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ot;告诉我,如果能为你们村子做一件事,那会是什么?quot;
quot;尊敬的先生,你们在力量和耐力上实在不能教给我们什么,我们也不羡慕你们不安的灵魂——也许我们还比你们快乐些。在你们拥有的所有事物当中,我们最渴慕的就是让孩子上学。quot;
——埃德蒙〃希拉里爵士
和夏尔巴人乌尔奇恩的对话,节录自《云端上的校舍》
有人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摩顿森舒服地蜷在被窝里,奢侈地享受着温暖。从春天以来,他这还是头一回睡在室内。借着壁炉昏暗的炭火,他看到了好几个正在睡觉的身影。鼾声来自房间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他翻个身,也加入了合奏。
再次醒来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天花板上的方窗透着蓝色的天光。哈吉的妻子莎奇娜见他醒了,给他端来一杯quot;拉西quot;(酸奶)、一块刚烤好的quot;恰巴帝quot;(薄煎饼)和一杯甜茶。她是第一位接近摩顿森的巴尔蒂女性。摩顿森觉得莎奇娜有着他见过的最和蔼可亲的面容——皱纹的线条表明,笑纹长年在她嘴角和眼角驻扎,而且持续延伸,直到占满整个脸庞。她把长发精心编成藏族妇女传统的辫子发式,头戴镶有珠饰、贝壳和古钱的羊毛帽quot;乌尔得瓦quot;。莎奇娜站在一旁,等待摩顿森品尝早餐。
他咬下一口热腾腾的quot;恰巴帝quot;,然后把它浸到quot;拉西quot;里,狼吞虎咽扫光眼前的食物。再将甜茶一饮下肚。莎奇娜满意地笑了,又给他端了一份。如果当时摩顿森知道,糖对巴尔蒂人来说是多么稀少珍贵,当地人是多么节省用糖,他一定会拒绝第二杯甜茶。
莎奇娜离开后,摩顿森开始打量房间,陈设简单得几乎可以用quot;贫困quot;来形容: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瑞士农舍海报,上头有青青的牧草地和野花;除此之外的家当,从煮得泛黑的炊具到几经修补的油灯,都是因为实用才存在的。摩顿森盖的厚棉被是用上好的枣红丝绒做的,还缀着小镜子;其他人盖的则是羊毛薄被,上头只随便缀着现成的零碎布料。哈吉amp;#8226;阿里一家显然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他这个外人用了。
下午稍晚时,摩顿森听到有人大声喊话。他混在看热闹的村民们中间,慢步走到俯瞰布劳渡河的峭壁上。河上方大约六十米处有根钢索吊着一个箱子,一个人坐在箱子里,正努力把自己拉过河。与沿着河往上走然后再过桥相比,这种过河方式能节省大半天时间,但如果失手坠落,代价就是必死无疑。
箱子来到峡谷中央时,摩顿森认出那人正是穆札佛。他窝在窄小的缆车里,身下是摩顿森再熟悉不过的巨大背包。所谓的quot;缆车quot;不过是个用碎木片拼成的小箱子。
这一次摩顿森对穆札佛的quot;拍背quot;礼早有准备,他忍住了,没有咳嗽。穆札佛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他,眼睛潮湿了,举手朝天喊着quot;安拉乎艾克拜尔!quot;然后用力抖动双手,仿佛真主赐下的珍馐已经在他脚边堆起。
他们到哈吉家中享用quot;毕安够quot;烤鸡大餐。烤鸡肉又硬又老,就像饲养这些家禽的巴尔蒂人一样结实。用餐过程中摩顿森才知道,穆札佛的名气已经响遍喀喇昆仑山脉。三十多年来,他是这一地区最好的高山向导之一,见多识广,成就显赫。这其中包括跟着美国登山队在1960年首登加舒尔布鲁木峰。但让摩顿森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谦虚,他们同行期间,穆札佛对自己的这些成就只字未提。
摩顿森郑重地交给穆札佛三千卢比,这远比他承诺的要多,并且答应等自己完全康复后,一定去拜访他的村庄。当时他完全没料到,接下来的十年,穆札佛将一直停留在他的生命中,用那双带他避开雪崩与断崖的坚定臂膀,引导他穿越人生中的一道道艰难险阻。
