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莎拉·格鲁恩 本章:第二十一章

    玛莲娜忽地动了,霍然坐直身子,抄起我搁在床头小桌的手表。

    “糟了。”她扔回手表,脚一挥放到地板。

    “咦?怎么了?”我问。

    “已经中午了,我得回去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浴室,掩上门扉。片刻后,传来冲马桶的声音和水声。接着又冲出来,团团转着捡起地上的衣物。

    “玛莲娜,等一等。”我下床。

    “不行,我得上场表演。”她和丝袜奋战。

    我走到她背后,揽着她的肩。“玛莲娜,拜托。”

    她停下手,慢慢转身面对我,目光先是盯着我胸膛,然后移到地板。

    我垂眼凝望她,忽然间嘴笨起来。“昨天晚上你说‘我需要你’,你一直没提过‘爱’这个字,所以我只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艰难地咽咽口水,望着她头发分边的那条线。“玛莲娜,我爱你,我以整颗心、整个灵魂爱你,我要和你长相左右。”

    她继续盯着地板。

    “玛莲娜!”

    她抬起头,眼里泛着泪光。“我也爱你。”她低语,“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大概就爱上你了。可是你不明白吗?我已经嫁给奥古斯特了。”

    “我们可以解决这件事。”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要和你厮守。只要你也有心,我们就能想出法子。”

    漫长的静默。她总算说:“这辈子,我从没这么想和一个人厮守。”

    我捧着她的脸,亲吻她。

    “我们得离开团里。”我用拇指揩掉她的泪水。

    她点头,擤着鼻子。

    “但是,得等我们到了普洛维登斯才能离开。”

    “为什么?”

    “因为老骆的儿子会在那里来找我们,接老骆回家。”

    “能不能让华特自己照顾他,我们先走?”

    我闭上眼,和她额头贴额头。“事情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

    “艾蓝大叔昨天找过我,他要我劝你回到奥古斯特的身边。他威胁我。”

    “这样啊,他不威胁人,就不是艾蓝大叔了。”

    “不,我是说他威胁要让华特和老骆去见红灯。”

    “唔,那只是说说,别当真,他从来没做过那种事。”

    “谁说的?奥古斯特?艾蓝大叔?”

    她抬眼,吓到了。

    “我们在达芬波特的时候,铁道公司的人来找过艾蓝大叔,你记得吗?他们来,是因为飞天大队在前一夜有六个人失踪了。”

    她蹙着眉头,“我以为他们来,是因为有人找艾蓝大叔麻烦。”

    “不是那样的,他们来是因为有六个人见了红灯。老骆本来也是要被扔掉的人。”

    她呆望我片刻,然后用手捂住脸。“天哪,天哪,我太笨了。”

    “你不笨,一点也不笨,你只是很难相信有这种丑恶的事。”我搂着她。

    她的脸埋在我胸膛,“雅各啊,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抚摸她的头发,“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不过,我们行事得非常非常小心。”

    我们各自回到场子,没敢张扬。我帮她提皮箱,走到离场子一条街的地方才还给她自己提,然后看着她穿过场子,回到她的梳妆篷。我在附近打转,以防奥古斯特不巧正好在篷内。几分钟后,看看似乎没出什么状况,便回到表演马车厢。

    “哟,我们的寻芳客回来了。”华特说。他正在将衣箱推回墙壁前,遮掩老骆。老人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嘴巴开开,正在打鼾。华特一定是给他灌酒了。

    “衣箱不用再挪来挪去了。”我说。

    华特站直身子。“啊?”

    “老骆不用再藏起来了。”

    他瞪我。“你说什么?”

    我坐在铺盖上。昆妮跟过来,摇摇尾巴。我搔搔它的头,它把我全身上下都嗅一遍。

    “雅各,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五一十说出来,他的表情从惊愕转为恐惧,最后转为怀疑。

    “王八蛋。”他最后说。

    “华特,别这样——”

    “这么说,你们到普洛维登斯就要闪人了,你还真好心,肯等那么久。”

    “那是因为老骆——”

    “我明白是因为老骆。”他大吼,然后握起拳头捶胸,“那我怎么办?”

    我张开嘴巴,但发不出声音。

    “哼,我想也是。”他语调里满是讽刺。

    “跟我们一起走。”我不假思索。

    “是喔,还真感人哪,就我们三个相依为命,我们到底能上哪去?”

