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散场了。那表演帅呆了,虽然声势不及班齐尼和林玲,但那本来就是意料中事。想要有往日马戏团的排场啊,非得有火车不可。
经理带我来到一辆设备精良的休旅车,让我坐在车后一张塑料桌前面啜饮同等精良的纯麦威士忌。如果没有弄错的话,是拉风级(Laphroaig)威士忌。我话匣一开就停不了,什么秘密都抖出来告诉查理。我道出父母车祸,和玛莲娜相恋、老骆和华特的死。我说出自己曾经三更半夜衔了一把刀,爬过火车顶,打算谋杀。我告诉他被扔下车的工人、动物的逃窜、艾蓝大叔的遭勒杀。最后,我讲了萝西做了什么。我不假思索,嘴一开,话语便源源涌了出来。
我忽地松了一大口气,畅快极了。这些年来,秘密始终埋在心底。原本以为道出萝西的秘密会有罪恶感,跟背叛它一样,但话说出口,却觉得得到赦罪似的,甚至有点像得到救赎。尤其查理同情地对我点头,那种感觉更强烈。
我始终不肯定玛莲娜究竟晓不晓得萝西的事。那一刻,兽蓬里天下大乱,我压根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我也从不曾跟她提起那件事。我说出口,生怕她知道后会对萝西改观,也怕把话说透了,她会怎么看待我。尽管奥古斯特是萝西杀的,但我也要他死。
一开始,我三缄其口以保护萝西。当年,处决大象并非什么稀罕事,萝西确实需要保护,但没道理隐瞒玛莲娜。就算玛莲娜知情后对萝西心存芥蒂,也绝不会对萝西不利。在我们结发这些年里,我就只瞒她这一件事情。瞒到最后,便不得不继续瞒下去。这种事情啊,瞒久了秘密本身便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一直隐匿未说。
听完我的故事,查理没有丝毫的惊异或批判。我宽慰极了,说完动物逃窜事件,又继续说下去。我告诉他我们在林铃的往事,又说第三个孩子出世后,玛莲娜打心底厌倦了漂泊天涯的生活,大概想落地生根吧,再加上萝西也露出老态,我们便离开林铃。幸好,芝加哥布鲁克菲动物园的驻园兽医那天春天忽然暴毙,这份差事变成了我的囊中之物。毕竟,我照顾外来动物已有七年经验,学历好得没话说,而且我还有一头大象。
我们在郊区买了房产,离动物园远到可以豢养马匹,又近到开车上班不算太累人。马儿们或多或少是淡出演艺生涯,不过玛莲娜和孩子们仍然三不五时骑骑它们。它们添了吨位,日子过得惬意。不过只有马儿发了幅,孩子们和玛莲娜可没有。波波当然也跟我们在一起。它一辈子惹出来的麻烦,比全部孩子加起来还多,不过我们依旧爱它。
那是我们幸福日子,我们的太平年!那些无眠的夜呀,哭嚎的奶娃儿呀,家里看来有若龙卷风肆虐过的日子呀,我照顾五个孩子、一头黑猩猩而太太躺在床上发烧的日子呀,就连那一连打翻四杯牛奶的夜呀,儿子惹出麻烦而我得到警察局保他出来的日子呀,还有一回到警局竟然是为了带回闹事的波波,那些都是我们的黄金时代,辉煌的年月。
但一切晃眼过去,前一分钟玛莲娜和我还为了家庭团团转,下一分钟孩子们便在跟我借车,离家飞奔去念大学了。而现在呢,现在我成了一个九十来岁的孤单老人。
好个查理呀,当真饶有兴味地听我怀旧。他拿起酒瓶,倾身向前,我将酒杯推向他,门上却传来敲门声。我连忙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似的。
查理滑下凳子,俯身在窗上,用两根指头撩开格子窗帘向外看。
“要命,是条子,不晓得他们来干吗?”
“他们是来找我的”
他看了看我,目光锐利而精准。“啊?”
“他们是来找我的。”我努力直视他的眼睛。这并不容易,多年前的脑震荡留下了眼球震颤的毛病。我愈是努力定睛注视一个人,眼球愈会溜来溜去。
查理任窗帘合拢,走到门口。
门外一个低沉的嗓音说:“您好,我要找一位查理·欧布莱恩,有人说他在这里。”
“没错,正是在下,请问警官有什么事?”
“希望您能帮帮忙,有一位老人家从这条街上的养老中心失踪了,看护说他可能会来这里。”
“如果他有来,我倒是不会意外,马戏团老少咸宜嘛。”
“话是不错啦,但这人都九十三岁了,而且身体很孱弱。本来他们还指望表演结束就看到他回来,但表演结束两个钟头了还没见到人,他们担心极了。”
查理和气地对条子眨眼。“就算他有来,恐怕现在也不在喽。我们正在拔营,很快就要离开了。”
“今天晚上有没有看到那样的人呢?”
