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封信在一星期后来临。吃早饭时,迈克西姆隔着桌子把它送给了我,一看到那褐色信封上肮脏的字迹,不需再看第二眼,我便知道了。
他一点都没在意。另外还有我的两封信,我便悄悄把这封信塞在了那两封信当中,而他却全神贯注地看着弗兰克·克劳利所写的东西。
我上了楼。
这回,剪报长了点,是一则本地报纸关于调查吕蓓卡死因的报道。
结论为自杀
关于迈克西姆·德温特夫人死因的调查
我捉摸道,这事真怪。那是我的名字,我用这个名字已有十多年了,可我这么认为时,实际上这只是她的名字。吕蓓卡才是德温特夫人,我根本没把这个名字同我联系到一起。
我拼命捉摸着:费弗尔那只提箱里是否塞满了剪报,他是否打算好了年复一年地把它们一件接着一件寄给我。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迟早会写信向我索取钱财,他不会只满足于这么大老远地寄剪报给我,而自己却根本看不到这样折磨我的效果。
我似乎分成了两个人来熬过我的白天和黑夜。一个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人,收到了这些可怕的信封,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们藏好不让人看见,一边等待着下一封的到来,深深地恐惧又会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事情,会是什么可怕的揭露,这个人整天顺着单一的思路转念头,那就是吕蓓卡和曼陀丽。费弗尔和这些剪报,盘算着他究竟想要什么,如何摆脱地,如何把这一切瞒过迈克西姆;而另一个人则按原来的方式生活着,修整花园,同多拉和内德谈话,与迈克西姆一起在这片新置的土地上漫步,请邦蒂·巴特莱共进午餐,有时,在清晨,或是在宁静的傍晚,独自一人看着孩子们,听着他们从远处传来的喧闹声,不时还冷不丁地瞥见他们那娇嫩明朗的脸蛋。
我想,我是老于此道了。迈克西姆丝毫没起疑心,一次都没仔细审视过我,也没提过任何问题;他自己也还是老样子,充满活力地投入他的新生活,为庄园的事拍板定计。如今,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通常都在外面,不过每天晚上我们都坐在一起,这是在国外浪游的那些年月中我梦寐以求的。我们看书,有时一起听听收音机,我还记下些花园里要干的事儿。我开始记日记,写下我修建花园的计划,我就坐在房间一角,靠近落地窗的那张小书桌前将每天的实施情况记下来。我已经想到了来年的春天,这使我感到情绪稳定。巴尔布目录寄到了,我订了百来本这种书,我似乎痴迷地想看到草坪、花圃和所有绿茵茵的山坡上长满了鲜花、水仙,如太阳般金黄的黄水仙,还有番红花,而像蓝天般湛蓝的绵枣儿则像一条条流淌在绿草间的小河。但是没有白色。我不要任何白色的花儿。
我们也玩玩牌或是巴加门①,每人还做纵横填字游戏。天色晏得早了一点,晚上还下起了蒙蒙细雨,将温暖芬芳的泥土气息带了出来,送进了敞开的窗户里。
①一种15子游戏。双方各有15枚棋子,以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
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就在这儿,此时此刻。
我父亲曾说过,想要任何东西都要留神,别想得太过分,否则要吃苦头的。我太想望得到这一切了,而现在我是心灰意冷,心事重重,这一切便成了灰尘,一文不值;我尽管得到了想得到的,却没本事来享受它,就在得到的同时,已将它拱手相送,让人拿走了。
寄来了一张照片,一张起皱的快照,拍的是停在小海湾里的一艘船。我不记得这艘船了,但是让我停止心跳的是杰斯珀,是漂亮,强壮,活泼,忠实的杰斯珀,这条小狗正站在船旁的沙滩上,它看上去是那么激动,那么专注。这时我叫了起来,这张照片令我痛苦,我好几次把它拿出来,瞪大眼瞧着它,就好像一心希望杰斯珀还会活过来。
我也想将这张照片一烧了之,可我不能。
“我们一定得养条小狗,”我走进了书房,对正在那儿查看一幅地图的迈克西姆说。
“这条过去的小径全给湮没了——给犁过了,随后又听之任之,全长满了野草。我们得重新修整出这条小径来——”他微笑着转过身来。“一条小狗会在你的花园里乱扒一气的。”
“我不在乎,我会训练它,它很快就不会那么干的。”
