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接到快马急报:苏秦与春申君已经过了琅邪,明晚将到郢都!并说两人本来要进临淄晋见齐王,并邀孟尝君一同入楚,一闻大司马急讯,便放弃入齐径直南下了。屈原大是振奋,立即着手秘密准备,要在苏秦黄歇到达郢都前将一切料理妥当。
此日掌灯时分,一支商旅打着齐国旗号进了北门,一名管家模样的护车骑士与守门将军小声嘀咕了几句,那辆遮盖严实的篷车竟没有检查便入城了。一进城,货车与护卫便去了客栈,篷车却七拐八弯的到了大司马府门前,直接驶进了车马进入的偏门。
“武信君、春申君,一路辛苦了!”屈原笑着迎了出来。
“一别经年,屈子也多有风尘之色了。”苏秦大是感慨,与屈原四手相握。
“噢呀,一个黑瘦了,一个白发了,一般辛苦了!走,先痛饮一番再说了。”
三人进得厅中,三案酒菜已经摆好,屈原敬了两人洗尘酒,便酒中侃侃起来。春申君说了一番寻找苏秦的经过,苏秦说了一番燕国情势,屈原不断的关切询问着,自是一番感慨唏嘘。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如何让我们这般神秘兮兮的回来?不想让楚王知道么?”
屈原道:“不是不想让楚王知道,是不想让张仪知道。”
“噢呀呀,张仪关在大牢里,他却如何知道?”
屈原摇摇头一声沉重的叹息:“楚王已经将张仪放了。”
“噢呀,那张仪不是跑了?放虎归山了!”
“张仪没走,还在郢都。”
“噢呀,这个张仪,好大胆子了!死里逃生还赖着不走?”
苏秦微微一笑:“这便是张仪了,使命未成,永不会后退。”
“武信君啊,楚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了。”屈原叹息了一声:“楚王能放张仪,便能重新倒向老世族一边,向虎狼秦国乞和。果真如此,楚国便真的要亡了。武信君你说说,怎么才能将楚王扭过来?”屈原的语气很悲伤,双目却炯炯生光。
“苏秦一路想来,楚国的确危如累卵。”苏秦先撂下一句对大势的判断:“楚王向无主见,容易被蛊惑,也容易意气用事。面对如此国君,不能操之过急。苏秦以为:一则,不要再逼楚王诛杀张仪,以免陷入无可回旋的僵局。二则,大司马应当离开郢都,暂时避开纵横旋涡,全力以赴的训练新军,十万新军一旦练成,楚国便有了根基,便是另一番天地。三则,由我与春申君全力稳住楚王,至少不使楚王转向老旧势力。一旦楚王稳定,便可联齐联燕,再度恢复合纵。”
“噢呀,武信君言之有理了。我们这大王啊,是得磨上一段。否则他朝令夕改,变过来也是白变。”春申君一路与苏秦多有商讨,立即表示赞同。
屈原却默然不语,良久一声叹息:“武信君,一番大败,你变化很大了。”
苏秦明白屈原不无嘲讽,却也只是淡淡一笑:“屈子啊,燕国子之使我想了许多:谁有实力,谁便有权力,往昔所以失败,都是我们没有实力啊。”
“所以,武信君便主张屈原埋头训练新军?”
“看来,屈子很不以为然了。”
“不是。”屈原霍然站了起来:“我有一个更简洁直接的办法,一举稳定楚国!”
“噢呀,那快说说了。”
屈原到廊下看了看远处戒备森严不断游动的甲士,关上门回身低声道:“秦国司马错亲率二十万大军,屯扎在武关之外,意在威慑楚国,保护张仪。我没有禀报楚王,呵,也是没来得及禀报。我的办法是:秘杀张仪,逼秦攻楚!只要楚国全力抗秦,楚国就有希望!”
“啊——!”春申君惊讶得连那个“噢呀”话头都没有了:“这?这主意好么?”
“好!”屈原拍案道:“这正是武信君说的实力对策!不能永远与楚王只是说说说,要逼着他做!我有预感:楚王不久便又要罢黜你我了,错过这个机会,楚国就永远任人宰割了!”
春申君一时愣怔得无话,只是木呆呆的看着苏秦。苏秦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容,竟淡漠得有些木然,见春申君盯着他,便默默的摇了摇头。屈原入座,微微一笑道:“苏子啊,同窗情谊,天下大局,还要权衡了?”苏秦还是没有说话,却默默站了起来,拉开关上的大门,看了看四面游动的甲士,回身笑道:“屈子啊,看来你是早有定见了,能否容苏秦一言?”
“噢呀呀,这是哪里话?快说快说。”春申君素知屈原秉性,生怕他意气上心执拗起来,连忙先插出来圆场。屈原却是一笑:“能说给苏子,还能听不得苏子一言?”
