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只有一条大街,街北沿跸道两旁,各衙门均设下帐房,供大官们休息。街上两家客店,则全被征用,把原住的旅客请了出去,作为王公大臣歇脚的地方,恭王则另借了一家宽敞的民居,以便会客。他一到就把贾桢、周祖培,还有刑部尚书赵光都请了来,趁空谈一谈,如何集议定顾命八臣罪名的事。
说了来意,贾桢首先表示:“上谕派王爷会同内阁,各部院集议,自然是王爷定日子。”
“今明两天,梓宫奉安。初四发通知,最快也得初五。”
“就是初五吧!”恭王接受了周祖培的建议,“通知就拜烦两位相国偏劳了。”
这是小事,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说了就算。要研究的是,顾命八臣的罪名,该预先商量出一个腹案,集议时才不致聚讼纷纭,茫无头绪。
于是刑部尚书赵光说话了。他也是最恨肃顺的一个人,因为肃顺揽权,常常侵犯刑部的职司,最令赵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杀大学士柏葰。科场风气诚然要整顿,但为此而诛宰辅,古所罕见,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必蒙恩赦免死,就是柏葰自己,也料定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还叫他儿子准备行李,以便一闻恩命,即行就道。
那知道大行皇帝当时真个朱笔亲批,诛戮柏葰。赵光清清楚楚地记得,先帝特召部院大臣,当面宣旨之时,容颜凄惨,握笔的手,不住颤动,旨意一下,在廷诸臣,无不震恐,竟有因而失仪的。唯有肃顺一个人幸灾乐祸,出圆明园时,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今天杀人了,今天杀人了!”现在也要杀人了!赵光抗声而言:“肃顺死有余辜!载垣、端华,于律亦无活罪。其余五人,亦当严惩。”
“这就是说,八个人分三等。”周祖培作了一个归纳:“肃顺是一等,载垣和端华是一等,其余五人又是一等。是这样吗?”
“上谕中原说‘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分成三等,甚为允当。”贾桢点着头,表示赞成。
照赵光的意思,第三等中还要分,象匡源附和最力,另当别论。但贾桢和周祖培都不赞成,黄桢是卫护同乡,周祖培则是想到了景寿,是恭王嫡亲的姐夫,如果匡源应该严办,则景寿身为国戚,受恩深重,罪名也应该比别人来得重。
赵光的本意只放下过肃顺,所以对此并不坚持。就在他们谈论的这一刻,有人来报,说是押解肃顺的车辆,已经过了清河,进京去了。接着又来禀报:醇王到了清河。
弟兄相见,无不兴奋。只以大丧期间,笑容不便摆在脸上。贾、周、赵三人都很知趣,与一身行装的醇王见礼寒暄过后,一起告辞,好容他们兄弟密谈。
“京里怎么样?”醇王首先发问。
“京里很好哇!”恭王反问:“路上怎么样?听说肃六咆哮不法,说了些什么?”
“反正是些无法无天的混话。不过……。”
话到口边,忽又停住,恭王越发要追问,但他没有开口,只拿威严的眼色看着醇王。他最忌惮他这个六哥,只好实说了。
“肃六大骂‘西面’。”醇王把声音压得极低,“他说,太祖皇帝当初灭海西四部,叶赫部长布扬古发过誓,他的子孙中,那怕剩一个女的,也要报仇。现在这话应验了,大清江山要送在叶赫那拉手里。又说,‘西面’是条毒蛇,小心着,总有一天让她反咬一口!”
