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蜜蜂围着烟灰缸嗡嗡作响。亨利抬起头,嗅了嗅福禄考花甜丝丝的馨香。他的手又在稿纸上轻轻滑动,誊清了被涂改过的那一页。他喜爱在椴树下度过这一个个上午,也许是因为除了写作之外他再也不做任何其他事情的缘故,一部书在他眼里又显得有了分量。再说,迪布勒伊喜欢他的小说,他为此感到满意。毫无疑问,这部短篇准也会让迪布勒伊喜欢。亨利感到他第一次在从事着完全是自己想做的工作。能为自己感到满意,这确实令人愉悦。
纳迪娜在窗口两片蓝色的护窗板间探出脑袋:
“看你的样子多用功!就像是一个在完成假期作业的小学生。”
亨利微微一笑,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小学生那么幸福。
“玛利亚醒了吧?”他问道。
“醒了,我们就下楼。”纳迪娜说。
他整理好纸笔。时值正午。要想避开夏尔利埃和梅利戈,该出门走了。他们俩还要为那本周刊的事来鼓动迪布勒伊,可亨利一再重申:“我不想掺和进去。”这话他都说厌了。
“我们来了!”纳迪娜说道。
她一手提着一只食品袋,另一只手抱着一件她引以为自豪的东西,既像是行李箱,又像是摇篮。亨利连忙接了过来。
“小心!别碰到她!”纳迪娜说道。
亨利对着玛利亚微笑,竟然在虚无之中得到了一个小丫头,一个新生出的蓝眼睛、黑头发、完全属于他的小丫头,他至今还感到惊奇。小丫头充满信任地空想着,亨利把她放进了车子里,安顿好。
“咱们赶快溜!”他说。
纳迪娜坐在方向盘前,她就爱开车。
“我先开到车站去买报纸。”
“如果你非要去就去。”
“当然要去。特别是今天是个礼拜四。”
星期四是《铁钻》和《美妙的时光》合并的《希望周刊》出刊的日子。纳迪娜实在不愿意错过这种愤然怒骂的大好机会。
他们买了一摞报刊,驾车向森林驶去。纳迪娜开车时从不说话,异常专心。亨利亲切地望着她那倔强的身影。每当她像这样认真而狂热地迷上哪件事时,亨利总觉得她让人心动。他后来之所以又开始与她见面大多是因为她这种极度的诚意使他动了情。“你知道,我变了。”见面的第一天,她这样对亨利说。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可她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不正常,并试图改变自己。亨利想帮她一把。他心里想,如果能使她幸福,那她就可摆脱那种使她对生活产生厌倦的隐隐约约的苦恼。既然她那么渴望亨利娶她为妻,他便作出了娶她的决定。实际上,他也相当钟情于她,也想娶她为妻。好一个古怪的姑娘!别人时刻准备送给她的东西她不要,而非要自己花一番努力从您手中夺走才高兴。亨利心中有数,她肯定早有盘算,虚报安全期,故意怀上孩子以逼他就范。当然除此之外,她坚信一旦使亨利面对既成的事实,她实际上也是帮助亨利体验到真正的乐趣。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着她。她拥有了诈取的财富,可她头脑也相当清醒,她的内心深处肯定怀疑亨利这样做是心甘情愿的,正是由于这一主要原因,亨利才未能如愿以偿,使她真正幸福。她心里总以为亨利不是真正爱她,为此对他产生了埋怨情绪。亨利思忖:“也许最好还是向她解释清楚我从来就没有上当受骗,一直感到自己是自由人。”但是纳迪娜一旦知道自己的盘算早就被戳穿,她准会感到痛苦与耻辱。她会因此而认定亨利打心眼里瞧不起她,是出于怜悯之心才娶了她,没有比这更会伤害她了。她痛恨别人对她评头论足,也讨厌别人慷慨过分,施舍她礼物。不行,跟她说实话无济于事。
纳迪娜在池塘边停下车子。
“真是一个好地方。平时上班的日子里,这儿从来没有人来。”
“下水去该多么快活。”亨利说。
她仔细检查玛利亚是否安顿稳妥,然后俩人才脱去衣服。脱掉那件布裙后,纳迪娜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比基尼,裹得紧紧的。她的两条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粗壮了,而两只Rx房却仍然那么富有青春活力。亨利乐呵呵地说道:
“你可是一位漂亮的妓女!”