“无论对手是谁,都不当暗杀。”苏秦正色道:“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国家,靠暗杀战胜了敌国,更没有一个国家,靠暗杀稳定了自己。”苏秦喘息了一声,坐到了案前:“再说屈子,你杀得了张仪么?张仪此时入楚,秦王能将二十万大军开出武关,安知没有诸多防备?一旦杀不了,楚国大局将立即陷入混乱,后果不堪预料,屈子啊屈子,你可要三思啊。”
“噢呀屈兄,我看是得想想了。”
屈原思忖一阵,突然朗声大笑:“好!武信君说得也对,原是心血来潮,不杀便不杀。不过苏子啊,你可不能说给张仪,给我种一个仇人了。”
“那是自然。”苏秦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屈府家老走进来禀报说:有个人送来一封密札,请交武信君。苏秦接过泥封竹筒,打开一看笑道:“啊,是张仪书信,约我明晚在云梦泽一聚。”
“噢呀,那如何去得?不能不能!”春申君连连摇头。
“春申君莫担心。”苏秦笑道:“鬼谷子一门,公私清白得很,情谊而已,不会有事。”
屈原道:“要不要派几个人,驾船护卫?”
“不用不用。”苏秦笑道:“一叶扁舟会同窗,足矣!”
三人一直说到四更天方才散去。苏秦连日奔波劳累,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刚刚梳洗完毕,便见春申君匆匆进来:“噢呀武信君,楚王派内侍来了,要召见你。”苏秦惊讶:“楚王如何知道我来了?”春申君苦笑道:“噢呀呀,说不清,楚国现下真是出鬼了!”苏秦略一思忖道:“好,我便去,你等我回来便了。”
楚怀王对苏秦很是敬重,特意在书房单独会见。虽然联军战败,但合纵并没有正式解体,苏秦的六国丞相毕竟在名义上还保留着,楚怀王还是一口一个“丞相”的叫着,显得很是亲切。苏秦便先行叙说了六国兵败的诸多原因及战后各国变化,尤其对燕赵齐三国的变化做了备细介绍,认为这三国的合纵根基仍在,只要楚国稳定不变,合纵抗秦的大业依然大有可为。楚怀王竟极有耐心的听完了苏秦的长篇大论,末了却是淡淡一笑:“丞相啊,那些事就那样了,从长计议吧。我想请问丞相,武关之外可有秦国三十万大军?”
“有,不过是二十万,由司马错亲自统帅。”
“丞相如何得知?”
“大司马屈原告知。”
“丞相啊,这个屈原是本王的大司马,他为何不向本王禀报了?”
“楚王恕苏秦直言:屈原兼程回到郢都,正是要禀报这个紧急军情,请命楚王如何处置?不料却因请斩张仪而与楚王争执,楚王拂袖而去,致使屈原未及禀报,及至回府,屈原便郁闷病倒了。”
楚怀王长吁一声:“这个屈原啊,一见本王就急吼吼先说张仪,就是不分轻重!若非丞相说明,本王却如何向朝臣说话?”
“大司马忠心耿耿,愿楚王明察。”
“不说也罢。”楚怀王似乎一肚子憋闷,敲着书案道:“丞相啊,你说我这国王好做么?这边说东好,那边说西好,个个都斗鸡般死咬住一个理不放!我,我不细细掂量行么?”
苏秦笑道:“臣有一法,楚王姑且听之。”
“快说,本王要听。”
“去内去老,一心独断。此乃战国君王成功之秘诀也。”
“丞相是说:不听后宫,不听老臣,只自己决断?”楚怀王飞快的眨着眼睛。
“据臣所知,楚王独断之事,无不英明。”苏秦点头笑着。
楚怀王长吁了一声:“本王何尝不想独断啊……咳,不说也罢。”
苏秦回到春申君府,说了晋见楚王经过,春申君听罢,立即驱车来到大司马府邸,偏偏的屈原竟是不在。春申君急了,找来平日掌管大司马文书的舍人将情势说了一番,这个舍人是屈原亲信,精明机敏,立即将武关急报找了出来,附上屈原上呈楚王的批语,并加盖了大司马印,便亲自飞马呈送给王宫。
苏秦放下心来,便驰马出城,登上春申君为他准备的快桨小舟,悠悠出了水门。
夕阳衔山时,一叶扁舟进得云梦泽水面。但见一片汪洋都变成了金红色的灿烂锦缎,点点岛屿恰似一簇簇燃烧的篝火,俄而晚霞散去,夜空幽蓝,一轮明月玉盘一般镶嵌在点点岛屿之间,灿烂锦缎倏忽变成了万点银光撒在汪洋碧波之上,那一簇簇燃烧的篝火也变成了一座座黝黝青山。山下飘荡着的点点渔火,在山影里却象那天上无数的小星星。一叶扁舟飘飘荡近岛屿山影,竟似在天国梦境一般。
“来者可是苏兄——”山影里飘来一声长长的呼唤。
“前面可是张兄——”苏秦举起风灯大幅的摆动着。
但见一盏同样摆动着的风灯,在一阵笑声中悠悠迎来,终于,两只船头上的身影在两只风灯下都清晰了。在渐渐靠拢中,两人都站在船头相互打量着对方,竟是久久没有说话,突然,两人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苏兄,前面便是好去处,痛饮一番了!”
