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嫪毐遭到阉割之后,也没有病假可休,只能重伤不下火线,接受一轮又一轮的审判。嫪毐已然绝望,只希望一切早点结束,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审判进行得格外顺利,到嬴政九年九月,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对嫪毐及其同党的审判便已全部结束。
接下来,就是对嫪毐的量刑问题了。有看官可能要问了,嫪毐铁定死罪,还量什么刑,直接剁了不就完了?殊不知,在那时,死罪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远非一刀下去那么简单。
秦朝的死刑,仅今日还能够知道的就有以下十几种:戮、磔(片皮人)、定杀(在水中淹死)、囊扑(装在袋子里掼死)、车裂(车马分尸)、剖腹、坑(活埋)、绞、弃市、腰斩、射杀、枭首、灭族、体解(手工分尸)、镬烹(煮)等等。而实际种类必然比此更多。总之,只要你犯了死罪,那么以上种种死刑,必有一款适合你。
这是李斯最后一次见到嫪毐。他清清喉咙,不无伤感地说道:时辰到了,该上路了。嫪毐舒了口气,苦笑道:终于到头了。
最难消除的欲望,淫欲是也。东坡志林载:东坡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公规附言云:“昔日苏子卿(苏武)齧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最难摆脱的恐惧,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其它所有的哲学命题,无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态度上,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表露无遗。西方倾向于选择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将死之时,也会有牧师为其布道,接引他的灵魂去天国,安息在上帝的国度里云云。
东方,或者说是中国,很多时候选择的是愤怒。譬如: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譬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近世又多了一种更为粗野的说法: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死也是屌朝天。
一个时辰之后,在他面前的嫪毐就将成为逝者,永远地走入历史,不复存在。这种感觉对李斯来说颇为奇妙。他很想知道,此时盘桓在嫪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思想。李斯于是问道:“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人之处世,可怜如此。君侯将去,宁无所思?”
嫪毐道:“今日我思人,他日谁思我?无思生即死,无思死亦生。”
李斯没想到,嫪毐也会打机锋。打机锋,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逃避方法。有些黑暗的事情,你再怎么精心准备都显得不够充分,因为你本能地拒绝它的发生。但是,你承认也好,你抗拒也好,它发生了,降临了。
李斯又道:“与君侯同处一世,孰料中途而别。君侯临去,若有所请,李斯自当成全。”
嫪毐道:“先生如爱嫪毐,请让嫪毐体面地死去。”
堪称人样子的肖恩·康纳利,可谓历尽人间百态,据他言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能够体面地死去。嫪毐也想体面地死去,然而他的这点要求,注定无法得到满足。李斯道:“君侯之刑,乃大王亲自手定,不可更改。”
嫪毐道:“嫪毐将罹何刑?”
李斯道:“君侯几日未食?”
“三日。”
“既如此,君侯当知……”
嫪毐低下头颅。作为死囚犯,连最后的晚餐也享用不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将领受的刑罚,出于卫生和美观的考虑,不能允许他吃东西。嫪毐叹道:“车裂?”李斯点了点头。
刑场上,嫪毐已被捆绑妥当,李斯再问:“君侯可有遗言?”
关于嫪毐的遗言,有多种不同的记载。
不过嫪毐到底说了句什么遗言,今日已经不再重要。只见李斯手掌往下一挥,五马昂首嘶鸣,发足奔腾,各朝一个方向奔去,刹那间,嫪毐不再完整,成为一段段残缺的肢体,被拖曳在地,卷起地上的尘泥,留下五道长长的血痕。
那一日,嫪毐死了,嫪毐的三族也随之被悉数诛杀。嫪毐的党羽,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嫪毐门下的数千舍人,罪重者戮,罪轻者判处鬼薪之刑,为宗庙砍柴三年。因嫪毐一案而受到牵连,进而被夺去爵位、抄没家产、流放蜀地的达四千多家。多少家庭的命运因此改写,多少人间惨剧从而发生,自非此处所能细表。
在嬴政的授意之下,在李斯的执行之下,关于嫪毐谋反一案的处理,用刑不可谓不重,手段不可谓不狠,力度不可谓不大,打击面不可谓不广,然而即便如此,嫪毐谋反一案却还远没有到最终结案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