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芝加哥的头几个钟头车程,金科都在拿小块牛肉干教昆妮用后腿站立行走。昆妮的腹泻显然康复了。
“起来!起来,昆妮站起来!好样的,太棒了!”
我躺在铺盖上,蜷着身子面向墙壁,浑身上下每一寸筋肉都和心绪一样苦不堪言,这必定是个教训。历历往事在我脑海盘旋,仿佛线球似的缠混成一团。我父母亲在世时送我去念康奈尔大学。我父母过世后尸身下方的绿、白地面。玛莲娜和我在兽篷跳华尔兹。玛莲娜今天早上在窗边把泪水往肚里吞。萝西什么都想碰碰、试试的长鼻。三公尺高的萝西不动如山,在奥古斯特的殴打下哀号。奥古斯特在行驶的列车顶上跳踢踏舞。奥古斯特仿佛跟象钩合而为一,气得疯魔起来。芭芭拉在舞台上摆荡两只木瓜奶。芭芭拉和奈儿对我施展专业的魅功。
昨夜的事像大铁锤一般重重打击我。我将眼皮闭得死紧,努力净空脑袋,但脑袋就是空不了。回忆愈是痛苦,愈是挥之不去。
昆妮兴奋的尖嚷终于停歇。几秒后,金科床铺的弹簧吱吱响了几声,又归于沉寂。感觉得出来,他在打量我。我翻身面对他。
他坐在床缘,光着脚丫,交叉双腿,红发凌乱。昆妮爬上他的大腿,后腿宛若青蛙一般在身后摊平。
“你到底怎么搞的?”金科说。
阳光从他身后的木条缝隙射进来,一闪一闪有如刀锋。我遮住眼睛,摆出苦瓜脸。
“我是真心想知道。你打哪儿来的?”
“从石头蹦出来的。”我翻回去面对墙壁,把枕头盖在头上。
“你在气恼什么,昨晚的事吗?”
光是听他提起昨晚,胆汁都涌到喉咙了。
“你觉得丢脸还是怎么啦?”
“哎,看在老天分上,能不能饶了我?”我没好气。
他沉默不语。几秒后,我又翻身面对他。他仍旧盯着我,抚弄昆妮的耳朵。小狗舔着他另一只手,摇着短尾巴。
“我无意对你失礼,只是我这辈子没干过那种事。”我说。
“嗯,是喔――其实,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我双手抓着发疼的脑袋。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四公升水梳洗――
他继续说:“听着,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你就知道喝酒要有节制,至于另一桩事嘛――唔,之前你撞见我,我总得将你一军嘛。照我看来,咱们这样就算扯平了。其实,我甚至欠你一次人情哪。昆妮吃了蜂蜜就不泻肚子了,那蜂蜜简直跟塞子一样。喂,你识字啊?”
我眨了眨眼。“啊?”
“我是说,也许你想看看书,省得老是躺在那里生闷气?”
“我还是继续躺在这里生闷气好了。”我紧紧合目,用手遮住眼皮。我的脑子太大,头盖骨太小,双眼发疼,搞不好会呕吐,而且蛋蛋发痒。
“随你。”他说。
“也许下一次吧。”我说。
“当然,随便啦。”
静默。
“金科啊!”
“嗯?”
“谢谢你借我书。”
“不客气。”
更长的静默。
“雅各啊!”
“嗯?”