“噢!你也一样。咱们可以下水了。”她笑着说。
他们向池塘跑去。她俯卧而游,威严地把脑袋昂在水面,仿佛就像是在用托盘托着。他十分喜欢她的脸庞。“我钟情于她,”他暗暗思忖,“甚至十分钟情,可这为什么不完全是爱呢?”纳迪娜身上有着某种令他气恼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疑心、积恨、恶意与她那种根深蒂固抱有敌意的孤僻。但是,如果他爱她爱得更深一点,她也许会变得开朗、快活、可爱一些。眼下的状况是恶性循环。爱情可不是说得到就可得到的,信任也同样如此。无论是爱情还是信任,都难以产生。
他们游了很久,接着躺下晒太阳。纳迪娜从食品袋中取出一袋三明治,亨利拿了一个。
“你知道,”亨利稍歇片刻后说道,“我又想了想你昨天跟我说的有关塞泽纳克的那些事情。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肯定是塞泽纳克干的?樊尚有把握吗?”
“绝对有把握。”纳迪娜说,“樊尚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终于找到了一些当事人,让他们开口作证。塞泽纳克专门在边界线搞交接,经他交给德国人手中的犹太人很多,肯定就是他。”
“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亨利问道。
他听到了尚塞尔热烈的声音:“我给你领来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看到了一张顽强而纯洁的面孔,它立即给人以信任感。
“为了钱呗,我猜想。”纳迪娜说,“谁也料想不到,他当时可能就已经吸毒了。”
“他为何要吸毒呢?”
“这,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纳迪娜说。
“他现在人在哪儿?”
“樊尚巴不得弄清楚呢!当他得知塞泽纳克是个密探,便把他撵出门外,那是去年的事,后来就一直不知他的踪迹。不过,樊尚会找到他的。”她添了一句。
亨利咬了一口三明治。他并不希望再找到塞泽纳克。迪布勒伊已经向他许诺,不管遇到怎样严峻的情况,他一定作证,发誓他与梅尔西埃十分熟悉。他们俩这样一联合起来,什么官司都肯定打赢。不过,要是这件事不再惹出风波,那当然更好。
“你在想谁呢?”纳迪娜问道。
“想塞泽纳克。”
他没有把梅尔西埃的事告诉纳迪娜。当然,即使跟她说了,她也决不会透露风声的。只是她这人无法让别人动情地跟她讲知心话,她好奇心有余而同情心不足。而这件事,恰恰需要深厚的同情心才能容忍。虽然迪布勒伊和安娜都很宽容,可每当他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不那么舒畅。不过,他想达到的目的最终已经达到。若赛特没有自寻短见,她成了一颗人们经常提起的新星,每个星期都可在这份或那份报纸见到她的艳照。
“一定会找到塞泽纳克的。”纳迪娜重复说道。
她打开一份报纸,亨利也拿起一份。只要他人在法国,看报纸是不可省去的,不过,他心里可真不想读。美国对欧洲严加控制,法国人民联盟获胜,与敌合作分子大批回国,共产党人笨拙失策,看了真叫人心烦。在柏林,问题并未妥善解决,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说不定就在最近的哪个清晨。亨利仰天睡倒在地,阖上了眼睛。要是到了威尼尔港,他决不打开一份报纸。有什么用呢?既然什么都无法阻止,那还不如无忧无虑地享受余生。“这会使迪布勒伊感到愤慨。但是,这样活着,就仿佛永远不会死去似的,他会觉得情有可原的,因为说到底这是一回事。”亨利暗自思忖,“作好死的准备有何用呢?无论怎样谁也决不会作好死的准备,可不管在什么时候,谁的准备又都是充分的。”
“竟然对伏朗热那本不值一提的书如此欢迎,真不可思议!”纳迪娜说。
“这是必定的!眼下所有的刊物都在右派手中。”亨利说道。
“即使都属于右派,可他们不会全都是傻瓜呀。”
“可是他们多么需要有一部杰作!”亨利说道。
伏朗热的书根本不值一提,可他提出了一句十分精明的口号:“容忍罪过。”过去与敌合作,这是因为喝了罪过的旺泉;密苏里州出现一起私刑处死事件,这是罪过,因此也就是赎罪;愿降福于犯下种种罪过的美国,马歇尔计划万岁。我们的文明是有罪的,这正是它的最高荣耀。想要实现一个更加公平的世界,这是多么肤浅可笑!
