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迪娜的来信说明邮局运转正常,寄出的信件可以抵达。我又强调了一句:
“我知道还有另一封信。”
职员露出一个意大利人特有的亲切的笑脸,把整包信放在我的面前:“您自己看吧。”
德纳尔、德森古尔、德莱尔、戴斯佩,我索性从头开始,从字母A一直找到Z。这么多的信!有的信已经到了数周,可没有人前来领取。为何就不能进行交流?进行交换?我绝望地问道:
“在D那一格,有没有我名字的信?”
“所有外国人的信件都放在这一包里。”
“还是请您看一看吧。”
他看了看,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走出邮局,垂着双手呆立在人行道上。不见信,这是多么残忍啊!脚下的土地、年历、我自己的名字,我对这一切都不再确信。刘易斯写过信,他的信全都寄达,因此这一封信也应该寄到这里的。可却不见信。“无消息,挂念。”发这样的电报还为时过早,伤心落泪也不到时候。这只不过是一次正常的耽搁,我没有必要陷入无比的绝望中去,我只是错算了日期,仅此而已。因为错算了日期就去找死的人实在寥寥无几。然而,跟罗贝尔一起吃晚餐时,虽然露天座装饰着鲜花,鸟瞰大海,我却毫无生气。他跟我讲起纳迪娜,说她与亨利外出频繁,我只是哼哼哈哈地答腔。我们俩喝着拉韦罗酒,商标上画着一个大胡子先生,满面笑容;海上,渔船灯光闪烁;我们的周围,弥漫着一股多情植物的馥郁芬芳,没有什么地方缺乏什么东西,除了那张印着黑字的黄纸,那一个个黑字也许就是一种空虚的象征。空虚之空虚,这可非同小可,它在吞噬一切。
第二天,一封信就在那儿放着。刘易斯是从纽约写的信。出版商们为他的书举办了一个盛大的“交谊会”,他见了许多人,玩儿得很开心。噢!他没有把我忘却,他开心、温柔。然而从他的字里行间却分辨不出任何呼唤的意思。我坐在邮局对面临海的一个咖啡露天座上。一些身着蓝色罩衫、头戴圆顶帽的小姑娘在海滩上玩耍,我心里空虚一片,久久地呆望着她们。整整十五天里,我心中一直装着刘易斯:他的神情在责备与爱恋之间游离不定,他把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说道:“我从未这样爱过您。”他还说:“再来吧。”可是他人在纽约,换上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就像这位陌路的先生,脸上挂着微笑,但却不是投给我的。他还希望我再去吗?仅仅这一疑问便夺走了我想再去的勇气。就像去年一样等待吧,只是我实在弄不明白自己为何注定要受到等待的可怕折磨。
继后在巴勒莫和锡拉丘兹又收到了几封信。刘易斯一如既往,每周发出一封信。他的来信也像以前一样总是以“love①”一词结尾,这个词既意味着一切,又不表示任何意义。这仍然是一个表达爱情的词?还是最庸俗不过的客套话?刘易斯表达柔情是那么谨慎,我真不知道他的这种柔情我该领受几分。以前,每当我读到他专为我创造的言语时,我便获得了他的怀抱、他的嘴唇,可如今这些话语再也不能给我温暖,这到底是他的过错还是我的过错?西西里岛的太阳的烤着我的皮肤,可我的心底却始终是这么冰凉。我或坐在房间的阳台上,或躺在沙滩上,呆望着燃烧的天空、大海,可浑身瑟瑟发抖。有的日子里,我打心眼里讨厌大海。它无边无际,毫无变化,仿佛空虚一片;那水也蓝得似乎发腻。于是,我干脆闭目养神或匆匆躲避。
①英文,意为“爱”。
当我回到巴黎,回到自己家中,又有事可干时,心里暗暗发誓:“我必须振作精神。”重新振作起来,这就像重新调制没有调好的沙司,是可行的。人们回过头去,马马虎虎地回首自己的所忧所虑。我完全可以坐到罗贝尔身边去,与他倾心交谈,或者和波尔一起开怀畅饮。不过,我自己有能力独自总结经验。刘易斯只不过是我一生中的一个阶段而已,只是由于机缘,才使我过分地维系于它,过分地看重它。经受了多少年的压抑之后,我渴望得到新的爱情,于是便公然招引了这段私情。我之所以对它无度地大加颂扬,是因为我自己作为女人的这一生已经接近暮日。可实际上,我可以抛弃这段私情。如果刘易斯主动离弃了我,我轻易就可回到自己以前那种禁欲的日子中去,或者还可以去找新的情夫。人们都说只要去寻觅,总能找到的。我错就错在对自己的肉体太认真。我需要接受一次分析,使我学会洒脱。啊!