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军事历史书籍里大概都有这样的说法:至1944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实际上已经获得了胜利。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像瓜达尔卡纳尔战役瓜达尔卡纳尔岛(Guadalcanal)位于太平洋上所罗门群岛的东南端,是长链状的所罗门群岛中一个较大的岛屿,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其为美国属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日军占领。由于它位居澳大利亚门户,并且临近日本,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为了这个岛屿而进行的从1942年8月到1943年2月连续七个月血雨腥风的激烈争夺,在二战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章,以太平洋战争的分水岭而名闻天下。——译者注、阿拉曼战役阿拉曼(El Alamein)位于埃及北部,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北非地区的主战场。1942年10月23日,英军陆军元帅伯纳德劳蒙哥马利(Bernard Lagomery,1887—1976)将军指挥第8集团军(包括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军)19.5万人,在亚历山大港以西的阿拉曼战线上,对约10万德意军发动大反击,在此给德意军队以沉重打击,使埃尔温隆美尔(Eralingrad)位于苏联伏尔加河下游西岸,原名察里津,是苏联内河航运干线伏尔加河的重要港口,又是苏联南方铁路交通的枢纽和重要工业城市。德军在围攻列宁格勒不久,又于1942年7月17日,投入150万的兵力进攻斯大林格勒。苏军为保卫斯大林格勒并粉碎在此方向上的德军集团,与德军进行了一次历时六个半月的会战,消灭了德军近150万人,成为二战的历史性转折点。这场战役被称为是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役之中最艰苦、最具有决定意义的战役。——译者注这样的伟大转折点都已成为过去。意大利已经投降。到处杀人放火的德国人终于开始向后退缩了。日本人呢,他们的军力本就不足,现在又遍布在一个膨胀中的庞大帝国里早已捉襟见肘,也行将崩溃了。盟国的工业力量正在大量生产,而敌方的工业力量正日见衰微。前途是一片光明。
但是基思少尉的眼光是一个普通基层战士的眼光,他对战争的看法与战后的历史学家们的看法有着明显的不同。在这个新年除夕的午夜里,“凯恩号”军舰正在阴暗的大海上破浪西行,站在这艘军舰黑暗凄冷的舵手室里的他对整个世界局势的看法是十分阴暗的。
首先,他断定,他加入海军而没有加入陆军实在是太傻了。俄国人正在欧洲进行着真正凶恶惨烈的战斗。这场战争与上次的大战不同,在这场战争中,聪明人的位置是在步兵里,他们在英国无所事事,寻欢作乐;而那些到海军里寻求庇护的笨驴们却在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上饱受颠簸之苦,前往日本在太平洋中部各岛所组成的可怕壁垒进行攻击。现在等待着他的命运是珊瑚礁、炸得株断叶残的棕榈树、喷射炮火的海岸炮台和呼啸而来的零式战机——无疑还会有水雷,成百上千的水雷——最终也许便是海底了。与此同时,那些在陆军中职位与他相当的军官们却在游览坎特勃雷大教堂或是莎士比亚的故居,胳膊挽着漂亮的英国姑娘,她们对美国人的款待早已是传遍全球的佳话了。
威利似乎觉得这场对日作战将是人类历史上一场规模最大也最凶恶的战争,很可能一直要打到1955或1960年才能结束,而且还必须有俄国人的参战,到那时德国已经垮台十多年了。如何才能把日本人从他们那些号称“不沉的航空母舰”的岛链上驱逐出去呢?这些岛屿上的日本飞机多得像成群的蝗虫一样,任何想接近它们的舰队都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也许一年之中能打一次像塔拉瓦岛战役塔拉瓦岛(tarawa Island)是中太平洋上一个珊瑚岛礁,位于赤道以北148公里,吉尔伯特群岛中的一个岛屿,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它位于美军对日战略反攻的轴线上。1943年11月20日,美军调集重兵,在这里进行了一场十分惨烈的两栖作战。——译者注那样代价高昂的胜仗。他确信在前面等待他们的就是那样一场硬仗。战争以这样的速度进展,就会年复一年地拖下去,直至他步入中年,头顶全秃。