    “我们查广告,看哪个马戏团缺人。”

    “谁会缺人啊,全国各地的马戏团倒的倒,垮的垮。有人在饿肚子,饿肚子啊!就在我们美利坚合众国啊!”

    “我们会找到差事的,总会有的。”

    “找得到才有鬼咧。”他摇头,“该死哦,雅各。我只能说,希望她值得我们惹这个麻烦。”

    我四处找奥古斯特,一路找到兽篷去。他不在那里,不过兽篷工人显然都神经兮兮。

    下午过了一半,艾蓝大叔差人叫我去他的车厢。

    “坐。”艾蓝大叔见我进门,便招呼我,指指他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

    他身子靠着椅背,捻弄胡子,睨着眼。“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不过,我想她会回心转意的。”我说。

    他睁大了眼,手指停止搓捻。“当真?”

    “当然啦,不会是马上,她还在气头上。”

    “是是是,”他热切地凑上前来,“可是你真的认为……”他没把话说完,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

    我大叹一口气,背部靠到椅背,跷起腿。“当两个人注定厮守一生的时候,他们就会厮守一生,这是天意。”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抹笑意泛上他的脸。他举起手打榧子,“给雅各一杯白兰地,我也来一杯。”

    一分钟后,我们各自端着一大杯酒。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要多久……”他说,手在头旁边比划着。

    “我想,玛莲娜想教训奥古斯特。”

    “是是是,这是当然。”他脸向前凑,眼睛发亮,“是,我能谅解。”

    “还有,要让玛莲娜觉得我们都站在她那一边,不是帮奥古斯特撑腰,这很要紧。你晓得女人就是这样。千万不能不能让她觉得我们不同情她,不然一切就回归原点了。”

    “这是当然。”他说,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头就这么转着圈。“一点也没错,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嗯,奥古斯特应该离玛莲娜远一点,让玛莲娜有机会想念他。如果他能假装他不在乎玛莲娜,对他说不定反而有好处。女人家就是这种别扭脾气。还有,千万不能让玛莲娜觉得我们想逼他们复合。要成事,就一定要让她以为是她自己决定复合的。”

    “嗯,对,有道理。”他沉思着点头,“那你想,要多久?”

    “应该不会超过几个礼拜。”

    他停止点头,睁大了眼。“那么久啊?”

    “我是可以加一把劲推波助澜,但难免有擦枪走火的风险。你是了解女人的。”我耸肩,“也需要两个礼拜,也许明天就搞定了。可是,倘使她觉得有一丝压力,她就会为了给咱们一点颜色瞧瞧而退缩回来。”

    “是,正是如此。”艾蓝大叔说,一只指头拿到唇前。他端详我,我觉得他看了我好久。“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改变昨天的立场?”

    我举起酒杯,转转白兰地,注视杯脚和杯身交接的那一点。“这么说吧,事情的态势忽然之间变得很清楚。”

    他眯起眼。

    “敬奥古斯特和玛莲娜。”我将酒杯高高举起,白兰地从杯口溅了一些出来。

    他慢慢举杯。

    我将杯中剩下的酒一仰而尽,露出微笑。

    他放下酒杯,不曾啜饮。我歪着头,持续微笑。就让他审视我吧,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今天我所向无敌。

    他开始点头,满意了,啜了一口酒。“嗯,很好,我得承认,见你昨天的样子,我还在担心。我很高兴你回心转意了。你不会后悔的,雅各。这样对大家最好,对你更好。”他用酒杯指指我,然后送回唇边一仰而尽,“我会照顾那些照顾我的人。”他咂咂唇,注视我,又补一句,“我也照顾那些不照应我的人。”

    那天晚上,玛莲娜用湿粉饼遮住黑眼圈,带着她的马表演无人骑乘马术,但奥古斯特的脸没办法靠化妆粉饰,所以要等到他重拾人样的时候,才恢复大象表演。当地人已经眼巴巴盯着萝西站在球上的海报两个星期了,他们看完了表演,才气呼呼察觉那只在兽篷里开心收下糖果、爆玉米花、花生的厚皮动物甚至没在大篷露脸。很多人嚷着要求退费,不待其他人起哄一起讨钱,那些人便被赶去见律师,由律师摆平他们。

