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我们回到了科贝特林苑的家,就像当年回曼陀丽一样。但这一次的感觉是多么的不同啊,与那次有如天壤之别。这是新的开始。每当我回想起来,尽管是在追忆往事,它总会历历在目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没有一点模糊或阴影。我对那段时光的记忆是那样的完美,那样的欣喜;我什么都不后悔,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想起曼陀丽的时候——我现在还常常这么做——我总记得我和它是多么的不般配,多么的疏远;我仍记得我的无所适从,还有房子左右我的阴影。我刚到那里去的时候,紧张中带着一种忐忑不安、虚无飘渺的幸福感,然后,几乎在须臾之间,这种感觉变成了十足的焦虑。而我来到科贝特林苑时,洋溢在我心中的是自信和安然,是一份重新点燃的,对迈克西姆的强烈的爱。他怀着希望和信念给了我科贝特林苑。我觉得好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着开始真正的生活,以前走过的路都是在铺垫,而且我像是在旁观。它如同一出戏,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角色,而我却在舞台上被人随意摆布,没有一句台词,没有一个归属,没有与剧情有关的动作。有时当我出现在灯光下时,人人都把目光盯着我,四周出奇地安静,静得令人害怕,然而我却又是那么的无足轻重。如今,它不再是戏了,而是生活,我完完全全地投入了,身不由己,充满了渴望。
在国外那段还留在记忆中的日子里,我们的生活只限于两个方面。信件和电报来往于弗兰克·克劳利,迈克西姆,地产商和律师,贾尔斯,以及农场的那些人之间。迈克西姆每天要花上几个小时守在一架破电话机旁,大声对着它发号施令,了解一桩桩事情是否有了眉目;而其它的时间我们就扑在伊斯坦布尔和土耳其郊外那神秘喧嚣、充满了异国情调的生活里。我喜欢这个城市,它一点也不使我感到害怕;我赞美它的一切,强烈地去感受它,观察它,倾听它的声音,记住它的容貌,因为我知道我就要离它而去了,这是我们客居他乡最后的日子——也只有此时此刻,它不再给人一种流落地乡的感觉,而只有一种愉悦感。离开它以后我们就要回家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在挤满了人和动物,小贩和买主,乞丐和婴儿的街头闲逛;走进了铃声和歌声不绝于耳的寺院。寺院里弥漫着一股浓烈、使人迷醉的气味,使人闻得发腻,感到不舒服,永远不想再闻到它。所以它现在被锁进了匣子,而且将永远被锁在里面,因为我没有开启的钥匙。一旦我有了那把钥匙,一旦那只匣子打开了,那么紧塞在匣子里的那个城市,那段时光,那些记忆,连同那浓烈的气味便立刻会把我吞没。还有那些食物的滋味:甜的、辣的、还有烟熏的。现在当我偶尔吃到一片肉或一块糕点,又依稀尝出了一点那种滋味时,我会惊愕不已,然后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过去。
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俩之间从未有过误解和冷漠,彼此拥有的只有爱、信心和至善至美的幸福。所以我离开它时哭了,伊斯坦布尔的美不仅在于它的外貌,它美得感人,美得深切,富于一瞬即逝的美感。当我们离它而去,当这座绚丽夺目、色彩缤纷的城市最后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我相信它真的融化了,不再存在了,因为我们再也无法看见它。
我们慢悠悠地穿过欧洲一路返回,悠闲地支配着时间,尽量让时光流逝得慢点。弗兰克已经把这桩买卖的最后一些细节都办妥了,然而,只有等回到了那里,最后踏进了那幢房子,我们才能知道还有多少事情需要做,是否要保留一些与房子一起留下的旧家具。那对老年夫妇不想再回来看了,而他们刚从军队复员的儿子只取走了一些贵重的和与个人有关的物品,大部分的家具都留了下来。但弗兰克没有时间开出一张财产清单来,而且他也似乎觉得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他在附近替我们租了一间房子,随我们待多久都行——但我心里却很明白:即使非要把科贝特林苑所有的旧东西都清除掉,然后再重新装潢布置,我也想现在就去那儿;即使关在几间暂时放着旧家具的房间里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们属于那里,只属于科贝特林苑;不舒适也好,不方便也罢,都是无关紧要的。
人们说这是近几年来最暖和的一个五月,从来没有这么早就如此暖和的,谁也不知道以后的天气会怎么样;但“让我们充分利用它,我们应该趁早享受”。