威利对瓜达尔卡纳尔战役、斯大林格勒战役以及中途岛战役的辉煌战绩并不像历史学家们那样看重。在他脑子里翻滚的源源不断的消息只给他造成了一种混乱的印象:在这场游戏中我方略占上风,但要完全取胜还得苦苦地慢慢奋斗。他童年时曾常常觉得好奇,不知道生活在那激动人心、脍炙人口的葛底斯堡战役与滑铁卢大捷的日子里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他知道了,但他并未意识到他知道了。他仿佛觉得这场战争不同于所有其他的战争:散乱、拖沓,而且毫无戏剧性。
他正在前往参加一些比历史上任何战役都不逊色的伟大战役。可是在他眼里这些战役只不过是一些令人作呕的、复杂的、累人的次重量级摔跤比赛而已。只有在以后的岁月里,在阅读描写这些他自己参加过的场面的书籍时,他才会认为他的这些战役是战斗。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到了他的青春的热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才会用被煽燃的记忆的余辉来温暖自己,回味他,威利基思,也曾参加过圣克里斯宾节(10月25日)的战斗。
一连两天,“凯恩号”都是在灰暗凄冷的阴雨天气中航行。日常吃的饭食是潮乎乎的三明治,吃饭时还得靠紧身边固定的支柱,由于军舰剧烈的颠簸、摇摆,睡眠也是睡一阵醒一阵,睡不安稳。对比在岸上休假时的美好时光,舰上的官兵们觉得这一连串的悲惨日子比他们经历过的任何一段时间都更加难熬。大家心里都觉得他们是被永远困死在一个漂在海上的湿漉漉的地狱里了。
第三天,他们终于闯进了南太平洋那阳光普照的蔚蓝的海域。潮湿的粗呢子夹克、毛线衣、风衣全都不见了。身穿折缝笔直的咔叽布制服的军官们和穿着蓝色粗布工装的水兵们又开始看到彼此熟悉的样子了。固定家具的绳子被拿掉了。早餐也恢复供应热食了。弥漫全舰的阴郁气氛与普遍的少言寡语变成了对假期生活笑语连篇的回忆和自鸣得意的吹嘘。从某种意义上说,水兵的缺员对这一过程的恢复也不无裨益。那些宁肯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不愿随奎格继续冒险的人都是些乖巧的、心怀不满的、容易灰心丧气的家伙。而回到“凯恩号”继续工作的水兵们都是些性情开朗的小伙子,虽然他们咒骂起这艘破旧的军舰来是那样咬牙切齿,酣畅淋漓,但他们还是喜欢这艘老军舰的,并随时准备着与它同甘共苦。
就在这天,威利的生活向上大大地跳了一个台阶。那天,他担任正午至下午4点在甲板上值勤人员的领班军官。基弗亲临指导以便纠正任何灾难性的错误,奎格舰长也亲自全程监视,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时而打打瞌睡时而平静地眨眨眼睛。威利无可挑剔地值完了这一班。其实事情很简单,只需在护航舰队曲折行进时保持好本军舰在整个屏障队列里的位置就行了。不管他内心多么没有把握,表面上却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坚定地操纵着这艘军舰。在值班结束时,他拿起铅笔在航海日志上写道:
12点至4点——航行中一切如前。
美国海军后备队少尉
威利索德基思
他在港口里值班时曾多次在日志上签过名,而这一次却具有不同的意义。他在签名时在名字的写法上额外加了一笔花体,欣喜得好像他已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一份有历史意义的文件。