“你可以叫我华特。”
我的眼睛在手下面瞪大。
他的床吱吱作响。他换了姿势。我手指张开一条缝偷看。他将枕头对折,躺在上面,从木箱取了一本书出来。昆妮在他脚边安顿下来,望着我,担忧地挑动眉头。
薄暮时分,火车抵达芝加哥。尽管脑袋胀痛,筋骨酸疼,我仍站在车厢敞开的大门前,伸长脖子好好看个清楚。毕竟,芝加哥是情人节大屠杀[指1929年的黑帮火拼事件。]的发生地,也是爵士乐、黑帮、地下夜总会之都。
远方有不少高耸的楼房。正当我努力估量哪一栋是传闻中的阿勒顿酒店,火车行经屠宰场汇集的地区。这个地带绵延数公里,列车速度减缓成爬行。这些建筑平板而丑陋,畜栏里挤满动物,牛儿惊恐地哞哞叫,脏兮兮的猪猛力吸气,屁股都抵着围栏了。但这不算什么,建筑物里传出的吵嚷和气味才骇人。不出几分钟,血腥味和刺耳尖叫便让我飞逃回羊舍房间,将鼻子埋进发霉的鞍褥,只求能不闻到那死亡的气味。
我的胃够脆弱了,即使我们的营地离屠宰场很远,我仍在车厢内窝到营地完全搭建好。之后,我想和动物相伴,便进入兽篷,沿着篷壁巡视。
看着鬣狗、骆驼一干动物,甚至看着北极熊坐在地上,背抵着笼壁,用十公分长的牙齿啃十公分长的脚掌都令我爱怜不已。很难说得清我内心陡然滋生的柔情。这股情感忽然充盈我心,汹涌如洪水,坚实如方柱,细密如流水。
我父亲收不到诊疗费许久之后,仍然觉得有责任继续诊治动物。尽管不收钱无异自断生路,他就是无法眼睁睁任马儿闹疝气,也受不了看着胎位不正的牛生产。照奥古斯特、艾蓝大叔的生意手段,我是团里惟一能替动物尽心力的人。倘若换成是我父亲,或者说,倘若我父亲在这里,他必然会要求我照顾它们,一定的,对这一点,我有十成的把握。无论昨晚如何,我不能抛下动物不管。我是它们的牧者,是它们的保护人。看顾动物不仅仅是职责所在。对父亲来说,这份工作就是与动物的盟约。
有一只黑猩猩需要抱抱,所以我让他挂在我后腰,就这么巡视兽篷。我走到一大块空地,意识到那是大象的位置。奥古斯特一定是没法子让萝西离开车厢。倘若我对他有一丝丝好感,我会去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但我没那个心。
“喂,医生。奥提兹觉得长颈鹿受了风寒,你要去看看吗?”彼特说。
“当然。”我说。
“来吧,波波。”彼特说,手伸向黑猩猩。
黑猩猩毛茸茸的胳膊和双腿紧抱着我。
“好啦,我还会再来的。”我试图把它的手臂掰开。
波波赖着不动。
“好。”我说。
它无动于衷。
“好吧,再抱一次就要下来了哦。”我说,将脸贴在它的黑色毛发上。
黑猩猩笑得露出满口牙,在我脸颊亲一下,然后爬到地上,一只手塞进彼特的手心,缓步走了。
长颈鹿长长的鼻腔流出少量鼻涕。如若是马匹,我不会担心。但我不了解长颈鹿的生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于是我决定在它脖子上敷上膏药。我爬到梯子上,奥提兹在下面为我递东西。
长颈鹿温驯又美丽,很可能是我见过最奇异的生物。它的腿和颈项都很纤细,身躯斜斜的,覆满拼图似的纹理。三角形的头部凸起古怪的毛茸茸肉瘤,就在大耳朵的上方。它的眼睛又大又黑,还有马匹那种如丝绒般柔软的嘴唇。它套着笼头,我抓着笼头以便上药,但大多数时候它都静静不动,让我为它清鼻孔,还用布把它脖子包起来。我弄好后,爬下梯子。
“我得开个小差,你能不能罩我?”我问奥提兹,一边用破布揩手。
“可以呀,你要干吗?”
“我得去一个地方。”我说。
奥提兹睨起眼。“你该不会是想闪人吧?”
“啊?不是啦,当然不是。”
“你最好从实招来。你要是打算开溜,你溜的时候我可不要罩你。”
“我没有要溜呀,我干吗溜?”
“因为你……呃,你知道的嘛,因为某些事情。”
“不会啦!我没打算溜。那档子事就别再提了,行吧?”