    几天后,亮片头饰重新出现,已经用粉红色的线小心缝补过了。因此,萝西在兽篷迷倒众生的时候,模样可真漂亮,但它仍然不上场,每场表演结束后,总有人抗议。

    日子就这么勉强维持老样子。我早上做些例行工作,等观众来了,就退到后台。艾蓝大叔认为我的烂西红柿脸蛋不宜见人,我也不怨怪他。我的伤势在消退之前,外观看起来反倒严重许多。我的脸渐渐消肿后,我发现这辈子鼻子永远都会是歪的了。

    只有在用餐时间,我们完全见不到奥古斯特。本来艾蓝大叔把他调去和厄尔同桌,可是他每回都只坐在那里,生着闷气,死死瞪着玛莲娜,后来他就被调去餐车,和艾蓝大叔一起进餐。就这样,玛莲娜跟我一天三次面对面共坐一桌,虽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们却是独处的。

    我得承认,艾蓝大叔确实努力信守他和我的约定。但奥古斯特远远不受控制。艾蓝大叔不准他到伙房用餐之后的那一天,玛莲娜一转身,就见到他的身影闪到门帘后面溜走。一小时后,他在营地向玛莲娜搭话,跪在她面前,双臂抱住她的腿。她挣着要脱身,奥古斯特便把她扳倒在草地上,将她牢牢压在地上,拿着戒指硬套向她的手指,一下哀求,一下又口出威胁。

    华特飞奔到兽篷找我,可是等我赶到,厄尔已经将奥古斯特架走了。我恼得七窍生烟,杀到艾蓝大叔的车厢。

    我跟艾蓝大叔说,奥古斯特这一闹,一切又得从头来过。艾蓝大叔肺都气炸了,将一瓶酒砸到墙上。

    奥古斯特整整消失三天,而艾蓝大叔又开始敲人脑袋了。

    奥古斯特不是惟一为玛莲娜失魂落魄的人。夜里我躺在鞍褥上,想她想得心痛,既盼着她来找我,又希望她别来,否则太危险了。我不能去找她。她在姑娘车厢跟一个歌舞女郎一起住。

    我们在六天内设法亲热了两次,躲在内篷壁和外篷面之间的空隙,狂热地互拥,没时间褪去衣物,只拉开衣服就上阵了。这两回鱼水之欢让我既疲乏又焕然一新,既绝望又满足。至于其他时候嘛,我们在伙房恪守分际,表面功夫做到家,即便不可能有人听见,我们说话也十分谨慎,仿佛有旁人同桌似的。尽管如此,我依然纳闷我们的恋情是不是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依我看,我们之间的情感炽烈到肉眼可见。

    我们第三度意外浓情缠绵的那一夜,她的气息犹在我唇上,我却做了个鲜活的梦。梦中火车停在森林中,我压根参不透停车的原因,那时是大半夜,也没人起床。车外不断传来急迫的哀叫。我离开车厢,跟着声响来到陡峭的河岸边。昆妮在涧底挣扎,一只獾挂在它腿上。我叫唤它,狂乱地扫视河岸,找路下去。我抓住细长的枝丫,攀在上面,试图爬下去。但脚下泥土滑溜溜的,无处着力,只得又爬上去。

    同时,昆妮甩掉了獾,跌跌撞撞爬上来。我兜起它,检查它的伤势。它居然没事。我将它夹在腋下,走向表演马车厢。一条两公尺半长的短吻鳄挡在车门。我朝下一个车厢走去,但鳄鱼也跟着一起来了,在火车旁蹒跚前进,利牙森森的短吻张开,咧嘴狞笑。我慌了,一转身,另一条巨大的短吻鳄从另一个方向来了。

    我们身后枝叶沙沙,树枝啪啪断裂。我一个回身,獾爬上来了,而且为数众多。

    我们后面是獾大军,前有十来只短吻鳄。

    我醒来,冷汗淋漓。

    局势完全无法掌控,而我自己也知道。

    在波启普夕,警方突袭,团里上下忽地没了阶级之分,不论工人、艺人、领班等等都唉声叹气,心疼那许多的苏格兰威士忌、那许多的葡萄酒、那许多的上等加拿大威士忌、那许多的啤酒、那许多的琴酒、甚至连私酿酒都给摆着臭脸的条子伸直手臂,倒到碎石地上。我们眼睁睁看着酒流走,汩汩流入不配沾到酒的大地。