宁肯自已经受痛苦而背叛他人,多难啊!有那么一两次,我试着对自己说:“这段私情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我终将回到我自己的道路上来,仅仅在身后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下决心了却这段私情。”可我马上生起自己的气来。多么荒诞的闹剧!自以为我们这段私情只掌握在我一人手中,实际上是以一种影像取代刘易斯,是把我自己变成幽灵,是把我们的历史化为苍白无血的记忆。我们的爱情决不是可随便从我生命中摘除出来讲给自己听的一种轶闻趣事;它不在我手中捏着,而是由刘易斯和我共同担负。闭起眼睛不足以取消太阳,否认这一爱情,仅仅是蒙住自己的眼睛。不,我拒绝谨慎的思虑、虚假的寂寞和可卑的慰藉。可我终于明白了这种拒绝本身也是虚假的,因为实际上,我并不真正拥有我自己的这颗心脏。我难以战胜每次拆开刘易斯的来信时侵袭着我的那股焦灼不安的心情;我理智的言语填不平我心间的这片空虚。我已经不可救药。
多么漫长的等待啊!十一个月,九个月,我们俩之间始终隔着千山万水,始终存着几多疑虑。秋来夏去。10月的一天,纳迪娜对我说道:
“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她的目光中同时交织着不安、挑衅与困惑的神色。
“什么事?”
“我怀孕了。”
“肯定?”
“绝对肯定。我看了医生。”
我打量着纳迪娜,她向来善于保护自己,只见她的目光中闪现出一种狡黠的光芒。我说道:
“你是故意怀孕的吧?”
“怎么了?”她反问道,“想要个孩子又不犯罪。”
“你怀的是亨利的吗?”
“我想是的,既然我一直是在跟他睡觉。”她冷笑道。
“他同意的?”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追问道:“他希望有个孩子吗?”
她吞吞吐吐:“我没有问过他。”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想把孩子怎么样呢?用来剁肉馅?”
“我是想问:你打算和亨利结婚吗?”
“这是他的事。”
“你总有自己的主意吧。”
“我的主意,是要有个孩子。至于其他嘛,我不求任何人。”
纳迪娜从来就没有跟我谈起过这种当母亲的欲望,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难道自己是出于恶意才怀疑她主要是想采取这种手段要挟亨利与她成婚吗?
“你最终不得不去求人。”我说道,“至少有一段时间,必须要有人来承担这一负担,不是你父亲就是亨利。”
她一副故作的屈尊姿态哈哈大笑道:“哎哟,那请你给我出个主意,我看你憋在心里都快要憋死了。”
“你肯定会责怪我一辈子的。”
“说吧。”
“在没有十分的把握肯定亨利真心想要娶你之前,不要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我说真心想娶你,是指他要你确实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仅仅是为孩子和你。不然,这必定是一次不幸的婚姻。”
“我决不会向他提任何要求。”她尖声道,那声音尖得不能再尖了。“可谁跟你说他就不愿意?当然,如果你问一个男人想不想要孩子时,他总是害怕的。可一旦孩子落地,他就高兴极了。我认为结婚、建立一个家庭,这对亨利很有好处。流浪的生活,这已经过时了。”她停顿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
“你让我出个主意,我已经出过了。”我说道,“如果你真心认为结婚对亨利对你都不是负担的话,那你们就结。”
我怀疑纳迪娜又想从家庭主妇的生活中汲取幸福,看不出她会专心地照顾丈夫和孩子。如果亨利是出于承担责任娶她为妻,那他会不会因此而对她心存积恨?我没有胆量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没料到反倒是他先提出了要进行一次单独交谈。那是在一天晚上,他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进罗贝尔的工作室,而是敲响了我卧室的门:“我不打扰您吧?”