还有谁没听说我出大糗吗?
我步行出去,走了三公里来到住宅区。房屋年久失修,很多窗户都用木板封死。我经过等着领救济品的长长队伍,衣衫褴褛的人无精打采,等着进入救济中心。一个黑人男孩问我要不要擦鞋,我有心应允,却没有一文钱可以付。
好不容易,我看到天主教教堂。我在靠近后面的长椅良久,注视圣坛后方的彩绘玻璃。尽管我渴盼得到赦免,却无法向神父忏悔。最后,我离开椅子,去为父母点祈福蜡烛。
正当我转身要走,却瞥见玛莲娜的身影。她一定是在我点蜡烛时来的。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那绝对是她。她坐在前面的长椅,穿着一件淡黄色洋装,戴着同色系的帽子。她的颈项白皙,挺着肩膀,几绺茶色秀发从帽檐下溜出来。
她跪在软垫上祈祷,我的心紧紧揪起来。
我离开教堂,不让自己进一步毁坏灵魂。
我回到营地,萝西已经在兽篷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过去的,我也没过问。
当我走近,它对我微笑,长鼻的尖端卷成一颗肉球来揉眼睛。我望着它两分钟,然后跨进圈住它的围索。它的耳朵贴着身体,眼睛睨起来。看来它对我有了戒心,我的心往下沉。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雅各!”
我多看了萝西几秒,才转身面对他。
“你听我说,这两天我待你有点不客气。”奥古斯特说,靴子鞋尖在地上搔划。
我应该要说两句话,让他心里舒坦一点,但我不开口,无心跟他尽释前嫌。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有点儿过分。你知道的,是因为工作压力的关系。压力会让人变了个样。”他伸出手,“我们还是朋友?”
我沉吟几秒才和他握手。他可是我的顶头上司,既然决定留下来,就不能做出会让他炒我鱿鱼的事,否则就未免太不明智了。
“好样儿的。”他说,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另一只胳膊搂我的肩。“我今天晚上带你和玛莲娜出去玩玩,补偿两位。我知道一家很棒的小店。”
“晚上的场子怎么办?”
“今晚没必要开场,又还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不按照预定行程,横冲直撞乱闯,就是会有这个问题。”他叹息,“不过艾蓝大叔懂得怎么做最好。显然如此。”
“是吗?昨天晚上有点……不愉快。”
“那只是鸡毛蒜皮,雅各!鸡毛蒜皮。你九点过来。”他绽出灿烂的笑容,迈开大步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暗暗心惊我多么憎恶跟他在一起,而我又多么想和玛莲娜为伴。
他们厢房的门开了,是玛莲娜应的门。她穿着红缎料子,美极了。
“怎么了?”她低头看自己。“衣服沾到什么东西了吗?”她扭身,检视身躯和双腿。
“没有。你看起来很漂亮。”
她抬眼迎上我的目光。
奥古斯特从绿帘后面出来,打着白领带。他瞥我一眼说:“你不能穿成这样去。”
“我没别的衣服。”
“那你得借,去吧,不过你得快一点,出租车在等了。”
我们穿越停车场,通过后街小巷,仿佛走迷宫似的。突然间,出租车在工业区一隅停下。奥古斯特下了车,递给司机一张卷起的钞票。
“来吧。”他说,带着玛莲娜出了后座,我跟上去。
我们在一条小巷内,两旁都是巨大的红砖仓库。街灯照亮了粗糙的柏油路面。风将垃圾刮得贴在巷道一侧的墙上,另一边则停了一些车辆,有敞篷跑车、双座式轿车、小轿车、甚至礼车,全是些闪亮亮的车,全是簇新的车。
奥古斯特走到一扇凹入墙面的木门前,轻快地敲门,然后等在那里,脚踩着拍子。一个长方形的门孔拉开了,孔内出现一双男人的眼睛和浓密的一字眉。他身后传来派对的律动声响。
“什么事?”