他怀着满心的喜悦走下梯子走进军官起居舱,高兴地拿过一摞已译好的电函起劲地工作起来。他就这样干着,直到新来的司务长助手拉塞拉斯,一个脸盘可爱、有一双棕色大眼睛的矮胖黑人小伙子,碰了碰他的胳膊,求他腾开地方以便摆桌子准备晚饭。威利收起他的译码机,从咖啡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躺在起居舱的长沙发上翘起两条腿,有滋有味地慢慢喝着。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海顿的四重奏,原来是无线电报务室里的小伙子们还没注意到它,所以没有关掉。拉塞拉斯在餐桌上铺了一块新洗净的白桌布,叮铃咣啷地摆放好一副副银餐具。从厨房那边飘来一阵阵烤牛肉的芳香,司务长惠特克穿着他那身崭新的咔叽布制服正在那里对炊事员们发号施令。威利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舒服地蜷缩在那微微摇动的长沙发的一角里。他环顾起居舱,舱壁上新刷的浅绿色油漆,棕色的皮革摆设都更新了,铜器都擦亮了,椅子也都擦得锃光发亮。他心里说,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些地方还不如“凯恩号”军舰的军官起居舱呢。
之后,其他军官也哩哩啦啦地进来了,全都刮了脸,穿着干净的衣服,心情愉快而又饥肠辘辘。所有往日的玩笑话又都扯了出来。威利看着他们觉得他们既有趣又欢乐:哈丁生儿育女的好本事,基弗的小说,舰上差劲的淡水(“佩因特的毒药”),以及马里克那位新西兰女友脸上的七个疣子,而最新的笑料要算是威利基思的唐璜式的才干了。舰上的官兵们都在大修期间远远看见过梅温几眼,她那种妖娆的风姿已成了大家艳羡的谈资。联想起在珍珠港时到舰上来找威利玩的那两个漂亮的护士,梅的出现更使这位少尉获得了对女人具有神秘魅力的声誉。
男女关系成了军官们就餐时乐此不疲的新话题。但凡性问题成了聊天的主题时,人人就都可以成为喜剧家了。一个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的哼哼声就能产生很好的谐谑效果。威利倒也乐得被大家揶揄。他嘴上抗议,抵赖,装出生气的样子,实际上他是在尽力拖长这种玩笑,惟恐别人过早地转换话题。这样,等到他坐下来吃晚饭时情绪就真的欢畅极了。他觉得他与其他军官之间有一种温暖人心的亲切关系,而且由于两位怯生生的新人,佐根森和杜斯利的在场,他的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他意识到,五个月前,他和哈丁在现在已不在舰上的戈顿、亚当斯及卡莫迪的眼里是多么稚嫩,多么碍手碍脚了。他刚把一匙豌豆汤举到唇边,就在那一瞬间,军舰正闯过一个巨浪,猛烈地颠了起来。他注意到他那手臂已经练熟了的动作,他用这个动作化解了剧烈的颠簸,稳稳地举着羹匙,连一滴汤都没洒落,他欢快地低笑了一声,喝下了那一匙汤。
晚饭后,看起来身体单薄的杜斯利少尉正要离开餐厅,威利对他说:“咱们到舰艏楼上去散散步,好吗?总得找个时间谈谈通讯问题啊。”
“是的,长官。”他的新助手温顺地答道。
他们穿过舰艏楼的门来到凉爽的紫红色暮色里。天上惟一明亮的地方是西边一片逐渐变暗的金光。“哦,杜斯利,”威利把一条腿搁在右舷的系缆柱上,两手按在救生索上支撑着身子,享受着拂面的带咸味的海风。“对‘凯恩号’军舰习惯了吗?”
“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我想。命运太可怕了,不是吗?”
威利用厌恶的目光看了那少尉一眼,“我看是这样。每艘军舰都有好的地方和坏的地方——”
“啊,那是当然。我猜在这样一艘破烂的老爷军舰上是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这倒是件好事。我还觉得我们将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在船坞里的修补工作上,这也很合我的胃口。它要是不那么狭小肮脏该多好啊!军官起居舱就像是个鸡笼子。”
“唉,你要想办法慢慢习惯它,杜斯利。我想你肯定不大喜欢那个弹药舱,是吧?”
“简直让人受不了。第一天晚上我差一点死在里面。唉哟,烟囱里放出的那种毒气呛死人了!”
“难闻极了,是不是?”威利心意大快地说。
“简直可怕得要命。”
“嘿,过一阵子你就不会太在意了。”
“不用担心。我不再在那儿睡了。”
威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噢?你在哪儿睡呢?”
“在舰上的办公室里,就是见习水兵活动的地方。夜间没有人用它。我有个可以折叠的行军床。那儿真是棒极了。空气好极了。”
这个消息可让威利大为光火了。“我认为舰长是不准那么干的。他可是很挑剔——”
“我问过他了,先生。他说只要我能在无论哪里找到一块六英尺大的地方我就可以睡在那里。”
威利心里说自己真是该死,足足受了五个月的罪竟没有想出这么个简单的逃避的方法。“哦,好吧,你是要协助我做通讯工作的——”
“我是很高兴尽力去干的,长官,但是我对通讯一窍不通——”
“那么,你都会些什么呢?”
