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上尊谥为时尚早,尽不妨从容商议。而有两件事,却必得早早定夺,一是登极之期,二是摄政王的礼节。
登极要选吉期,钦天监具奏:“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午初初刻举行登极颁诏巨典,上上大吉。”由礼部照例预备,并无困难,难的是摄政王的礼节。
清朝有过摄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时隔两百余年,犹有讳言之势。因为顺治初年关于摄政王多尔衮跋扈不臣的传说甚多,甚至还牵涉到孝庄太后。“太后下嫁”虽已证明并无其事。但盛年的孝庄太后,“春花秋月,悄然不怡”却未尽子虚,多尔衮常到“皇宫内院”,更见之于煌煌上谕,说起来总是丑闻,不提为妙。
就因为有多尔衮前车之鉴,所以议摄政王的礼节,有两个难题,一个是载沣的身分,究竟是无形中的太上皇,还是皇帝的化身?
在顺治初年,皇帝称摄政王为“皇父”,上谕之外,另有“摄政王谕”,都是无形中太上皇的身分。而且多尔衮与世祖是叔侄,载沣与“今上”却是嫡亲的父子,倘或制礼不周,载沣比多尔衮更容易成为太上皇。
因此,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一马当先,第一个上条陈,开宗明义就说,监国摄政王的礼节“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国政,自足以别嫌疑、定犹豫”。后面又解释“代朕主持国政”一语,“是监国摄政王所办之事,即皇上之事,所发之言,即皇上之言。应请自纶音外,监国摄政王别无命令逮下,内外臣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启请。”
这个说法,变成摄政王就是皇帝,二合为一,看起来权柄极大,但比皇帝是皇帝、摄政王是摄政王,一分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为皇帝上有太后,下有军机大臣,并不能任性妄为,臣下亦不得别开乱政之路。所以刘廷琛的这个看法,很快地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却颇有疑问。他说:“顺治初摄政王以信符奏请不便,收藏邸第,其时办事,盖多在府中。今按:国事朝旨,岂可于私邸行之?惟一日万几,监国摄政王代皇上裁定,若每日入值,不惟力不给、势不便,且体制不肃,非所以尊朝廷,机要不秘,亦恐或滋流弊。皇上冲龄典学,尤赖随时护视,以端圣蒙。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监国摄政王居处之所,俟皇上亲政时,仍出居邸第。臣尝恭考高宗纯皇帝御批通鉴,论旁支承大统者,可迎本生父母奉养宫禁,是天子本生父母,权住宫禁,高宗不以为嫌。祖训煌煌,正可为今日议礼之据。监国摄政王奉遗命代皇上行政,尤无所谓嫌也。”
他的条陈共是四条,前三条都说得很好,最后这一条却坏了。太后得知其事,很不高兴,将载沣找了去问道:“有人主张让你们夫妇搬进宫来祝有这话没有?”
“有的。”载沣答说:“是大学堂的监督刘廷琛,他说,是高宗这么说过的。”
“拿他的原折子来我看!”
载沣答应着退了下来,立刻将原折子送到慈宁宫,太后尚无表示,小德张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说“那好!醇王福晋一搬进来,那就跟老佛爷一样了!本来嘛,‘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醇王抓权,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晋捧得跟凤凰似的了!”
太后一听,勃然色变。她本来只是在考虑叔嫂之嫌,如今小德张一提醒,再不必考虑,立刻又传懿旨:“召摄政王面请大事!”
慈宁宫地方很大,太后又住在偏西,从军机去走个来回,很费气力。载沣喘息未定,忽又奉召,颇有疲于奔命之苦。心里在想:刘廷琛的话不错!应该住到宫里来,才可以少受些累。
因此,当太后发问,所谓“‘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摄政王居处之所”,应该是在那一处?载沣竟真去寻思了。
这一来,太后更为恼怒,因为载沣如果没有住进宫来的意思,一句话就可以回答:那一处也不合适。刘廷琛的主意行不通。不是如此回答,便见得他是真的在考虑,应该住那一处。
“历来皇上视事的偏殿,都在养心殿,你打算住养心殿后面的随安室、三希堂、无倦斋、还是嘉顺皇后住过的梅坞?”
