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酷暑的时节,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个黑衣少年匆匆不停的赶路。
嬴驷被公父的愤怒吓坏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右庶长交了太子印信,又办理了游学士子的关文,天不亮便出了栎阳南门。他只有向南向西两条路可走。东面、北面都是被魏国占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国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马,否则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广人稀的山野里。想来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栎阳,高耸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驷一鼓作气,想赶到南山再歇乏,谁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脚下。这里空旷寂凉,竟是举目不见人烟。嬴驷已经走得浑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阵清水,便躺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囫囵睡去。半夜忽然醒来,浑身竟被蚊虫叮咬得奇痒难忍,一阵乱抓乱抠,身上已经满是血丝。想爬起来赶路,却闻深山里阵阵狼嗥虎啸,吓得不敢动弹。脚板又疼得火烧一般,脱去皮靴布袜一摸,脚板竟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驷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着牙硬撑。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啃下一个随身携带的干饼,便咬着牙又站起来上路了。日近正午,走进了南山腹地的主峰,遥遥南望,只见大山层叠连绵,仿佛一根根支撑蓝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过客,也是三三两两的楚国商人。嬴驷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搁,用短剑砍了一根树枝削成木杖,拄着一瘸一拐的继续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势开始变低,尽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阵却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驷却高兴得大叫起来!
山下是一片河谷,树林中冒出缕缕炊烟。山坡上散布着一片一片的金黄谷田,竟没有一块荒芜的秃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块整齐,隐隐可闻鸡鸣狗吠之声。
嬴驷顾不得细看,便拄着木棍瘸下山来。到了谷底,却发现这里竟是世外邦国一般!林木茂密,绿草如茵,牛羊悠闲的在河边自由吃草,竟无一人看管。啾啾鸟鸣,阵阵花香,一条小河哗哗流淌。河畔山脚的石屋点缀在一片片的小树林里,就象一副山水图画。嬴驷不禁愣怔半日,向离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便见一圈低矮的石墙,中间门楼挺高,大门却是洞开,庭院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理桑叶。
“敢问大姐,这里是秦国,还是楚国?”嬴驷小心翼翼。
女人抬头,咯咯咯笑个不停,“哟!你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吧,昏了头不成?楚国远呢,这儿是秦国,商於县黑林沟,知道么?”女人说着,放下手里的桑蓝站了起来。
嬴驷恭敬的拱手道:“敢问大姐,这里村正是谁?我想见他。”
“哟,你可算找对了。我家夫君,就是村正,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没问,你是何等人?咋个称呼你?”说话间,女人打量着这个蓬头垢面双脚流血的年轻人,一副惊讶的神情,似乎有几分怀疑。
“大姐,我乃游学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几次。”
“我说呢,原是个小先生。请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来。”女人反身进屋,片刻提来一个大陶罐和几个大陶碗,将陶碗一溜摆开,利落的挨个斟满,“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谢了,大姐。”片刻之间,嬴驷竟将五六碗凉茶牛饮而尽。
女人啧啧叹道:“游学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饿了呢。”回身便走进屋中,拿出了一盘似红似黑的软面饼和一块熟肉,放到石板上,“先点点饥,再待饭时,呵。黑面的,里面加了柿子,多咥几个!”脸上竟是怜惜有加。
嬴驷道一声谢,便风卷残云般吃光了面饼熟肉,见女人静静的看着他,大觉难堪,起身拱手道:“秦庶饥渴难忍,有失礼数,大姐见谅。”
女人笑道:“哟,快别那样儿,坐着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饿怕了呢。有过路客人,想喝口米粥都没有,更别说面饼和肉块子了。这几年呀,日子好过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国去了。”说着说着,女人眼圈便红了,转身又走到院中井口边,三两下便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块石板上,“来,你脱了衣服,冲洗一番。我去给你拿两件男人衣服来。”
嬴驷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便进了屋子。想了想,嬴驷还是脱去了又脏又臭已被山石荆棘挂得破烂不堪的长袍,用木瓢舀着清水向自己头上身上猛泼,顿觉一片清凉酣畅。刚从皮囊中拿出一块干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着两件衣服走了出来,“来,换上。小先生莫嫌弃,我男人只有这件长布衫,见县令才穿穿的。看看,合身不?”