    随后,我们就被驱逐出城。

    在哈特福,好些客人非常气愤萝西没出场表演,而尽管美丽露辛妲不幸归天,但美丽露辛妲的旗帜仍然挂出来,也惹来群众愤怒。律师们的手脚不够快,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不满的群众便蜂拥到售票篷车,要求退款。就这样,艾蓝大叔眼见一头是警方步步进逼,一头是乡民追讨入场费,不得以,只好将一整天的收入又吐还回去。

    随后,我们就被驱逐出城。

    第二天早上便是发薪水的时间。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的团员在红色售票篷车前排队。工人们心绪欠佳,他们知道自己大概没指望拿到钱。第一个走向红篷车的人是个杂工,当他两手空空、怒骂不已地离开,其余工人也就昂首阔步走了,啐口水,咒天骂地,只剩艺人和领班在排队。几分钟后,一阵气愤的低语声从队伍前方传来,这回语音里带着惊诧。艺人居然没领到钱,一个子儿也拿不到,这可是创团第一次。只有领班拿到钱。

    华特气坏了。

    “搞什么屁嘛?”他回到表演马车厢时这么大声嚷嚷了一句,把帽子丢到角落,颓然坐到铺盖上。

    老骆在便床上低啜。自从条子突袭,他要么瞪着墙,要么老泪纵横。只有在我们设法喂他、帮他盥洗的时候,他才开口讲话,但讲来讲去都是央求我们别把他交给儿子。华特和我轮流嘀咕些亲情可贵、宽恕的话来安抚他,但我们俩都不无忧惧。不论他抛下家人浪迹天涯时是什么模样,这会儿他的状况绝对比那时糟糕许多,身子骨永远毁了,照他现在这副德性,恐怕他家人也认不出他了。倘若他们不愿谅解,那他在家人手里茫然无援,又会落到什么境地呢?

    “冷静点,华特。”我说,我坐在角落鞍褥上,挥赶烦了我一早上的苍蝇。它们不断在我的痂皮间转移阵地。

    “我才不要冷静。我是艺人啊!一个艺人!艺人是有钱领的!”华特大叫,捶着胸口。他扯下一只鞋,猛力向墙壁掷去。他瞪着那只鞋片刻,又扯下另一只鞋,朝角落狠力扔去。鞋落在他的帽子上。华特将拳头搁在屁股下的被子上,昆妮疾步溜到先前用来藏老骆的衣箱后面。

    “不用再挨太久了。再多忍几天,我们就走了。”

    “是吗?此话怎讲?”

    “因为到时老骆就回家去了,”——便床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叫——“我们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华特接腔:“是喔?那到时我们能他妈的干啥?你有谱了吗?”

    我的目光和他的怒眼对上,就这么对看了几秒,然后我别开头。

    “哼,我想也是。所以我才需领到薪水啊。我们到时会变成流浪汉。”他说。

    “不会的。”我没有信心地说。

    “雅各,你最好想出一条出路,惹上这个麻烦的是你不是我。你跟你女朋友或许还能流浪过活,我不行。你或许觉得这一切都刺激好玩——”

    “这才不刺激好玩!”

    “——可是我会混不下去。你起码还可以再跳到火车上,四处跑,我不行。”

    他默不作声。我呆望着他短小精干的四肢,

    他苦涩地胡乱点个头,“没错,正是如此,我之前也讲过,我这副德性,也不是做庄稼汉的料。”

    我在伙房排队的时候,心海波涛汹涌。华特完全没错,是我让我们俩惹上麻烦的,我得想法子让我们全身而退。该死,要是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更别提华特还不能跳上火车,我死也不愿意让玛莲娜加入其他流浪汉一起过夜。我就这么心事重重,几乎直直走到了桌位才抬眼。玛莲娜已经端坐在那儿了。

    “嗨。”我坐下。

    “嗨。”她稍稍迟疑片刻,也开口了。我立刻察觉她不太对头。

    “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没事。”

    “你还好吗?他打你了?”

    “没事,我很好。”她低语,盯着盘子。

    “不对,你不好。到底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啦?”我说。其他人开始打量我。

    “没事。你小声点啦。”她嘶声说。

    我收敛态度,竭力自制,将餐巾摊放到大腿上,拿起刀叉,小心翼翼地切起猪排。“玛莲娜,请跟我说话吧。”我沉静地说,凝神摆出讨论天气的表情。附近的人慢慢不看我们了,重新进食。

    “我那个迟了。”她说。

    “什么迟了?”

