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月初三起,是一连串的庆典。首先是亲政受贺,第二天是大婚受贺。都是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宁宫外向皇太后行了礼,然后在太和殿受贺。当然,醇王是奉懿旨不必随班行礼的。
两天受贺礼成,都要颁发喜诏,也是恩诏,但恩典不同,亲政“特沛恩施,以光巨典”,重在旌晋赦罪,与民更始。大婚的“光昭庆典,覃被恩施”,比较实惠,从亲王福晋到二品以上大员的命妇,俱加恩赐。民间高龄妇女而孤贫残疾,无人养赡者,由地方官加意抚恤,以及犯罪妇女,除十恶及谋杀故杀不赦外,其余一概赦免。这都不在话下,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钱粮,由户部酌核,奏请蠲免。八旗绿营兵丁,赏饷一月。会试、乡试,以及各地贡生名额,都酌量增加。“誊黄”贴处,欢声雷动,真个喜气洋洋了。
但是,皇帝却累倒了。二月初五一早起身,便说头晕,接着是吐黄水,只嚷着“胸口不舒服”。
于是,御前大臣急忙传召御医,一面到储秀宫奏报慈禧太后。
“怎么?”慈禧太后诧异,“好端端地病了?”
“那是累的,息一会就不碍了。”李莲英自是找安慰的话说。
“今天不是赐宴吗?定在什么时候?”
“午正。”
这还不要紧。这天午正赐宴后父桂祥及后家亲族,王公大臣,奉旨陪宴,早在上个月就曾演过礼,慈禧太后对这一可为母家增光的盛典,自然希望顺利进行。所以一遍、一遍派人到养心殿西暖阁,去探问皇帝的病情。
到了十点多钟,文武百官陆续入朝,桂祥也抽足了鸦片,另外带上一盒烟泡,早早进宫,在内左门东面的侍卫值宿之处,精神抖擞地与一班年轻的贝勒、贝子在大谈养鸽子的心得。
桂祥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既无威仪,更无见识,实在一无所长,只是他的际遇特佳,姐姐是太后,女儿做皇后,又是醇王的舅爷,才能与王公大臣,平起平坐。
只是老一辈的,看在慈禧太后的份上,虽心薄其人,不能不保持相当的礼遇,少年亲贵不大理会人情世故,不免就出以狎侮了。
最喜欢拿桂祥取笑的,是惇王的次子,郡王衔的贝勒载漪,不过这天不在场,因为惇王薨逝不久,热丧之中,不入内廷。其次是肃亲王隆懃的长子善耆,最近赏给头等侍卫,挑在乾清门当差,生性豁达诙谐,开玩笑谑而不虐,所以桂祥跟他在一起,虽有时不免受窘,却仍旧乐与亲近。这天正因为善耆在乾清门值班,才特地到这里来坐的。
正谈得热闹的时候,有人掀帘子探头进来,大声说道:“蒙古王公都散出去了!筵宴停了。”
听得这话,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相顾愕然,而桂祥的脸色,立刻便很难看了,“别是开玩笑吧?”他说,“好端端的,怎么说停就停呢?刚才那人是谁?”
善耆答说:“是个二等‘虾’。”满洲话侍卫叫“虾”。这个“虾”很老实,向来不说瞎话,善耆拍拍桂祥的肩,“一定有什么缘故在内,我替你去打听。”
一出门就遇见世铎的儿子辅国公诚厚,他新近挑在“御前行走”,正是为此事来传旨。
“伯王让我来通知承恩公,奉皇上面谕:赐宴停止。桌张让大家分着带回去。”
“是、是为什么呢?你问了没有?”
“问了。伯王说,皇上刚服了药,要避风,不能到前殿。
这话,如果承恩公不问原因,就不必说。”
“那奇了。圣躬果然违和?”善耆问道:“传召御医,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我就说不上来了。圣躬违和是不假。”诚厚说,“我算传过旨了,交代给你吧!”
“好!交代给我。”善耆走近两步,将声音放得极低,“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厚不即答话,四顾无人,方始以同样低微的声音答道:“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那话靠得住,靠不住,只当闲聊,听过就丢开,别往心里搁……。”
“得,得!”善耆忍不得了,“我懂,你就快说吧!”
“说是不知道什么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句,今儿本应当是‘会亲’,王公百官都到齐了,就是七爷不能露面,未免美中不足。这句话触了皇上的心境,神气就很难看了。当时还查问,同治十一年大婚,可曾赐宴后父?回说没有。皇上就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伯王出来传旨停了筵宴。”
“照这样说,避风是托词?”
“那就不知道了。”诚厚推一推善耆,“咱们奉命办事,上头怎么交代怎么说,事不干己,别琢磨了。”
善耆为人颇识大体,觉得皇帝刚刚亲政,便似有意贬薄后家,大非好兆。其间因由,只宜冲淡化解,不宜张扬渲染。同时他本性也相当忠厚,知道桂祥正在兴头上,遭此当头一盆冷水,其情难堪,更须安慰,所以在传旨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皇帝确是因为服药需要避风,不得已而停止筵宴,想来圣心亦以为憾,这才使得桂祥心里好过些,领了赐宴的肴馔,悄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