摩顿森和穆札佛再次上路,与达斯尼会合,然后搭上吉普车,开始前往斯卡都的漫长旅程。饱餐一顿,在一家叫做quot;乔戈里quot;的汽车旅馆酣睡一晚,享受平凡生活的快乐后,摩顿森却觉得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要他回到喀喇昆仑山脉。他觉得自己在科尔飞找到了最珍贵的东西,于是不久后又搭车返回了科尔飞。
住在哈吉家时,摩顿森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晚他都会在科尔飞周围散步,身边跟着一群孩子,抢着牵他的手。这个沙漠绿洲般的小山村让他体会到在岩石遍布的荒凉山区求生的艰难。尤其是全凭人力挖出的上百条渠道,这些沟渠将融化的雪水导引到田地和果园,令他惊叹不已。
走出巴托罗冰川、脱离险境,摩顿森才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他已经变得无比虚弱,几乎没办法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到河边。当他终于来到河边,脱下衣服准备在冷冰冰的河水里洗个澡时,差点被自己的外表吓坏了。quot;手臂简直细得像根牙签,根本不像我自己的手。quot;他回忆道。
气喘吁吁地回到村里,他觉得自己就像村中的老人一样孱弱。那些瘦弱不堪的老人们在杏桃树下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抽着水烟筒,吃着杏桃仁。每天结束一两个小时的散步后,摩顿森就会筋疲力尽地回到哈吉家的被窝里,然后开始仰望天空。
村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天,他下令把村里珍贵的quot;邱可拉巴quot;(大山羊)宰了。四十个人合力将山羊瘦骨间的碎肉都剔了下来,然后又用石头把羊骨敲碎,刮出骨髓。看到村人吃羊肉时狼吞虎咽的样子,摩顿森体会到这顿大餐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他们一直生活在饥饿中。
来科尔飞之初,他以为自己闯进了香格里拉之类的人间仙境。许多路过此地的西方游客都会有种浪漫情怀,认为巴尔蒂人的这种生活,比遥远的发达国家更加纯朴美好。早期的西方游客,为这儿取了个浪漫的名字:quot;杏色西藏quot;。
quot;巴尔蒂人真有享受生活的天赋。quot;1958年,马瑞尼造访艾斯科里后,赞叹之下写道,quot;老人们坐在阳光下抽着图画般的水烟管,中年人则在桑树荫下操作着原始织布机,带着一种生命经验历练出来的沉稳。还有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温柔细心地为彼此清理身上的虱子。quot;
quot;我们感受到全然满足、永恒安详的氛围。quot;他又写道,quot;这一切不禁让人疑惑:难道生活在无知中,不知道有柏油路、汽车、电话和电视的存在,不是件更美好的事情吗?活在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就如同生活在极乐之中?quot;
马瑞尼造访艾斯科里三十五年后,巴尔蒂人依旧忍受着传统闭塞的生活。才在村中待了几天,摩顿森就开始明白,科尔飞绝非西方人想象中的伊甸园。村里每户人家中,至少有一位成员患甲状腺肿或白内障;马瑞尼所羡慕的孩子们的姜黄发色,其实是恶性营养不良的结果。每天,村长的儿子塔瓦哈从村里的清真寺晚祷回来后,摩顿森会和他一起散步,交谈中摩顿森得知,离科尔飞最近的医院远在斯卡都,至少得走上一个星期的路才能到。因此,村里有三分之一的新生儿活不到一岁的生日。
塔瓦哈告诉摩顿森,七年前,他的妻子萝奇雅就是在生下唯一的女儿嘉涵时难产过世。那床让摩顿森深感荣幸的镶镜丝绸被,就是萝奇雅的嫁妆。
摩顿森不知怎样才能报答这家人的恩惠,但自己至少要有所表示。他开始把手头的东西送人。户外水壶和手电筒之类实用的小东西,对夏天经常长途跋涉放牧的巴尔蒂人来说很宝贵,所以他给了阿里家族;给莎奇娜的礼物是露营炉,它可以用容易找到的煤油当燃料;他把酒红色的抓绒衣披在塔瓦哈身上,强迫他收下,即使这件衣服的尺寸太大了;送给哈吉的是挪威制的海利汉斯防寒夹克,这件夹克曾帮他在乔戈里峰的低温下保持暖和。
但他最有价值的礼物,其实是登山药箱里的药品,以及担任护士时接受的急救训练。