    “就是那个嘛。”

    “哪个?”

    她抬起头,脸蛋红如甜菜。“我肚子里大概有娃娃了。”

    当厄尔来找我,我甚至不惊讶。倒霉事总是接二连三嘛。

    艾蓝大叔安坐在椅子上,面容委顿酸苦。今天没有白兰地。他啃着雪茄滤嘴,不断用手杖戳地毯。

    “都要三个礼拜了,雅各。”

    “我知道。”我嗓音打颤,心思仍然搁在玛莲娜告诉我的事。

    “你让我失望,我以为我们有共识。”

    “共识一直存在啊。”我局促地动了动身子,“听着,我正在尽力,可是奥古斯特根本没帮上忙。要是他能撇下玛莲娜不理不睬一阵子,她早就回到他身边了。”

    “能做的我全做了。”艾蓝大叔从唇间拿下雪茄来看,然后从舌头上拈下一块烟草,弹到墙上。烟草就这么粘在壁上。

    “你做得还不够。玛莲娜走到哪奥古斯特都跟着,对她大吼大叫,在她窗户外面哭,把她吓死了。你只是让厄尔跟着奥古斯特,在奥古斯特失了分寸的时候把他拉开,这样还不够。假若你是玛莲娜,你会回到他身边吗?”

    艾蓝大叔瞪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吼他。

    “对不起。我会多多劝她,我发誓,只要你能让奥古斯特再多几天不理玛莲娜——”

    “免了吧。从现在起,改用我的办法。”他沉声说。

    “啊?”

    “我说,要用我的办法,你可以下去了。”他指尖指向门口,“你走吧。”

    我盯着他,蠢笨地眨眼。“你的方法?什么意思?”

    接着,厄尔的胳膊就像铁条一样箍着我,将我从椅子上拎起来,抓到门口。“艾蓝,那是什么意思?”我越过厄尔的肩头叫,“我要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打算怎么做?”

    厄尔一掩上门,抓我的手劲便大大减轻了。当他终于把我放到碎石地上,他顺顺我的外套。

    “对不起了,朋友。我真的尽力了。”

    “厄尔!”

    他停步转向我,面容阴郁。

    “他在动什么念头?”

    他望着我,但一言不发。

    “厄尔,拜托,我求你,他打算干什么?”

    “我很抱歉,雅各。”他回到火车内。

    六点四十五分,再十五分钟就开场表演了。群众在兽篷里乱转,看看动物,进入大篷。我站在萝西旁边,监看它收下群众给的糖果、口香糖、甚至柠檬水。我从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高个子朝我大步前进。是钻石乔。

    “你得赶快开溜。”他跨进萝西的绳栏。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奥古斯特要过来了,大象今天晚上要上场。”

    “啊?你是说跟玛莲娜一起出场?”

    “是啊,奥古斯特不想看到你。他又在发作了,你快走吧,出去。”

    我环视兽篷,寻找玛莲娜。她正站在她的马前面,和一家五口闲聊。她撇我一眼,当她见到我的神情,她的面色也黑得像中场休息时间。

    我将这阵子权充象钩的银头手杖递给钻石乔,跨出萝西的绳栏。我见到奥古斯特的高帽正从我左边过来,于是我向右走,经过一排斑马。我停在玛莲娜身边。

    “你晓得你今晚得跟萝西一起上场吗?”我说。

    “对不起。”她对着她面前的那家人笑一笑,然后才转向我,凑过来说,“我知道啊,艾蓝大叔找我过去,说我们团里要垮了。”

    “可是你可以吗?我是说,你……呃……”

    “我很好。我不必做什么累人的表演。”

    “你摔下来怎么办?”

