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瀚无奈,就从船局前面坐小舢板,直向孤拔的旗舰航去。荣歇度鲁安号,已经挂出紧急备战的旗帜,舰上士兵均已进入战备位置,严阵以待。再看相去不远的扬武与福星轮上,不知是管驾看不懂敌舰的旗号,还是视而不见,甲板上的士兵倚栏闲眺,仿佛根本未想到战火燃眉似的。
走到一半,发现下游一条法国的铁甲舰,以全速上驶,剪波分涛,船尾曳出两条白浪。
小舢板急忙避开,魏瀚则由目迎而目送,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译名,叫“度仑方士”号。这条船一面逆水上行,一面跟荣歇度鲁安号用旗语在通讯。
突然间,法国的一艘小铁甲舰林克斯号开炮,轰然一声,众炮齐发,首先打沉了罗星塔下所泊三舰之一的飞云号。这时是午后两点钟。
在上游,法国兵舰的目标是扬武号,由孤拔亲自指挥环攻,不过三、五分钟,硝烟弥漫之中,忽闻巨响,法国的第四十六水雷艇击沉了扬武号。
扬武所中的水雷,正在船底,船沉有一段时间,张成得以放下救生艇,带着营务处的印信、旗号,及时逃生。法国兵舰的目标,亦就转向与扬武号并泊的福星号了。
福星号的管驾陈英,真如胡林翼形容阎敬铭的,“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丈”。当炮火猝发,扬武被攻而无所还手,上游伏波、艺新怯敌而逃,西面福胜、建胜两轮张皇失措之时,只有陈英一面下令开炮还击,一面砍断缆索,预备冲入敌阵。
他身边有个老仆程二,因为久在船上,大致亦了解水上的战守趋避之道,急急劝道:“伏波、艺新已经往上流开了。
我们亦应该跟过去,到上流集中,再看情形回头来打。”
“你要我逃?”陈英瞪着眼,厉声答说,“你又不是没有看见我的家信!”
不久以前,陈英曾写信向家人诀别,说“频年所积薪水,几及万金,受国豢养,苟战必以死报。”程二原以为不过说说而已,那知真有临难不苟免的决心,就不敢再劝了。
于是陈英便在“望台”上,用传声筒激励全船将士:“男子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到此地步,有进无退,只要福星号一冲,一定有船跟上来,为什么不能转败为胜?”
全船暴诺如雷,人人奋发,陈英亲自掌着舵轮,往下游直冲,左右舷的前膛炮一发接一发地开。无奈这只木质兵轮,吃水只有十尺六寸,时速只有九海浬,下水亦已十四年,炮小船旧,敌不过法国的铁甲舰,但那股奋勇无前的锐气,已使得观战的各国海军,大声喝采了。
其时罗星塔以东的下游,亦已开火,由特来传达作战命令的度仑方士号担任主攻,第一炮攻罗星塔,但见砂尘硝烟中,守军四散而逃,第二炮攻振威号,炮弹掠船尾而过,落入江中,激起一大片冒得极高的水花。振威号上的官兵,纷纷乱窜,抢着下了救生艇,人多船少,挤不上去的就跳在江中,载沉载浮,希望在炮火的夹缝中,能逃出一条命去。
但是,管带许寿山跟左右少数将士未逃。他很沉着,只用四尊小炮还击,那尊八十磅子的前膛炮,装好炮弹而隐忍下发,亲自掌管,不断瞄准着孤拔的旗舰,打算等它进入射程,一炮击沉。可是,荣歇度鲁安号在上游指挥作战,始终不曾掉尾东来。
许寿山心愿成虚,又恨自己部下不争气,一怒之下,开炮打沉了自己的两只救生艇,一百多逃兵死的死,伤的伤,大都受到了军法的制裁。顾视左右,飞云、济安,椗尚未断,已经中炮起火,而自己的船身,已经倾倒,就在这人都立脚不住之际,又中了炮弹,许寿山仆倒在地,遍身是血,但是他仍旧挣扎着将一直未开的那一炮发了出去。轰然一声,震动江面,是不是能打中敌人,他就不知道了。
这时的地方大吏、除了驻守长门炮台的将军穆图善以外,大都逃之夭夭。第一个逃的是巡抚张兆栋,马尾炮声一响,消息由电报传到城里,他就悄悄从后门出了巡抚衙门。他并未作一去不返的打算,对局势也不是完全绝望,只是想避一避风头,看一看动静,因为如此,他觉得惊动任何人,传出去一句“巡抚逃走了”的话,是异常不智的事。
“我要去躲一两天,你们不要怕!”他对姨太太说,“局势一定,我马上回来。”
他那位当家的姨太太倒很沉着,“老爷,”她问,“你到那里,总要有个地方,才好去找你。”
“不要找,不要找!这件事,什么人都不能知道。”
“那么,你总要带个人去吧?”