我原先是想等这儿有了孩子再说,但现在,为了自己,我想要一条小狗。
“这儿那儿总会有一窝小狗的,去问问佩克斯家的人。一条好纽芬兰拾犭黄或是一条厉害的小猪犬。你想要什么都行。”
杰斯珀,我心里想,我就要杰斯珀。
“好吧。”
“我会留意的。来,看看这儿。”
迈克西姆用手指着地图,指给我看那条表示过去的小径的细线,我走上前去,站在他身旁,我的眼光往下看着他的手、他那伸出去的食指。我一直都很爱他这双手,手形是那么修长漂亮,指甲仔细修剪过。可现在在我眼中,这双手曾握住一把枪,打死了吕蓓卡,然后把她的尸体搬到船上,旋开了船上的海水阀,将船开进大海,让它在那儿沉没。我没有看过关于这起死亡原因裁决的剪报,而报道上的那些话却似乎已渗入我的良知之中,给我的头脑增加了重负。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因为我就在那儿,我能知道那一番描述,证词记录,迈克西姆的陈述,而现在,我却一直以这种新近才有的可怕的方式看待他。我被自己骇了一大跳,我似乎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了,这真有点像是发疯了,我伸出手去触碰他,以此来宽慰自己,我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抚摩着他的手指,这一来他微笑着朝我看了一眼,可露出了询问的神情。
“怎么啦?”
“没什么。”
“你一直很紧张——看来你是累了。”
“是天气的缘故——夏天似乎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们没得到温暖,没晒到阳光——我觉得真有点令人沮丧,就这么回事。”
“会过去的。你瞧着好了,我们会有个小阳春的。”
“我真希望能这样。”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前额,他的心思已飞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寻思着,信步走进了花园。风儿吹得树梢不停摇曳,吹得最后一批攀缘玫瑰纷纷跌落。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竟会变成这样而不是我梦寐以求精心计划的那样?难道就是因为我极偶然地遇见了杰克·费弗尔,现在他正在折磨我,不断将如烟往事重新拖回来,就像当年吕蓓卡的尸体被拖出大海水面一样吗?
但是我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在我头脑中回响的低语声几个月前就有了,就在回国参加比阿特丽斯葬礼的那段枯燥的旅途中,在火车站月台上时就有了。“那个男人是个谋杀犯,——那人杀了他的妻子。”
这片种子早已撒在我的心田,就像一片草子在这儿那儿萌生,根本无需什么充足的理由,到最后,却是悄无声息地生长起来。我就是这么做了,过错全在我自己。
我们的命运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差不多有两星期,邮递员没送来什么东西,但我不相信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我只是木然地等待着,这只不过是一个暂时的解脱,是这场折磨的另一部分。有时我会奇怪地想道,他是否会送来什么让我惊奇或震惊的东西。剪报和那张照片锁在了我的文具盒里,每当我经过藏这个文具盒的抽屉时,我都能感觉到,它似乎让空气带上了电流,传送过来,使我惊恐不安,禁不住想把它取出来,打开,然后看了又看。
不过,它又来了,这次是一张有线条的纸,是从一本练习本上胡乱撕下的。纸上写着两万镑,还有一个伦敦的邮政局地址。
真奇怪,我竟松了口气,一点没为此而感到心烦意乱,这事很简单,我知道该如何应付。伸手要钱要得这么直截了当,这么赤裸裸。等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把它撕成了碎片,扔进了炉子里,还用拨火棍把它们用劲捅了下去。等它们烧着后,我祈愿此事就到此了结。
天气重又变得暖和起来,太阳来得更早升得更高了,整天烘烤着乡野大地,但也可察觉到天气起了变化,在那些灰蒙蒙的多雨的日子里,这一年在一点点过去,现在可以看到嗅到已是残夏时节了,每天清晨,草坪上都有一层重重的露水,有一回,树林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玫瑰谢了,蜀葵长得老高,挂满了花儿,一片褪了色的旧印花棉布的颜色,树叶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绿色,中午时分,叶子上都挂满尘土,一动不动。