“我们来听歌。”奥古斯特说。
“什么歌?”
“怎么,法兰基的歌呀,不然还有谁。”奥古斯特说,笑眯眯的。
门孔关起来,先是咔嗒一声,再来是哐当一声,一听就知道是开防盗锁的声音。门开了。
那人上下瞟我们一眼,然后招呼我们进去,砰地摔上门。我们穿过一个瓷砖玄关,让穿着制服的店员检查衣服,之后步下几阶阶梯,来到一个大理石舞厅。豪华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来,一只乐团在平台上演奏,舞池中尽是双双对对的舞客。桌位和U型的包厢座环绕着舞池。舞池再过去几步,在靠墙的地方有一个木质吧台,酒保们穿着无尾小礼服,雾面镜子前的架子上排列无数酒瓶。
玛莲娜和我坐在一个皮面包厢座,奥古斯特去点酒。玛莲娜看着乐团,叉着腿,随着音乐的节拍在摇脚,转动脚踝。
一杯酒砰地搁在我面前,一秒后奥古斯特在玛莲娜身边一屁股坐下。我探看杯子里的东西。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
“你还好吗?”玛莲娜说。
“还好。”我说。
“你脸色有点发青。”她继续说。
“我们雅各只是有点宿醉。我们给他一杯,看看能不能解酒。”奥古斯特说。
“嗯,要是我坐在这里会打扰二位,再跟我说一声。”玛莲娜不无怀疑,目光回到乐队。
奥古斯特举起他的酒杯。“敬友谊!”
玛莲娜移回目光,一瞥见酒杯位置,便移开目光。她拿起酒杯,和我们碰杯子,轻巧地用吸管啜饮,搽了丹蔻的指甲拨弄吸管。奥古斯特一仰而尽。当酒液沾上我嘴唇的那一刻,舌头便本能地阻挡酒液入喉。奥古斯特在看我,所以我装出吞咽的动作,才将酒杯搁下。
“就是这样呀,好兄弟。再多喝几杯,你就通体舒畅啦。”
我个人怎样我是不清楚,不过玛莲娜喝下第二杯泛着泡泡的白兰地亚历山大,她整个人都活了起来,拖着奥古斯特进入舞池。奥古斯特带着她转圈,而我探身向前,将我的酒倒入棕榈盆栽。
玛莲娜和奥古斯特回到包厢,跳舞跳得脸颊红润。玛莲娜叹息着,拿起一张曲目单扇风。奥古斯特点燃一根烟。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空酒杯。“哎呀,瞧我都疏忽了。”他站起来,“再来一轮一样的?”
“噢,管他的。”我说,提不起劲。玛莲娜只是点头,整个人又被舞池吸引住了。
奥古斯特离开三十秒之后,她蹦起来,抓住我的手。
“干吗呀?”我笑起来。她在扯我胳膊。
“来嘛!我们去跳舞!”
“什么?”
“人家爱死这支曲子了!”
“不行啦――我――”
可是没有用,我已经站起来了。她把我拖入舞池,摇头摆脑,打着榧子。当我们周遭都是舞客,她转身面对我。我深呼吸一口气,将她揽入怀里,等了两个拍子,开始跳起来,在舞池里的人海中载浮载沉。
她轻灵如空气,一个拍子也没弄错,真不是盖的,而我舞步却笨拙得可以。我不是不会跳舞,我确实能跳。只是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劲,我肯定自己确确实实没醉酒呀。
她一个回转离开我,又转回来,从我的手臂下溜过去,背抵着我。我的前臂倚着她的锁骨,肌肤相触。她的胸脯在我胳膊下起伏,头在我的下巴下方,秀发飘香,舞得身体热乎乎的。然后她又离开我的怀抱,像一条彩带般舒展身躯。
当音乐停止,舞客吹着口哨,手举在头上拍着,没有人比玛莲娜的反应更热烈。我瞥一眼我们的包厢座。奥古斯特瞪着眼睛,手臂交叉。我吃了一惊,拉开和玛莲娜的距离。
“警察突袭啊!”