“什么人都不帝。”张兆栋说,“你叫人告诉门上,说我病了,不能见客,不管什么人来见,一律挡驾。”
“你这样一个人乱走,人生路不熟,叫人不放心。”
“就要人生路不熟才好,认出我来就不好了。”张兆栋安慰她说,“我带着银子,‘有钱使得鬼推磨’,到那里都去得。我想找个什么寺,躲两天,吃两天素斋,只要洋人不进城,我马上就回来。”
由于百姓还不知道马尾已经开仗的消息,所以市面还算平静,张兆栋不坐车、不骑马,拎着一包银子,安步当车迤逦出了西城。走不到一个时辰,情况不妙了,城里一群一群的人,从后面急急而来,张兆栋拉住一个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是得知马尾开仗的消息,出城避难的。
但是,洋兵有没有进城呢?张兆栋所关心的是这件事,心想从先逃出来的这批人当中,是打听不出来的,因而决定等一等,探明确实,再定行止。
不远之处有家野条馆,豆棚瓜架之下,几张白木桌子,在此歇脚的人不少。张兆栋决定就在这里探问消息,走进去找了个偏僻座位坐下,怕有人认出他来,支颐遮脸,静静倾听。
谈话的声音很嘈杂,只知江上已燃战火,谁胜谁败,并无所悉。张兆栋不免忧闷,托着脸的手也有些酸了,少不得转动一下,而就在一扬脸之际,四目相接,心头一凛,急急避开,已自不及,真正冤家路狭!
“嘿!你在这里……。”
“黄通判,黄通判!”张兆栋急忙低声央求,“请你千万顾我的面子。”
“顾你的面子!你当初怎么不想到顾顾我的面子?”
张兆栋由于黄通判一件差使没有办好,曾在官厅上拍案痛斥,还要专折参他,直到本人磕头,司道相劝,方始息怒。
此刻黄通判遇到报复的机会了。
“走!”黄通判当胸一把抓住张兆栋的衣服,“找个地方评理去。”
也不知他要评什么理?张兆栋着急的是怕他揭露身分,唯有好言央求:“有话好说,这样子难看!”
“你也怕难看?走!”
黄通判当然也不是草包,真的揭穿他的身分,固然可以取快于一时,但事后“犯上”这个罪名,也是难以消受的。料知张兆栋这样“微服私行”,亦必不敢自道姓名,所以只是抓住他不放,要教他受窘。
这时已有茶客围拢来劝解了,问起争执的原因,黄通判理直气壮地答道:“你们问他自己!”
“我们是好朋友。”张兆栋说,“我欠他的钱,他跟我要债。
喏,”他把一布包银子递了过去,“我就还了你!”
名为还债,其实行贿。黄通判正在得劲的时候,自觉拿了这笔钱,自己这个人就分文不值了,便将手一推:“谁要你的臭钱?非出出你的丑不可!”
“这就是阁下不对了,欠债还钱,也就是了。”有人为张兆栋抱不平,“何况你们是好朋友!”
“谁跟他是好朋友?你们别听他胡说,这个人专干伤天害理的事!”