迈克西姆到苏格兰去讨教弗兰克,要去三天,我想,他是想劝说他重新搬回英格兰。我觉得他不会成功的。当弗兰克在英格兰时,他一直表现出一种抑制,对于迈克西姆的种种规划,他似乎总让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表现出兴趣,表示支持,但并不卷入其中。如今他心系苏格兰,我觉得他在那儿很幸福,他热爱那地方,因为他的家庭就在那儿。他决不会对科贝特林苑产生我们那样的感情,也不会有他跟迈克西姆对曼陀丽的那种感情。
迈克西姆不放心让我一个人留下,极力说服我跟他一起去,可我想涛在这儿,就一个人。我想望在傍晚,在清晨太阳还没升起之际,独自个儿在花园里散步;在一天终了的时候,静静地体味静卧在我旁边的这幢房子,把这地方的一切更其深切地铭刻进我的心田,就像随着我的呼吸,将它同空气一起吸进体内。一年前,我根本没法想象我会想要离开迈克西姆,我会焦虑不安,心神不定,或者说是魂不守舍,我也会一直为他担惊受怕,他根本就离不开我。但是我们变了,都有了变化,那种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再也不需要彼此那么依恋,就像受了惊吓、十分脆弱的孩子离不开宽慰和保证。
对我来说,这似乎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信号,标志了这是我最好的时刻,这并不意味是我们在分离,而是说明我们变得更坚强了,我看着他,感到害怕的时候变得少了,那低语声变得那么微弱无力,我能相信我听不到这种声音了。
天气变得更热了,夜晚十分闷腻。我睡觉时把窗子开得大大的,一直醒着,直到黎明前的那一丝凉意才让我容易入眠。我丝毫不觉得焦虑或是惊恐,待在这幢房子里我感到是那么安然无虞,每一个房间,在我纯粹是出于高兴而出没于它们之中时,都让我觉得那么舒适,庇护着我。我以一种愉悦的心情想念着迈克西姆,一点不感到心绪纷乱。事实是,至少这一次,一个人待在这里,让我感到了完完全全的满足。
在他离开两天后,我走到下面农庄去收些鸡蛋,同佩克太太一起喝茶聊天,逗逗那婴孩,看着母牛不紧不忙顾小巷走进院子去让人挤奶。我一点都不着忙,毕竟,这是个从容不迫,宁静安谧的日子,在我回家时,天气还那么热,树篱和土堤十分干燥,满是尘埃,小溪几平静滞在那儿。
我伫立在那儿,有好几分钟俯瞰着躺卧在我脚下的科贝特林苑,在时近傍晚的光说中它一片金黄,冬青、栗树和胶桐在草地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在我眼中,它似乎依然是一幢在迷咒中没醒来的房子,非人力所建,而是由某种神奇的力量所致,整个儿从地底下蹦出来的。稍后,当我打开房子里所有的灯,包括顶楼房间的灯之后,我会再回到这里来,因为那时,这房子就显出了另一种美,它就像一艘航行在漆黑大海上的金碧辉煌的巨舟。那天,我对它产生了那么强烈的爱。我觉得自已同它融为一体,成了它的一部分,跟它的过去,同样也跟它的现在和将来深深联系在一起了。我这时的感觉就跟我第一回看见它时的感觉一样,它似乎一直在这儿,就是等待着我与它厮守一辈子。
就在我又走进屋子时,它似乎是在轻轻地把我拉进它的怀抱。我走进冷藏室,把鸡蛋放在了石板桌上。就在我置放鸡蛋时,我听到从长过道的那一头,传来了门铃声。
我很惊讶。我一点都没听到有汽车声,不过我一直待在房子离车道最远的那一端倒也是真的。我朝门口走去,这时我猛然间想起,说不定是邦蒂,她答应过要来让我打起精神,帮我解脱自我烦闷的。“能离开他们,喘口气那是件好事,我还会不知道这种事吗,”在我告诉她迈克西姆要外出时,她这么对我说,“但你这么闷闷不乐,还开始坐在那儿冥思苦想,对你可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可没有闷闷不乐,我非常高兴,不过跟她一起过上一刊、时并不是件坏事。我们可以在花园喝上一杯茶——尽管时间晚了点。天气还够暖的。
我打开门。
“下午好,太太。”
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是否顿时失去了血色,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震惊,以及接践而至的一阵传遍全身的恐惧,是否都在我脸上显露了出来。我没法相信不是这样,这份感觉来得那么突然和剧烈。