大家僵住片刻,然后第二声叫嚷传来。
“突袭啊!快跑!”
人潮挤得我向前冲。人们尖叫着,你推我挤,慌乱地想逃出出口。玛莲娜在我前方,和我隔了几个人。她回头看,视线穿过晃动的头颅和惊恐的脸庞。
“雅各!雅各!”她嚷着。
我挣着向她前进,挤过其他人。
我在一片人海中抓住一只手,瞧玛莲娜那表情,我知道握到的是她的手。我紧紧抓住她,扫视群众,寻找奥古斯特的身影,但我只看到了陌生人。
玛莲娜和我在门口时被挤散了。几秒后,我被挤出一条巷道。人们在尖叫,爬上车子,发动引擎,按着喇叭,轮胎嘶鸣起来。
“快呀!快呀!快走呀!”
“车子快开走啦!”
玛莲娜不晓得打哪儿冒出来,抓住我的手。我们并肩奔逃,警笛大作,哨声响起。当枪声传来,我揪着玛莲娜闪到一条窄巷。
“等等。”她低呼,停下来,蹦着脱下一只鞋子。然后抓住我的手臂,脱下另一只鞋。“好了。”她一手拎着两只鞋。
我们跑了又跑,直到听不见警笛、人声和嘶鸣的轮胎。我们在后街小巷中东奔西跑,最后停在一架铁制消防逃生梯下面喘气。
“老天爷。老天爷,就差一点点呢。不知道奥古斯特有没有逃出来。”玛莲娜说。
“但愿是有。”我说,也喘不过气。我腰着弯,两手杵在大腿上。
片刻后,我抬头看玛莲娜。她直视着我,用嘴巴呼吸,开始狂笑。
“怎么了?”我说。
“喔,没什么。没什么。”她笑个不停,却是泫然欲泣。
“怎么啦?”我说。
“噢,只是在笑人生真疯狂,没什么啦。你有手帕吗?”她说,吸着鼻子,一只手指探上眼角。
我拍拍口袋,掏出一条手帕。她接过去,先揩揩前额,又把整张脸都拍按一遍。“噢,我真是一团糟。哎呀,瞧瞧我的袜子!”她尖嚷,指指没有穿鞋的脚。脚趾都从袜子破损的地方跑出来了。“唉,这是丝袜呀!”她的嗓音高得不自然。
“玛莲娜,你还好吗?”我柔声说。
她双手握拳,举在唇前低吟。我向她的胳膊伸出手,但她转过身。我本来以为她会对着墙壁,但她却继续转,像伊斯兰托钵僧那样回旋一圈又一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我抓住她的肩膀,将嘴覆上她的唇。她怔住,倒抽一口凉气,等于是从我的双唇之间吸气。片刻后,她软化下来,指尖探向我的面庞。然后她猛地离开我的怀抱,一连倒退数步,用惊骇的眼睛望着我。
“雅各,天哪――雅各。”她嗓音开岔。
“玛莲娜,对不起,我不该轻薄你的。”我向前一步,停下脚。
她注视着我,一只手按着嘴,眼里一片黑暗的虚空。然后她倚着墙,穿上鞋子,看着柏油地面。
“玛莲娜,别这样。”我伸出双手,心里好无助。
她调整一下第二只鞋,接着拔腿奔跑,跌跌撞撞向前冲。
“玛莲娜!”我说,追了几步。
她愈冲愈快,一手掩着脸,不让我看见。
我停步。
她继续走,叩叩叩地走出小巷。
“玛莲娜!别这样!”
我看着她转弯,手仍捂在脸上,显然是不想让我看见。
我摸索好几个钟头才回到营地。
在路上,我见到人家的腿从门口伸出来,见到散发救济品的告示。我见到橱窗上标着“歇业”,而且一眼就看得出他们结束营业了。我见到“不缺人手”的告示,还有二楼的窗户标着“培训阶级斗争”的告示。我见到一家杂货店的告示写着:
没钱?