嬴驷穿上长衫,虽略显宽大,却是干爽风凉,大觉舒坦,不由深深一躬,“多谢大姐,秦庶容当后报。”
“哟,说哪儿去了?老秦人都是热肠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么?”笑着说着又是一番打量,“啧啧啧,小先生还是个俊气后生呢。这么年轻就出来游学,父母放心?”
“父母?”嬴驷摇摇头,“母亲早去了。父亲,不要我了。”
“啊?为个甚来?”
“父亲嫌我学业不前,赶我出门,游学天下,增长见识。”
“啧啧啧,”女人大为感叹,“严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哪象我那儿子,就能种地当兵。”
“大姐,你儿子当兵了?他,不怕当兵打仗么?”
“咳,那个憨货,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着眼泪,脸上却是明亮的笑容,“怕当兵?那是早年的事了。现今庶民当兵,杀一个敌兵,官府就给一级爵位,男人们都争着抢着打破头了。连老头子们都想去呢。”
“老头子?老人,也想当兵?”嬴驷大为惊讶。
“想,想得厉害呢。”女人笑着说着,“老头子们打了半辈子仗,就想圆个爵位梦,改换门庭嘛。早年,山里人都是贱民隶农,当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头一个。能保住命回乡过穷日子,就算万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奴籍,谁不想挣个爵儿?谁不想荣归故里风光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头子,你说他们憋气不?”
“哪?如何是好?”嬴驷竟有些着急起来。
“别急呀你,现今这官府,就是有办法。非但奖战,还奖耕呢。农户纳粮,超过官定数儿一倍,也赐爵一级呢。老头子们当不了兵,就可着劲儿侍弄庄田,比侍弄女人还上心哩,劲儿大着呢。”女人咯咯咯笑着,说得神采焕发。
“哪?有人得爵位了么?”
“咋个没有?我们黑林沟四家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识得字,门口瞧瞧。”女人骄傲的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门。
嬴驷进门时饥渴困乏,没有留意,此时连忙走到门口一看,却见门额正中四个大铜字镶嵌在雪白的蓝田玉里——国赐造士!转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贺大姐了。”
女人笑得脸上绽开了花儿,“好!大姐受这一拜。你还是个白身士子嘛,不违礼数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村?”一个沙哑的嗓音从身后门口传来。嬴驷回身,却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粗壮男人大步走来,手中提着铁耒,身上穿着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着嬴驷。
女人笑道,“黑九,这位是游学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这便是我家夫君。”
嬴驷谦恭的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参见造士大人。”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说是那么说,当真行礼不成?来来来,快进来坐。”将嬴驷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声大气对女人嚷嚷,“快弄饭咥,有事等着呢。”
女人笑问:“儿子呢?他不咥?”