我们没有浪费这好时光,是的,我们尽情去享受了。英格兰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到处飘着花草的芳香。风铃草已快凋谢了,但当汽车驶过小树丛和静谧的矮林时,还能在最早落下的鲜嫩的树叶下看见那湛蓝湛蓝的花瓣。我们一路上停了两次,爬过了一道篱笆。头顶上的枝杈隔出了一片横竖交叉的天空,脚下的野花湿漉漉、冷丝丝的。我俯下身,将于埋入花丛,闭上眼睛让馥郁的馨香浸满我的全身。
“这花摘下来也没用,”迈克西姆说。“不出一小时它就枯死了。”
我这时记起了我的孩提时代,我总是无法抗拒花的诱惑,常常采下大把大把的花放进自行车后面的篮子里,那白色、嫩绿色和淡黄色的花茎沉甸甸地垂搭在篮子的外面。我让母亲把它们插在花瓶里,相信她会奇迹般地使它们复活。
“当然,她没能做到,”我站起来说。
“你也得了教训。”
“也许吧。”
他站在那里望着我,我这时发现他的脸完全变了,变得柔和开朗,他似乎突然年轻了许多——甚至比我遇见他时还要年轻——当然,这也是他一直过于老成,显得不苟言笑的缘故。
水仙和苹果花已经过了季节,取而代之的是盛开的丁香。每个院子里都生长着丁香树,白色和淡紫色的花瓣缀满了枝头;我们两旁的灌木树篱上挂着一条条灰白的花带——那是盛开的山楂花。只要一走出汽车,我们就能闻到它在下午阳光的灼烤下发出的奇特的、略带苦涩的气味,那也是我孩提时代的气味:我清晰地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曾坐在一个老妇人的院子里一大丛山楂树下,摘下许多沾着花蕊的嫩枝,把它们摊在地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图形来。随着父亲的去世而突然消失的幸福童年现在又回到我的眼前,而且愈发显得清晰,亲近;而中间的那段岁月,从遇上迈克西姆之前到结识迈克西姆之后,以及后来在曼陀丽的生活直至现在,却反而在渐渐地隐去,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似乎一座坚固的桥梁跨越了一个很大的空间将此时此刻和很久以前的岁月连在了一起。
当我们越来越进入乡村时,我发现一切都是白的:田野里放牧着白色的羊群,土沟里窜出峨参乳白的枝头,山谷的百合在院子明暗的角落和低矮的土墙上摇曳不定。我又觉得自己像个新娘,就像在当年回曼陀丽的路上。但我只是隔着车子望了一眼迈克西姆,并没有把我心里所想的说出口,我不愿让那段往事给今天投下哪怕是一丝的阴影。我们没有急着赶路,我们不需要那么做。每到一处风景或遇上一件琐事,我们总要流连忘返,磨蹭好一阵子。午饭是拖到很晚才吃的,吃得很慢,很开心。然后又停车去了一座大教堂,我们像游客一样在里面漫步,欣赏着它的窗子、屋顶和绚丽多彩的石拱门,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似的。等我们走出教堂,天色已经变了:在建筑物的衬托下,渐入垂暮的天空成了一片柠檬色。
最后的几英里路我让迈克西姆开得很慢,我把看到的一切都装进记忆里,甚至暗暗记下小路的路名。我们安排了从农场来的佩克太太先进屋打扫一下。我们订算先去周围看看,然后第二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回科贝特林苑,开始我们的决策、筹划、安排。但不会有人在那里迎候我们的,车道和台阶上不会出现一排身穿制服的仆人,不会有凝视、好奇的目光盯着我——更不会有丹弗斯太太。科贝特林苑只属于我,只属于我和迈克西姆。
我们来到了上次停下车的那条小路,还是在那块旧的路牌下。
“停一停,”我对迈克西姆说。我打开了车门。在引擎关掉后的一片寂静里,我听见斑尾林鸽在高高的树上发出低低的咕咕声。空气湿润,散发着甜甜的香味。“你开车。”我走下车子说。“我想走走。”
我不想炫耀地沿着车道一直坐车抵达大门口。我想慢慢地接近它,像是碰巧发现的那样,再一次从那块翠绿的洼地里看看它,然后悄悄地走下斜坡,从它的边门溜进去。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甚至不想和迈克西姆共同享有它,只想一个人独自占有,让它在短短的片刻间只属于我自己。
他猜到了我的心思。他笑笑,把车子慢慢地开回到小路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感觉着心脏的跳动,听着鸟儿在树上扑棱棱地飞来飞去。然后我顺着窄窄的车道费力地向前走去。车道上布满了高高的荨麻和野草,还有垂挂得很低的枝杈,我不时要用手去拨开它们。光线幽暗,但丝毫不给人以邪恶的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清新美丽,生机勃勃,无恶无邪;没有血红的杜鹃压在我的头上,没有一样东西显得怪异荒诞,一切都很眼熟、正常。一只兔子窜过车道钻进了一个地洞,我瞥见它的一双孤单、惊恐、清澈的眼睛在瞧我。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目光穿过光秃的树枝照亮了前面一大片空地;但现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像是把我围在了一个绿色的通道里,当我拨开最后一丛枝权时,跃入眼帘的是一片落日的晚霞。科贝特林苑就沐浴在金光里,显得那么安宁,静谧,美丽。