“不。”
我坐在长沙发上。“您是在这上面行医?”他一副打趣的神态问道。
“是呀,您想试一试?”
“谁知道?”他说道,“我倒需要您给我解释解释我为何感到自己正常得到了那么绝望的地步。这很值得怀疑,不是吗?”
“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怀疑的了!”我激动异常地说道,他不禁看了我一眼,显出几分惊诧的神色。
“那我真的应该让人给我治一治了。”他乐呵呵地说:“可我今天想跟您谈的不是这件事。”他添了一句,继而微微一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来此是请求您允许我向您女儿求婚的。”
我也微微一笑:“您会做一个好丈夫吗?”
“我尽力为之。您担心我?”
我犹豫片刻,接着开诚布公地说道:“如果你们成婚仅仅是为了解决纳迪娜的难题,那我确实有几分担心。”
“我明白您想说的意思。”他说道,“别担心,波尔的事对我是个教训,别害怕。我首先爱着纳迪娜;其次我也许会让您吃惊,可我坚信自己负有一家之主的天职。”
“您是有点儿让我吃惊。”我说道。
“可这是确实的。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当纳迪娜跟我说她怀孕了时,我心中奇怪地为之一震,不知道怎么向您解释。吃了那么大的苦写出了书,写出了剧本,可到头来谁都批评你的书,谁都对你的剧本表示愤慨。但是,我只不过任我肉体使然,却创造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不是纸上的一个人物,那是一个有骨有血真正的孩子,而且是那么轻而易举……”
“但愿我很快就可发现自己负有外婆的天职。”我说道,“我猜想你们要尽快结婚吧?你们怎么安排?你们总得有套住房吧?”
“我们不乐意留在巴黎。”亨利道,“我甚至还希望离开法国一段时间,据说意大利有些地方可找到祖金不算贵的房子。”
“那这段时间呢?”
“您知道,我们还没有时间作很多打算。”
“你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到圣马丁去住,”我说道,“房子相当宽敞。”
这一主意本身并没有惹纳迪娜不高兴。她之所以不愿意去那幢独立的小屋居住,我猜想是因为她脑中留有不愉快的记忆。她在三楼布置了两大间房子,放弃了秘书的职位,开始查阅起婴幼儿教育书籍,动手编织孩子的衣着用品,那耀眼的色彩洋溢着欢乐,打破了所有传统的做法。她很开心。这似乎是一段吉祥的日子。亨利庆幸自己摆脱了政治生活的苦恼,罗贝尔好似也不感到过分遗憾。波尔宣称为获得新的生活感到欣喜。眼下她住在贝尔琼斯府邸,担负着神秘的秘书职责;克洛蒂借给她裙服,带她到处走动。每当她跟我谈起外出游玩,谈起她的情人,总是滔滔不绝,一心想让我也沾沾她的光。
“说来说去,你还是去给自己做一套晚礼服吧!”她对我说,“你就不想打扮打扮,不想抛头露面?”
“给谁看呀?”
“不管怎么说,你需要一套午后穿的裙服。那件奇美的印第安绘绣衫,你派作什么用场了?”
“我不知道,还放在纸盒里吧。”
“得找出来用。”
真可笑,她说着便动手在我的衣橱里找起那件豪华的旧衣来。在世界的彼端,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件衣服曾经遮蔽过一位印第安老妪的臂膀。
“在这儿!可以用来改做一件新奇的套衫。”
我惊愕不已地触摸着这件呈彩绘玻璃和镶嵌画色彩的绣衫。一天,在一座遥远的城市,焚香的轻烟袅袅腾腾,一位爱我的男子把它塞到我的怀里,它今日怎能实实在在地在这儿出现?从那个古老的梦幻到我真正的生活,并不存在通道。然而这件绘绣衫就在这儿,突然间,我再也弄不清楚自己身置何处,真的,我莫非在这儿经受着幻觉记忆的折磨?要不,我梦见自己在这儿,可在即将醒来之时,却让我回到了印第安人集市场,回到了刘易斯的怀抱?