那你有什么?
我们什么都收!
我经过一个售报箱。头条是“帅哥弗洛伊德再度行抢:银行失金四千元,民众欢呼”。
离马戏团一公里多的地方,我经过了一群游民。空地中央生着火,大家聚在火边。有些人不曾入睡,坐在那里凝望火焰。有人躺平在折叠起来的衣服上歇息。我离他们够近的了,看得清他们的面孔,而且看出他们多半年纪轻轻,岁数比我小。那里也有一些女孩。有两个人在亲热,甚至没躲到草丛后面,只是待在离火远一些的地方。一两个男孩漠然看着他们。已经入睡的人鞋子是脱掉了,但鞋带却系在足踝。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人坐在火边。他的下巴覆着胡茬,或是皮癣,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他的面颊和无牙的人一样凹陷。我们四目相接,对望良久。我寻思他眼里的敌意为何浓得化不开,后来才记起自己穿着晚礼服。他决计不可能知道我一身行头都是借来的,我们俩其实半斤八两。我按捺下向他解释一切的不理性冲动,继续上路。
总算回到马戏团营地了。我伫立着凝望兽篷。夜空映衬出兽篷巨大的轮廓。几分钟后,我察觉自己立在大象前。我只能看得出一个黑影,而且是在眼睛适应光线后,才看出它的。它在睡觉,庞大的身躯静止不动,只有沉缓的呼吸声。我想摸它,想把手放在那粗糙温暖的皮肤上,但我舍不得吵醒它。
波波躺在它笼舍的角落,一手搁在头上,另一手放在胸膛。它深深叹息,咂着唇,然后翻身侧躺。真像人呀。
最后,我回到表演马车厢,窝在铺盖上。昆妮和华特都没被我进来的声响吵醒。
我躺到破晓也不能成眠,听着昆妮打呼,觉得自己凄惨绝顶。不到一个月之前,我只差几天就能拿到长春藤名校的学历,并且跟在父亲身边,经营事业。而现在呢?我的处境跟流浪汉没两样,窝在马戏团当差,自取其辱不止一次,而是两天连着两次。
昨天,我还不相信会有比吐在奈儿身上更丢脸的事,但昨晚便破了功。我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会不会告诉奥古斯特。被象钩砸中脑袋的简短影像不时掠过脑际,在随后更简短的影像中,我见到自己起身,在此时此刻走回游民那里。但我没有起身。我割舍不下萝西、波波和其他动物。
我会振作。我会戒酒。我再也不和玛莲娜独处。我会向神父忏悔。
我用枕头一角拭掉泪水,然后紧紧闭上眼睛,幻想母亲的容颜。我努力让母亲的脸庞停驻在心头,但不久那张脸便由玛莲娜取而代之。她先是疏冷地看着乐团摇脚,接着她神采飞扬和我在舞池中回转,再来是在巷道中,她由歇斯底里变为惊恐的神色。
但我最后的思绪则关乎触觉。我的前臂下侧贴着她鼓凸的Rx房。她的唇在我的唇下,既柔软又丰满。还有一个我想不透也挥不走的细节缠着我进入梦乡,也就是她的指尖轻触我面庞的感觉。
几个钟头后,金科――华特――唤醒我。
“嘿,睡美人,升旗。”他摇着我。
“好,谢啦。”我一动不动。
“你不起来。”
“真天才呀,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嗓音高了差不多八度。“嘿,昆妮――来这边,妹妹!这边呀,妹妹!来,昆妮,舔他,乖!”
昆妮跳到我头上。
“嘿,别闹了!”我说,扬起一只胳膊来防卫。昆妮的舌头伸进我耳朵,脚在我脸上动来动去。“别闹了!乖!”