我看见它了,房子的全貌尽收眼底。科贝特林苑不是一幢巨大的住宅,所以只要一眼便能一览无余地看清它的全貌。我的目光凝视着它:大门,车道,墙壁和烟囱,窗户和三角形的挑篷,还有名周围的花园。真像是遇见了一个分手后你爱上的人,当他以崭新的面貌又出现在你面前时,那分手给你带来的种种积疑和焦虑顿时烟消云散了,心里只有踏实的感觉。
我伸展着双臂保持身体的平衡,连爬带滑小心翼翼地穿过吃草的羊群走下了斜坡,一直来到了别墅的门前。迈克西姆已经等在那里了。
门厅里有一只插着乡村野花的花瓶,另一只略小一点的放置在厨房桌子的中央,旁边放着鸡蛋、牛奶和一只水果蛋糕;壁炉里堆着柴火,但没有点燃,水壶里盛满了水。这是一幢陌生的房子,我们从未来过,留下来的家具既陈旧又眼生。然而这毕竟是家,而且一下子就变成了我们的家,我们不再是闯入者。
“我可以住在这儿,”我说,“在这儿生活,就现在,我们不需要再去别处了。”
我们静静地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房子被打扫过了,显得窗明几净,井然有序,但还不止这些:我觉得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一直被人爱着,被关心着,尽管有几间屋子始终空关着没人住。房子里没有地方给人拘谨或冷冰冰的感觉,没有一样东西是我不喜欢的。我环顾四周,发现有一张椅子需要修一修,有扇门需要扶扶正,墙上有几处空白的地方需要挑两幅画挂上,但都不是急着要去做的,它们也没有令我感到特别的不舒服。
“我们会使它成为我们的家的,”我说。“一点都不用着急。”
我们现在一无所有,那场大火把我们所有的财产都付之一炬;我们将重新开始。我为此感到幸福。那些漂亮、珍贵的东西,那些瓷器、画像、银器以及稀罕的家具都不是我的,我在它们中间就不会觉得自在。亲近。它们是属于迈克西姆家的——属于吕蓓卡。科贝特林苑的一切也不是我的,但我的感觉却不一样。我甚至觉得与其重新去装饰它,还不如继承它原来的东西,它们是这幢房子的一部分,我们要和过去一样去照料它。
我们来到了顶楼的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积满了灰尘,除了光秃秃的白墙外什么也没有。但我心里已经为它们布置好了,为我们的孩子想好了,小橱上铺上台布,柜子里放上瓷器和玻璃器皿。
我转身望着迈克西姆,内心充满了新获得的次快和喜悦。我说,“我现在太幸福了。你明白吗?”
但随即我又后悔起来,真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也许他也说不上来,也许这一切他都是为我做的,而他的归宿不会在这儿——这不是曼陀丽。
“到外面去,”迈克西姆说。
尽管空气里已经能感觉到一点傍晚的凉意了,但外面仍很暖和;丁香树丛里有一只歌鸫在聒噪。我们在花园南边的一个旧棚架下缓缓地走着。棚架上爬满了蔓生的玫瑰和铁钱莲,茂密的藤叶犹如一束束蓬松、缠结、凌乱的头发垂挂下来。它们需要修剪、整理,但眼下却很适宜。铁钱莲早已爆出了洁白的花蕊,玫瑰结着鼓鼓的花蕾。
周围的花坛、灌木以及攀缘植物都在毫无节制地蔓延滋长,但我却感到高兴,并打算着如何一点一点地恢复它们井然有序的旧貌。我不想要一个修剪得整整齐齐然而是毫无生气的花园,也不想有一大帮园丁,我既怕会得罪他们而不敢开口,又不愿显得一窍不通。我确实什么也不懂,但我父亲过去有过一个花园,我至今还记得。我想我会学得很快的,我有这份天赋。
“我原以为,”迈克西姆说,“这是你需要的地方,但现在我也需要它了。当我今天再一次看见它并跨进了它的门坎——我便意识到它会属于我的。”
他停下来,缓缓地向四周望去——望着芳草青青的斜坡和啃食牧草的羊群,还有远处的树木。“我从未想过我能驱除曼陀丽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但我会的。我会在这里驱邪除鬼的。它已经成了过去。对我来说曼陀丽已经死了。”他看着我。“过了十年它才死去,我很抱歉。这段时间太长了。”
我朝他走了过去,但我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仅仅是房子,不仅仅是房子。”我没有说出来。我们默默地走着,看着,迈克西姆开始谈起买下附近更多土地的设想,或许买下一个农场。
“我想再劝劝弗兰克搬到这儿来——我们可以一起来经营。”
“他不想再离开苏格兰了。”
“试试看吧。”
我想也许可以试试,弗兰克对迈克西姆的忠诚和奉献精神远远超出了对曼陀丽庄园,也许他也想再次和迈克西姆携手干呢。
我们就这么一路走着,设想出一个个令人愉快的小计划。天暗了下来,夜色悄悄地蒙上了房子和花园。我们在期盼欢乐,只有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