“咳,他们十来个要走的小子,缠住了老兵头黑三,要听军中规矩,还要练功,喊他不动。别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冲一下子。”说着,便打起一捅水冲洗起来。
片刻之间,女人已经将一大盆炖山猪肉、一大盆凉拌青葵摆了上来,又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面饼和两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尝尝自家酿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来,先生请。”
嬴驷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了那清凉渗脾的米酒,拱手道:“村正,我已经在商於官府记名游学,请村正关照。”说着从皮袋中拿出关文。
黑九接过端详,“我只识得这红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游学,所到处免金而食,就是不许讲《诗》论,知道么?其余你自己看着办,有为难处就对我说。来,咥饱!”黑九还过关文,大吃大喝起来。
“村正放心,我不会《诗》。我习农学,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里吧。儿子一走,正好,有一间房子空着呢。”
“多谢村正。”嬴驷很高兴,他能看出来,村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过饭,天色已经暮黑,村正便匆匆出门了。女人还没收拾完,嬴驷便靠在石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满天星斗就在头顶眨眼,谷风习习,很是凉爽,竟全然没有山外的炎热酷暑。坐起来一看,身下一张大草席,身上一块粗布被单,石枕头旁边放着自己随身不离的皮袋,原来自己就睡在院中!听听屋中似乎没人,嬴驷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拿起皮袋翻开,一样物事不少,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遥遥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伴随着一片笑语喧闹。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轻声叫道:“黑嫂。大姐。”却是没有人应答。
想了想,嬴驷便背起皮袋,悄悄出门,循声向村中走来。
穿过一片小树林,便看见小河边的打谷场上红光闪烁人声鼎沸。嬴驷心中惊讶疑惑,莫非有乱民暴动?!他从皮袋中轻轻抽出短剑,悄悄的爬上林边一座土丘,小心翼翼的向打谷场张望。但见场中一排皮囊鼓风炉喷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几名赤膊壮汉抡着大锤正在叮当锤打。围观的男女老幼熙嚷喧闹,黑九夫妇的声音特别响亮。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么?对,绝不是打造农具的样子。嬴驷不禁大疑起来。秦国素来缺铁,铁料铁器全数由官府控制,连菜刀也是栎阳的国府作坊打造好登记售出,如何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难道卫鞅新法允许民间私铸兵器了?即或如此,铁料哪里来的?莫不是楚国偷运铁料过来,在这里制造民乱?果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栎阳!
正在思绪紧张纷乱之际,却见场中铁工将红光未敛的兵器塞进水瓮,顿时腾起大团大团的热气。片刻之间,兵器从水瓮抽出,略经锻打,便交给旁边的铁工开刃。开刃后又立即交给下手的七八个老人在大石上磨起来。一顿饭工夫,一排明光闪耀的长剑便摆在了炉前的大石板上!
嬴驷不禁大为吃惊,便想偷偷离开这个山村。正在这时,却听到黑九的高声大嗓,“县工为黑林沟立功,多谢了!”县工?如何还有官府工匠?嬴驷更是惊疑,便想看个水落石出。这时只见场中一个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沟大义铸剑,缴五十石余粮换来铁料,又请县府督造,守法助国,乃有功义举。本工师当禀明县令,为黑林沟父老请功!”
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咱是为自家兵娃子有个趁手家伙,多杀几个魏狗,立功挣爵儿!又不是咱上阵,冒个甚功?”
全场轰笑,一片乱喊:“对!兵娃子们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鸟!”
黑九高喊:“兵娃子们,好好跟姑娘道个别,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声中,青年男女们便三三两两的隐没到树林里去了,场中只剩下老人家长收拾场子,招呼工匠们吃喝。嬴驷一阵轻松,连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头便睡。朦胧中只听黑九夫妇的屋中一直在说话,夹杂着隐隐的哭声笑声,直到东方发白。
清晨起来,黑九夫妇已经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嬴驷明白,那是专门为儿子饯行的。黑嫂眼睛红红的,却又兴奋的忙进忙出,全然不象悲伤的样子。黑九从房中唤出儿子向先生行礼。嬴驷连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为国赴难,请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哟,这是咋个讲究?小先生应唤他侄儿才对呢。”
嬴驷道:“兄台比我年长,自当尊重。请大姐许我,各叫各的吧。”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就各叫各的。你俩也做个朋友,山不转水转呢。”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识一个,高攀先生了呢。”
嬴驷笑道:“兄台从军,不妨去掉那个‘竹’字,就叫黑茅,好听好记。”
黑九夫妇一齐笑道:“好好好,就叫黑茅!读书士子,就是不一样呢。”
“谢过先生。”英武憨厚的黑茅乐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饭!”黑嫂指着院中长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驷坚决推辞,将黑茅推到了上座。桌上摆了满满六个大陶盆,一盆炖山猪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酱猪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萝卜炖羊腿,一盆清煮整鸡。黑嫂又提来一坛米酒,给各人斟满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边。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来,为这小子立功挣爵儿,干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气干下。黑嫂放下陶碗,却眼睛红红的背过身去。
黑九大笑,“哭个鸟!黑茅立了军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还怕没人葬埋咱这把老骨头?真是妇人见识。”
嬴驷心中一动,“敢问村正,黑茅可是独子?”
