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走着,走着,越是临近前沿,血腥气息也越来越浓烈。猛然,又迎面扑来一股令人恶心、呕吐的臭味。张灵甫知道这是尸臭味。他皱了皱眉,停住脚步问:“怎么搞的?这是弟兄们的,还是小鬼子的尸体来不及掩埋?”
蔡仁杰咬着牙齿,默默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张灵甫已预感到大事不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往外一看,当即惊呆了:一条打着绑腿、但绑腿已被污血染黑、膨胀得变了形的大腿就在他眼皮底下。再往前看,平坦的旷野里,在太阳的照耀下犹如人间炼狱——到处都是被炸断的树干,到处都是灰色的、黄色的残缺不全的尸体,其中以身穿灰布军衣的国军战士为多,密密麻麻,不计其数,远远近近还有十几辆敌人的坦克,被炸得东倒西歪,冒着一股股黑黑的浓烟。
“不能硬拼、不能硬拼啊!”张灵甫痛苦万分,一拳头扎在战壕上。说话间,远处传来尖利的呼啸声,两人赶快卧倒,一阵惊天动地的炮击就在前后左右炸响,持续十几分钟后才停住。“这是敌人的舰炮,大口径,威力足。一炮弹砸下来,好家伙,比一个篮球场还大!”蔡仁杰抹了一把满脸的泥土后,告诉张灵甫说。
“伙计,你说说,这仗怎么个打法?”张灵甫诚恳地询问道。
“你不是有主意了吗?”蔡仁杰见张灵甫称为他“伙计”,便学着陕西话回答道:“不能硬拼、不能硬拼啊!”
“哈哈哈,你这个汉口拐子!倒学上了!”张灵甫心领神会,在他肩膀上友好地打了他一拳。“走,咱们找师长去!”
罗店已在持续数周的战火中被毁,全镇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第51师师部设在镇外的地下掩体里,师座王耀武胡子拉茬,眼睛已熬得通红,正趴在地图上和第151旅旅长周志道、副旅长李天霞研究作战部署,看见张灵甫、蔡仁杰前来报到,并献上“围点打援”的妙计后,不由得精神一振,拍案叫绝:“好哇,妙计哇!老子正想睡觉,你们就送来一个高枕头!”
第二天下午,军部正式下达的围点打援方案,原定于三天后实施,以利于初来乍到的第305团熟悉地形。但在当晚,很少打夜战的日军,为急于夺回罗店,竟在坦克的掩护下发起夜间强攻,防守罗店的第151旅渐感不支。王耀武见状,决定立即执行这一计划,以确保罗店这一交通枢纽的安全。
午夜时分,紧急集合的号声急促地击碎了将士们的梦境。第305团弟兄们仓促上阵,但毫无怨言。国军兄弟人人左臂上扎了一条白毛巾。张灵甫和蔡仁杰默默握手告别,各领两支人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最危险的任务,张灵甫扛了:沿南塘河潜入敌后五公里,以两个营的兵力,佯攻敌辎重营地施家浜,吸引进攻罗店的日军主力回防。这是一招险棋,一旦不慎,自己就会身陷重围,给优势的日军包了饺子。蔡仁杰则率一个营配属给306团,设伏在罗店至施家浜之间的曹王庙,准备再打一个漂亮的伏击战。
分配任务时,王耀武师座说:“你们抓个阄吧?”
张灵甫却说:“抓个球!谁是团长谁先死,施家浜算我的。”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自然和真诚,没有一丝娇柔造作,让蔡仁杰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快!快跟上!路上千万别出声!”张灵甫站在路边,小声地逐一督促从身边跑步前进的每名战士。罗店方向的炮火,映红了半个夜空。隐隐约约的火光中,战士们的身影一个个一晃而过。
经过一个月苦心调教,305团已训练有素。两个营、近700名官兵在紧急集合后,没有一人不按条令装配身上的弹药、枪支、刺刀,跑步行军时悄然无声,不至于相互撞得“噼里啪啦”直响。
跑在最后的是机枪排排长萧云成,肩上扛着十几斤重的捷克式轻机枪,腰间还挂满弹匣,仍步履如飞。这娃儿是块好钢啊。张灵甫转身跟上他,并肩急行军。
萧云成见团长跑在身边,憨憨地扭头一笑。两个人的个头不分高低,张灵甫对他的第一印象就很好。一个月前,第74军在汉口招兵。有天下午,在军部门口的招兵处,张灵甫和蔡仁杰正忙着接待、登记,也许是听到蔡仁杰讲一口纯正的武汉腔,身材高高大大的萧云成就挤进来,冲着他喊了声:“拐子,我也要当兵!”