“实际上什么都不会,长官。您知道,我的——就是说,我是直接被任命到海军里来的。我母亲拥有波士顿一家造船厂的大部分股份,所以——咳,整个事情都被弄成了一团糟。就因为弄错了一个字母——一个字母。他们在拟定我的军官资格时问我是想当S类军官还是想当G类军官。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们说S的意思是指‘专家’而G的意思是‘普通’。于是,我问哪种好些,他们说一般认为G比S优越得多。结果,我当然要了G啦。可是我弄错了。天哪,一切就这么作了安排。我本该去搞公共关系的。我也的确干上了。可是我又奉命去了弗吉尼亚的一个小港。就这样忽然有一天就来了这个命令,说凡是被任命为G类的海军少尉都得派到海上去。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母亲措手不及也就无能为力了。结果,我就到了这里。”
“够可恶的。”
“管他呢,我不在乎。我认为,搞公共关系比来‘凯恩号’军舰更糟。文字工作!如果世上有一样工作是我所不擅长的话,那就是文字工作。”
“太糟糕了。通信工作可全是文字工作,杜斯利。你必须学着擅长起来,别无他法——”
“好吧,可别说我没警告过您,长官,”杜斯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当然会尽最大努力的。不过我不会对您有哪怕是一点用处的——”
“你会打字吗?”
“不会。更糟糕的是我做事总是走神。我放的文件过两秒钟就记不起来放在哪儿了。”
“从明天开始你就跟杰利贝利上打字课并且学着打打——”
“我愿意试一试,但我想我永远都学不会。我的手脚笨极了——”
“我看你最好立刻就开始学习电码解译。你明天早晨值班吗?”
“不值,长官。”
“那好。早饭后到军官起居舱来见我,我来给你讲解密码——”
“我恐怕这件事还得等一等,长官。明天早晨我必须完成基弗先生的军官资格课程的作业。”
这时天色已黑了下来,天空布满了星星。威利仔细打量他这位助手那张已看不太清的脸,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经似乎是这样一副厚脸皮外加愚不可及的样子。“那好,今天晚上你就多熬会儿夜,把你的作业做完。”
“我会的,如果您坚持的话,基思先生,可是我真的累极了。”
“那就让它见鬼去吧。今晚要想一切办法睡个好觉,”威利说。他抬腿要走时,说:“我们明天下午开始学习解译密码。除非你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有,长官,”杜斯利跟在他身后十分诚恳地说,“我想我没有。”
“那好极了。”威利说。他狠狠地拧开舰艏楼门上的搭钩,示意他的助手先进去,然后哐当一声把门关上,声音之大连舰后面水兵们住宿处都能听到。
“这支部队将袭击并夺取夸贾林环礁夸贾林环礁(Koll)位于太平洋西部,属于马绍尔群岛(Marshall Islands)。——译者注及马绍尔群岛的其他目标,以建立进一步向西挺进的基地——”
威利盯着那布满污痕的油印文字看了一会儿,把那厚厚的作战命令抛在一边,从书架上抓下一本军用地图册。他翻到一张中部太平洋的地图,看到夸贾林是所有环礁中最大的一个,位于马绍尔群岛的正中心,四周被日本人的碉堡包围着。他吹了声口哨。
公事邮件在他的床铺上堆得足有两英尺高。他曾从躺在甲板上的三个灰色邮袋里倒出了一大堆乱糟糟的盖着深红色保密邮戳的信件。那些全是在珍珠港时堆积了一个月的东西。现在全成了他的活儿了,要把它们登记,归档,并负责保管。自从他接替基弗的工作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批秘密邮件。
威利用毯子盖住其余的邮件,把那份作战命令拿去给舰长。奎格住在主甲板上那个先前供两名军官住的卧舱里。这个卧舱在“凯恩号”在海军船坞大修时已经过奎格的细心指导改装过了,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一把扶手椅,一张躺椅,一个大保险柜以及许多通话管和内线对讲机。这位舰长停住刮脸,飞快地翻阅着一页页命令,将肥皂水都滴到了纸上。“夸贾林,啊?”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啊。把这东西留在这里。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当然连马里克也包括在内了。”
“是,好的,长官。”
威利在把那些邮件登记、归档时,发现了一些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基弗移交给他的是纸页折了角的分类账册和开档案柜的钥匙,而且还顺手扔下了几小捆秘密邮件,压在他衣橱里的鞋子和脏衣服下面。他让威利放心,说那些信件都是些“一文不值的垃圾”。
“我曾打算等收到下一批时一起登记的。现在你来登记也一样。”他打着哈欠说,说完,就爬回到床上又开始看《芬尼根守灵夜》了。
威利发现档案柜里乱得一塌糊涂。倘若信件是装在黄麻麻袋里的,找到它们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分类登记册用来登记所收邮件的记录系统复杂到了愚笨的程度,每封信都要用四个不同的符号登记。威利计算了一下,他得花五六个扎扎实实的工作日才能把那些邮件登记完毕。他走进舰上的办公室,观看杰利贝利登记大袋大袋的非秘密邮件。那位通信员把要登记的条目打在绿色的表格纸上,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同堆在威利屋里的一样多的邮件处理完了。“你是从哪儿得到那种登录系统的?”他问那水兵。
杰利贝利疲劳地迷糊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是从哪儿得来的,长官。这本来就是海军的系统。”
“那么这些东西怎么办?”威利把那些分类登记册举到杰利贝利面前。“看见过这些东西吗?”