黑九高声大气道:“本来不是。夏忙时老二给官府纳粮,黑天山路,滚沟了。”
“村正,不是说新法征兵,不取独子么?”嬴驷惊讶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声,“国府体恤庶民,咱庶民也得体恤国府,是不?没变法那些年,黑林沟一窝子隶农贱民,整天饿得娘的前心贴后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国去了。就有十个八个儿子,又能咋个样?还不是饿死冻死挣死?变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国的人都回来了,谁不说黑林沟翻了个儿?”黑九长长一叹,“人,得有良心哪。没人当兵,这土地,这庄园,这好日子,能守得住么?满村的老头子都要当兵,咱个独子,就舍不得么?”
“可是,县府能让他去么?”嬴驷不安的问。
“老二的事,谁都不知道。我对村里说,老二是出山帮亲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呵。”黑九神秘的笑着叮嘱。
嬴驷默默点头,心里竟是一阵莫名的悸动。
黑嫂却抹抹眼泪笑道:“别说了,黑茅去,我也没拦挡嘛。黑茅,儿虽是独子,阵前可不兴贪生怕死……”一句话没说完,黑嫂已经泣不成声。
黑茅霍然站起,爬到地上咚咚咚给父母叩了几个响头,粗声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儿不立功,誓不还家!”
黑九大笑,“好儿子!有志气!走,该送你们上路了。”
嬴驷陪着黑嫂一起来到山口小道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半山。只听一阵辚辚车声,三辆兵车从山外驶来。黑嫂笑道:“那是县府派来接兵的。你看,他们出村了。”只听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大群村民簇拥着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当先一幅红布,大书“黑林沟义勇新兵”。青年们后面,是村中小青年们抬着的十二张木案,每张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长剑。来到山口,黑九向兵车前的县吏拱手高声道:“黑林沟十二名义勇新兵,送到。”
县吏拿出一卷竹简高声点名,查对无误,一挥手,“新兵换甲——!”
新兵一个个鱼贯走到兵车前,从县吏手中接过一套铁衣,又回到木案前将原先布衣脱去,换上黑色甲胄,顿见人人精神倍增英气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头们,献酒壮行——!”
十二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那黑色的小陶罐,齐声喝道:“黑林沟,英雄酒!后生上阵莫回头!”十二名铁甲新兵锵锵然列队,单腿跪地,双手接过陶罐咕咚咚一饮而尽,霍然站起,齐声高喊:“饮得英雄酒,上阵不回头!”
黑九又大喊一声:“姑娘们,赠剑——!”
十二名红衣少女噙着泪花,各自走到恋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长剑,双腿跪地,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新兵们双手接过长剑,向恋人深深一躬。
少女们站了起来,齐声唱起了悠长的山歌:
深情的歌声中,新兵们拱手辞乡,跳上兵车,辚辚远去了。
嬴驷眼见黑嫂摇摇欲倒,连忙扶住。望着远去的兵车,黑林沟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驷也早已经是双眼朦胧,心中禁不住的颤抖着。
那一夜,嬴驷彻夜未眠,听着屋中黑九夫妇的喁喁低语,看着夜空的满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么,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光阴如梭,倏忽之间嬴驷在黑林沟一住就是三年。本来,他是可以早早离去的,可是总觉得不能离开。他到秦楚边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县去了,但都是一两个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沟。嬴驷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茅回来,想亲自看到黑九夫妇和他们唯一的儿子的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沟父老已经有了深厚的情谊,黑九夫妇待他又象兄嫂又象父母,使他时常感慨不已。反复思忖,嬴驷觉得不能再等了,他毕竟不能老死在这里啊。他还要顺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这年春天,嬴驷终于决定要离开黑林沟了。
消息传出,村民们竟扶老携幼的将嬴驷送到山口。这个送块干肉,那个送张兽皮,交口夸赞秦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先生,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儿。嬴驷坚决推辞了父老们的礼物,答应日后一定再来拜望黑林沟父老。
黑九夫妇感慨唏嘘着又将他送到山口。黑嫂抹着眼泪塞给嬴驷一袋铁钱,“兄弟呀,你两手空空的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带上这点儿钱,路上方便些个……”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说秦庶老弟,何必四处游学奔走?反正黑茅也不在,我们就一家人过了。将那个女子娶了来,分一方田,挣个爵儿,再生几个兵娃子,多好!”