“把它交给我吧。”波尔说道,“由克洛蒂找裁缝师傅去做,我尽量派人在周四之前给你送来。你星期四一定来,说定了?”
“我对这真没有兴趣。”
“我答应克洛蒂把你一起带去的。我多次想报答一下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波尔的声音就像当初哀求我帮她与亨利重归于好时那样委婉动人。
“我一定去一下。”我说道。
为给她周四的沙龙增添光彩,克洛蒂出了一个新招,为一项由妇女评委会颁发的文学奖提供赞助,评委会自然由她出任主席。她迫不及待要向世人宣布这一伟大事件,尽管计划尚且渺茫,但她己匆匆召集记者和巴黎的名流于下周四聚会。她完全可以不用我捧场,可星期三晚上我还是收到了波尔命令似的请求和那只纸盒,盒子里放着那件面目全非的旧绘绣衫。它如今已变成了一件对我十分合适的时髦女衫,带着一股消逝的过去的气息,穿上它时,我感到血液中渗入了某种好似希望的东西。通过我的肉体,我终于证明了在已经消失的幸福和我如今的麻木之间存在着一条通道,由此而证明了完全可以再次相会。在镜子里,我那因穿上新装而焕然一新的形象是宽厚的。从现在算起的六个月内,我不会苍老多少,我还可以与刘易斯相见,他还会爱着我。步入克洛蒂的沙龙时,我几乎在想:“不管怎么说,我还年轻呢!”
“我多么担心你不来!”波尔说道,紧接着把我拉到前厅的深处。“我必须跟你谈谈,”她一副焦灼不安而又自命不凡的神态说道,“我希望你还能为我做点事。”
“什么事?”
“克洛蒂极希望你当我们评委会的委员。”
“可是我没有能力,我也没有时间。”
“你用不着做什么。”
“那她为何一心想要我当呢?”我笑微微地问道。
“呃,自然是因为名气的缘故。”波尔回答道。
“是罗贝尔的名气吧?”我说,“我的姓名可不怎么值钱。”
“你们是同一个姓。”波尔连忙说。她把我推进了小沙龙:“我恐怕没有讲清楚这个计划,它决不是什么集体游戏。”
我顺从地坐了下来。自她病愈之后,波尔一谈起这些无聊的事来总是滔滔不绝。为了这件愚蠢的无聊事,她竟然像过去为了亨利的命运那样投入巨大的热情,让人看了真不可思议。她向我大肆宣扬“7”这个数字的种种好处,这个评委会无论如何要由七个评委组成。我突然鼓起勇气说道:“不行,波尔,我跟这没有什么关系。不行。”
“请听我说,”她神色不安地说道,“至少得答应克洛蒂你考虑考虑。”
“随你便,可我已经全都考虑过了。”
她站起身子,声音变得轻佻起来:“人们都在言传亨利要娶纳迪娜,是真的吗?”
“是真的。”
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多滑稽!”接着又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从亨利这一方面看,是滑稽。可我为纳迪娜感到委屈。你应该干涉。”
“她从来都是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你知道。”我说。
“可这一次动用一下你的权威。”波尔说,“他会毁了她的,就像他过去存心毁了我一样。当然,对她来说,亨利是罗贝尔的一种替代。”她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
“很可能。”
“反正我的事已经了结了。”波尔说道,然后向门口走去。“我不该独占你!快滚!”她突然激动地说。
沙龙里挤满了人。一支小乐队正在毫无激情地演奏着爵士乐,有几对男女在跳舞。大部分来客都忙着吃喝。克洛蒂正在与一位年轻的诗人跳舞,那位年轻人下穿一条淡紫色的丝绒裤,上穿一件洁白的毛线衫,耳垂挂着金耳环。必须承认此人确实让人感到有点惊奇。来的年轻人很多,无疑都是文学新奖的候选人,一个个都摆出一副大使馆随员的神态。我为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而高兴:朱利安。他衣着讲究,原来那副醉醺醺的样子不见了。我朝他微微一笑,他向我欠了欠身子:
“能请您跳个舞吗?”