那位通信员赶紧往后缩身与那些登记册离得远远的,仿佛它们会传播麻风病似的。“长官,那可是您的活儿,不是我的——”
“我知道,知道——”
“基弗先生有五六次都想让我替他登记这些秘密的东西。一个士兵干这种事是违反规定的——”
“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分类登记册是正式的呢,还是别的什么?”
那水兵皱了皱鼻子。“正式?天哪,使用那个系统非使任何一个三等兵通信员累得流鼻血不可。那是芬克先生早在1940年发明的。他把它传给了安德森先生,安德森先生传给了福格森先生,福格森先生又传给了基弗先生。”
“他们为什么不采用海军的系统呢?它似乎简单多了——”
“长官,”那通信员冷冷地说,“您可别问我军官们做任何事情是为了什么。我说了您也不爱听。”
威利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对他那个部门进行了彻底的整顿。他确立了归档和登记的标准海军系统。他烧掉了大约60本过时的注册出版物,又把其余的出版物有条不紊地分了类。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找到他所要找的东西了。他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常常对基弗感到纳闷。那位小说家显然在通讯上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威利想起为了寻找信件或出版物所消耗掉的整个整个的下午,在做这样的搜寻时,基弗总是时不时地对海军的混乱状况发表一通酸溜溜的俏皮话。他还记得那位通讯官一连几个小时地翻着那些分类登记册,嘴里不停地责天骂地。威利知道那位小说家最珍惜他写作和看书的时间。他还知道基弗是“凯恩号”军舰上头脑最灵光的人。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他是在自取失败,而且还把自己的错误归罪于海军呢?威利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基弗了,那位小说家的智慧似乎有点减色了。
奎格舰长在舰队攻击夸贾林环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莫名其妙地变得失魂落魄似的。大白天的,他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穿着内衣内裤坐在办公桌前玩他的拼图游戏。他只有在夜间才露面,在军舰停航时到舰艏楼上看看电影。在航行中,在演习机动部署时,舰桥上整天整天地都看不见他的影子。他通过通话管向值勤军官发号施令。舰长那蜂音器发出的刺耳的咔嚓咔嚓声与水下声波探测器的砰砰声一样都成了舰桥上人人都习以为常的声音了。他也不到餐厅就餐了,除了大量吃加槭糖浆的冰淇淋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吃,而冰淇淋也是让人送到他卧舱里去的。
军官们都以为他是在忙着熟记各种作战文件呢,但威利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在把译好的函电送到舰长卧舱时,从未见过奎格在研究任何作战计划或在看战术书籍。他所干的不是睡觉,就是吃冰淇淋,或是看杂志,或是仰躺在床上两眼圆睁茫然地凝视着上方。威利觉得他的行为就像是一个人想尽力忘掉一件可怕的伤心事似的。这位少尉猜测奎格也许是在军舰大修时同他老婆吵了场恶架,要不就是他在源源不断的邮件里得到了什么别的坏消息。但这位少尉连想都没想过那所谓的坏消息可能就是这次的作战命令。
威利对这次即将到来的战斗的心情是既感到夹杂着隐隐惊慌的兴奋,又因为能及时得悉这次战斗的秘密而暗自欣喜。这次作战命令所包含的庞大规模,参与这次作战行动的舰只的长长的名单,以及那被过分详尽的枯燥细节弄得难以卒读的字迹模糊的文件,都让人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他深信自己在整个海军的卵翼下前去攻击日军是十分安全的。