    “不会的。再说,我别无选择。艾蓝大叔还说——哎,该死,奥古斯特来了。你最好赶快走吧。”

    “我不想走。”

    “不会有事的。有土包子在,他不敢造次的。你一定得走了,求求你。”

    我回头去看,奥古斯特正朝我们走来,低着头,却是瞪着我们,真如一头即将冲向敌人的水牛。

    “求求你。”玛莲娜急了。

    我朝大篷走去,沿着表演区边缘走到大篷后方的入口。我停步,钻进观众席下面。

    我从一个男人的工作靴之间探看大奇观的表演。不过,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察觉到旁边有人。一个老杂工也从椅座间窥看着,但眼睛盯的是另一个方向。他正抬眼看一个娘儿们的裙下风光。

    “喂!喂,别看了!”我叫。

    群众欢声雷动。一团灰色的庞然大物从观众席边走过。是萝西。我转头去看那个杂工。他踮着脚尖,手攀在一片地板的边缘,向上偷窥。他舔舔嘴唇。

    我忍无可忍。我是铸下了滔天大错,那种会令灵魂永远沦落地狱的大错,可是看着一个女人这么被人亵渎,我委实无法忍受。因此,即便玛莲娜和萝西正步入场子中央,我仍旧揪住他的外套,将他从座位席下拖出来。

    “放开我!你是哪根筋不对劲吗?”他哀叫。

    我手揪着他,但注意力仍搁在场子里。

    玛莲娜勇敢地立在球上,但萝西文风不动,四条腿牢牢地站在地上。奥古斯特指天划地,挥着手杖,舞着拳头,嘴巴一开一合,萝西的耳朵平贴头颅。我向前靠过去,更仔细地打量它。它的神情显然在挑衅。

    天哪,萝西,不可以,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我手上抓着的那个肮脏矮冬瓜尖声说:“哎,别这样嘛。咱们团里又不是什么正派的场子。我不过就是找点乐子,又没碍着谁。好了嘛!放开我!”

    我低头看他。他正在大口喘气,呼吸急促,下颚一排长长的黄板牙。我见了作呕,便将他一把推开。

    他连忙东张西望,一见观众没人注意到我们,便倨傲地整整衣领,朝后方入口踉踉跄跄走了。走到门口,他赏我一记白眼,但他睨起的眼却从我身上滑开,落到我身后。他飞扑了开,惊恐停驻在他脸上。

    我一个扭身,只见萝西朝着我这边飞奔来了,长鼻举起,嘴巴大开。我连忙靠边闪,它冲过去,嘴里吼着,脚步重重落到地上,激得身后扬起一公尺高的锯木屑尘烟。奥古斯特追着它,挥舞手杖。

    群众哄堂大笑,鼓噪叫好,以为这是表演的一部分。艾蓝大叔站在场子中央,惊呆了。他张着嘴,怔怔望着大篷后方入口片刻,然后忽地回过神,示意绿蒂上场。

    我站直身子,寻找玛莲娜。她从我身边窜过去,像一团粉红影子。

    “玛莲娜!”

    在远方,奥古斯特已经卯起来修理萝西。它又是低鸣又是哀号,甩着头后退,但奥古斯特犹如机器一般,高高举起那根要命的手杖,尖钩朝下地打在萝西身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当玛莲娜赶上前去,他转身迎向她手杖落到地上,他目光灼热地狠狠盯着她,完全忽略了萝西。

    我见过那个眼神。

    我迈开大步向前冲,但跑不到十来步便被撂倒,摔个狗吃屎。一个膝盖压住我的脸颊,我一条胳膊被反剪到后背。

    “去死啦,放开我!”我嘶吼,挣扎着,“你是吃错药啦?放开我!”

    “给我闭嘴。”老黑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你哪里都不能去。”

    奥古斯特一个弓腰,将玛莲娜扛到肩上,又站直起来。她抡起拳头,捶打奥古斯特的背,双腿又踢又蹦,嘴里尖声大叫,差点儿就从他肩上挣脱落地。但奥古斯特只把她兜回肩上,迈开大步走了。

    “玛莲娜!玛莲娜!”我低吼,重新奋起挣扎。

    我挣脱老黑的膝盖,行将爬起之际,后脑挨了一记。我的脑子和眼睛在头骨内一阵震动,眼前爆出一片黑、白星子,而耳朵搞不好也聋了。片刻后,视觉开始由外而内恢复正常。我看到好几张脸,脸上的嘴巴在动,但我只听见震耳欲聋的嗡嗡响声。我颤颤巍巍地把头转来转去,试图看清那些是什么人,那是什么局面,我又在哪里,但地面却发出嘶鸣开始吞陷我。我无力阻止,只得抱住自己。不过,到最后,其实也没必要抱住自己,因为没等地面碰到我,我便被黑暗吞噬。


如果您喜欢,请把《大象的眼泪》,方便以后阅读大象的眼泪第二十一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大象的眼泪第二十一章并对大象的眼泪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