“喂!我可怜的好人,等你的那本书出来,瞧他们该怎么对待你!”纳迪娜说。
“我心中有数!”亨利道。他打了个呵欠:“啊!这再也不稀奇了!我事先就可以想象出伏朗热和勒诺瓦的文章,连其他那些标榜自己公正不倚的人,我也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纳迪娜问道。
“他们会谴责我没有写出《战争与和平》或《克莱芙王妃》。得知道,我没有写过的书,图书馆里多着呢。”他乐呵呵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冲您提起的往往是这两部书。”
“莫瓦纳准备什么时候出版你的书?”
“两个月后,9月底吧。”
“那时离出发的日子就为期不远了。”纳迪娜说道。她伸了伸懒腰:“我已经恨不得在那边了。”
“我也一样。”亨利说。
把迪布勒伊一人抛下不管,这太不近情理了,他理解纳迪娜坚持要等她母亲回来再走。再说,亨利在圣马丁过得挺开心。不过到了意大利,他肯定会更高兴。那房子就坐落在海边,依山傍水,那里峭壁耸立,青松茂密。想当初他打算丢下手中的一切,独自隐居南方写作时,经常梦寐以求而又不敢奢望的正是这样的处所。
“咱们带一部高质量的唱机去,再带许多唱片。”纳迪娜说。
“还要带很多书。”亨利道:“咱们一定能把日子安排得好好的,你到时候瞧吧。”
纳迪娜支着一只胳膊欠起身子:“真奇怪。咱们要到皮米昂塔的家里去住,可他却要来巴黎过日子。兰顿也再不愿意回到美国去了……”
“我们三个人处境都一个样。”亨利说道,“三人都是作家,都搞过政治,也都搞腻了。到国外去,这是自断退路的最好方式。”
“是我想到那座房子的。”纳迪娜洋洋得意地说。
“是你。”亨利莞尔一笑,“你经常能出些好点子。”
纳迪娜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她神态严肃地向天边凝望了一会儿,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去用奶瓶给玛利亚喂奶了。”
亨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到底想到了什么?可以肯定的一点,那就是她很不甘心只当孩子的母亲。她坐在一截树身上,怀里抱着玛利亚;她神色威严而又耐心地用奶瓶喂她。她很要面子,想当一个称职的母亲,接受了可靠的育儿原则,购置了许多卫生用品;可当她照顾玛利亚时,亨利从未在她的眼里见过真正的柔情。是的,正是这一点使她很难被人所爱。连照顾这个婴儿时,她也是保持着距离,性情始终那么沉郁。
“你还要下水去吗?”她问道。
“我们一起去吧。”
他们又游了一会儿。上岸后他们擦干身子,穿上衣服,纳迪娜又掌握着方向盘。
“但愿他们已经走了。”小车停在栅栏门前,亨利说道。
“我去看看。”纳迪娜说。
玛利亚在酣睡,亨利把她搬到家中,放在前厅的箱子上。纳迪娜耳朵贴着工作室的门听了片刻,接着推开门扇。
“你就一个人?”