外面没汽车,也不见有其他人的身影。就她一个人紧挨着门站在那儿。她见老些了,而且我也不习惯见她穿一身外出的衣着——说真的,几乎是第一眼,我就意识到从未见她穿过这么一身衣服。她一直待在室内,一身深黑色衣服,是一身质地呆板令人起厌的丝绸衣服,衣服很长,袖子很紧,在领高耸,领口紧扣。
眼下,她还是一身黑衣,尽管天气这么热,她还是穿了一件拖到脚踝的外衣。她拿着一个手提包和一双手套,但没戴帽子。她的头发还像过去那样拢到脑后,头发光滑,紧紧堆起在高凸起的前额上,并盘卷在后颈背上。不过现在头发已变成灰色的了。那张脸窄了,线条更其分明,惨白的骷髅般的头骨上似乎更没肉了,两眼凹陷得更深了。
外面,就是她背后的那片天地,一片静寂,是残夏的那种死一般的橡寂,那群哗哗叫的小羊已长大,走了,也听不到一声鸟鸣。
“丹弗斯太太。”
“我希望我没吓着你吧?”
她从黑外衣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一直露出了手腕,我不得不握住它。那手很硬,又窄又凉。
“一点没有——哦,是的,当然,见到你我很惊奇,不过——”
“我很抱歉,我没法事先给你打个招呼。如果有什么不便的话,你尽管直说。”
“不———请进。”
“我也没想到会有点空闲时间,又听说你现在就住在这附近,自然,我就想来拜访你,愿你在这儿过得好。”
我退后一步。她走进了客厅,等待着,她没打量四周,只是盯住了我,那对空陷的眼睛死死看住我的脸。厅里太暗了,一片阴影,我真想跑到房子后部去,夕阳余晖会洒遍那儿小小的起居室,那儿的窗户对着花园敞开。我需要有能力离开她,需要呼吸到室外的空气,头顶上是空旷的天空,如果我被迫跟她一起待在一间关闭的房间里我会窒息的。
她走在石板地上,脚步有力轻快,我听到她裙裾发出的轻轻的悉索声,这声音真可怕,令我想起往事。我对这声音感到恐惧,我几乎就想拔脚跑到明亮处去。
“丹弗斯太太,想来点茶吗?我自己还没喝过,我正准备去煮茶呢。”
“谢谢,夫人,那样真太令人高兴了。”
她站在起居室里,背朝着窗和花园,背对着那外面的世界,似乎她并没有瞧见它们,对它们从不感兴趣似的,我意识到这一点,这正像我从没见她穿过出门衣服一样,而且除了在曼陀丽的大宅邸里,我从没在别处见到过她。
“或许你乐意出去看看我们的花园——恐怕玫瑰都谢了,不过花坛还有些引人之处,尽管我只是刚刚开始在着手修整这花园——它荒芜得太厉害了,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呢。”
她瞧都没瞧四周。她的眼光没从我脸上挪开过。“是的,我相信你是在春天才刚到这儿的。”
“是那么回事,我们是五月来的,我们在国外待了——待了几年。”
“啊,是嘛。”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并不想有罪责感,我没理由那样想,可由于她老盯着我瞧,我觉得自己脸都红了,赶快把目光移开。不需开口,我们两人彼此是心照不宣。我们出国的原因,以及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这地毯上的一块图案那样清晰,我们两人站在这儿似乎都能看见那一切。
“快请坐下。我——我去弄茶。要不了多久的。”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一会儿,她的眉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我想,她鄙视我,她在暗暗嗤笑我。
“我在想,打战争以来,要得到好帮手可真不容易,如今的年轻人似乎一点没兴趣去当佣人了。不过我相信,等你们安定下来以后你们会找到人来帮忙的。”
“呃,我有帮手——”我急急地说道,“那就是说,要多少有多少。情况确实跟往日大不相同了——”“就像在曼陀丽”这几个字到了嘴边没说出来。“每天多拉都来帮我——有时那儿农庄的佩克太太也来帮帮忙。”
“我知道。”她话音中的蔑视味令我的脸不禁又红了,我真恼火极了,她仍然具有羞辱我的力量。
“我真的不想要那么一批气派十足的佣人了,丹弗斯太太,那从来不适合我。”
“是的。”
“这儿的事情远没有那般正规。”
“是的——当然,相比之下,这幢房子管理起来规模要小多了。”
“不错,”我说,“不错,是这么回事儿。”然后,我赶紧从她身边逃开,到下面厨房去了。