“有,好几个呢。很多人合家同欢,把家里的老人也带来了。”
“有没有落单的老人呢?”
“没注意到,不过话说回来,来的人这么多,看多了也就不去留意什么了。”
条子将头探进拖车,瞥见我,目光登时一亮,显然对我颇有兴趣。“那是谁呀?”
“谁?你说他呀?”查理朝我的方向一指。
“对。”
“那是我爸。”
“可以进去打扰一下吗?”
查理没多加犹疑,站到一边说:“当然可以,请便。”
条子进入拖车。他个子很高,只得驼背背进来。他有尖尖的下巴,弯得厉害的鹰钩鼻,两只眼睛跟红毛猩猩一样贴得很近。他走近了,眯着眼细细端详我。“先生,您好。”
查理向我使个眼色。“爸爸几年前曾严重中风,不能讲话了。”
“让他待在家里不是比较好吗?”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张开追,让下颚抖来抖去,伸出颤巍巍的手去拿酒杯,险些把酒打翻。只是差一点打翻,不然就可惜这上等威士忌了。
“让我来,老爸。”查理连忙上前,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凳子上,为我拿起酒杯,送到我唇边。
我像鹦鹉似的尖着舌头,让舌头碰到朝我嘴巴漂滚来的冰块。
条子盯着我们瞧。我没直视他,但可以用眼角余光瞥见他。
查理搁下杯子,一派安然望着他。
条子又多打量我们一会儿,然后睨着眼环视车内一圈。查理神态自若,我努力滴口水。
还不容易,条子扬扬帽子。“先生,谢谢。如果看到他,或者听到什么消息,请立刻通知警方。照那个老先生的状况来看,他根本不能一个在外面蹓跶的。”
“我会的。想到营地看看就尽管去,我会叫员工注意有没有那样的老人,如果他出事就不妙了。”
“这是我的号码,有消息就打电话给我。”条子给查理一张名片。
“一定一定。”
条子又多打量一眼,然后走向门口。“那好吧,再见。”
“再见。”查理送他到门口,关上门后又回到桌边,坐下来为我们俩各斟一杯威士忌。我们各自啜了一口,默默静坐。
“你真的不想回去了吗?”他总算问了。
“嗯。”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需要服药吗?”
“不用吃药,我身体没毛病,只是年纪大了。至于年纪大的问题嘛,迟早会自然而然解决的。”
“你的家人呢?”
我又啜一口威士忌,摇摇杯底残存的酒液,然后一仰而尽。“我会寄明信片。”
我看看他的表情,晓得我把话说拧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爱他们,我也晓得他们爱我,但我不再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是他们的担子。就是因为这样,我今天晚上才得自个儿想法子来看表演,他们压根儿忘掉要来看我了。”
查理皱起眉头,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我急了,又说:“我九十三岁了,还能有什么损失?我能照顾自己,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人家帮忙,但绝对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些事。”我觉得眼眶濡湿了,努力控制破相的脸,装出坚强的模样。我的的确确不是软脚虾。“带我一起走吧。我可以卖门票,罗斯年纪轻轻,什么都能做。把他的工作让给我吧,我还会算数,不会少找钱的。我知道你的马戏团不靠坑人赚钱。”
查理也泛出泪光,真的,我敢向老天发誓。
我继续一口气说下去:“如果他们找到我,我就回去,如果没找到我,嗯,那等到这一季结束,我会打电话,叫他们接我回去。如果期间我怎么样了,那就打电话,他们会来带我走。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查理直视我。我从没见过那么严肃的神情。
一、二、三、四、五、六——他不会回答了——七、八、九——他会把我送回去,他没道理不打发我回去,他压根不认识我啊——十、十一、十二——
“好吧。”他说。
“好吧?”
“好吧,就让你有话题可以告诉孙子,曾孙,玄孙。”
我开心地高声大笑,喜得晕晕乎乎的。查理眨眨眼,给自己倒了一指深的威士忌,若有所思片刻,再度拿起酒瓶。
我出手挡住。“还是不要的好,以免走路不稳,摔得臀骨骨折。”
然后我哈哈大笑,以阻止自己咯咯咯傻笑。这真是太夸张了,太妙了,九十三岁又怎么样?就算我是老古人一个、脾气火爆、身子瘦弱又怎么样?如果他们愿意接纳我的过错收容我,为什么我不该跟马戏团跑掉?
就像查理跟条子说的,对我这个老头子而言,马戏团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