“对。进来,进来呀。”迪布勒伊高声说道。
“我先上楼让小丫头睡下来。”纳迪娜说道。
亨利走进工作室,微微一笑:“真遗憾,您未能跟我们一块儿去。在水里可舒服了。”
“我最近哪一天一定去。”迪布勒伊说道。他拿起写字台上的一页纸:“有件事要我转告您:有一个叫让-巴杜洛的人,就是您认识的那个律师的兄弟,他打来电话,请您马上给他回个电话。他兄弟从马达加斯加给他提供了一些情况,他想要转告您。”
“他为什么非要见我呢?”亨利问道。
“因为您去年撰写的那些文章的缘故呗,我猜想。就您一个人揭露了事实真相。”迪布勒伊把那张纸递给亨利:“要是那人向您提供那边事态发展的详细情况,《警觉》杂志最近一期可以缓一缓再出,您还有时间为杂志写一篇文章。”
“我等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亨利道。
“梅利戈告诉我,他们在那边干的一些事情真是史无前例,竟当场审判被告。”迪布勒伊说,“在类似的情况下,在法国都是先立案的。”
亨利坐了下来:“今天中午这顿饭吃得怎么样?”
“那个夏尔利埃越来越瘦了。”迪布勒伊说,“人老了是可怜。”
“他们又提起周刊的事了?”
“他们就是专为此而来的。据说曼海默非要见我不可。”
“真滑稽。”亨利说,“要钱时,怎么也找不着。如今什么也不求人,却来了这么一个家伙,非要您拿他的钱。”
曼海默是一位在流放中身亡的大银行主的儿子,他本人也被流放过,后来在瑞士的一个疗养院呆了三年。他在那里写过一部书,书写得很差劲,可充满善意。他打定主意想要创办一份大的左派周刊,而且非要由迪布勒伊来主持。
“我马上就要与他见面。”迪布勒伊说。
“您跟他说些什么?”亨利问道,接着淡淡一笑:“您又开始动心了?”
“得承认确实让人心动。”迪布勒伊说道。“除了共产党的报纸之外,根本就没有一份左派的周刊。如果真的能有一份大刊物,图文并茂,有照片,有报道,那还值得一试。”
亨利耸耸肩:“您知道办一份有影响的大周刊有多大工作量吗?那跟《警觉》没法比。得日夜操劳,尤其是第一年。”
“我知道,”迪布勒伊说道,两只眼睛在搜索亨利的目光。“正因为如此,只有您也一起干,我才会考虑接受。”他添了一句。
“您完全知道我就要去意大利了。”亨利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过,要是您对这件事真感兴趣的话,不难找到合作者。”
迪布勒伊摇摇头:“我办报刊毫无经验。”他说道,“如果真要创办这份周刊,那我身边需要一个专家。您知道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基本上由他来掌管一切。对这样一位专家,我得像对自己一样信任才行。那只有您了。”
“即使我不走,我也决不揽这种苦差使。”亨利说道。
“遗憾啊!”迪布勒伊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因为这种差使正适合我们干,咱们本可以一起做一件出色的工作。”
“那以后怎么办?”亨利道,“我们的处境比去年更进退维谷。我们能采取什么行动?什么都不成。”
“总有些事情是取决于我们自己的。”迪布勒伊说,“美国想武装欧洲,对此我们就可以组织反抗力量。为此,如果有一份报刊就极其有用。”
亨利哈哈笑了起来:“总之,您是一找到机会就准备重操旧业,去搞政治,是吗?”他问道,“多棒的身体啊!”