但它就是不肯停,所以我霍地坐起来,结果昆妮飞到地上。华特看着我哈哈大笑。昆妮蠕动着攀上我的大腿,两条后腿站在地上,舔着我的下巴和脖子。
“乖妹妹,昆妮,乖宝贝。雅各啊――你看来好像又碰上了――呃――有趣的一夜。”华特说。
“也不尽然。”我回答。反正昆妮都在我大腿上了,索性抚摸起它来了。这是它第一次让我摸。它的身躯温热,毛发如铁丝。
“你很快又会头重脚轻的,去吃点东西,食物可以让你肚子舒服一点。”
“我昨晚没喝酒。”
他打量我片刻。“啊。”他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什么意思?”我说。
“跟女人闹别扭了。”他说。
“不是。”
“才怪。”
“才不是咧!”
“我很惊讶芭芭拉这么快就原谅你了,还是,她根本没原谅你?”他凝视我的脸几秒,又开始点头。“嗯,我敢说我看出一点端倪了。你没送她花,是吧?你以后得听我的建议呀。”
“你少插手别人的事啦。”我怒道,把昆妮放到地上,站起来。
“哇,你的脾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大呢。这样吧,咱们去吃点东西,走吧。”
当我们盘子上都装满了食物,我跟着华特往他的桌位走。
“你干吗?”他停步。
“我以为我们要一起吃。”
“不行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桌位。再说,你跟我坐,地位会被拉下来的。”
我迟疑着。
“你这人到底哪里有毛病啊?”他说,瞥瞥我平日的桌位。奥古斯特和玛莲娜静静地吃早餐,各自瞪着盘子。华特的目光闪烁。
“什么――不会吧。”
“我什么屁都没告诉你。”我说。
“还用你说吗?一眼就可以看破了。听着,小子,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听到了没?这只是打个比方。而照字面意思呢,就是你得过去那一桌,装着没事的样子。”
我又看看奥古斯特和玛莲娜。他们显然对彼此视而不见。
“雅各,你听我说,他是我见过最歹毒的狗杂种,所以不管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华特说。
“什么名堂都没有,绝对没有――”
“――反正你不能再搞下去了,不然你会赔上一条小命。你要是走狗运,你会去见红灯,而且大概会是在火车过桥的时候。我是说真的。现在快过去他们那一桌。”
我低头怒视他。
“快呀!”他说,朝那一桌迅速挥一下手。
我走近桌位的时候,奥古斯特抬眼看我。
“雅各!你没事呀,太好了,我都不知道你昨晚有没有找到回来的路。万一我得到监牢里保你出来,恐怕不太好,你知道的,可能会给团里惹上麻烦。”奥古斯特嚷道。
“我也在担心你们两个呢。”我落座。
“是吗?”他装出万分惊讶的样子。
我抬眼看他。他的目光炯炯,歪着嘴微笑,神情透着一丝古怪。
“噢,我们顺利找到路回来,是吧,亲爱的?”他说,瞟玛莲娜一眼。“雅各啊,请你务必告诉我,你们两个怎么会走散了呢?你们在舞池……贴得很近呀。”
玛莲娜迅速抬头,双颊燃着红晕说:“我昨晚就跟你说过了,我们被人潮挤散了。”
“我是在问雅各,亲爱的,不过谢谢你回答。”奥古斯特用夸张的动作掂起吐司,抿着唇笑嘻嘻的。
“当时真是人挤人。”我说,拿起叉子,将叉子伸进蛋下面,“我是想跟着她啊,但就是没办法。我跑到后面找你们两个,找了一回,我觉得还是走为上策。”
“聪明呀,好兄弟。”
“你们两个后来有会合吗?”我问,将叉子往口里送,装出浑不在意的口吻。
“没有,我们各自搭出租车回来,所以多花了一份车钱。不过,只要能确保我心爱的老婆大人平安无事,多花一百倍的钱我也甘愿,是吧,亲爱的?”
玛莲娜盯着她的盘子。
“我说,是不是呀,亲爱的?”
“是的,当然。”她平平板板地说。
“倘使我以为她有任何危险,天晓得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迅速抬眼,奥古斯特正死死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