一个盛气凌人,一个低头苦笑,旁人也弄不懂他们是怎么回事?唯有泛泛相劝,自然劝不下来。正僵持不下之际,来了两个兵,查问究竟。
这是城防营新招的泉勇。闽南话与福州话不同,张兆栋的山东话,他们不懂,他们的闽南话,张兆栋也不懂,那就只好缚住双手,抓了去见他们的队官。不过,处置却还算公平,将黄通判也一起带走了。
城守营派驻西城以外地区的,是一名千总,原在督标当差,当然见过巡抚,一见之下,大惊失色。
“你们怎么搞的?”千总走上去拿他的兵先踢了两脚,“拿巡抚大人捆住双手,简直不想活了,是不是?”
张兆栋一听身分拆穿,顿时摆出,扬着脸,脸凝寒霜。等那千总亲自来解缚时,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我是黄通判。你们把我也解开。”
黄通判还在释缚之时,张兆栋已经居中坐定,在大打官腔:“你的兵太没有纪律了!这个样子,非正法不足以示儆。”
黄通判因为自己无端被缚,正有一肚子火,现在看到张兆栋神气活现,越发生气。同时也警觉到,只要这个千总受了他的控制,那就必然地,他会利用其人来对付自己。这就非先下手为强不可了!
‘你是封疆大吏,兵临城下,私自逃走。朝廷正要杀你,你要杀那一个?”说着,快步上前,卷起衣袖,“刷”地就抽了张兆栋一个嘴巴。
这个千总倒还识大体,极力排解,将黄通判劝得悻悻然而去,解了张兆栋的围。不过他要护送巡抚回城的好意,却被谢绝了,张兆栋依然微服私行,找到一所寺院,暂且栖身。
张佩纶也是逃在寺院里。炮声一响,五中如焚,带着亲兵就往船局后山奔,中途又遇雷雨,山路泥泞,鞋都掉了一只,由亲兵拖曳着,一口气逃出去五六里路,气喘如牛,实在走不动了。
“找个地方息一息。”他说,“好好跟人家商量。”
于是亲兵找到略微象样些的一家农家,正有好些人在谈论江上的炮火,发现有兵,不免紧张,主人家起身来迎,动问何事?
“我们大人,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
“你们大人,”主人家问道,“是那位大人?”
“张大人。”亲兵答道,“会办大臣张大人。”
“原来是他啊!害我们福建的张佩纶,在那里?”
亲兵听得语气不妙,赶紧拦住:“你们不要乱来!借你们的地方坐一坐,肯就肯,不肯就拉倒。”
一面说,一面赶紧退了出去,张佩纶在树下遥遥凝望,也看出乡人的态度不好,先就冷了心。看一看身上脚下,狼狈无比,自惭形秽,不由得便将身子转了过去。
“大人!”亲兵走来说道,“快走吧!这里的乡下人恶得很。”
张佩纶咬一咬牙,起身就走,刚才是逃命,此刻是避辱,走得一样地快,幸好是下山的路,还不算太吃力。走到黄昏,发现一带红墙,掩映在苍松之中,风送晚钟,入耳心清,张佩纶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在说:今夜大概不致露宿了。
“这大概就是涌泉寺。”张佩纶读过《福州府志》,猜测着说,“你们去看一看。”
果然是涌泉寺。寺中的老和尚当然不会象刚才的乡下人那样,大动肝火,将张佩纶迎入寺中,殷勤款待,素斋精洁,无奈食不下咽。
“这里离船厂多远?”
“二十多里路。”
“怪不得炮声听不到了。”张佩纶说,“不知道法国兵登岸没有?”
老和尚默然无以为答。佛门清静,根本还不知道有马尾开仗这回事。
“总要有个确实的消息才好。”张佩纶焦灼地说。
“我去打听。”有个亲兵自告奋勇。
“好!你去。”张佩纶叮嘱:“今天夜里再晚也要有回音。”
二十多里路,来回奔驰,还要打听消息,一时何能有回音,张佩纶在僧寮中独对孤灯,绕室彷徨,直等到晨钟初动,方见亲兵满头大汗地奔了回来。
“怎么样?”张佩纶急急问道,“法国兵登陆没有?”
“法国兵倒没有登岸。不过船厂轰坏了。”亲兵答道,“有人说,法国兵舰上一炮打到船坞前面,正打中埋着的地雷,火上加油,越发厉害。现在两岸都是火,满江通红。”
“那么,有没有人在救呢?”