“哼!”恭王只是冷笑,把肃顺的话看作泄愤的狂訾。传说中虽有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为世仇,宫中秀女,不选叶赫那拉的话,其实是荒诞无稽之谈,高祖的皇后、太宗的生母,就是叶赫那拉,以后太宗有侧妃、圣祖有惠妃、高宗有顺妃,亦都出于叶赫那拉。至于慈禧太后,精明有决断,不象个柔弱女子,倒是真的,说她是毒蛇,要防备反噬,这话在恭王觉得可笑得很。
于是顾而言他,谈到醇王的新职,恭王准备把肃顺所遗的差使之一,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保荐他接任,负责掌理紫禁城的警卫。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差使,醇王欣然接受。
“你先进京吧!两宫有许多话要问你呢。”
于是醇王即时启程,换乘一骑御厩好马,带着护卫,飞奔回京。到了崇文门,恰好赶上肃顺的囚车进城,醇王为了当差谨慎周到起见,特地亲自押送到皇城东面户部街的宗人府。
宗人府有许多“空房”,这是个正式的名称,专为禁闭获咎的宗室之用。肃顺一到,因为他是个钦命要犯,三品顶戴的府丞,特地亲自出来照料,等向醇王请了安,掀开车帷看了一下随即又向醇王说道:“王爷请回吧!交给我了。”
醇王本来还想等肃顺下了车,验明正身,正式交付,再交代几句“小心看守”之类的官腔,但又怕肃顺把他狗血喷头乱骂一顿,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讨没趣?于是点点头,扬长而去。
府丞也已听说肃顺桀骜不驯,不好伺候,所以特别加了几分小心,亲自把车帷取下,哈着腰说:“中堂,你请下来吧。”双手被绑,闭目静坐的肃顺,睁开眼来,看着他问:“怡、郑两王在那儿?”
“在后面,单有一个很宽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们两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记忆中,肃顺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用征询的口气向人说过话,受宠若惊之余,一叠连声地答应:“行,行!”
“再劳你驾,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里,送动用的东西来。”
府丞心想:肃顺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抄了家。这时候不必多说,反正他跟载垣、端华一见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着说:“好,好!”随即一面派两名笔帖式,把肃顺领了进去,一面另派一名经历与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员办理交接人犯的手续。
宗人府衙门坐东朝西,最后一个院落,坐西朝东,却从来不见晨曦照耀,因为那是有名的所谓“高墙”。皇子宗室犯了过错,常用“家法”处置,不下“诏狱”,圈禁在“高墙”中。那里除了中午有极短暂的阳光以外,几乎不见天日。数百年下来,阴森可怖,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隐隐泛出暗红的斑点,一看就会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溅的血迹。
那真是“空房”,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过载垣和端华住进来以后,自然有他们的家人,上下打点,把动用的物件送了进来,当然不会有家具,地上铺了茅草,草上却铺着官阶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细瓷青花的碗盏、蜡黄的牙筷,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金水烟袋之类,杂乱无章地摆得满地。时将入暮,载垣和端华正要吃饭,旗下贵族最讲究享受,虽在幽禁之中,载垣居然还想得起月盛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笔帖式,派人去买月盛斋的酱羊肉来吃,那名笔帖式去而复回,带来了肃顺的消息。
肃顺已经松绑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带着一名主事、两名笔帖式,押送而来,一见载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声说道:“好,这下好!全玩儿完!你要早听我的话,那儿会有今天?”
载垣没有想到,一见面先挨了顿骂。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不要当,让肃顺挟持着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对,以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肃顺如果明白事理,应感内疚,谁知反倒迁怒到别人头上,这是从何说起?
载垣气白了脸,正待发作,端华抢在前面责备肃顺:“老六!事到如今,你还提那些话干什么?不管用的废话少说,咱们好好儿来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谁商量?”肃顺还要发脾气,说狠话,看见宗人府的官员,在一旁很注意地听着,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问道:“我住那儿啊?什么东西都没有,叫人怎么住?请你快派人到劈柴胡同……。”
“老六!”端华抢着截断了他的话,“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对了!”左司理事官扬着脸,看着端华和载垣:“请两位王爷跟肃中堂,好好儿说一说。我们只要差使交代得过去,依然当从前一样尊敬。不然的话,可有点儿不方便了。”说完,他又留下一名笔帖式在那儿照料,自己带着两名主笔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缓慢地合拢“咔哒”一声,知道是下了锁了。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都在狼皮褥子上盘腿坐下,久久无语。话是有的,不知从何说起?两名笔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内窥探。
端华一眼望见,大声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说:“请你再派一个人到我那里去一趟,就说六爷来了,再送一副铺盖来。还有,我的鼻烟没了,叫我家里快送来。”
“好,我就派人去。”那个笔帖式属于镶蓝旗,端华原是他的旗主,不免有香火之情,所以照应得还不错。
“慢着!”肃顺一跃而起,环视问道:“有笔砚没有?”