我双手抖得厉害,真让我担心会把茶具给摔了,在倒水时,我把水泼出了一些,烫痛了手背。手背上留下了一条很长的红印,钻心地痛。
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中掠过,就好像好几只漂亮的小鸟在鸟笼里乱扑腾,问话声是那么急切尖利。她怎么会发现我们的?她从哪儿来?她就住在附近吗?如果是的,那么是纯出偶然吗?她对我们在这儿以前的生活了解多少?对我们来到这儿后现在所过的生活又知道些什么?我想象出她就住在离这儿不很远的地方,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她一直在监视我们,刺探我们。
今天下午她是怎么来这儿的?看起来她不大可能是走来的。
茶盘真沉,我在托起它以前不得不站在那儿,扶着墙,深深地吸了几次气让自己稳定下来。我不该听由她来恐吓我。我一定不能这样,那太没道理了。她没这个能耐。
然而,我知道她有这个能耐,那是杰克·费弗尔所不具备的,他也从来不可能具备。她老是对我具有一种威慑力,我害怕她,仇视她,而她则鄙视我,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在她面前我简直什么都不是。如今,对付费弗尔,以及在其他任何方面,我有了更强的力量,更大的自信心。但是,一见到丹弗斯太太,我就变成了没主见,畏畏缩缩,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人了,我又成了当初刚到曼陀丽,斗胆想取代吕蓓卡的那个新娘了。
不过我还是迈着尽可能轻快的步子沿走廊走了出去,只是我那火烧火燎的手让我想起,在短短的一小会儿时间里,她对我所做的一切。
看起来她根本一动没动过,她依然背对着花园。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瞧见了我的脸,两眼睁得大大的、闪发着光彩,一动不动地盯住了我的脸。在我放下菜盘,取出两张小茶几,放下茶托、茶壶和茶杯时,她一直望着我。她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提出帮一下忙。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傻里傻气的,我不该自己干的,该有个铃按一下,至少该有一个佣人为我们端茶来。她的脸上还是那副轻蔑的样子。我什么也不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倒了我。
“夫人,这真是一幢相当不错的房子。我知道,你和德温特先生在这儿会过得非常愉快的。”
“是的——是的,谢谢你,丹弗斯太太,我们是——我们喜爱这房子,我们正在买下周围更多的地产——它确实正是我们想要的那种房子。”
“当然,它跟曼陀丽完全不同。没人会把这幢房子同曼陀丽相比,对吗?”
“我想没人会去比较吧。”
“不过,那么看来,没什么地方能同它相比,今后也决不会有。”她只坐在椅子边上,身子笔挺,端着茶杯,我真希望她别这么老盯着我,一直不把眼睛移开。我的手实在痛得够呛。
我说,“我觉得我现在不怎么想到曼陀丽了。”
“是吗?这么说来你在那儿从没愉快过,对不?那儿从来就不真正属于你。我敢肯定,德温特先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它。”
“不——不,我不这样认为。”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这样。它一直就在那儿,不是吗?它从没离开过我。”
我刚才还带来了一小碟柠檬饼干,这时我拿起饼干递给她,随后我便意识到我忘了附带拿几个小碟子来放饼干,于是我站起来去取碟子。就在我这么做时,我把饼干全碰翻在地上了。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了地毯上,成了干瘪瘪的、可怜的、没新鲜味的小片儿。我瞪着它们,觉得眼泪窝满了眼眶,那是气恼和自卑的眼泪。我跪了下来,四下摸索,把它们一一捡起,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尽管在我重新窘困地坐下看看她时,这张苍白的骷髅般的脸又重新伪装起来,只见到那对眼睛在闪烁着。
“丹弗斯太太——”我脱口而出。“你是怎么发现我们住的地方的?”