嬴驷双眼含泪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当待黑茅兄回来再走,奈何还要完成修业。黑茅兄荣归之日,我一定回来。秦庶告辞了。”
“哎哎哎,别急。”黑嫂赶上来悄声问,“她,咋个没来送你?”
“谁呀?”嬴驷笑道。
“还有谁呀?黑枣!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与你相好了?老实说。”
嬴驷大笑,“哎呀大嫂,黑枣是个好姑娘,可我,和她没有事儿。”
“你?没有和她进过林子?”黑嫂一脸惊愕。
嬴驷认真摇头,叹息道:“黑嫂,我岂敢做那样的事,绝然不会的。”
黑嫂轻轻叹息,“黑枣生得美,方圆百十里难挑。可性子烈着呢,谁都知道,她只对你唱歌儿,不理别个后生。山里女娃儿,那就是将心给你了呢。”
嬴驷默然,又向黑九夫妇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个红裙少女当道而立。
正在偊偊独行的嬴驷不禁怔怔的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黑枣,秦庶走了。”便要从少女身旁绕过。
“慢着。”少女叹息一声,“秦庶,你真的不带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无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闪动着眼波,“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咋个不敢带我走?”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嬴驷冷冰冰的。
少女却顽皮的笑了,“秦庶,咋个要骗自己?你,为难么?”
嬴驷低头沉默,不敢抬头看那对热烈真诚的眼睛。少女也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嬴驷终于开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没有资格去爱。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隐藏着何等凶险,甚至哪一天,我会被人突然杀掉。我已经跌进了深渊,我连做一个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织田园的可能都被剥夺了。我只能,永远与不知道来源的危险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属于我,我只能一个人漂泊……告辞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声,追到嬴驷身前挡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儿,仔细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玉埙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声道:“我听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寻常人,我知道。你有那么多愁苦烦恼,有那么多常人没有的心事。我想钻到哥哥心里去,化开它们。黑枣甚也不怕,哥哥,带我走吧。”
嬴驷默默而坚决地摇摇头。
少女叹息一声,“秦庶哥哥,这是我从小吹的绿玉埙,今日送给哥哥做个念想。请大哥哥吹一曲《秦风》,黑枣儿唱支歌儿,为哥哥送别,好么?”
默默的,嬴驷从少女掌心拿起碧绿晶莹的玉埙,略一思忖,悠长高亢而又充满忧伤与激烈的《秦风》歌谣曲便在山谷回荡开来!少女灿烂的笑脸上,洒满晶莹的泪珠儿,美丽的嗓音直上云中: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驷面前,猛然抱住他热烈长吻!
嬴驷手足无措间,少女却猛然松开双手,跑向山头,纵身扑下了悬崖!