1月里的一天,天气晴和,一大群一眼望不到头的各种不同类型的军舰浩浩荡荡地从夏威夷的各个港口蜂拥而出,逐渐形成了一个广大的圆弧形队列向夸贾林环礁方向驶去。
这支舰队在辽阔的洋面上平静地行驶着,无声无息地日夜兼程前进。敌人毫无踪迹,只有汹涌的大海,白天是一片蔚蓝,夜晚是无边的黑暗,有的是万里长空和一望无际的战舰,一个庄严的巨大阵图在星光与丽日下行进着。雷达,这神奇的探测仪器,探测范围大到可以对广阔的空间,小到对仅仅几码之内的周边,进行准确的探测,从而使保持阵形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一庞大的阵容极为精准严整而又迅速灵活,可以随意变换航向和重新编队。这种航海奇迹是纳尔逊本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而这个奇迹却是由几百名在甲板上值勤的军官不费吹灰之力创造的。这些军官十之八九并非职业航海家:他们之中有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有推销员、教师、律师、职员、作家、药剂师、工程师、农场主、钢琴演奏家——就是这些青年人的表现超越了当年纳尔逊舰队里那些久经疆场的军官们。
威利基思现在已是一名完全成熟的舱面指挥官了,他理所当然地利用那些机械设备来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他并不认为这样的工作很容易。他对自己很快便掌握了航海术并赢得了军事上的威信感到很大的、持续不断的欣慰。他在驾驶室里徘徊着,紧闭双唇,高仰着下巴,因满腹心事地斜眼看人而紧皱着前额,向前端着双肩,两手紧紧抓着双筒望远镜,时不时地皱起眉头察看远方的海面。抛开那装腔作势的一面不谈,他确实已是一名称职的值勤军官了。他很快培植起了对全舰各个部位的细微而灵敏的神经触角,而这是一个航行指挥官的主要条件。在舰桥上历练了五个月之后,他已学会了在队列中保持位置的窍门,学会了在通讯与做报告时所用的行话以及舰上生活的礼仪式样。他知道什么时候命令水手长助手吹哨开始打扫,什么时候全舰熄灯,清晨什么时候叫醒厨师和面包师,什么时候叫醒舰长以及什么时候让他睡觉。他只要稍微转转舵或调整一下发动机,就能使他的军舰赶前或拉后数百码,可以在运行图上用铅笔画一条线,在十秒钟内计算出到达新的屏蔽位置的航线与航速。黑夜里突然而降的狂风骤雨再也吓不住他了。即使雷达屏幕上给他显示出这支特混舰队由整齐的绿色小圆点标出的队形,他也不感到吃惊。
“凯恩号”被编在整个阵形的右翼,处于反潜防线的内侧。由两列驱逐舰形成的两条保护带护卫着大批运兵船、航空母舰、巡洋舰、战列舰和登陆舰。每艘驱逐舰负责不停地搜索一个有限的锥形水域,寻找回声,而各舰所负责的锥形水域又相互交叉重叠。任何想接近这支舰队的潜艇都不可能不在这些驱逐舰中的某一艘上发出响声而泄露自己的行踪。有一道这样的屏障就已足够了,这双重的屏障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美国对安全因素有一种慷慨的嗜好。“凯恩号”位于右前锋队列的后尾,那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潜艇靠近,因为那样的话,攻击潜艇就须在水下从后面追袭。所以“凯恩号”扫雷舰是在原有的安全因素上又增加的一重安全因素。对一个美国战斗员来说,这艘军舰的战斗地位缺乏“好人理查德号”攻击“塞拉皮斯号”时的那种态势。尽管如此,她毕竟是在小心翼翼地向敌人的水域挺进。即使由约翰保尔琼斯来代替威利基思担任值勤军官,他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在这支攻击舰队日夜不停地缓缓前行的日子里,这艘老爷扫雷舰上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按24小时循环反复的老套子。自从因改换指挥官而发生了人员变动以来,“凯恩号”上新的生活模式已越来越明显地定型了。
就在这次出发之前,还在珍珠港时的一天早晨,奎格舰长在甲板上看见了一些被踩烂了的烟蒂。他把值勤军官严厉责备了一顿后,走到军舰的办公室,口授了下面这份文件:
本军舰长期有效的命令#644号
1.本军舰主甲板须经常保持清洁,毫无污迹。