“噢!不!”我说道。
“为什么?”
“我太老了。”
“并不比别的人老。”他朝克洛蒂瞥了一眼说道。
“是的,可差不多同样老。”我微笑道。
他也笑了起来,可波尔严肃地说:
“安娜全身都是情结!”她娇媚地瞟了朱利安一眼:“我可不。”
“您多有福气。”朱利安说着走开了。
“太老了!什么念头!”波尔以不满的口吻冲着我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年轻。”
“感觉怎样就是怎样。”我说。
刚才一时令我飘飘然的年轻感觉很快烟消云散。玻璃镜子待人太宽容了。真正可以借鉴的镜子是这些与我同龄的女人的面孔,是这松弛的皮肤、混乱的线条、下垂的嘴巴和绷着腹带但仍然奇怪地往外凸现的躯体。“这些女人全都已经人老珠黄,”我心里想,“我也和她们同样年纪。”乐队停止了演奏,克洛蒂朝我奔来:
“您来了,真客气。据说您对我的计划很关心。要是您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我该多么高兴。”
“我也同样欣喜。”我说,“只是我眼下忙得不可开交!”
“好像是这样,您现在已成为闻名一时的精神分析专家。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几位得宠者。”
我为她没有再继续强求感到高兴,同时也有点儿困惑:看来她并不那么想要我的帮助,准是波尔想入非非。我握过了一双又一双手,有年轻人的手,也有不那么年轻的人的手。他们给我送上一杯杯香槟、一只只花式糕点,一个个大献殷勤,还有的巧妙地极尽恭维之能事。在送上两个笑脸的间歇,他们全都向我透露了内心某个小小的梦想:希望得到罗贝尔的一次接见,希望他为一部刚刚问世的新杂志写篇文章,希望他到莫瓦纳那边给予举荐,或者希望他在《警觉》上发一篇亲切的评论,而且一个个都强烈地梦想着在评论中见到自己的名字!有几个比较天真或者比较恬不知耻的青年请我给出出主意:怎么才能获奖?一般来说,如何才能成功?在他们看来,我仿佛应该了解各种各样的窍门!我对他们的前景表示怀疑。谁也不可能单凭见一次面就判定某人是否具有天赋,但却不难立即看出此人是否抱有真正的写作动机。沙龙的这些支柱人物,他们之所以要写作,是因为一旦坚持走文学道路,那就非写不可,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自甘寂寞,情愿与白纸打交道,他们都渴望得到最抽象形式的成功。可不管怎么说,这决不是获取成功的最好方式。我觉得他们就像他们勃勃的野心一样令人可憎。其中有一位几乎自我供认:“我时刻准备用钱去买。”实际上,克洛蒂已经让众多的人破费了,当然以实物形式。她神采奕奕,向记者们发表宏论,周围簇拥着一群满面春风的崇拜者。波尔难以从中获利,便视朱利安为猎物,叉着两条还十分漂亮的大腿,紧挨他坐着,两只眸子频送秋波,呼唤着他的整个心灵,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个不停。倘若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被灌了这么多甜言蜜语,早就已经飘飘然并难以自己了,可朱利安对这套陈词滥调了如指掌。我在听着一位高个子老头儿恳切的声音,那只光秃秃的脑袋酷似传统的天才形象,而我心中暗暗发誓:万一我失去刘易斯的话,那一旦失去,就马上放弃自己还是女人的想法,我不愿跟她们一个模样。
“哎,迪布勒伊夫人。”老头儿说道,“我涉及的并不是个人的雄心问题,可我说的事情应该有人倾听;谁也没有胆量敢于启齿,只有像我这么一位疯老头儿才敢斗胆一说。天下惟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勇气支持我,那就是您的夫君。”
“他肯定会很感兴趣。”我说道。
“可必须让他的兴趣起到作用。”他口气激烈地说,“他们全都对我说:这非同一般,这令人鼓舞!可临发表时,一个个都害怕了。倘若罗贝尔-迪布勒伊意识到了这部著作的重要性,我可以直言相告,为了这部书,我牺牲了我多少年的生命,他肯定会尽力举荐,只需要他作一篇序。”
“我一定向他转告。”我说道。
这个老头儿缠得我心里发烦,可我怜悯他。成功有成功的难处,可没有成功时也没有成功的困难。一个劲地说呀求呀,可永远得不到任何回音,该多么沮丧。他以前出过两三本书,但都默默无闻,这部书代表着他的最后希望,可我担心他也写得不好。对在这儿出现的人们,我统统表示怀疑。我侧身穿过嘈杂的人群,碰了碰波尔的胳膊。
“我觉得我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吧。”
“你总还有点儿空吧?”她抓着我的胳膊,一副密谋者的神态说道,“我无论如何要请你为我的书出出主意。这门心事天天夜里都折磨着我。你觉得要是在《警觉》杂志上发第一章,是不是好策略?”