“谁救?逃的逃掉了,不逃的趁火打劫,船局的库房都抢光了。”
“该死,该死!”张佩纶切齿顿足,但是下面那句“非查明严办不可”那句话,自觉难于出口,只停了一下问起兵轮的损伤。
“扬武号中了鱼雷,一下就沉了。福星号倒冲了一阵,不过不管用,后来也让法国兵打沉了,听说是火药舱中了炮,一船的人都死在江里。”
“那么福胜、建胜呢?”
“也都沉了。”
上游六条船,沉了四条,剩下伏波、艺新,据亲兵得来的消息,已往上游而逃,未遭毒手。张佩纶略略宽慰了些,接着问起船局前面的两条船。
这两条船,一条叫琛航,一条叫永保,是毫无军备的商轮,照张佩纶与张成的想法,必要时用来冲撞敌舰,可以同归于荆但是,这个想法落空了。
“琛航、永保都打沉了。”亲兵答说,“打沉了这两条船,法国兵舰才轰船厂,只开了一两炮。”
“下游呢?”张佩纶急急又问,“下游的三条船,能逃得脱不能?”
“在劫难逃。”亲兵摇摇头,“飞云、济安还没有解缆就沉了。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阵,敌不过法国兵舰围攻,到底也沉了!”
一片“沉了,沉了!”张佩纶面色灰败如死,但还存着一线希望,“我们的船,沉了这么多,”他问,“法国兵舰总也有让我们打沉的吧?”
“没有。只不过打伤他们一条鱼雷艇。”
“难道岸上的炮台,也都不管用?”
“守炮台的,十之八九逃得光光。就不逃也没有用。”
“为什么?”
“炮都是安死了的,炮口不能转动,一点用处都没有。”
“唉!”张佩纶长叹,“小宋先生,七年经营之力,夫复何言?”
亲兵听不憧他发的感慨,却有一个很实在的建议:“大人!大家都说,法国兵不敢登岸,登岸就是自投罗网。看局势一时不要紧,大人还是回去吧!船局没有人,蛇无头而不行,事情会越搞越坏。”
亲兵都有这样的见识,张佩纶真是惭愧无地。点点头说:“原是要回去的,不过法国兵得寸进尺,虽不敢登岸,一定还会开炮,船局怎么能住?”
“总得尽量往前走,越近越好。这里离船局二十多里路,又隔着山,消息不通总不好。”
“你说得是。倒看看移到那里好?”
身边没有幕僚,张佩纶拿一名亲兵,当做参赞密勿的亲信。那亲兵倒也有些见识,认为不妨求助于涌泉寺的老和尚。
“言之有理!”
“那么,我把老和尚去请来。”
“不,不!”张佩纶说,“应该到方丈处去求教。却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没有?”
“天都快亮了!和尚在做早课,老和尚一定已经起身。请大人就去吧!”
这当然要检点衣履,尽自己的礼节。无奈一件竹布和纺绸的“两截衫”,遍沾泥污,身上穿的一套短衫裤,也是汗臭蒸薰,难以近人。不过既不能赤身露体,只得将就。脚下的白布袜子,已不能穿,鞋子也只剩了一只,唯有赤足穿上寺里送来的凉鞋。真正“轻装简从”,去谒方丈。
见了老和尚道明来意,果然亲兵的主意不错,老和尚一力担承,代为安排。为他设谋,以驻靠近船局的彭田乡为宜,在那里多的是涌泉寺的施主,一定可以觅得居停。
于是,由涌泉寺的知客僧陪伴,张佩纶到了彭田乡,直投一家姓陈的富户。陈家信佛最虔,是涌泉寺的护法,虽对张佩纶不满,但既看佛面,又看僧面,还是殷勤招待。沐浴更衣,焕然一新,张佩纶又颇象个“钦差大人”了。
正在跟主人从容叙话之际,只听得隐隐有鼓噪之声,张佩纶是惊弓之鸟,怕有人兴问罪之师,吓得那张白面,越发一点血色都没有。
主人看出他的心事,急忙说道:“张大人请安坐。我去看看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