然后我们就立刻掉头回酒店。”
“可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中央银行已经关门了。”
“只有见了你的父母,和他们说几句话,我才知道是不是该信任你。我们做完这件事之后,你今晚就可以把钱拿走。我们明天上午在银行见面,以便完成这次交易。”
这个计划让他十分满意。“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但是很快地握一下手就走,不能再有别的。”
“不会再有别的。”
轿车立刻被车流吞没了,就像一根被卷进急流中的木头。各种噪音和难闻的气味一起向他们袭来。气味源自汽车释放的尾气和呛人的柴油味;噪音则源自逆火的发动机、坏掉了的消音器和汽车喇叭的持续尖叫。
马路上标出的一条条车道似乎只是摆设,最多只能看作是对司机们的一种提示而非强制性要求。一辆塞满了乘客的公交车从他们身边吃力地开了过去。“我们称之为‘移动陈尸所’。”奥贡酋长说。
一辆破烂不堪的小货车试图挤进车流中,却遭到几辆出租车的阻挡。这些乳黄色出租车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都是在过去的“战斗”中留下的疤痕。中国式三轮车在SUV及梅赛德斯—奔驰旁边巧妙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这不是交通,分明是一场正在厮杀的混战。
劳拉死死抓住前边的座位,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呼吸。
街道两边挤满了一排排混凝土建筑物,紧挨着建筑物的外墙凌乱地搭建了一些单倾斜面的小房子。林荫大道两旁的棕榈树耷拉着脑袋。空气又潮湿又污浊。
他们的车窗是开着的。一辆宝马从旁边开过去的一瞬间,劳拉在它的茶色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她的脸在上面一扫而过,看上去茫然若失,又显得那么渺小。宝马车蹿到他们前面以后,奥贡酋长的司机按着喇叭跟了上来,把其他车辆挡在了后面。
“尼日利亚人的刹车板。”奥贡酋长大声说,他这里指的是汽车喇叭。
一辆摩托车挤了进来,车手借用他们的汽车作为掩体,试图把摩托车塞进一条比摩托车本身还要窄的缝隙里。
“这是摩的司机,”奥贡酋长解释说。他们驮着提心吊胆的乘客,大大咧咧地在车流中进进出出,从来不会因顾及自己的性命而畏缩不前。“为了能更容易地挤进车辆之间的缝隙里,他们甚至锯短了车把,一个非常有创意的点子。”
“这样不就加大了拐弯时的难度了吗?”
他耸了耸肩。
摩托车手也按响了喇叭,声音非常大,把她吓了一跳。
“这是拉各斯的美妙音乐,”奥贡酋长说,“摩的司机喜欢用被卡车淘汰的扬声器取代摩托车本身的喇叭,这有助于他们更快地清理出一条路。正如我刚才说的,非常具有创意。”
摩托车手不耐烦地大开着油门,瞅准另一个缝隙,像敏捷的鱼儿一样,身子一闪钻了出去,钻进了——不知怎么地又成功地穿过了——前面一片乱糟糟的车阵。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奥贡酋长的司机回头对他们咧嘴一笑,“如果要为出租车司机举办一场世界杯,我敢肯定尼日利亚一定会赢。”
前面的车辆拥堵在一个十字路口。有一盏从灯座上脱落下来的路灯摇摇晃晃地悬挂在交叉线上,执着地发着红光,像一只从眼窝里掉下来的眼睛。
我来这里干什么?
当他们从刚刚发生碰撞事故的车辆旁经过时,喇叭声愈加震耳欲聋。一辆出租车的引擎盖被撞开了,正冒着一团蒸汽。一辆宝马的后轮轴下积了一摊油,正是刚才从他们旁边经过的那辆宝马,也是那辆让劳拉看到了自己影像的汽车。车主已经下车,愤怒地挥动着双手。围观者很快分成了两派,并且对自己支持的一方表现出高度的热情。
“拉各斯的交通可以致命,”奥贡酋长说,“拐错一个弯,也许就会遭遇不测。穆尔塔拉将军,和我们机场同名的人,也是我们已故的总统,就是在一场交通堵塞中被谋杀的,刺客走到他的车边,向里面射出数发子弹。现在那辆车存放在国家博物馆里,车身上被子弹射穿的孔原封未动。”他冲那些围在事故现场的嘈杂人群抬抬下巴,“你确定想去拉各斯岛吗?”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司机说,“在拉各斯司空见惯,有时候会引起斗殴,但过去之后我们就自由了。”
奥贡酋长瞪了他一眼,但是司机此时正忙着强行穿过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一条缝隙,有时简直是把行人推到了一边。这时突然冒出一帮年轻小伙子,他们利用车辆拥堵、行进缓慢的机会,和汽车并排向前跑动着,一边用指关节敲着车窗,向人们兜售报纸和装满水的袋子,“来自全球的新闻和水!纯净水!纯净水!”
“其实就是自来水,”奥贡酋长仰靠在车座上,“只不过用棉布过滤了一下,最好不要买。”
有的男孩高举着盒装的电池和满把的笔。
“电池和笔!”
“纯净水!纯净水!”