随着体力日渐恢复,摩顿森在陡峭山路上走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以便尽力满足村民日益增加的医疗需求。他用抗生素药膏治疗村民的开放性溃疡,将感染的伤口切开,然后挤出脓汁。他所到的每户人家,屋内深处都有双恳求的眼睛望着他。多年来,巴尔蒂老人们应对各种病痛的方法,就是默默忍受。
即使摩顿森能做的有限,他还是尽量帮村民们接好断骨,用止痛药或抗生素帮他们多少减轻些痛苦。
摩顿森的名声慢慢传开,科尔飞周遭的村落也开始有病人派亲友来请quot;葛瑞格医生quot;——后来整个巴基斯坦北部都这样称呼他——虽然他解释了很多次,自己只是护士,不是医生。
在科尔飞时,摩顿森常觉得小妹克莉丝塔就在身边,尤其是和村里孩子相处的时候。quot;在他们的生活中,得到每一件事物都要经过挣扎。quot;摩顿森说,quot;他们让我想起克莉丝塔。就连最最简单的事物,克莉丝塔都必须努力挣扎才能获得。还有她的坚忍,不管生命丢给她什么样的考验,她都会安然接受。quot;他决定尽量多为他们做点事情,也许回到伊斯兰堡的时候,他可以用最后剩下的钱买些课本或教材送给学校。
睡前躺在炉火旁,摩顿森告诉哈吉,他想参观科尔飞的学校,却看见阴霾掠过老人刀刻般的脸。拗不过摩顿森的坚持,村长终于同意第二天一早带他去看学校。
用过熟悉的早餐quot;恰巴帝quot;与茶后,哈吉带摩顿森走上一条陡峭的山路,来到布劳渡河上方两百多米一处开阔的岩石平台上。景色美极了,布劳渡河上游的巨峰耸立在科尔飞灰色的岩壁上方,直插苍穹。但最让摩顿森惊叹的不是风景,而是八十二个孩子——七十八名男孩和四名勇敢的女孩,正跪在户外霜冻的土地上。
哈吉回避着摩顿森的目光,解释村里之所以没有学校,是因为政府无法提供老师,而雇用老师得付上每天一美元的代价。村里没有能力负担这些钱,只好和毗邻的曼琼村合请一位老师,老师一个星期到科尔飞教三天书。其他时间,孩子们就自己复习老师布置的功课。
摩顿森看着孩子们,心紧紧揪着。他们立正站好,认真地唱起了巴基斯坦的国歌,准备开始今天的quot;上课日quot;。quot;祝福这神圣之地,丰饶之国,坚忍的象征,巴基斯坦国土amp;#8222;amp;#8222;quot;他们用甜美的童音稚拙地唱着,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成白雾。摩顿森抱起塔瓦哈七岁的女儿嘉涵,听她唱完quot;愿这民族、领土、国家在永存的光辉中闪耀quot;。
唱完国歌,孩子们坐成一个圆圈,开始抄写乘法表。大部分孩子都带了小木棍来上课,用它在泥土上抄抄写写。比较幸运的孩子,像嘉涵,则是带着一块石板,用沾了泥水的棍子在石板上写字。quot;你能想象在美国,一个小学四年级的班级,没有老师,会自己坐在那里安静做功课吗?我觉得心都碎了。他们热切渴望学习,不管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有多困难。这让我想起克莉丝塔,我知道我必须为他们做些什么。quot;
但是能做什么呢?钱已所剩无几,即使住最便宜的旅馆,也只够他坐吉普车到伊斯兰堡,然后搭飞机回家。
在加州,他能期待的只有零星的护理工作,他的家产更是少到可以全部塞进车子后备箱,至于那辆费油的酒红色别克汽车,可以说是他在加州唯一的quot;房产quot;。尽管如此,摩顿森仍相信,总会有办法的。
站在俯瞰河谷的岩石平台上,在哈吉身旁,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高峰,那些让他飞越半个地球来考验自己的高峰。爬上乔戈里峰,把克莉丝塔的项链放在峰顶,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他可以用一种更有意义的方式纪念妹妹。摩顿森把手放在哈吉肩上——自从他们共饮第一杯茶后,老人常这样手扶他的肩膀——说道:quot;我要给你们盖一所学校。quot;
他完全想不到,这句话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所踏上的路途,也远比离开乔戈里峰的漫漫征途更为曲折艰辛。
quot;我会盖一所学校。quot;摩顿森说,quot;我保证。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