2.如有违反,将给全体船员严重的纪律处分。
P.F.奎格
这道命令被张贴在舰上所有最显眼的地方。谁知,第二天早晨,他就因为在舰艏楼的排水口里看见了一个烟蒂而取消了全体船员的自由。在随后的两三天里,负责清洗甲板的水兵们确实保持了主甲板的清洁。“凯恩号”刚一离开珍珠港登上前往夸贾林环礁的征途,那个命令就被束之高阁了。甲板上除了在清扫时间之外又恢复了从前的脏乱,但有一个在甲板上工作的水兵得到详细的指示叫他时刻要把从甲板通到舰长卧舱的那一小片地方、上下舰桥的梯子和通往军官起居舱的舱口处打扫干净。
这是这道新命令的典型效果。水兵们凭着他们的鬼机灵早已把舰长的习惯与活动轨迹摸了个一清二楚。现在他是在一个奇怪的如影随形、惟命是从的小圈子里活动,这个圈子范围不超过他的耳目所及。在这个圈子之外,“凯恩号”就依然还是原先老“凯恩号”的样子。这位舰长偶而也出其不意地闯到这个圈子外面。那时就会引起一阵慌乱的低语,而奎格的非难就会当场形成一道该舰的新的法令。不管这道新法令是什么,它都会得到小心的遵从——当然是在惟命是从的小圈子里,在舰上的其他部分是没有人理睬它的。这可不是有意识串通的共谋。“凯恩号”军舰上的每个水兵要是听到对他们的舰上生活作如此这般的描述都一定会感到吃惊的。他们大概会否认这种描述的准确性。水兵们对奎格的态度并不完全一致,从并不是很讨厌到恨得咬牙切齿的都有,恨他的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被他整过,跟他结了仇的人。他并非没有同党。在惟命是从的小圈子之外,生活比以前更散漫、更邋遢、也更无法无天,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无政府状态,只有水兵们自觉共同遵守的粗略规则及大家对两三个军官,特别是对马里克的尊重勉强维系着舰上的秩序。有些水兵喜欢肮脏,有些喜欢赌博,有些是睡懒觉,他们宣称奎格是他们曾经见过的最好的舰长,“只要你躲着他别让他看见就行了。”
水兵们都知道斯蒂尔威尔是奎格挑明了不喜欢的人。这位二等准尉因马里克已给红十字会写信调查他母亲的病情而终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只是迄今尚未有回信。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这个水兵也随之日见消瘦,他在等待那致命的灾难随时降临。他每次在舵手室值勤时都因为处在奎格的视野之内而饱受煎熬。那些反对奎格的水兵们却偏要想方设法向这位二等准尉表示友好,并设法使他的情绪好起来,结果竟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奎格的反对派。水兵中的其他人都回避斯蒂尔威尔。他们惟恐受池鱼之殃,担心舰长的仇视态度会蔓延到他的好友们身上。
全体军官分成了界限分明的三派。第一派是奎格本人,他变得日益冷若冰霜与深居简出了。第二派是马里克,他尽力维持着这位舰长与他的军舰之间尚存的一点联系,呆呆板板,不苟言笑。这位副舰长很清楚水兵们在干什么,他知道他有责任实施舰长的规定,也知道大多数规定在那些工作过度疲劳、食宿过度拥挤、生性粗犷的水兵们身上是行不通的,强行实施的话,只有付出令人无法接受的代价,牺牲掉这艘军舰仅存的那一点适航能力。他向表面上惟命是从的那小圈子里的人挤眉弄眼,彼此心照不宣,又把在那小圈子之外保持这艘军舰充足的功能视为己任。第三派包括所有其余的军官,这一派以汤姆基弗为首。他们对奎格的强烈而公开的憎恶成了他们联系感情的纽带,并以挖苦嘲笑奎格来消磨他们的时间。那新来的两个军官,佐根森和杜斯利,很快就受到军官起居舱里的气氛的熏染,也同其他人一起公然反对起奎格来了。威利基思被认为是舰长的宠儿,并因此也成了大家开玩笑的靶子。奎格对威利的态度比对任何别的军官都热情、愉快,但他却极力加入到讥讽舰长者的行列。只有马里克一人不参与这种有伤大雅的恶劣玩笑。他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就试着为奎格辩解,倘若他们的玩笑话说得太过头,太没完没了,他便离开他们,避开同流合污之嫌。
这就是美国军舰“凯恩号”在离开珍珠港后前五天里的情形,此时她正越过汪洋大海上那条神秘的界线,进入日本人控制的水域。