“谁的身体棒?”纳迪娜走进工作室问道。
“你父亲,他对政治还没有个够,他还想重操旧业。”
“确实应该干嘛。”纳迪娜说。
她在唱片柜前跪了下来,又开始折腾起唱片来。“对,”亨利心里想,“迪布勒伊感到厌倦,为此他才蠢蠢欲动。”
“我从来没有像放弃政治以后这段时间里这么幸福过。”亨利道,“我无论如何再也不干了。”
“可这种消沉的状况是可鄙的。”迪布勒伊说:“左派已经彻底四分五裂,共产党被孤立。应该尽量想办法重新组织起来。”
“您想重新组建革命解放联合会?”亨利以怀疑的口吻问道。
“不,决不会!”迪布勒伊回答道。他耸耸肩膀:“我没有任何明确的想法。我只是发现咱们目前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希望能从中摆脱出来。”
出现了一阵沉默。亨利回忆起类似的一个场面:迪布勒伊逼着他,他极力自卫,心想很快就要离开巴黎,远走高飞了。但是在那个时期,他还觉得自己负有责任。如今他已经确信自己无能为力,从而感到自己是绝对自由的,无论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并不关系到人类的命运,只是关系到我自己的命运与人类的命运的联接方式而已。迪布勒伊非要将这两者混为一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反正我不加以混淆。不管怎么说,这只涉及到他,只涉及到我,不关任何其他的事情。
“我可以放张唱片吗?”纳迪娜问道。
“当然可以。”迪布勒伊说。
亨利站起身子:“我要去工作了。”
“别忘了给那个人打电话。”迪布勒伊嘱咐道。
亨利穿过客厅,抓起电话。对方的那个人仿佛得意忘形,同时又战战兢兢,人们似乎感觉到他从那头收到了一份急电,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立即传达给收件人。“我兄弟给我写信说:谁也不会做什么,可我肯定亨利-佩隆能做点事。”他口气夸张地说道。亨利暗忖:“写一篇文章看样子是逃不脱了。”他约定巴杜洛第二天在巴黎见面后,又回到椴树下坐了下来。他那么迫不及待地要马上去意大利,原因就在此。在这里,仍然还有信啦、来访啦、电话啦,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他把纸张在面前摆好。唱机在放着弗朗克的四重奏,纳迪娜正坐在窗扉大敞的窗沿上欣赏;蜜蜂围着福禄考花丛嗡嗡作响;一辆牛车在路上经过,发出古老的声响。“多么安宁啊!”亨利暗暗在想。“为什么非要逼他去过问在塔那那利佛发生的事情呢?地球上可怖的事情总是不断,可谁也不会同时生活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终日挂记着异国他乡发生的灾难,却又无法解救,这岂不是贪恋不舍的快乐①。我是在这儿生活,而这儿是安宁的。”他心里想。他看了看纳迪娜。她一副很不常见的沉思神态。平常,她很难集中精力去读书,可听起她喜爱的音乐来却可以静心地听很久很久,每逢这种时刻,人们往往感到她心间仿佛降临了一片酷似幸福的岑寂。“我必须让她获得幸福。”亨利暗暗发誓,“眼下这种恶性循环是应该可以打破的。”要让某人幸福,这是具体实在的事情,如果您确实记挂在心,那要花去您不少精力。照顾纳迪娜、抚育玛利亚、写书,这并不完全是他以前希冀的生活。从前,他以为幸福就是一种回避世界的方式。但是,听听这音乐,看看这住家、这椴树和这桌上的手稿,心里暗想:“我是幸福的。”这可非同一般呀。
①天主教神学用语,指本应排斥而竟陷入其中的邪念。
亨利撰写的有关马达加斯加的文章于8月10日发表了。他在文章中倾注了自己的激情。非法处决主要证人、谋害律师、严刑拷打被告搞逼供。实际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怖得多。这些事件不仅仅发生在塔那那利佛,而且在这儿,在法国,所有人也都是同谋。投票通过取消豁免权的议会是同谋,政府、最高法院和共和国总统是同谋,保持沉默的报刊是同谋,容忍这种沉默的千百万公民也是同谋。“现在至少有几千万人知道了。”当他手中拿到这一期的《警觉》时,这样自言自语道。可他又遗憾地想:“这没有多大作用。”他对整个事件进行了详尽的研究,始终挂在心上,是那么仔细,那么关切,到了整个事件与他个人休戚相关的程度。每天早上,他都在报上寻找那些报道案件情况的可怜巴巴的短讯,然后整个白天都用来思考。手头那部短篇小说一时难以完稿。当他又坐在椴树下写作时,福禄考的馨香和村庄的喧哗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感觉了。
这天上午,他正心不在焉地写作,突然栅栏门口响起铃声。他穿过院子去开门:来的是拉舒姆。
“是你呀!”他说道。
“是呀。我想跟你谈谈。”拉舒姆声音平静地说,“你好像并不高兴见到我,可还是让我进去吧。”他补充了一句,“我要跟你说的事情你会感兴趣的。”
这十八个月来拉舒姆苍老多了,眼睛下出现了两道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