“什么拐子?你是拐子?难道当兵打仗是拐买人口?”张灵甫好奇地看着蔡仁杰问道。张灵甫出生在“八百里秦川帝王州”的关中,不少关中人是看不起河南人、广东人、四川人的,把他们分别为“侉子”,“蛮子”和“拐子”。所谓“拐子”,人口贩子的意思,是形容四川人犯罪中以拐骗人口为多。所以,当有人喊蔡仁杰为拐子时,张灵甫感到很是奇怪。
“嗨嗨嗨,看你说的,怎么扯到拐买人口上了?这是我们这里的口头禅,就像你喜欢喊别人‘伙计’一样。‘伙计’是好朋友的意思,‘拐子’就是大哥、老大的意思。”
蔡仁杰当时也并不知道拐子在陕西话里的含义。不过,他对“拐子就是大哥”的解释,让张灵甫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产生好感,他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道:“好身材啊!”恩?好象右肩上有硬茧,再拍拍左肩,左肩上没有,便断定他以前当过兵。如果左右都有茧,那是因为挑扁担,要经常两边换肩的缘故。
“以前扛过枪吧?”他问道。
萧云成回答:“是,我在家乡当过几年民团,打过红军。”
张灵甫的兴趣更浓了:“打红军是赢得多、还是输得多?”
“输得多,但是也有赢的时候。”对萧云成坦率的话语,张灵甫十分满意,当即收下了他,并在一个月之后提拔他当了机枪排排长。
出了嘉定,往东几里路,就是自南向北、在宝山附近汇入黄浦江的南塘河。河面宽敞,水倒不深。沿着河边匍匐前进的弟兄们,借着远处的火光,可以清晰地看见鬼子岗哨在两边河堤上来回走动的身影,一个个紧张得心里“砰砰”直跳。这是一着险棋。一旦暴露目标,敌人在堤上居高临下,两面夹击,国军连退路都没有。可自古华山一条路,只有挺而走险,才能出其不意,张灵甫的这一大胆建议终于被军部采纳。
其实,这一招是张灵甫向红军学来的。1934年冬,在大别山区,他的一个团将红二十五军压进一个叫梨树沟的小盆地。当晚,红军企图突围,后山枪声不断。可第二天天一亮,山下竟无一个人影,红军不知从哪儿钻出了包围圈。直到询问乡民才得知,原来,大名鼎鼎的吴焕先、徐海东等红军高级将领是在后山虚晃几枪后,便率部乘着夜幕从冰冷的河沟里摸出去了。功败垂成,这令他遗憾不已。
这一次张灵甫眉头一皱,想将红军故技重演。果然,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又有河岸上四处散布的尸体作掩护,再加上罗店方向密集的枪声分散了敌人的注意力。日军万万没想到两个营的国军,会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钻过去。
一营营长卢醒带着尖刀班在最前面探路。幸亏事先作过排演,找老乡了解过地形地貌,才不至于迷失方向。两小时后,河面上终于出现一座四孔石桥,卢醒手一招,尖刀班的弟兄们摸上堤,接连干掉堤上和桥上的三四个鬼子岗哨。几声“呱呱”的蛙鸣暗号后,大部队迅速过桥。为确保回撤,张灵甫不仅在这里布置了一个连,并在先前经过的两个关键路口各留了一个排的兵力。
下了桥再前行几百米,就是日军重兵布防的施家浜。施家浜原是一座繁荣的小集镇,如今成了日寇在吴淞口登陆后的后勤基地。张灵甫努力睁大眼睛,观察前方,只见夜幕中,稻场上,黑压压的汽车、坦克和搭盖着帆布的帐篷一个挨一个,村里的岗楼上架着重机枪,鬼子的巡逻队在村口来回巡弋,一排排枪刺反射出点点寒光。
不能再等了。一营在左,二营在右,团直属部队在两侧警戒,机炮连隐蔽在乱坟岗里,布置停当。趴在路边田埂上的张灵甫,举起手枪,“砰”地一声,一发红色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巴腾空而起。四野里顿时枪声大作,萧云成的轻机枪首先瞄准鬼子巡逻队,狠狠地扣动扳机,闪闪的火光中,十几个日军惨叫着纷纷中弹;与此同时,六门迫击炮一起猛烈开火。急促的群射炮击,一颗颗凝聚着仇恨的炮弹,尽情地宣泄而出,全砸在鬼子头顶上、弹药库上。
施家浜里鬼哭狼嚎,爆炸声一次比一次猛烈,火光一次比一次绚丽,汽车被掀上夜空,岗楼被拦腰掀断,连几十吨重的坦克也被强烈的气浪掀翻在地。
日本小鬼子在村里村外到处抱头鼠窜,一下子被打懵了,整整二十分钟竟没有还击一枪。直到二十分钟以后,侥幸逃生、惊魂未定的残敌,才好不容易地集中了两个小队,组织起一次勉强的反扑,结果还不够填萧云成的牙齿缝,一梭子扫过去就撩倒一大片,没剩下几个活的。
半小时后,为打掉威胁最大的我机炮连阵地,大约一个中队的日军嚎叫着,不顾一切地沿着公路狂冲过来,结果又被一营、二营夹在当中,一顿痛打,四面八方的交叉火力让小鬼子们有去无回。
“好哇!打得好哇!”张灵甫一时兴起,站起来奋臂高呼:“弟兄们冲啊,抓活的!抓活的!”自己也操起冲锋枪,几个箭步就跃出了几丈远。
听到团长这激动人心的召唤,官兵们更是斗志昂扬,纷纷冲上公路,萧云成也端着机枪冲上来,到处都是一片兴奋的声音:“抓活的!抓活的!”一时间真是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