“来自世界的新闻!”
一条林荫道后面分布着一片混凝土结构的房子。房子中间出现了一种真正超现实的景象——一所门窗紧闭的房子的卷闸门上刷着一行字:此房不对外出售。不久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类似信息,有些是贴在店铺门上:本加油站不对外出售。有些出现在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上,脚手架旁边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出售!一家店门前还加了一句警告:小心419。
看到劳拉脸上的困惑,奥贡酋长说:“你觉得这很奇怪,是吗?说实话,我认为它破坏了尼日利亚的名声。有时候,当一家人或一个店主外出的时候,就会有骗子偷偷地把那些房子或店面卖掉。他们谎称是房屋的真正主人,凭着一张伪造的房产证把房子卖掉,然后携款逃跑。拉各斯的房价很贵,人们为了讨个好价钱,感到有必要加快行动,因此当真正的主人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是鸠占鹊巢了。这样的事情你能想象到吗?以这种方式失去自己的房子?你也许能够猜到,要是打官司也不容易。有时候合法的房主反而会输掉官司:尽管他们是受害者。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贴出一张告示。”
此房不对外出售。
“419是怎么回事?”劳拉问道,假装一无所知,“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前面,小姐,我们现在来到了3号大桥,它堪称桥梁史上的奇迹。”
她看到了前方那座高耸于水面的大桥和缓缓穿行在其上的长长车队。“拉各斯地势平坦,这里原来是一片片的沼泽地,填筑后建了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串岛屿用桥梁连接了起来。眼前的这座桥是拉各斯最长的桥梁,也可能是非洲最长的。你不认为它是一个奇迹吗?”
当他们靠近大桥的时候,做小生意的人也多起来,有兜售商品的小贩,也有拉皮条的;有扯高嗓音的叫卖声,也有苦苦的哀求;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把手中的货物举得高高的,喊着这些货物的名字,花样之繁多令人目不暇接。有的小贩的托盘中放着鞋子,有些则放着帽子。有些人卖火花塞,有些人卖太阳镜,还有牙膏、肥皂、烟、戒烟糖、饮料和书籍——主要是《圣经》和。此外还有风扇传动带和风扇、皮带、朗姆酒、小装饰品、玩具、DVD、杂志、计算器等。领带旁边放着油桃,拖鞋旁边放着闹钟,活动美发师的转椅挨着修鞋师傅的机器。修剪指甲的人挥舞着指甲剪在人群中穿行。一个裁缝用脑袋顶着一台手摇式缝纫机,向来来往往的车辆吆喝着。一个年轻人的双臂上挂满了马桶座圈,像在玩一场超大规模的掷环游戏。
“在拉各斯,人们说你可以穿着内衣出门,刚刚过了第一座桥,就被剔了胡须,洗了头发,刷了牙,修了指甲,并且穿戴整齐。如果你忘了穿内衣,也能弄到一件。”
他不是在说笑话。劳拉看到一个小贩用竿子挑着一条男士内裤来回摆动着,像挥舞着一面旗帜。她还看到一个人在卖胸罩,从摆出的胸罩的尺寸来看,大胸围的女人在拉各斯很常见。
“你们那里有像这样的地方吗?你从哪里来的?”奥贡酋长问。
劳拉思考了一会儿,“我想这和我们那里的购物中心差不多。”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忘记桥吧,把注意力转移到桥上的小贩身上。
当轿车行驶在3号大桥上的时候,前面有辆公交车减慢了车速,挂在低挡位上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方便散客上车,”奥贡酋长解释说,“法规禁止公交车在公路上或桥上停下来让乘客上车,但是没有禁止他们挂在低挡上。”
从圆拱形桥面上往下看,劳拉看到数以干计的棚屋漂浮在水面上。这种景象看起来像是错觉,但事实上并非错觉。
“尼日利亚的威尼斯!”奥贡酋长大笑着说,“这就是马科科贫民窟,所有的棚子都搭建在爪形支柱上,你不觉得很有创意吗?一个漂在水上的城市,由几代人一点一点建成的。看到那边的滚滚尘埃了吗?那是伊布塔·玛塔木材场的院子,也是尼日尔三角洲森林的葬身地,树木在那里锯断后,装上船,运往美国或其他国家。”
临着水边的潮滩上有几只缓缓移动的平底船,船主以篙撑船,穿过极其狭窄的浅水沟。
“他们是渔夫吗?”劳拉问。
“是拾荒人,来自主岛的污水大部分流进了那片水域,污水中会夹带很多有用的东西,”
拉各斯本身就像一个被掀开的蜂巢,一切都处在运动状态,甚至连建筑物似乎也在动。空气中飘着鱼腥味和生肉味。一条条狭窄的小巷,一道道神秘而幽闭的街道。而她的脸是唯一一张粉色面孔。
身材精瘦的男人推着独轮车穿行在车流中,对身边疾驶而过的汽车和摩托车视而不见。女人们头上顶着摆成金字塔形状的橘子,用一种劳拉从未见过的优雅姿态向前挪动着脚步,却没有一个橘子掉下来。她们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
“我告诉你一件事,”奥贡酋长笑着说,“上帝是尼日利亚人。我敢向你保证,只有尼日利亚人能够从这种混乱中制造出秩序来。有非洲就有尼日利亚,有城市就有拉各斯。”
汽车尾气让劳拉感到头晕目眩,路上看到的一幕幕景象则加剧了这种感觉,有装在手编笼子里的鹦鹉,还有人用棍子挑着一只死耗子。当车速放慢的时候,一个男孩举着一串软软的玩意儿从车窗外伸进来。奥贡酋长喝斥一声,棍子立刻缩了回去。
“他们卖耗子?”