载垣和端华一时还弄不明白,他要笔砚,作何用处?那镶蓝旗的笔帖式,类似的事,见得多了,反应极其敏捷,陪着笑说:“跟中堂回话,你老人家要别的,譬如要一点儿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么样,那怕是上头怪罪下来,我全认了,可就是一样,不敢伺候,片纸只字不能带出去!那是砍脑袋的玩意,我不能陪着中堂玩儿命。”
前面的话都好,说到最后不动听了!肃顺厌烦地挥一挥手,把张太白脸转了过去,什么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见此光景,随即走了。肃顺听得步靴声远,才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是绷着脸,微锁着眉,满是那种倔强不屈,准备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气。载垣和端华,一直是随他摆布的,看见他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别忙,他们想弄死我,没有那么容易。”
听得肃顺这话,载垣和端华大为兴奋,不约而同地围了拢来,三个人坐在狼皮褥子上,把头凑得极近,低声密议。
“第一步是如此!”肃顺取牙箸在潮湿的砖地上,写了个“拖”字。拖到什么时候呢?
他接着又写了“甲子”二字。
端华一时不能意会,载垣却领悟了。甲子日是十月初九,皇帝举行登极大典,第二天又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喜事重重,决不能杀人。
这时肃顺又写“或有恩诏”。意思是指登极大赦。
字还未写完,载垣摇摇头说:“不见得。”
肃顺也知道登极大赦,不赦十恶,而十恶的第一款,就是恭王所指控他们三人的大逆不道,但是:“可请督抚力保。”
“啊,啊!”载垣见他写的字,懂得“拖”的作用了,活动督抚力保,要一段日子,如果刀下不能留人,再有力的奏章,亦无用处。
“你懂了吧?看!”肃顺写了几个姓:“曾、骆、劳、官、彭、严、李。”
这是指两江总督曾国藩、四川总督骆秉章、两广总督劳崇光、湖广总督官文、代理安徽巡抚彭玉麟、河南巡抚严树霖,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遗缺的湖北巡抚李续宜,这些封疆大吏,正在为朝廷效力,说话颇有分量,而且与肃顺的关系都不坏,如果他们能自前线分头上奏,请求宽贷这三个人一死,恭王是无论如何不敢不头帐的。
看到载垣和端华的欣许的脸色,肃顺才解释他要通个信出去的目的,想找个人在外面替他设法去“拖日子”、设法去活动督抚力保,“此人可当此任!”他接着又写下三个字:“陈子鹤”。
陈子鹤就是陈孚恩。一提到他,载垣和端华都想起他当军机章京的时候,救穆彰阿的故事。这是二十年前的话,陕西蒲城的王鼎,与穆彰阿同为大学士直军机,痛恨穆彰阿妨贤误国,斥为秦桧、严嵩,宣宗是个庸主,最不善识人,王鼎苦谏不听,继以尸谏,一索子上吊死了,衣带里留下一道遗疏,痛劾穆彰阿而力荐林则徐。
王、穆不睦,是陈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又无通知,心知必有蹊跷。开是匆匆赶去探望,一进门就听见王家上下哭成一片,陈孚恩问知其事,直入王鼎卧室,不由分说,叫王家的仆人把老相爷的遗体解下放平,一摸身上,找出那通遗疏,暗叫一声:“好险!”如果晚来一步,遗疏一上,穆彰阿要大倒其霉。
因此,陈孚恩便把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拉到一边,悄悄为他分析利害:第一,大臣自尽,有伤国体,不但没有恤典,说不定还有追夺原官等等严厉的处分;第二,皇帝正恼王鼎过于耿直,遗疏言词激动,皇帝一定听不进去;第三,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倒也罢了,就怕扳不倒,两家结下深仇,王抗不过一个翰林,如何斗得过穆彰阿?
一听这话不错,王抗慌了手脚,自然要向他求教,陈孚恩乘势劝他,奏报王鼎暴疾而亡,同时替他改了王鼎的遗疏。当然也答应为他从中斡旋,使王鼎能得优恤,王抗丁忧起复后,可以升官。
虎父犬子的王抗,居然听信了陈孚恩的话,穆彰阿得以安然无事,感激之余,大力提拔陈孚恩,不数年当到山东巡抚,还蒙宣宗御笔题赐“清正良臣”的匾额。而王抗因为不能成父之志,他的陕甘同乡,他父亲的门生故吏,统通都看不起他,以致郁郁而终。
这段往事,端华记得很清楚,所以当时脱口称许:“好!