受了一顿申斥的载沣,气无所出,迁怒到刘廷琛头上,他记得有个规矩,大丧十五日内不准奏事,命人一查,果有此例,于是以监国摄政王的身分,决定降旨申斥。
“王爷,”张之洞劝道:“摄政王的礼节,原曾降旨,命内阁各部院会议具奏,臣下应诏陈言,话说得早了点,似乎不宜处分。”
“怎么?”载沣脱口问道:“莫非我连申斥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说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张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说:“话不过说得早了一点,可没有说错,更不能说他不能说,原折应该交下去,并案处理。”
这一次是载沣不作声,当然是默认言之有理。于是“达拉密”拟了两道上谕,一道是:“国家现遭大事,尚未逾十五日,照例不应奏事,乃该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于本日遽行呈递封奏,殊属不合,着传旨申斥。”另一道是:“刘廷琛奏陈监国摄政王礼制事宜,着交内阁各部院衙门并案会议具奏。”
上谕到了张之洞手里,想起一件事,决定要跟载沣争一争,当时便向世续说道:“伯轩,有个陋习,我想趁此机会革除了它。走,走,一起见摄政王去。”
“香涛,”世续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赞成。”
“那是什么事呢?”
“传旨申斥的陋习。”张之洞说:“摄政王怕还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释。”
载沣就坐在里屋。张之洞与世续交谈时,他已约略有所闻,所以等他们一进去,先就说道:“传旨申斥的规矩我知道,是派太监去申斥。”
“王爷可知道,这是个美差?”
“美差?”载沣诧异:“莫非还有好处吗?”
“是的!有好处。”世续接口说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给奉旨申斥的太监一个红包,听说是有规矩的,预先讲好了没事,跑去说一声:‘奉旨申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那可就惨了!”
“怎么呢?”
“无非张嘴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真能骂得跪在那儿的人,当场昏厥。”
“是不是?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之洞说:“刘廷琛身为大学堂总监督,多士表率,师道尊严,如今名为传旨申斥,实则受辱于阉人,何堪再为师表?就不说刘廷琛,其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无端受辱,斯文扫地,岂朝廷亲贤养士之道。王爷受大行太皇太后付托之重,天下臣民,属望甚殷,革故鼎新,与民更始,大可从小处着手。似此陋习,请王爷宣示,断然革除。”
“怎么革法?”
“传旨申斥,既已见于上谕,便是申斥过了,不必再派太监去胡闹。”
载沣考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说:“革掉也好!”
这虽是一件小事,但正反双方都颇重视。在张之洞以为这是裁抑宦官之始,防微杜渐,自觉无愧于顾命老臣,在太监则以为是载沣的“下马威”,有意跟深宫作对。尤其是小德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宫里来了吗?如果老佛爷在,他那儿敢!”
光绪皇后从升格为太后,一切皆以作为她的姑母而为婆婆的慈禧太后为法。本来时异势迁,她的才具亦远逊于慈禧,根本不能学,也学不象。不过,载沣较之当年的老恭王,亦犹太后与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间内,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权威。这因为小德张替她出主意,抓住了载沣一个弱点:他不会用脑筋,稍为麻烦些的事,便想不透彻,他又不会说话,稍为复杂些的事,便说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这些弱点,制他很容易,只要把很简单的一件事绕两个弯弄得很复杂,然后故意跟他找麻烦,就无有不“竖白旗”的了。
于是为了革除由太监“当面传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问。
“这是谁的主意?”
“张之洞的主意,世续也帮着他说。”
“他们怎么说来着?”太后紧钉着问。
张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载沣已记不太清楚,就能记得清楚,也无法转述,想了一下答说:“他们说传旨申斥的太监,骂得太凶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会好好当差,别犯错吗?”太后又说:“就是要骂,才会改。”
“是啊!”载沣脱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该骂,怎么又听张之洞的话呢?”
这一问将载沣问得张口结舌,无以为答,而且颇为困惑。当时觉得张之洞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而如今太后的话,似乎亦很有道理,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你说个道理我听,明知道人家的话错了,何以又听了进去。”
“他,他也是军机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着问:“他是军机大臣,你呢,你不是监国摄政王吗?”
载沣又没有话说了,只问:“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跟你说清楚,老佛爷遗命,大事要先问我。你也别忘了,我是皇太后!老佛爷在日,是怎么个情形,你是亲眼得见的,我虽没有老佛爷那份威望、能耐,可是你也得还我一个皇太后的规矩!宫里的事,你得问我,太监不守规矩,你告诉我,有些事让内务府大臣直接跟我回,你很可以省点儿心,多照料照料外头!”
载沣不觉得他监国摄政王的权柄,已被侵削,欣然答说:“是,是!就这么说,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