她一点没犹豫,不假思索地,话语便轻轻吐了出来。
“我有一个非常舒适愉快的居处,离这儿不远,就在弗思沃德村。你或许知道这村子吧?”
“不,不,我想我不知道。”
我把剩下的一些饼干扒拉到盘子里。
“我是管家,陪着一个年长的夫人。在这世上她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说真的,我的工作非常轻松——它确实很适合我,不过,当然喽,一切都跟当年是完全不同了,对吗?”
“对,对,我想是不一样的。”
“德温特先生好吗?”
我原想要继续提出些问题,我很想知道过去这些年里她在干些什么,离开曼陀丽后她去了哪里,大战期间情况如何,但我没法这么做。她硬板板地坐在那儿,那种咄咄逼人的静态,还有那双一刻不离开我的脸的眼睛,使话到了我的舌尖上又冻住了,我不敢问出这些问题。
“很好,”我说。“迈克西姆很好。此刻他正在苏格兰,去看弗兰克·克劳利,商讨关于这片庄园的一些问题。”
“噢。”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把这告诉了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是一个人在这儿。
“就去两天。我想他可能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听出了自己说话声中的紧张,我也知道她毫不费事就知道我是在撒谎。
跟她又面对面地坐在这个房间里不仅让人害怕,而且也让人觉得这事真有点古怪。她过去一直都是站着的,一副必恭必敬的样子,随时准备聆听各种指示或是吩咐,而我从没感到她是居高临下的,她总是很好地克制着自己。现在,我为她奉茶,她就坐在我家的一把椅子里,这总让人在一个新的角度上觉得不对劲,我既不是她的主人也不是跟她同等的人,在她眼中,我是个比她地位更低的人,跟向来一样。
阳光一点点从房间里退出去,花园里一片阴影。一丝儿风也没有,而且一直有一种异样的寂静。
“听到莱西夫人的事我很难过,这事一定让你们俩很伤心。”
就在这时我明白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了,尽管这张脸依然是毫无表情,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在深陷的眼窝里,这对眼睛似乎就是两个刺眼明亮的光点。原来是你。当然,我已经猜到了,果然没错:就是你,送去了那只白花圈。但是我的嘴巴是那么干涩。她看着我,她的脸盘骨在渐渐浓起来的夜色中是那么苍白。
为什么,我真想大声叫出来,看在上帝份上,你还想要些什么?要我?要迈克西姆?你还想要我们怎么样?你到底想要什么?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车道上砂石路面发出的轻微的嚓嚓声。丹弗斯太太动了一下。
“是那辆车来了。”她站起身,她的裙子垂落下来发出轻柔的击响,“我要他等在外面巷子里。我很幸运,我的主人很少用车。只要那辆车有空,我随时都可用它,包括司机。”
木木然地,我引她向门厅走去。那辆黑色轿车等在车道上,司机把住了打开的门。我理该感到好笑,我想。迈克西姆见到我端上茶盘、服侍丹弗斯太太,亲眼见到她由一辆轿车送来又带走,他会放声大笑的。“相信丹弗斯太太好了。”他会这么说,“她总是具有一种风度,你不这样认为吗?”然后便会把她打发走,就把她当作一个在我们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人物。
不过我明白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跟她握了手,她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便上了车,车子立刻开走了。
别别扭扭地——我老是这样,做不好手势——我朝她扬起了手。她没跟我挥别,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在车子拐弯时,地凑着窗子朝外望着我,那张骷髅般的脸散发出惨白的光,那双眼睛定定地盯住了我。
等我将手放下时,我这才觉得手背上那块烫痕火烧火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