“黑枣——!”“小妹——!”嬴驷嘶声大喊着扑到悬崖边,却只有一缕红布在呼啸的山风中悠悠飘荡。
嬴驷双手抱头,跌坐在悬崖山石上失声痛哭。
嬴驷在悬崖边上哭了一个时辰,才猛然醒悟过来,拽着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荆棘划挂成了褴褛破絮,身上脸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峡谷的乱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却已经是一具头破血流的冰凉尸体了。嬴驷抱起少女尸体,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块山溪旁的平地上,奋力用短剑掘出一个大坑,四面用石块镶住泥土,将少女尸体平展展放进坑中。坐在少女身体旁想了好大一阵,嬴驷又从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长衫盖在少女身上,这才跳上地面,找来一块石板盖在坑上,将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坟墓。喘了口气,嬴驷又用短剑砍下一段枯树,削去树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驷猛然一挥短剑,大喊一声,右手食指顿时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驷捡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书“贞烈山女嬴驷亡妻”八个大字!字方写完,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阳照亮山谷的时候,嬴驷才睁开眼睛。一看右手,嬴驷大吃一惊,那根断指竟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还用一片白布包扎着!再一看,身上还盖着一件布衫,身旁还放着一块熟肉!嬴驷大为疑惑,翻身趴起四面张望,却是杳无人迹。愣怔半日,对着上天长长三拜,又对着少女坟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顿山溪水,吃了那块熟肉,便艰难的开始爬山……
爬上山来,嬴驷便沿着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关,便向陇西跋涉。
十年过去,嬴驷已经走遍了秦国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国占领的河西地区。最后,他回到了关中,来到了郿县,住在了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白村。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发长须,精瘦结实,肤色粗黑,地道一个苦行农事的农学士子,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国太子。
又是夕阳暮色,一个肩扛铁锄赤脚布衣者走出了田头,步态疲惫散漫的向白村而来。走着走着,他倚锄而立,木然看着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手提着陶罐,右手抱着一束从田中除下的杂草,从他身后兴冲冲赶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饭如何?我娘的炖羊肉美极了。反正你也是孤身游学,一个人回去冰锅冷灶的。”少年聪敏伶俐,一串儿话说得铃铛般脆,却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气了。我白山在村里,和谁都不搭界,就高兴和你说话。秦大哥有学问,老族长都说,你不是个寻常人哩。”
“农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寻常得很哪。”秦大哥疲惫的笑笑。
“不管咋说,我就喜欢你,沉沉的。我白山,没有朋友。”少年脸色暗淡下来。
秦大哥搂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啊。”
说着话已经来到村边一个普通的砖房院落前,与村中其他宅院相比,这家显然要贫寒一些。少年在门外放下青草,才轻轻叩门。厚厚的木门“吱呀”开了,一个头发灰白却是一身整洁布衣的妇人站在门内,脸色平淡得几乎没有表情。
“娘,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那活泼生气顿时消失。
“见过先生。”妇人稍有和缓的面色中,依旧透着一种萧瑟落寞。
秦大哥将铁锄靠在门后,深深一躬,“秦庶见过前辈,多有叨扰了。”
“先生莫得客气。山儿,带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们到大屋坐吧。”说着便将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这间简朴宽敞的客厅隐隐散发着一种败落的贵族气息。面前是磨损落漆的长案,膝下是色泽已经暗污的毛毡坐垫,屋角一座陈旧的剑架上还横着一支铜锈班驳的短剑,再里边就是一架已经用旧布包起来的竹简。点点滴滴,都透漏着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来点灯。”白山说话间将一盏带有风罩的高脚铜灯点了起来,屋中顿时明亮。白山又从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个红布封口的坛子,“秦大哥,这坛老酒寻常没人动,今日我们干了它。”
门轻轻推开了,白夫人端着一个大盘走了进来,将三个带盖子的精致陶盆摆在长案上。白山打开盖子,却是一盆热腾腾的炖羊腿,一盆藿菜,一盆关中秦人最喜欢的凉苦菜。一转身,白夫人又端来一个小盘,拿出两双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盘热热的白面饼。虽是家常,每一样却都整治得甚是精致干净,雪白青绿,香气扑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传统,寻常农家的饭菜绝然不会做到如此精细讲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饭,请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问:“娘,我与秦大哥,饮了这坛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点点头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泼起来,拿出两个细脖子的铜觯斟满,“秦大哥,不是你来,娘不会让我饮酒。来,我们干了!”举觯一碰,咕咚咚饮了下去,却呛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秦大哥,这,可是我第一次饮酒,好辣!”
秦庶也是脸上冒汗,笑道:“惭愧,我也是第一次饮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惊讶,“秦大哥该三十多岁了吧?二十岁加冠大礼,必要饮酒的,你没有?”
秦庶摇摇头,“我少小游学,长久离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啧啧啧一阵,“秦大哥,你如何那么多与人不一样?哎,你没觉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于白村人?不寻常么?”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么?”