“好!并头快船了。”点点渔火中,两只扁舟飞一般向小岛飘去。
“苏兄啊,这是田忌岛,张仪当年避祸之地!”
“好地方!一波三折话当年了。”苏秦大笑一阵。
笑声中,船已靠近了岛边石条。两人弃舟登岸,沿着石板小道拾级而上,来到山腰一间茅亭下,却见亭中石案上已经摆好了两坛酒、两方肉、两只陶碗。苏秦笑道:“看来张兄是有备而来啊。”张仪笑道:“我先入楚,揣摩苏兄也要来,自然要做地主了。”苏秦耸耸鼻子指点道:“啊,好酒,好肉,好家什,样样本色,好!”张仪大笑:“老规矩:你兰陵佳酿,我邯郸烈酒;你正肉一方,我牛肉一块;粗陶碗两只,不分上下。”说着便打开酒坛,分别咕咚咚倒满:“来,苏兄,先干一碗重逢酒!”两人举碗相撞,一声“干了!”便咕咚咚一饮而尽。
时当天中明月高悬,山下大泽一片,亭中谷风习习,湖中渔火点点,苏秦不禁慨然一叹:“云梦泽多美啊,真想永远的留在这里,象田忌那样做个渔樵生涯,有朋自远方来,便做长夜聚饮,不亦乐乎?”
“苏兄啊,田忌固然是隐居了。”张仪也是一叹:“可一波三折,最终还是被拖回去了。一旦卷将进去,脱身谈何容易?”
“来,不说也罢,再干!”苏秦举起大陶碗,竟是一气饮干了。
张仪拍案:“好!苏兄酒量见长嘛,干了!”也是一气饮干。
“张兄,失败痛苦时,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成功!煌煌成功。”
苏秦哈哈大笑:“看来啊,我们只此一点相同了。”
“苏兄啊,我也问你一句:这些年坎坷沉浮,你最深的体味是什么?”
“人,永远不会实现最初的梦想。你呢?”
“名士追求权力,得到了,却不过如此。”
“好!再干了!”苏秦饮下一碗,便盯住了张仪:“这个回合,你胜了。”
“我胜了?”张仪大笑摇头:“机遇而已,若不是楚威王、齐威王、魏惠王这三巨头骤然去世,胜负可是难说了。”
“青史只论成败,不问因由,没有机遇,谁也不会成功。”
“苏兄,你是在等待下一个机遇了?”
“是的,这个机遇一定会出现。”
张仪喟然一叹:“苏兄,我们都熟悉秦国,更是熟透山东六国,两相比较,这个机遇不会有了。你我初衷,都是要腐败旧制加速灭亡,而今却何以要助其苟延残喘?”
“张兄莫要忘记,我们还有一个初衷:使天下群雄同等竞争。”
“苏兄,”张仪急切道:“还是到秦国去吧,那是个新兴法制国家,你我携手,辅助这个新国家尽快一统天下,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苏秦笑了:“张兄,是上天让我们错位了:当初我想到秦国,却被逼回了山东;你想到齐国,却被逼到了秦国。命运如此,各就各位了,苏秦如何能逆天行事?”
张仪默然良久:“也好,你守一个初衷,我守一个初衷,只有争一番高下了。”
“正道未必只有一条,我们都没有背叛策士的信念。”
“苏兄,我是知其可为而为之,你是明知不可而为之。你比我更苦,更难啊。”
苏秦举起了大陶碗:“不说也罢,来,干了!”两碗一撞,两人咕咚咚一饮而尽。
酒中话越说越多,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忘情唏嘘,说到了王屋山的同窗修习,说到了永远不能忘记的老师,说到了出山以来的种种坎坷,说到了成功路上的万千滋味儿,不知不觉的,天便亮了。汪洋云梦泽水雾蒸腾,天地山水都埋进了无边无际的鱼肚白色,只有那微弱的点点渔火,在茫茫水雾中闪烁着温暖的亮色,悠长的渔歌随着风随着雾,漫漫的在青山绿水间飘荡着:
“好!点点渔火不同眠!”苏秦大笑着,张仪大笑着,两人都醉了。酒兴阑珊之际,竟是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一路大笑着磕磕绊绊的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