“不是耗子,是耗子药,他们想让你看看药效。”
当汽车几乎无法前行的时候,一群乞丐围了过来,有瞎眼的,有缺胳膊少腿的,有绑着绷带的,有头破血流的,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人。他们伸出手,向行人苦苦哀求:“求求你们,行行好吧。”
劳拉在口袋里摸索着,但是她身上没有硬币,只有一卷她不知道汇率是多少的奈拉,还有裙子口袋里一张100美元的钞票。
“不要给他们,”奥贡酋长看出了她的意图,“一旦你开了头,就不会有结束。”
汽车开进了一个由一条条灰蒙蒙的小巷构成的阴暗王国。波状屋顶低得几乎会碰到脑袋,屋顶下面的过道很窄,一缕缕烟在屋顶上盘旋。新的气味飘了过来:晒干的羊皮味和木柴燃烧发出的气味。
“这里是护符的聚集地,”奥贡酋长解释道,“它们是黑色魔咒,是古老的神。”
奥贡酋长清楚,每一位来拉各斯的“傻瓜”都要被拉到这里转一转,他事先已经给司机做了明确指示。这样做有助于搅乱他们的头脑,削弱他们的判断力,动摇他们的意志,从而使他们变得更加顺从。
他观察着她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的反应:像风干的葡萄挂在肮脏墙壁上的物神、动物爪子和脑袋、摊开的蜥蜴皮、装在笼子里的变色龙、尚未剥皮的蛇、毛玻璃墙后面正在蠕动的白化蟒、象牙、豹皮和成串的牙齿。
“他们声称那些是鳄鱼牙齿,”他笑着说,“但是谁都知道那只是从流浪狗嘴里拔下来的犬齿。女士,这非常有趣,有魔药,也有毒药,你想不想下车买一件非洲的纪念品?”
劳拉摇摇头,此时她连说“不”都觉得困难。
这样也好,尽管他是基督徒,不会受这种迷信的影响,但是护符区也让他感到不安。当汽车从里面开出来后,他也松了一口气。
垃圾堆燃烧后过滤出的烟灰在有些地方堆得有两层楼高,但是好像从来不会有一丁点儿灰尘落到人们身上,每个人都是那么干净整洁,平展的衬衫、笔挺的长裤,女士的头巾系得很精巧,就像圣诞礼物包装盒上色彩艳丽的蝴蝶结。没有一个人萎靡不振,即使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
劳拉低头看看自己穿的皱巴巴的棉布裙子和帆布运动鞋——避免露趾凉鞋,在没有确定车内空调是否正常工作之前不要上出租车!(旅行者第37条贴士。)和路上的行人比起来,她觉得自己非常狼狈,不仅衣着邋遢,而且浑身是汗。
男人穿着洁白无瑕的长袍,女人的笑容也是那么纯净,而他们身后却是一堆正在燃烧的轮胎,滚滚浓烟从里面蹿出来,闻上去有一股血腥味。有一瞬间,劳拉似乎看到火焰中有一个正在燃烧的人影,朝着烟升起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当她再次向火里看的时候,人影不见了。
不久,燃烧的轮胎释放出的刺鼻气味被另一种更糟糕的气味盖住了:臭烘烘的人的排泄物,一摊一摊的尿液随处可见,露天阴沟里的污水正在源源不断地流进沟渠里,散发出的臭味包围着劳拉,钻进她的鼻孔,令她作呕。“我们,我们能不能把车窗关上?外面的气味太难闻了。”
奥贡酋长同情地冲她笑了笑,“我很抱歉,这里的环境太差了,但是我不得不说,我们非洲生产的粪便和垃圾没有美洲多,只不过你们更善于掩盖。”
“请你们……我受不了了。”
“如果把车窗关上,你会融化掉的。”
他们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广场上。奥贡酋长示意司机停车。落日的余晖洒在宣礼塔和装饰华丽的圆顶上,在下面形成了一大片阴影。“南方人普遍信仰基督教,但是也有很多穆斯林教徒,尤其是这里。”
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仍然无人接听。
清真寺对面有一个市场,看起来像一座商业繁荣的小城,到处都是女人的身影。“她们是拉各斯岛的女老板,”奥贡酋长说,“非常厉害,连警察也要敬她们三分。”他把刚才的号码重拨了一遍,等了等,还是无人接听。
他咬了咬嘴唇,突然下了决心,对司机说:“走环形公路。”
劳拉意识到他是在拖延时间,故意兜圈子,以便有时间思考该怎么处置她。她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吗?没有不安和焦灼,只有一种与己无关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