这小子真能从死棋肚子里走出仙着来!你找对人了。”
载垣却有不以为然的神气,肃顺便问:“怎么样?”又写了一行字:“陈随梓宫到京,事不宜迟,即应设法通信。”
“不找他行不行?”载垣低声问说。
“不行!非此人不可。”
“只怕他们不见得饶得过他。”
“那是以后的事。”肃顺又写:“子鹅为求自保,更非出力不可。”
载垣点点头,写着字答复他:“通信之事,我可设法。”在未被捕以前,他一直是“宗令”,这宗人府里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他有此把握。
肃顺一到,就带来了希望,载垣和端华便又死心塌地听他指使摆布了。其时端华有件事要告诉他、安慰他,心里已转了半天的念头,趁这情绪略好的当儿,便用极和缓的语气说道:“老六,你先沉住气,我跟你说点事儿。劈柴胡同,让他们给抄了……。”
话还未完,肃顺猛然跳起身来,气急败坏问道:“什么,抄了?没有定罪先抄家,这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端华已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仍旧能够保持平静的态度,“也还没有旨意,文博川带人就去抄了。不过,他倒还好,手下留情,让两个孩子带了点东西出来,住在我那儿。”
肃顺意乱如麻,焦忧不堪,在屋里疾步绕行,走不数步,突然停住脚问:“我那个保险箱,不知让他们打开了没有?”
“你想呢?”
“完了,完了!”肃顺脸色灰败,不知何时,已取得保险箱的钥匙在手,使劲往窗外一丢,在空庭铿锵的清响中,大声嚷道:“咱们完了!陈子鹤也完了!”
他看得很准,但他不知道,陈孚恩即使没有给肃顺写过那些暧昧不明的信,禄位亦将不保。詹事府少詹许彭寿,在拿问顾命八大臣的诏旨初下时,便已上了一个折子,奏请察治党援,意中所指,就是陈孚恩。许彭寿除了卑视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势利小人以外,其间自不免还涉及恩怨。陈孚恩倚附肃顺,曾硬生生挤掉许彭寿的父亲许乃普的吏部尚书,取而代之。
其时正为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之后,当焚园的那一刻,许乃普父子、沈兆霖、潘祖寅等人,还在圆明园值班,闻警仓皇,几乎性命不保。而陈孚恩不念同在烽火危城,曾共患难之义,竟忍心利用肃顺的权势,对惊魂未定的许乃普,横施压力,迫令告病,腾出吏部尚书的位子来给他。这样,不但使许乃普从此失去了拜相的机会,并且也是在那种艰难黯淡的日子里,犹如雪上加霜的一次打击。口虽不言,心情抑郁,为人子的许彭寿,自然要引以为大恨!而尤其使他不服气的是,陈孚恩根本不具备当吏部尚书的资格。吏部为六部之首,历来非翰林出身不能当尚书,而陈孚恩的出身是拔贡。
翰詹科道原许闻风言事,但当政者如果有意根究其事,可以命令指名回奏,恭王用的就是这个方法。于是许彭寿复奏,痛劾陈孚恩,而钻营肃顺弟兄和载垣的门路的,又不止陈孚恩一个人,吏部侍郎黄宗汉,户部左右侍郎成琦、刘昆,太仆寺少卿德克津太等等,形迹最密,京官朝士啧有烦言,于是也一起列名弹章了。
弹章上有黄宗汉的名字,恰好符合了恭王的心意。他的痛恨黄宗汉,由于和议而来。早在咸丰七年冬天,黄宗汉继叶名琛为两广总督,其时英俄两国兵舰已停泊吴淞口外,如果军事上没有把握,此时议和还不会太吃亏,所以当他赴广州到任,经过上海时,两江总督何桂清苦苦要留他在那里与洋人开谈判,但黄宗汉知道广东民气激昂,如果他在上海议和,到任必不为地方所欢迎,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一切,取道福建,到广州接了督署的大樱因为这一耽误,英法俄美四国联军内犯天津,而黄宗汉在广州,还在迎合民心,以一股虚骄之气,鼓动民团作无谓的抗争,把局面越搞越坏。但亦终于由大学士桂良和吏部尚书花沙纳,经过美国的调停,与四国订立了“天津条约”,规定关税税则,换约,以及交还广州等等谈判,在上海开议。那时黄宗汉已回到上海,桂良自然要问问他广东的情形,好作谈判的准备,那知道他竟避不作答。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桂良一谈起来,就要动气。
恭王在实际接触到国际交涉以后,认为弄成这样不利的城下之盟,以及和议再一次决裂,演变成英法联军侵入京城,天子走避,只顾自己功名,不顾大局艰难的黄宗汉要负大部分的责任。而这样一个误国的疆臣,因为依附肃顺的缘故,当时竟能调任四川总督,越发让桂良和恭王,咽不下那口气。