“这要看具体情况,取决于那一章的内容,也取决于整部书。”我答道。
“毫无疑问,书嘛都是猛地一下子连锅端给读者。”波尔说道,“必须让读者一股脑儿全灌进肚里,没有时间去消化。但是,从另一方面讲,在《警觉》上发表一部分,这是其严肃性的一种保证。我不愿别人把我当作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专写些供贵妇人消遣的玩艺儿……”
“把稿件给我吧。”我说道,“罗贝尔有什么看法会告诉你的。”
“我明天上午就让人给你送一份去。”她说道,然后把我丢下,向朱利安跑去:
“您这就要走了?”
“对不起,我该走了。”
“您不会忘了给我打电话吧?”
“我决不会忘记。”
朱利安跟我同时下了楼梯,他声音文明地对我说:“波尔-马勒伊可是一位十分迷人的女人,只是她太喜欢猎奇了。要知道猎奇本身并不是坏事,可若以猎奇为业,那种人我就讨厌了。”
“不!确定一个人是否以猎奇为业,那就是看他是否把对象分门别类、编造成册。我可从来没有造过名册。”
我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朱利安。波尔竟让人用这种口气议论,我听了真伤心。但是,当我换下这身华丽的服装,穿上室内便袍时,心里不由得自问:“说到底,到底为什么呀?她根本不在乎别人对她怎么想,也许她这么做有其道理。”我希望自己有别于那些年岁已过的老妖婆子。实际上,我采用的一些手段并不比她们的更高明。我匆匆宣布:我完了,我老了。这样一来,当自己真的老了、完了的时候,那将在眷恋已逝的过去之中度过的三四十年也就被我一笔勾销了。既然是我自己主动放弃的,别人也就剥夺不了我什么。我采取这种严厉的手段,主要是出于谨慎,其中很少有骄傲的因素,说穿了,它掩盖了一个赤裸裸的谎言:通过拒绝接受老年到来之际的折磨而否认老年的存在,我肉体已经衰老,但总认为这衰老的肉体之内依然存在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要求自然一丝不苟,反对作出任何妥协,无视年过四十的女人那可悲的面容。然而,这样一位年轻女子已经不复存在,永远无法获得新生,哪怕在刘易斯的亲吻之下。
第二天,我读了波尔的稿子,整整十页,就像《知心话》上的文章一样空泛、乏味。我用不着大惊小怪,实际上她并不那么看重写作,失败一次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早就对悲惨的结局有所提防,对一切都作好了思想准备。可是我受不了她这种听天由命的劲头。有时,我甚至伤心得对自己的职业越来越不感兴趣,经常恨不得对我的病人说:“别设法治好病了,治好了又何苦呢。”找我看病的人很多,恰恰在这年冬天,我成功地治愈了几个重症患者,可是心思却不在这上面。我确实再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夜里睡觉、轻松同房,要能行动、选择、忘却、生活,才算正常。以前,我总觉得世界这么广阔,而所有这些怪人却都囚禁在他们各自狭窄的不幸天地里。一定要把他们解脱出来,这刻不容缓;如今,当我设法让他们倾吐出内心的苦恼时,我只不过被动地运用那些陈旧的医治手法。我竟然落得也跟他们一个样!世界仍然是那么广阔,可我再也无法对它产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