“咳,不说也罢。”白山胀红的脸上双眼潮湿。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为快。”秦庶慨然又饮一觯。
白山也猛然饮了一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明亮的眼睛中溢满了泪水,“这不是愁,也不是苦。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十五年了,我与娘相依为命。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势,那么多的人,就那样风吹云散了。秦大哥,你说,你相信天命么?”
“小兄弟,你父亲呢?村族械斗,死于非命?”
“不。被太子嬴驷杀死的。”白山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秦庶猛然一抖,铜觯“咣!”的掉在石板地上,连忙捡起,充满关切的问:“小兄弟,这,这太子,为何要杀你父亲?”
“当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时节,我父亲领着车队给太子府缴粮。不知何故,十几车粮食都变成了沙石土块。那个太子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死了我父亲,又狠毒的杀了白氏十多口青壮。从那以后,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说,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还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这粮食,如何,竟能变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长案上,“天晓得!我白氏举族明查暗访了十几年,还没查出这只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个太子么?”
“恨。他行凶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我大。秦大哥,你说,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国君还了得?咳,听说他被国君废为庶人,赶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呢。否则,我都要杀他,更别说地下冤魂了。”
秦庶脸色煞白,沉重的叹息一声,“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国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讲究个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报,否则还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两大仇人,死了一个,剩下这个一定要查出来,杀了他!加冠之后,我就和你一样流浪游学,查访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报了仇,我再请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声音?你听!”秦庶脸色骤变。
静夜之中,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若游丝般飘荡,凄厉悲怆,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阴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亲灵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过去。
三更时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后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喝多少酒,他不会在一个深沉多思满怀仇恨的少年家里放纵自己,流浪的岁月,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乱了。是那个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么?是那一家的森森阴冷迷乱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独自站在小院子里望着无垠的河汉,他喟然长叹。嬴驷啊嬴驷,你的稚嫩、偏执与冲动,埋下了多么可怕的仇恨种子?一个少年尚且对你如此刻骨仇视,更别说整个孟西白三族和无数拥戴变法的民众了。在他们心目中,秦国太子是个歹毒阴狠的狼崽,他们期盼这个太子早早的死于非命,他们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国君,否则,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传闻?嬴驷啊,你在国人心目中已经死了,在公父的心里也已经死了。你,你现下算个什么东西?漂泊十多年,公父从来没有寻觅过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丝联络,也早早没有了。看来,公父的的确确是将自己当作废了的庶民,遗忘了。也许公父早已经大婚,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儿子,他为何一定要记挂这个几乎要毁掉秦国变法的忤逆的儿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游历,嬴驷对公父的怨尤,早已经随着他的稚嫩烟消云散了。秦国山野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也使他对变法的偏执怨恨,随着脚下的坎坷变成了一缕飘散的烟雾。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却使他蓦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国朝野的处境——一个被岁月无情淹没了的弃儿!
一直坚实沉淀着的希望破灭了,一直锤炼着的意志崩溃了,一直憧憬着的未来虚化了,一直支撑着身心的山岳塌陷了。
嬴驷木呆呆的看着月亮渐渐的暗淡下去,走进屋内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门。是的,天还没有亮,离开这里,离开秦国,永远……
一阵辚辚车声与马蹄声骤然传来!凭着多年山野磨练的灵敏听力,嬴驷断定车马正是向他的独院驶来!莫非有人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前来寻仇?嬴驷一个箭步蹿到院门后,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闪亮的短剑便赫然在手!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何人造访?”嬴驷慢悠悠发问。
“县府料民,秦庶开门。”
“县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么?”嬴驷冷笑。
“我乃郿县令。官府料民,历来夜间,不失人口,士子不知么?”
想了想,嬴驷轻轻拉开横木,自己却迅速的隐身门后。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驷仔细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头一阵狂跳。
“嬴驷,你在哪里?”
“公父——!”嬴驷猛然扑倒,跪伏在地,放声痛哭。
秦孝公伸手抚着嬴驷的双肩,半晌沉默,“驷儿,回咸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