因为这些缘故,陈孚恩和黄宗汉的前程,当恭王复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终结,而当劈柴胡同肃顺家被抄,搜出那些暧昧不明的信以后,陈孚恩就连脑袋都有不保的可能。但办事有一定的程序,整治“党援”,必须等正犯先议了罪才能动手。
梓宫是十月初三到京的,由德胜门进京城,东华门进禁城,奉安皇帝正寝的乾清宫,接着举行祭典,恩赏扈从官员,忙了两天,到了初五一早,六部九卿各衙门的堂官以及翰林、御史,齐集内阁大堂,等恭王和三位大学士一到,随即开始会议,公拟顾命八大臣的罪名。
谕旨上指明派恭王召集这个会议,因此由他先发言。恭王事先是有了准备的,采取一种奉旨办理的态度,所以未曾开口,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从容说道:“奉两宫太后面谕,载垣、端华、肃顺等人,朋比为奸,专擅跋扈,种种逆行,令人发指。两宫面谕此三人的罪状,我给大家念一念。”
他看着纸上的记录,念出载垣、端华、肃顺的罪名,共有八款:“一、大行皇帝弥留时,面谕载垣等立皇帝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谕,乃造作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即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亦敢违阻不行。
二、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等事,载垣等非独擅改谕旨,且于召对时言‘臣等系赞襄皇上,不能听命于皇太后。即请皇太后看折,亦为多余之事。’当面咆哮,目无君上。
三、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
四、肃顺擅坐御座,进内廷当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宫御用器物。
五、内旨传取应用物件,肃顺抗违不遵。
六、肃顺面请分见两宫皇太后,至召对时,词气之间,互有扬抑,意在挑拨。
七、肃顺于接奉革职拿问谕旨以后,咆哮狂肆,目无君上。
八、肃顺扈从梓宫回京,辄敢私带眷属随行。”
念到这里,恭王把那张纸收了起来,接着又说:“还有载垣等人招权纳贿的情形,我想大家都也知道,涉于琐细,不必在这里列举了。至于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这五个人,应得何罪?亦请各抒高见,以便秉公定议。不过有一层,我要特别向大家说一说,初九是登极大典的好日子,皇上践祚之初,不宜行诛戳之刑,所以我们要赶紧定议才好。”
这话已说得很明白了,要行诛戮之刑,而且就在今天要决定,那还议些什么?翰林、御史中颇有人不以恭王的话为然,但要反驳,得先考虑一下后果,这一考虑,一个个便都默不作声了。
不过许多耿直的人,惊诧不满的,还不止于恭王这种一手把持的态度,而是他所宣布的载垣等人的罪状,谁也不知道那八款大罪,究竟真的出于两宫太后之口,还是恭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正第一款,也是最重的一款,是“欲加之罪”。
可以说与议的人没有一个不记得,在大行皇帝弥留之际,曾明发两道上谕,第一道是立当今皇帝为皇太子,另一道派定顾命八大臣,有“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十个字,那就决非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的“造作名目”了。固然,也有人说这十个字是杜翰写旨的时候,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经大行皇帝生前认可,便无可争议。再退一步说,果真是载垣等人矫诏,则两宫太后早就应该说话,于今在顾命八臣,拿问的拿问、解职的解职,无从申辩举证之时,作此片面的指责,那是在上者诬陷臣下,令人不服。
不服归不服,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就这样沉默着,已足以使恭王和三位大学士,觉得难堪,于是周祖培看着赵光说道:“蓉舫,你掌秋曹,该有话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